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上一天游了太虚宫回来,天已晚了。次日饭后,来到宝钗屋里便问:“香菱昨儿天齐庙去怎么样了?姊姊知道没有?”宝钗道:“我正要打发莺儿去问呢。”莺儿在旁接口道:“估量没有这件事,果然真的,太太早叫人过来通一个信了。”宝钗道:“白闲在这里叫你去走一趟,就说躲懒的话。”
说声未了,香菱笑嘻嘻的进来说道:“白到天齐庙去守了这一天,懊悔昨儿不跟姑娘们去逛逛。”黛玉道:“难道竟没碰见什么人吗?”香菱道:“来的人可不少,知道那一个是我的亲人?”宝钗道:“我说我们大嫂子的话是听不得的。”黛玉道:“可怜他家在那里?家里有几个人?一些都不知道,到底他亲人是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叫他去认谁!”宝钗道:“可不是,见了亲人,认不得是亲人,也算不得亲人了。”香菱道:“有一位太太,瞧我个仔细,淌了一会眼泪,后来各自走开了。”黛玉道:“这个人就古怪,该问问他的来历。”香菱道:“瞧他老人家,像有五十来岁,跟的老婆子、丫头势派不小,也像那一家宅子里出来的。”宝钗道:“这样说,香菱与他没有什么相干的了。”
正在议论,只见同贵喘气吁吁的跑来对香菱道:“太太叫你呢。你才走了,有一位太太来问咱们太太,说昨儿天齐庙去这位姑娘是亲生的,还是抱养的?太太对他说,这个人原是在路上买来做丫头的,为了他还吃一场人命官司。这孩儿的住处姓名,他自己一点也懂不得。那位太太说,既是买来的,多分是他的女儿无疑了,还得出一件真凭确据,他眉心里一点胭脂痣迎面便见的,犹恐冒认,还有右腰眼里照样那么大一点,那是说谎不来的。太太说同他过了这几年,倒没留心到这上头,等着你去瞧呢。”宝钗笑问香菱道:“到底你身上有这个没有?我也没瞧见过。”香菱摇头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黛玉和宝钗两个争着要揭起香菱衣服来瞧,见宝玉进来了,香菱便不肯叫他们瞧看,忙跟着同贵走了。
宝玉笑道:“真是香菱的母亲来了。”宝钗道:“又在这里瞎说了,你怎知是他的母亲呢?”宝玉道:“不是刚才同贵来讲,他母亲说香菱腰眼里有点胭脂痣吗?香菱果真有的。”
宝钗道:“越发乱话了。香菱就有,我和他同住了这几年没有瞧见,你又怎么知道?”宝玉道:“就是那一年我过生日,香菱和豆官这班人在园子里斗百草玩儿,拌起嘴来,泥水里溅污了香菱的石榴红裙子,我叫袭人拿一条来给他换上,他背着我换裙子,我蹲在地上偷眼瞧见的。”黛玉笑道:“说话留点子神,也不怕薛大哥回来知道不依你。”宝钗瞅着宝玉半嗔不笑的道:“真是下作脾气,人家女孩儿怎么好意思瞧他!”黛玉笑问宝玉道:“你瞧宝姊姊身上可有没有?”宝钗接口道:“先前倒有的,可惜瞧不着了。如今张家姑娘身上可是没有这个的。”又向宝玉道:“你林妹妹身上有一对鸳鸯痣,晚上点着灯细细瞧去。”
宝玉笑了一笑,站起身来便往怡红院去,要把香菱的话告诉晴雯、紫鹃。走进里边各处瞧了一瞧,静悄悄的,他们两个人都出去了。便转身往外,听得两个老婆子在屋子里讲
