话说紫鹃往栊翠庵去,遇见宝玉拉住他说话,怕宝玉有什么私语说出来,被跟来的老妈子听见不雅,便洒脱了手径自走了。紫鹃到了栊翠庵,先在菩萨面前磕了头,然后见了妙玉,把黛玉送的礼物交点明白。妙玉道射,问了些南边的话。紫鹃又到他从前住的屋子里看了一会,自己带了些扬州的土仪送给老佛婆们。想起上年在此何等孤凄,如今主婢皆有依归。那夜梦见宝玉拜堂并自己与晴雯之事,果应其兆,全仗菩萨护佑,底下还要来完愿心。老婆子见了紫鹃,觉得分外亲热殷勤。紫鹃坐了一会,带了同去的老妈子径回潇湘馆来。因王夫人在黛玉屋里,紫鹃便找莺儿去了。
一时宝玉回到潇湘馆,问麝月道:“上年林姑娘南边送来的东西为什么不给我瞧瞧?”麝月笑道:“当真我们竟忘了这件事,亏得多是送爷们的东西,我们一点子也用不着的,不然还疑心我们瞒昧起来。偏偏前儿又翻腾了一遍,过几天再找出来给你罢。”宝玉听说,也就罢了。
这里黛玉因向来宁、荣两府规矩,做姨娘的不但正经酒席上面没他们的分,就平常摆酒聚饮也不能上场,反不如有体面的大丫头,碰着老太太高兴时候,倒许同姑娘们在一堆儿吃喝玩笑。所以黛玉要替宝玉收晴雯、紫鹃两个人,不叫开了面明当纳妾,丫头、婆子不许他们叫一声姨娘,也像先前袭人一样,月钱等项,情愿在自己名下捐给他两个人,等过两三年再正名分。因王夫人在此,顺便回明,就趁后儿好日子,把他两个人收在屋里,伺候宝玉方便些。王夫人因晴雯的话已经提过,紫鹃是黛玉的人,出自黛玉之意,想来他们和气,所以说这些话就一口许了。
到了后日,凤姐听贾母吩咐,便令十二个清音女孩子在潇湘馆清唱设席。是日,迎春已被孙绍祖打发人来接了家去,喜鸾、四姐因家里有事都回去了,只有宝琴、香菱、李纹、李绮、湘云、岫烟、探春、惜春,来到潇湘馆,都已知晴雯、紫鹃的事,先与他们道喜。接着庆龄、遐龄等十二个女孩子都来了。
宝玉见他们个个体态轻盈口齿清脆,便欢喜,同他们问长问短,把庆龄的脸儿细瞧一会,宛然是芳官,因此尤爱庆龄。一时摆开场面,各人伸出笋芽儿的纤指,动起锣鼓鱼板,打出《锦上花》、《大富贵》、《蝴蝶探》这些牌儿名来,比听戏倒觉清趣雅静,少停坐起席来,并排两桌,第一个湘云豪爽高兴,首倡搳拳猜枚,竖旗扬鼓的与合席对垒。黛玉还守新人体统,静默陪坐。宝琴道:“史大姊姊,你再像先前说的古文、唐诗、骨牌名、曲牌名、时宪书一连串这个,这会子你一口气能讲出三个来,我满满的喝三杯酒。”湘云问:“酒底呢?”宝琴道:“酒底说一花名,又要是鸟名或虫名,亦可再说一句古诗映合。”湘云道:“这也难不倒我,讲了出来你是要喝的呢,赖酒的就是个哈叭狗儿。”
便道:“我张我三军,电闪旌旗日月高。好一个将军挂印,回去朝天子,宜上表章。
酒底是‘杜鹃花,声声啼血向花枝’。”众人听了都道:“有意思”。宝琴催他说第二个,湘云又道:“扬眉吐气,华堂今日绮筵开,摆列了锦屏风,与那好姐姐,宜结婚姻。
酒底是‘蝴蝶花,等闲飞上别枝花’。”众人都笑道:“好对景儿,越发有趣。”晴雯站在旁边,虽听去不懂文义,那“好姐姐”、“结婚姻”的话明是打趣他们,便道:“史大姑娘行令,再要取笑我们,先前的桂花油还没有给,如今是要定的了。”湘云道:“桂花油倒端整着,等你们上了头好来送贺礼。”香菱对晴雯笑道:“那可你自己招出来的,连别人都拉在里头了。”黛玉带笑瞅湘云一眼道:“偏是他咬舌头的会诌出这些来。”宝琴对湘云道:“算你好的,不用再说了,我喝了两杯罢。”探春道:“二哥哥你瞧,史大妹妹太猖獗,和他搳三拳。”
