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庄长寿与大阿金正在问话,忽闻一阵笑语的声音,却正是佐卿声气,吓得他顷刻面孔失色,慌问佐卿同哪个在此。大阿金道:“有好多个人,只有财富康老大胡少瑟是认识的,其余都不很熟。”庄长寿向二公道:“我们走吧。”大阿金道:“庄老为甚这样的要紧?我们先生还有话同你讲呢。”庄长寿道:“转一转就来的。”因附着大阿金耳朵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大阿金一面点头一面道:“也没有见过你这样胆小的人,停会子可不要失信呢。”庄长寿道:“那个自然!那个自然!”同着莘二公匆匆下楼去了。
出了谢絮才院门,莘二公道:“还到哪里去?”庄长寿道:“还是三马路胡镜花那里去吧。”莘二公心想:新相好处不成功,仍旧想着旧相好了。跳上马车飞一般驶向三马路来,何消片刻早已行到。上楼进房,胡镜花笑眯眯起身迎接,问长寿这几天为甚不来。长寿道:“店里有点子事情,没得空闲。”胡镜花道:“阿长生意是发财的,你应许我那只钻戒可以兑给我了。”长寿道:“财只好瞧人家发,我是运气不好,本拆得一塌糊涂。”胡镜花道:“拆了有多少?”庄长寿道:“两回洋钱、一回金子,合并算来总有八九万呢!”胡镜花道;“亏你只拆了八九万银子,已说得起一塌糊涂。阿长也算上海生意场中体面人物。像江鹤庭吃火油,有一回外江起了暴风,客帮船不敢开油回了进来,火油价就大跌,他总亏了三十多万,却依旧没事人似的。人家宽慰他,他倒说:‘做生意赚钱、拆本是寻常事情,这会子拆了这点子,下回赚起来,两个这点都不止也说不定。’后来果被他赚进五十多万。阿长你通只亏得八九万,将来赚起来,作兴七八十万也未可知。怎么自己先怯了气,说出这种一塌糊涂、两塌糊涂的话来!你这人真是饭桶了。”说着向莘二公斜溜了一眼道:“莘老板,我的话错了没有?”
长寿道:“汉口与武昌只隔得一条江,那已经染着官场习气了。听说官场里头底码碰得很大,凡是候补人员要谋差缺的,必定先与上司叉麻雀。上司要什么牌,当差的站在背后瞧见了,暗情知照属员,属员就把这张牌放给上司,使上司赢钱快活,就好得着差司。这是行贿的绝妙法子,不知哪个聪明人想出来的。”
长寿道:“唷唷,我可被你排喧得够了。”莘二公道:“这可见你们交情之深,所以有这样关切的话。寻常相好哪里受得着此种庭训!庄长翁,你理应跪听才是。”庄长寿道:“只有跪老婆,跪相好倒没有听得过。要是莘二翁在贵相好那里常行这礼儿,所以才知道。”莘二公笑道:“老庄究竟好人,被我三句话,竟就不打自招,直认跪老婆了,我不知嫂夫人何修而得此。”胡镜花道:“自然只有他少奶奶跟前才配做矮人儿,我们哪里有这种福气。”庄长寿道:“你要我跪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就这会子跪一跪你。”说着弯腰曲腿,做出下跪的样子。胡镜花连喊带笑,说:“快不要如此!快不要如此!”莘二公不住的拍手称妙。
长寿道:“做官人心思自比寻常人灵巧一点子。”众人齐问何故。长寿道:“凡是人里头的预儿、尖儿、头儿、脑儿,才挑出来给他官做,怎么不胜过寻常人一级呢!像现在的某部侍郎,是留学生出身,听说他的前程都是他夫人挣来的。上海那一家报纸把他这事登载得很是详细。说有一天,侍郎在家里头请客,叫他夫人出来陪酒。”菊吟道;“笑话了,他家又不是堂子,他夫人又不是妓女,怎么好叫夫人出来陪酒呢?”长寿道:“侍郎是留学生,原不可拘泥老法的。外国规矩,主妇陪侍宾客,本不算什么希奇事,并且这日请的乃是两位阔客,在朝里头很有权力的。听说就是他夫人的露水夫,侍郎的前程就这两位阔客替他弄来的。”菊吟、诗舲都道:“知道了,快点子讲下去吧。”