话说:“这件事,先是女孩子自己不愿意,就按着他脖子干吗?”宝玉听了女孩子不愿意的话,越发放轻了脚步,走到窗户台边潜听。他们又讲道:“怕赵廷栋要他妈去求琏二奶奶,有几分拿手。不是头里来旺家的就求了琏二奶奶,办成的吗?”那一个老婆子道:“如今他也怕做恶人,未必再干这样强横霸道的事。只看他们的月钱,总是按着日子清清楚楚发给,再没个捏拉挪移。就是咱们园子里的人,经管这些花儿、果儿,尽咱们的规矩送他,也收了;设或有个来迟去慢,也不来挑剔咱们。他先前有这样好脾气吗?”这一个婆子道:“那是他明知潇湘馆二奶奶强似他,不能像先前这样由他闹鬼。有的是银子,索性打撒手,落得做个好好先生罢哩。”那一个婆子笑道:“这话也别委曲他,如今咱们府里的事,比头里多添了几倍,潇湘馆二奶奶不过拿个总,还是平姑娘帮他,按着定的规矩认真办的,不过不像先前的尖酸刻薄了。只就一件事就瞧出他的厚处来了。”
这个老婆子便问:“是什么事?”那老婆子道:“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听。”
宝玉听了半晌,见他们把话岔到凤姐身上,把正经要听的话倒打断了,不耐烦再听他们,只得踱了进去。两个老婆子连忙站了起来,陪笑说道:“晴姑娘和鹃姑娘都逛去了,没有在家呢。”宝玉便根问他们女孩子不愿的话。这一个老婆子因和那一家子有些瓜葛,膀胱气不服,见宝玉盘问他们,便将计就计道:“我们本不敢在二爷跟前胡说乱道,二爷既是听见了问我们,也不敢瞒着二爷。就是先前在这屋子里当差的四儿,那时候因园子里闹事,太太撵了他出去,配了个小子,没过门女婿死了。他娘要拣一门子对头亲,还没合意的。那里晓得赵廷栋的女人死了,他们硬央了媒人要去定这头亲事。年纪大小了一半,四儿心里不愿,天天在家里寻死觅活。”宝玉道:“你们讲的就是四儿,我再不料他还在家里。你们又怎么知道他们要去求琏二奶奶?”老婆子笑道:“那也是瞎猜的话,因为赵廷栋的妈是奶过琏二爷的,琏二奶奶很看重他呢。”
宝玉站着出了神,半晌,想起太太性子本来好的,不知听了那一个的混帐话,一时发起火来,晴雯、芳官这一班子人,没有什么不是,就为没相干的事都撵的走了,闹的害病的几乎死,恨气的出了家。四儿现摆着要受人家的欺压,我不能叫“薄命司”里的女孩儿,一个个都归到他们院子里来,就只和他们多过几天快活日子,也是好的。便道:“我叫四儿依旧进来,他妈自在外面给他留心好亲事,赵家的话有我呢。不知四儿愿意不愿意,你们去问他一声。”那老婆子笑道:“问也不用问,得二爷多大的恩典,四儿同他妈还有什么不愿意?”宝玉道:“那么着,我就叫他进来。”
当下出了怡红院,可巧遇见林之孝家的走过。宝玉便叫住了他,说要叫四儿进来伺候的话。林家的笑道:“如今二爷住的地方多,叫四儿到那一个院子里去伺候?吩咐明白了好和他们说。”宝玉想了一想道:“叫到蘅芜苑去罢。”林家的就先去回了宝钗,又到凤姐处说了宝玉的话,凤姐心想:“晴雯撵了出去,太太还叫他进来,芳官出了家,如今也进园子里来了。太太已经把先前的事撩开,可不用去回。又因昨儿赵老妈子果然去见凤姐,提起这话,凤姐含糊答应,正在为难。今听见宝玉要叫四儿进来,正可借此推卸。便吩咐林家的叫了四儿,径送到蘅芜苑去。四儿喜出望外,难得又进园子里头当差,脸上也有了光彩,且不怕赵家再来缠扰,立刻跟了林之孝家的到蘅芜苑来,书且不提。