宝玉犹未开口,湘云便卷起衣袖,轻抒玉腕,伸过手去与宝玉搳了三拳,连输了。晴雯忙过去在湘云面前满满斟了三杯酒,湘云哼了一声道:“承照顾。”便连喝了两杯,见宝玉面前有半杯剩酒,一时趁晴雯不留心,便把宝玉的酒杯拿在手内,站起身来向晴雯道:“好姐姐,替我喝了这杯酒,再不敢和你取笑了。”晴雯只道是湘云输的拳酒,接过了酒未咽下喉去,湘云大笑道:“喝过交杯酒了。”晴雯会意,也忍不住要笑,一口酒都喷在紫鹃脸上身上了。宝玉忙用手帕子与紫鹃擦衣服,湘云看见又笑道:“这杯酒连紫鹃姑娘也交在里头了。”引得阖座哄然。晴雯、紫鹃都红了脸,避进里间屋子里去了。
探春道:“别尽你的兴这样闹了,咱们静静的喝两杯,听他们唱几套曲子。”黛玉便叫:“庆龄,你们看这疯子闹得高兴,连曲子也顾不上唱了。”庆龄们听了,笑着连忙开场,先唱了一套《闯宴》、《争花》,那唱大净的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声音宏亮,真有响遏行云之妙。宝琴道:“难为他腔口、道白色色到家,我们如在隔壁听了,谁说不在这里唱戏呢?”李纹接口道:“请到他们的曲子,比戏班子里还认真呢。”说着,听他《争花》完了,又接唱了生旦曲子两套,屋子里早点上灯了。宝琴道:“这样长日子,咱们在这里闹了一天还不够?别喝得大醉了,也惹的人来斗席打架起来。”
话未完,只听得一片喧嚷之声渐近潇湘馆门前,众人都吃了一惊。宝玉便命老婆子们出去打听什么事情?不多时,林之孝家的来回道:“刚才那边听见嚷说园子里走了火,像在潇湘馆左近,吓得我们慌了手脚,连忙叫齐了人赶来,进了园门还瞧见冲天的火光,谁知走到这里静悄悄的,恁什么儿也没有,倒惊动奶奶、姑娘们了。我们再往别处去瞧瞧,好回报太太、琏二奶奶放了心。”说着转身走了。探春道:“咱们都在这里,没听见什么,真是瞎见鬼混来造谣言。”惜春道:“那倒不是谣言呢。”黛玉听惜春话里藏机,便着急问道:“这可是什么兆头?莫非要防防火灾?”惜春笑道:“请放宽心,这是姊姊的福分所招,非凶兆也。”探春接口问道:“林姊姊福分所招,该怎么样?”惜春道:“过几天便见,这会子连我也不明白。”
探春知道惜春不肯泄漏,不便再问。众人终席后各自散去。
黛玉独留惜春,背了宝玉悄向说道:“莺儿要寻死觅活的事,四妹妹自然也知道的了。我叫他过来,总不肯安心住在这里。怪可怜,这丫头他说情愿去伺候四姑娘,四妹妹可收留他去了,了他的心愿也好。”惜春道:“这又同你的紫鹃住到栊翠庵去,前后印板文章。其间不同之处,一个是发于自己心愿,一个是为他人逼迫。若论莺儿要跟我,又是不了的事。这会子也不用和我讲什么,叫他暂在这里住着,等到下半年我收留他就是了。”黛玉听惜春讲的话,虽然不得明白,也不便根问下去。惜春走了,黛玉要到贾母、王夫人处请晚安,带了晴雯、紫鹃见贾母请安毕,便叫晴雯、紫鹃磕头。贾母忙问缘由,两个人羞得说不出话来。鸳鸯已知此事,笑着回明。贾母点点头道:“该是这样办法。”又到王夫人处也磕了头,然后到潇湘馆。晴雯、紫鹃也要与黛玉行礼,黛下把他们拉祝那时怡红院的屋子早已收拾停当,晴雯、紫鹃分屋住开。
黛玉又把自己的小丫头与他每人派了两个去伺候,催他们都到怡红院去。此时宝玉直从心眼里欢喜出来,不知今夜该到那一个屋里去住歇才好。紫鹃、晴雯又互相推让。晴雯拉了宝玉要送到紫鹃屋里去,紫鹃连忙把门关上。宝玉知道他是不开门定的了,只得到晴雯屋里。晴雯再不便推却,想起从前在此被撵带病出去,冤苦无伸,今日公然得与宝玉成其好事,真是梦想不到,便同宝玉坐下。宝玉扯了晴雯的手道:“咱们天天见面,总不能畅畅快快说一会子话,把个人急得什么样似的,倒比不见面还不好过。你在外头的光景,我听见紫鹃说起,多一半我知道的了。我单要问你一句话,后来你的病好了,为什么不带个信进来给我知道?”晴雯道:“不要说我住在堡里没处寄信,就寄进信来便怎么样呢?”宝玉道:“你竟不想进来吗?”晴雯道:“亏我不想进来,这会子还有我,倒得进来了。假如巴巴结结要想进来,你知道了,保不住又闹出什么故事来,太太一定要摆布我,就死不了,还有我这个人在吗?”说着,揭起衫子,露出贴身的旧袄指给宝玉瞧,道:“你看这件袄子,我总天天穿又舍不得穿,脱下了又想穿他,两三年来,倒弄烂了。”
宝玉细瞧,襟子上斑斑点点的都是泪痕,便道:“你如今也可把他撩弃了,还留他做什么呢?”晴雯道:“为什么?这是我一辈子也不撩的。”宝玉道:“如今你比人家有脸了,先前的委曲也可以消释了。”晴雯道:“我只感激林姑娘。”宝玉道:“说起林姑娘的苦楚,比你还加几倍。我娶的宝姑娘,都哄着我说是林姑娘,我虽然病着,模模糊糊也省得些。后来林姑娘病好了家去,又哄我说林姑娘已经不在了,我还到潇湘馆去哭了一会,烧了些纸钱,这不是活活的咒诅他吗!可怜再没一个人告诉我一句真话,连紫鹃也不叫见我一面,我被他们瞒得来倒像不在世界上活着的一般。到如今还似云天雾地里过日子,心里终究不大明白。林姑娘虽然来了,不肯和我多说话,头里的事他并没提起一个字。”晴雯道:“我是个丫头,那里敢比林姑娘?讲到受人家算计,几乎把命也送了。这样说不出的苦,真同我差不多呢。你不知道,我告诉你罢。”
于是晴雯就把前前后后的情节,并人家哄他说林姑娘不在了的意思,要他再不起别的念头,好一心一意同宝姑娘过日子的话,说得来竟似晴雯在跟前亲眼看见的一般。宝玉道:“你住在外头为什么倒知道这些呢?”晴雯道:“那都是人家告诉我的。里头那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宝玉道:“人家告诉的你,自然紫鹃也知道的了,难道不告诉他姑娘,到底林姑娘知道我的心没有?怕他还怪着我呢。”晴雯道:“这可是没你的说了,林姑娘怪你还到你家来吗?如今你们两个人的心好比新磨出来的镜子,对照得通明透亮的了,有什么不知道呢.”这里正在说话,那紫鹃悄悄的开门出来,走到窗户底下,早已听了多时,又听得晴雯说道:“咱们讲的高兴不觉的,你听鸡都叫了。我见大奶奶那里喂了许多鸡子,这远远的声音,一定是稻香村里的。”宝玉道:“你瞧瞧我的表,什么时候了?”晴雯道:“我懒怠动弹,左不过交寅时候了。”宝玉笑道:“正经今儿晚上别叫你再担个虚名。”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嘻笑之声,两个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听不清说些什么话了。
紫鹃听到这里,也就转身回去睡歇。次日起来,梳洗已毕,便到潇湘馆将上一夜所听的话一句句都告诉了黛玉,黛玉听了心头暗想:这个人为什么痴到这步地位?连晴雯的见识都不如,这会儿还有什么要说的话,还有什么要说的我不知道的话?细细追想起来,他这条心,一天十二个时辰,除开睡觉工夫,十分之中只有三分在别人身上。其实这三分还是容易使出来的,没有什么隐微委曲之处,归根儿分出去这三分时候,也要并到这七分里头来的,难为他怎么挨过了这几年.头里只道我这个心是撩在连柏水里泡透,再没第二个心比我苦的了,谁知他到如今还是这样,倘我死后回不过来,倘就去做了和尚,这一腔怨气也历劫不能消化的。黛玉呆呆想出了神,紫鹃见了暗吃一惊,将黛玉脸色神气打量了一会想:姑娘病后,除了几个月我不在跟前,从没见他发过心事,瞧他这会儿,活脱是旧时形景,莫非我刚才说错了什么话?一句句想去,并没有,也不犯着为他发闷,满腹猜疑,倒把一个紫鹃糊涂住了。且出去叫小丫头搧了茶来,假以送茶为由,留心察看。紫鹃端了茶送到黛玉跟前,站了半晌,叫一声“姑娘喝茶”。