讲到香菱天齐庙亲人相会一事,原来贾雨村娶了甄士隐家的使女娇杏,扶正后甚是相得。当年贾雨村在林如海衙门里教读,一日闲步到乡间,见一座破寺院,门外挂的对句:“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有些意旨可味,牢牢记着。及至显荣后,记起那座智通寺,便捐助银两起造这寺,把门外旧对句做新悬挂,不曾更换句语。如今庙宇焕然,一方香火有求必应。那时雨村除了内任,从京里打发人到南边接家眷进京。先由水路坐船,尚未起岸,那日守风停泊,离这智通寺不过二三里路。贾夫人坐在官舱,听后面艄婆笑讲道:“不用说,人要走运气,就是佛菩萨也要讲交运的。几年前头一座破庙,白日里鬼也捉得出的。自从贾雨村大人布施了这宗银子,就有缘头出来募化,翻改了这寺院,菩萨重装了金,佛地应该兴旺起来,菩萨也灵了。左近一带去烧香许愿的人挨挤不开。”
贾夫人听见就是他老爷布施银子这座寺,也要去进香。因大船撑不进小港,便叫家人雇了一肩小轿,带了丫头、老婆子,请了香烛,到寺里拈了香回来,见一个五旬以外的贫妇,汲了一桶水走进小间子里去,宛像他旧主甄士隐的太太。贾夫人叫住了轿,命跟去的老婆子到这一家去,问明刚才进去的这个汲水妇人姓什么,从那里迁来的,有无子女?那婆子进去问了,出来回话道:“这妇人夫家姓甄,向在苏州阊门仁清巷居住,并无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幼年已被拐去的了。”
贾夫人听了,知是旧主无疑,便命轿子抬到他门首歇下,出轿走进门里。相见之下,甄太太一眼认出他是娇杏,起居服色大非昔比。说话之间,甄太太讲起别后连遭荒疫,阖家贫病流亡,迁移到此,度日艰难的话,各各垂泪。贾夫人拜认甄太太为母,邀同进京。甄太太乐从,并无箱只行李可带,只收拾了几件随身东西,包了个包袱,其余破烂家伙,俱留送院邻。
贾夫人叫老婆子拿了包袱下船,顺便取了一套衣服,赶忙就来。
贾夫人又与甄太太坐了一会,等老婆子送到衣服更换。因此地离停船地方不远--不上半里之遥--贾夫人也不坐轿,同甄太太步行回舟。
次日风顺开船,一路叙话旧事。到了京中,先叫前站家人通知了雨村的信,接进住宅。雨村感念甄士隐昔时知遇之恩,竟依了他夫人的称呼,认甄太太为岳母,相依度日。
这一天,甄太太也去天齐庙拈香。香菱已早到庙中,凡有进庙的人,留心瞧认,不知那一个是他亲人。还是甄太太见了香菱模样儿,有些像他女儿,钉眼看个仔细,一时未便启齿讯问,只是怔怔的淌了一会泪,各自走开。甄太太回到宅里,便将庙中所见之人告诉了贾夫人,贾夫人亦费猜疑。惟贾雨村早知此事底细,因当日作宰时,曾经判断此案,衙内门子即系葫芦庵小沙弥,将案情始末细细禀过雨村。今甄太太提及,想起来被拐的就是他女儿,如今尚在荣国府的亲戚薛府上,便与甄太太说明,来到薛府访问。薛姨妈叫了香菱回去,母女相认,难免一番伤心落泪。薛姨妈把他们劝慰,又将等哥儿回来把香菱扶正的话,告诉了甄太太。一面治酒款待,留住盘桓。
这里贾母知道,以为奇事,要瞧瞧香菱的母亲,命王夫人打发人过去。薛姨妈陪着过来,又请了本家雨村的太太,大家逛了一会园子。因冬天取屋子暖和,贾母那边绮散斋书房设席,叫梨香院戏班伺候。这日,姊妹们只有探春在座。黛玉因有他师母,同宝钗过去应酬。饮酒中间,贾母细问甄太太家事,甄太太便将他女儿乳名英莲自幼被拐离散,住居苏州阊门,遭了回禄,夫主甄士隐看破红尘出了家,孤苦无依,说着瞧了一瞧贾夫人,只说这是先前认的女儿,多年远别,今在路上遇见,同到京都,这许多事讲与贾母听了。贾母只是叹息。
却说怡红院,晴雯知道两位奶奶都过那边听戏去了,一时高兴,叫到清音请邢大姑娘、史大姑娘,还有麝月、秋纹这几个人,宝玉不过那边去,也在这里玩儿取乐。湘云进来说道:“老太太今儿请客,停会儿戏文煞了台,说声要听清音,便怎么样?”晴雯道:“史大姑娘,不用你着急,我安顿在那边的了,要叫就让他们。”
当下打起锣鼓一套,未曾打完,见林之孝家的自己跑来道:“本家太太要听清音,太太叫他们去伺候呢。”晴雯便叫班子里使唤的老婆子快收拾家伙,孩子们跟着林家的走了。湘云摊手道:“何如?”宝玉道:“他要听,明儿再叫他们来唱就是了。史大妹妹同邢大姊姊都来。”晴雯道:“我明儿偏不爱听。”
湘云道:“晴姑娘听清音,倒合着一件古事,所谓兴至而唤,兴尽而止,何必听他!不听比听的越发有趣了。再不然,他们自己到梨香院去闹一支。”
湘云正和晴雯说笑,见四儿进来,与众人问好,满屋子瞧了瞧。湘云道:“他也是旧时王谢堂前燕,今儿又飞回怡红院来了。”晴雯见了四儿分外亲热,拉住他手道:“怎么,我竟忘了你了!多早晚进来的?”四儿答道:“前儿进来的,在蘅芜苑伺候奶奶。今儿奶奶到老太太屋里陪客听戏去了,过来瞧瞧姑娘们。听说这里唱清音,为什么不见呢?”麝月道:“你原是要听清音来的,不是来瞧他们。”四儿笑笑,晴雯又问四儿道:“你又为什么出去的?”四儿道:“就是姑娘出去那一天,太太瞧着我,说我也是个没廉耻的,还说我是与二爷同日生日,道我曾说过同一天生日的就是什么,也把我撵了。”晴雯听了,顿时一盆火发道:“太太是仁慈的,因何送咱们的人不好?等明年二爷生日这天,我的东,替另办两席酒,给你做过生日,把平姑娘也请了过来,看还有人去唆耸太太来撵咱们不撵?”四儿道:“正是,平姑娘也同这一天生日,要撵大家撵。”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晴雯道:“你别胡说了,仔细平姑娘听见了要捶你。”
当下湘云站起身来向岫烟道:“咱们也该兴尽而返了。”
宝玉笑道:“虚邀你们,明儿宝姊姊、林妹妹都闲着,叫这些孩子们来,大家在这里闹一天。”说着,宝玉与晴雯等都送至院门外。
正要回进里边,见五儿飞跑的进来道:“袭人姊姊不知为什么,手里拿了一面镜子,栽倒在那边路上,叫他也不应。我回到潇湘馆去远了,奶奶也不在屋里,所以到这里来告诉一声。”