黛玉才见是紫鹃,心上一动,也觉得自己的神情已被紫鹃瞧破,微微笑道:“有他们在这里呢。”紫鹃也是一笑走开。以后宝玉提起前情,黛玉便笑脸听诉苦衷,故意寻话问答,宝玉才得把受人胡弄,并从前几次三番要宽慰黛玉说不出的话,都倾肝剖胆逐一分证明白了。
一日,黛玉向晴雯道:“我听紫鹃说起,你还有些东西在你舅舅家里,也该打发一个老婆子出去取了进来。”晴雯沉思半晌道:“想我病了撵出去,半死不活,撩在一个薄皮棺材里头,抬到野地里,不是我舅舅、舅母救了我这条性命,养活了两三年,在我姑表哥子家里还住得的吗?这一点子东西就留在那里算谢了我舅舅家,也不想去拿回来了。”黛玉道:“不是这样的,既然你舅舅家待你好,要补补他们的情,我打发人去叫你舅母把你东西带了进来,也好说说话,瞧瞧你的光景,叫你舅母欢喜欢喜。我这里有个道理,叫他们过得去就是了。”
晴雯道:“姑娘的恩典,那么着敢仔好。”于是黛玉就叫周瑞家的坐了车子出去,引着晴雯的舅母进来,在晴雯屋里讲了半天的话。临走时给他五百两银。书删繁冗。
却说袭人在家先闻宝玉有了下落,又听凤姐亲往求亲回来,接着林姑娘已到,不多几日宝玉完姻,林姑娘的主意收了晴雯、紫鹃,叫他两个人同住怡红院。一报一报似提塘报的传到他家,别人得意之事,袭人听了,件件触心。不料林姑娘竟是一个大方宽厚的好人,从前看不透他的深沉,错会了东风压西风,西风压东风的话,枉费心机,提防过甚,顺看一帆风,以致颠颠倒倒,连遭不得意之事,自己又没主意,错跨了这一步路,真是后悔无及。一日开看梳头匣子,捡出两截断玉簪,想起劝说宝玉的时候,拿准了要与他过一辈子的,谁知自己反落了一个没下梢。
正在伤心,见他嫂子走来道:“这几时里头府里的喜事,接二连三的出来,姑娘何不借着叩喜的由头进去走走?刚在家里给我们脸子瞧也不中用,自己该拿个主意才是”袭人听了,越发没好没气的发作起来,道:“嫂子叫我拿主意,我的主意早就拿定的了。”花自芳家的道:“姑娘定了什么主意,别放在自己肚子里,说出来我们商量好办。”袭人道:“求嫂子和我哥哥说一声,要他看同胞情分,好好的买一副棺材备着,这是我的主意。”花自芳家的见袭人气得脸都黄了,只得陪笑道:“姑娘的气也太旺了,叫姑娘往里头走走,我没有使什么坏心。认真你哥子想靠着妹子拉扯他吗?也不过为姑娘自己一辈子的事。太太的恩典不用说了,那年年头上,姑娘回了家,宝二爷找到我们家里来,留他吃饭,只是那两个人的光景也瞧出来了。俗语说的好,人有见面之情,姑娘你自己去再想想。”袭人半言不语道:“要我自己进去,就死也不进府去的了。”花自芳家的听出袭人的话头,一心想进去,自己不肯舍脸,便道:“怨不得,姑娘的脸重,说不得我去跑一趟。”
当下换了衣服出门,想起从前叫他姑娘出来,原是走周大娘这条门路的。解铃还得系铃人,不如再去找他,一路思想径往周瑞家来。见了周妈便讲起袭人之事,托他想个法儿。周瑞家的沉凝了一会道:“上年太太原叫过一回,他自己不肯进去。如今里头没人提起,我们怎样说话呢?嫂子既然托了我,再没有不放在心上,只好碰机会,在旁边替他帮衬一两句话也容易。嫂子你回去对你姑娘说,叫他不用性急,且等我的信罢。或是过几天你自己进去走一趟,探探里头的光景怎么样也好。”花自芳家的坐了一会,就回家去了。
却说宝玉这里,一日麝月把上年黛玉送与宝玉的东西找了出来,宝玉看见便都捧在手内,走去与黛玉瞧,道:“林妹妹家去还送我这些,可见妹妹始终没有恼我,心上终有我的。”