宝玉吃了一惊,赶忙过去。麝月、秋纹这一班人,都随着宝玉去看。走到跟前,见袭人两眼泛白,面色改常。宝玉与众人把他搀扶起来,叫了两三声,袭人神色已清,睁开两眼,将头微点,并不答言。五儿拾了地上的镜子,宝玉欲就近将他扶入怡红院去,袭人摇头示意,只得慢慢的扶回潇湘馆,到他自己炕上睡下。宝玉与他垫高枕头,又拖被子盖好,忙叫人吩咐去请医生。晴雯、紫鹃在他屋子里坐了一会,起身走了。宝玉叫麝月、秋纹在此照应。不多时,医生来诊了脉说:“外感甚轻,此由心境恶劣,肝气上逆所致,治以舒郁平肝为主。但须自己保养,切忌思虑过度,非全恃药饵所能奏功,日久恐成伏梁症。
伏梁者,如屋梁之伏于胸前,将来必至胸膈郁塞,饮食渐废,不得救药矣。”宝玉把医生的话告诉了袭人,叫他总要养心散闷,别自己蹧蹋身子。又叫五儿轮替照看汤药一切。
黄昏后,贾母处席散,黛玉回来,知道袭人这件事,也过去瞧他,还问了几句话,吩咐麝月等夜间留心照顾。麝月、秋纹、五儿几个人替换在袭人屋里走动。二更后,宝玉进来,见碧痕正在煎药,麝月坐着打盹。宝玉叫醒麝月道:“你叫他们泡一壶茶来窝在暖桶里,你同秋纹自去歇罢,今夜我在这里陪他。”麝月“扑嗤”的一笑,袭人在炕上欠起身来道:“我这会儿身上舒服了,二爷的恩典,我再一辈子也是感激不尽的。别再住在这里替我闹乱子。”宝玉道:“这有什么?先前你们有人病了,不是我也给你们递汤递水过的吗?”袭人叹口气道:“先前是先前,如今是如今。况且,头里也是你自己胡闹,我们敢要你这样吗?我的好麝月姑娘,快替我送了二爷出去,我给你磕头。”麝月便道:“当真二爷出去了罢。头里我也听见说过这句话,我和秋纹两个是他调教出来的。见他这样光景,就在这里熬两三夜子,也是情分上应该的。这点子也还干得了,要爷在这里做什么呢?”宝玉没法儿,只得讪讪的走了,还不肯回到别处去,就在黛玉屋里歇了。
原来袭人那一天在雪雁炕上与宝玉叙旧,被雪雁瞧见,雪雁虽听了晴雯劝说,未曾嚷破这件事,然颜色词气之间,终露些圭角,袭人岂瞧不出来?追想当日与宝玉初试云雨之事,后来挪到怡红院去,诸事惟我占先,凭他屋子里收了谁,总越不过我的分,谁人还给我脸子瞧呢?想到此处,不觉羞愧之心与怨苦之气郁结于中,不胜病骨支离,甚至寝食减废,触起当日王夫人骂别人:妆这个病西施样儿给谁瞧呢的话,不敢言语一声儿,只得勉强照常支撑过去。
一日,五儿来借他一支抽丝蝴蝶簪看样儿,便翻腾梳匣里,有一面小手镜,记起是紫鹃来陪伴宝玉随梳具带来,宝玉指留这件东西在屋里,后来忘了还他,随手撩在梳匣里头的。见物思人,因人想话,紫鹃不过瞎说一句林姑娘要回家的话,那一个就吓得什么样似的。他们两个人的心事谁还瞧不出来呢?就先娶了宝姑娘,照像如今这样办法也很好,宝玉自然不走了。
宝玉不走,我何至有此一变?万不该在他跟前,把林姑娘回来的话也瞒得紧紧的。总是自己糊涂该死,悔也无及。正在出神,晴雯打发小丫头子来请他去听清音。袭人因为睹屋伤心,懒怠到怡红院去走动。今晴雯打发人来请,执意不去,又怕他见怪,延挨了一会,没奈何去走一趟。带还紫鹃这面镜子,出了潇湘馆,无精打采的往怡红院来。才瞧见院门,心上一酸,眼前乌黑,顿时晕倒在地,不觉昏迷过去。幸亏五儿也要到怡红院去瞧热闹,随后赶来看见,告诉了这句话,众人才来扶他回去的。
袭人本是心病,今见宝玉多情,不改旧时,黛玉又亲去瞧他,还听宝玉告诉他医生的话,只得自放宽心,把不得已之事暂且撩开,服药后病去其半,到第二天,便可强步起来,饮食渐增。
再讲宝玉次日一早起身,忙过袭人屋里,问明服药后安稳才放了心,便倒贾母、王夫人处请安。回来正见春纤端了一盆清水,灌溉那盆泪草,便笑道:“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忙催摆饭,与黛玉用毕,叫一个老婆子捧了玉盆,宝玉跟在后面,到二门外叫焙茗接着,同了锄药,叫备马坐上,要到太虚宫去。
早有管工家人带了钥匙开进里边,宝玉径到绛珠宫院子里,亲自动手把那一丛泪草端详了一会,带泥捧出,与绛珠仙草并植了。见他互相披拂,宛似故交觌面,各有知识的光景。焙茗在旁见宝玉看得呆了,便端了空盆子催着回去。
宝玉起身,步出院来,焙茗笑问道:“这是什么矜贵兰草,值得把他种在玉盆里头?”宝玉道:“天下那有像这样珍重的兰草?”焙茗道:“莫非是大荒山带来的仙草不成?”宝玉道:“说起他的来处,这个地方你也到过。这会儿没有闲工夫讲给你听。”焙茗道:“怪不得爷的事忙,要遇爷闲的时候甚难。前儿这件事还没回明二爷,他们又来找了奴才两会,难得今儿伺候爷到这里来办这件清闲差役,还回得上两句话,请了爷一个明示,也好去回报他们。”宝玉道:“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焙茗道:“讲起来话长,请爷到里头殿上坐了,好回爷的话。”
宝玉心想,殿上都有塑像,他们进去见了,定要指东说西,未免唐突仙姝,便站住在院子里道:“不用进去,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讲罢。”焙茗道:“他们也在家塾里念过书,说起他两个的雅号来,二爷还该记得。”宝玉道:“家塾里念书的人,来来去去多着呢,我那里记得这些。”焙茗道:“就是香怜、玉爱两个。叙起亲戚来,是远的了。因和二爷交好一番,他们近来家里的日子很难过,来求二爷,不过想照顾他们些。”宝玉笑道:“记起来了,我好久不见他们,为什么不来见我?”
焙茗道:“他们原想见二爷,一来爷的事情忙,怕候不着二爷,碍着脸上下不来,所以尽仔来缠奴才转求二爷。”宝玉道:“我怎样照顾他们呢?只好给他们几百两银子一个,去过度就是了。”焙茗道:“给他们银子果然好,但是,他们吃用惯的,又不用肩挑贸易,把这几两银子使完了,底下便怎么样儿呢?据奴才的意思,如今这些本家爷们,整十万两银子领出去开当铺字号,因亲带眷,拉拢进去的人还少吗?只要二爷说一句话,不拘那里,送他们进去帮办些事,派一点厘头,就够他们沾光一辈子,吃着不了。”宝玉道:“送他们到那里去好?我和谁说呢?”焙茗道:“爷有了一句话,奴才说去,谁敢驳回?他们两个自然要当面谢二爷呢。”
话未完,只听宫门前辚辚之声,一时到了门外停车。宝玉心想,此处谅无别人敢来闲逛,莫非里头有谁出来?正在动疑,见前面走的老婆子,后边小鬟随着,一人缓缓行来,却是妙玉。
宝玉便叫焙茗、锄药远远站开,自己趋步上前问讯道:“难得妙师羽轮莅止,可作人间丹府,将来苍梧溪畔,黄庭观中,《道德》二经得所传矣。殿上多园中诸女伴塑像,妙师进去摩顶一番。”说着,心想陪他进内,因不知妙玉乖僻性情已改,有焙茗、锄药在此,他一时嗔喜难测,未敢造次。因向妙玉道:“缘有俗事,未及奉陪,望乞涵恕。”宝玉瞧妙玉进了殿,回身往外,吩咐焙茗安顿香怜们的话,便上马而回。