黛玉微笑道:“你也是参悟过来的人,全不想我送你的东西与送别人不同,正是心上没有你呢。”宝玉也不理会,只当黛玉故意怄他的话,便拿去仍给麝月收拾好了。走出院子里,喝道:“你也来做什么?”黛玉与紫鹃、莺儿在屋子里听见,不知宝玉吆喝的是谁?只见傻大姐掀帘进来,黛玉看见了,记起蜂腰桥撞见他哭诉被打的故事来,此时另换一番心境,反笑自己当日过分一点。惟紫鹃与莺儿两个见了他,各人想起前事,都因他而起,恼得傻大姐如眼中钉一般。紫鹃愣着眼瞅他道:“没好样儿,各处地方傻够了,又傻到这里来。我去告诉鸳鸯姊姊,仔细揭你的皮。”黛玉因是贾母屋里的人,便叫住紫鹃,反叫去揸些果子给他。傻大姐嘻嘻的笑道:“我听见人家说林姑娘屋子里有女孩子唱戏,我来瞧热闹呢。”说着撩起衣服兜了果子出去,到潇湘馆外,一路玩耍,吃完了果子,又到墙根底下刨竹鞭儿,刨出一件东西,认不得是什么。恰值王善保家的因邢夫人叫他往黛玉处道谢出来,看见傻大姐问道:“你手里拿的东西是那里来的?”傻大姐道:“我在这地里刨出来的。”
王善保家的便站住了脚,估量是潇湘馆里人偷出来的东西,埋在土里的,便起了贪心,哄傻大姐道:“这不是一件好东西,你可记得头里你拾的被太太瞧见,满园子的人都闹的不安静,你给我罢。”傻大姐吓得呆了,忙递给王善保家的道:“奶奶拿去,别告诉大太太。”王善保家的道:“是了,你快回去,别在这里玩了。”当下王善保家的、傻大姐各自走开。
到第二日早上,邢夫人来到王夫人处,凤姐也在那里。邢夫人道:“咱们园子里又闹出一件希奇事来了。昨儿王善保家的从林姑娘那里好好回去,睡到半夜里翻天覆地的闹起来,像有什么附在他身上,道:“潇湘馆墙外一带地里藏着一千三百万银子,看守了多时,等他们起了去,好回去销差,你敢瞒昧了一个元宝,缺了数叫谁补上,还不快拿出来.一头说,伸手到炕头边摸了一个元宝出来,就撩在地上,闹到这会儿还昏迷不醒。你们道奇不奇?”说着便向跟来的老婆子手里接过手帕子解开,给王夫人瞧看,见元宝面上錾着“林黛玉收”四个字。
凤姐看了笑道:“这也奇了,怪道前儿瞧见那里有火光呢,原来林妹妹是个财星。既然有这件事,咱们商量去起罢。”王夫人道:“王善保家的见神见鬼的话,那里就信得准。”凤姐道:“这元宝是假不来的,太太不必多心,咱们拿了这个元宝告诉林妹妹,大家同去看看就明白了。”于是传了赖升、林之孝家的,哄动一众老婆子、丫头们随着都往潇湘馆来。邢夫人自回去了。王夫人见了黛玉,说明此事,同往院外墙边查看。有几个献勤高兴的老婆子,已带了锄头、铁锹,不由吩咐向地里扒不上一尺来深,就是元宝,潇湘馆前后左右铺得满满的。王夫人、凤姐惊喜非常,黛玉见了虽觉得奇异,不过是身外之物,不足以炫目动心。王夫人心上盘算了一会道:“且不用上库,开了缀景阁就近运放在里头。”传齐做粗活的女人,带了器具随起随运,吩咐赖升、林之孝家的轮替小心照看,又叫紫鹃、晴雯们大家留心。林之孝家的笑道:“奴才们自然不敢离开,太太也不用操心,现有榜样,那一个起了黑心,他们不怕做王善保家的,丢了脸还要受罪。一两黄金四两福,有他们的分吗?”黛玉请王夫人、凤姐到他屋里坐了一会,各自散去。
起的藏银自往缀景阁堆放,接连运了两天,已经堆满。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这宗银子原是林姑娘的,去回明林姑娘,请了封条封锁了缀景阁的门,再开嘉荫堂运放。以后怎样存贮运用,到潇湘馆回话,凭林姑娘主张。”黛玉闻知,等起运完后,暂时把嘉荫堂与缀景阁一同封锁,所有开掘藏银,地面随掘随平,不消吩咐。黛玉定了主意,择定日期,请了李宫裁、王熙凤,并邀探春同到议事厅叙话。不知所议何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