这里妙玉在各处瞧见塑像,果与黛玉诸人面庞无异。看到自己,还是未改相的本来面目,便叫一个老婆子去寻了些窑煤,亲自把塑像涂坏了,话不细表。
讲到焙茗、锄药跟随宝玉回家,缴进玉盆,宝玉径到潇湘馆来。五儿回报:“奶奶同三姑娘、史大姑娘到蘅芜苑。”才进里面,听见笑声未绝,又听湘云道:“横竖二哥哥的同年多,着留心选罢。”
一时宝玉走进,湘云先开口道:“二哥哥,你可知道太太又要认干女儿?咱们端整喝喜酒呢。”宝玉笑问:“太太要认谁?”探春接口道:“你们且别讲出这个人来,先叫二哥哥猜一猜。宝玉道:“猜也不用猜,这个人我知道。”湘云道:“果然二哥哥猜着了,前儿高兴,听清音‘风雨近重阳’的佳句,被催租人扫兴,咱们另备两席酒,是我的东。但要一猜就着,若一击不中,就算二哥哥输了。”宝玉因刚才听说同年里头选的话,估量这位姑娘还未配亲,除了眼前,没有人。在园子里头来去的,有大嫂子两个妹妹,还有喜鸾、四姐都没定亲。想了一回,一定拿不准是谁。黛玉见他思索,想要提一句,当着众人不好开口,假作吟哦诗句道:“寄语东风好抬举,绣帘从此脱青衣。”湘云瞅着黛玉,嘴里哼了一声:“严拿传递。”
黛玉微笑不语。宝玉一听念的诗句,心已明白,想如今太太屋里这几个,并无垂青之人。因宝钗故后,王夫人曾夸过莺儿,便拿准是他,指名说了出来。
宝钗听了,忍不装扑嗤”的一笑。探春也笑道:“太太果然认了莺儿做干女儿,莺儿和他姑娘倒该姑嫂称呼了呢。”
黛玉瞧着宝玉道:“怎么你这样糊涂?也不想想莺儿是宝姊姊屋里伺候的人,太太怎样叫他过去认干女儿?”湘云笑道:“并不是二哥哥糊涂,倒被二奶奶两句诗题糊涂了。不用说,该罚多说话的备东道。二哥哥替另猜罢。”宝玉道:“我也不猜第二个了,但等喝太太的喜酒,我先备席请你们何如?到底太太认的是谁?也要向我说个明白。别我猜着了,你们故意怄我。”
黛玉道:“没有的话。这会儿我们有我们的事,太太认这个人,停会儿再和你讲。你自逛你的去罢。”
宝玉道:“正是,刚才妙师父一个人到太虚宫去逛呢,不知回来了没有?”探春道:“前儿你们说起妙师父配住在这个地方,我听邢大姊姊说他要到那里去住,四丫头要去住栊翠庵。珍大嫂子受过四妹妹的气,如今也未必管他这些,怕太太不肯由着他。”黛玉道:“据我看起来,四妹妹的性子执住了,凭谁也拗不过他来。况且,他的参悟功夫已经差不多了,他要到外边什么地方去住,自然使不得,就在咱们园子里,随他去罢咧。三妹妹听见太太有什么话,咱们多劝劝,不必阻止他。”
众人听了,皆以为然,惟宝玉默无一语,心中似有些怅然的光景。湘云道:“二哥哥又发什么心事了?咱们都到四妹妹那里逛去,问问他栊翠庵前的梅花可开了没有,好庆贺新阁子赏梅。”
黛玉道:“你们先走,我和宝姊姊还有句话商量呢。”湘云道:“你们商量什么话?”黛玉道:“过两天总知道,这会儿不叫你们听。”湘云站起身来笑道:“有什么听不得的话,不过又是那一个姑娘,那一个姐姐的事情。”说着便拉了探春同宝玉出门,径找惜春去。这里黛玉不知有什么话和宝钗讲,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