长寿道:“两位阔客得着侍郎夫人陪侍,顷刻快活的不可言喻,各扮各的鬼脸,各献各的丑态。哪知他夫人因为一位客年纪大了,一位客年纪轻点子,就这里头分了个厚薄。弄的两个人顷刻间争起风来,借着别的事先是争论,后是扭架,各扯了各的衣服,各扭了各的辫子,打作一团,闹成一片。桌子也翻了,碗盏也碎了,鱼翅、海参、蹄筋、木耳泼了个满地。侍郎夫妻两个子吓得像发疟疾一般,瑟瑟瑟,瑟瑟瑟,两个身子抖成功一对。两个阔客打得愈利害,大有奋不顾身的样子。侍郎只得同着夫人跪在地上,别扑别扑头碰得像捣蒜一般,嘴里连赔不是。两位阔客见花一般艳、粉一般嫩的侍郎夫人跪在冰冷的地上,战兢兢磕头,心里早都不忍起来,便都释了手,大喊套车,头也不回的去了。
诗舲道:“说起一千、二千块底,我倒又想着了。记得前年子我合荣伯两个汉口去,银号里两个朋友邀我们叉麻雀。我想总同上海差不多样子,一、两千块钱一底总也大透了,哪里晓得他们一开口就是五千块底,还要加闯子。光是闲家和一副十和的平和,每家连闯的钱就要输到五六百块钱呢。当时我与荣伯两个扛在场面上,不好坍台,只得勉力的应酬。总算牌风还好,我赢了四万多银子。后来打听汉口人,才晓得那边四五千块底麻雀寻常的很,只当我们叉这四五百块底一般,一万块底也常常有人叉呢。”
菊吟道:“做官的人心思真是最灵巧不过。听得湖北省,哪一府、哪一县我却忘记了,有一位姓徐的典史大老爷,因为贪赃被上司参掉了,但是囊橐里钱却括的不少。他老人家智足谋多,就变计做生意,拿出本钱来叫跟班去贩土,做了几回很是得手。末一回不知怎样被关上查着了,尽数充了公不算,还罚掉好几百块钱。徐典史把跟班恨得要不的,但是事已成事,恨他也没用,只好气从屁股里头出。
莘二公道:“手段不手段且慢讲,那度量却就不可及,叫是生意人如何办得到。”庄长寿道:“那又何足为奇!《列国志》上的越王勾践,《三国志》上的东吴孙权,都曾用过美人计。要办大事,小节上原不能拘的。”诗舲笑道:“哎唷!瞧不出长翁倒也有这样的大量,将来一定也是个侍郎了,可贺可贺!”庄长寿原是有心病的,现在被诗舲一针见血的戳着了,顷刻面孔红涨起来。菊吟觉着,忙暗暗止住诗舲,一面向众人道:“不必闲谈了,大家扳庄吧。”
结过帐,是莘二公一人赢的。庄长寿输了一千三百多块,沈菊吟输了九百多,方诗舲输了二千一百多。当下庄长寿摸出皮夹来,取出张道财的本庄票;菊吟是一色的合富银行钞票;诗舲是中国银行支票。交割清楚,娘姨收拾过牙牌,叫搬上碰和菜来。
沈菊吟道:“吃酒早呢!还是碰和吧!”莘二公道:“齐巧四个人,很好。”庄长寿吩咐起手巾入局。方诗船问多少底。庄长寿道:“何消问得,我们几个人,会碰五十块、一百块底么!自然总是五百块底了。”沈菊吟道:“闯子加不加?”庄长寿道:“照例五十块钱闯子,三十块钱代代炮。”莘二公道:“这是老规矩,何必多问。菊翁不像老朋友了。”菊吟道:“我这几天实因输的怕了,所以问一声。”庄长寿笑道:“亏你说出这种坍台话来,输煞几千块的交易也好说怕。”菊吟道:“我们这几个人五六百块钱一底麻雀,说了怕一千、二千块底不要叉了。”
此时相帮早起上手巾,大家接来揩过,扳庄入座,开条叫局,大家都静静的碰和。霎时叫的局来了,有的叫相好代碰,有的仍旧自碰。八圈碰完,天差不多六点钟了。
忽听相帮高喊:“阿珠姐,庄大少朋友来。”楼梯上一阵脚步响,揭门帘走进两个人来,一胖一瘦,年纪都只三十多岁,进门齐呼长翁。庄长寿起身招接,口称:“沈菊翁、方诗翁,你们两位怎么倒在一起?”胖子道:“方诗翁到我店里来,说两天没有会你的面,问我可晓得你有甚新公馆没有。我对他说要找阿长,只消胡镜花那里去。他说你一定不会在,与我赌了个东道。哪里晓得你刚刚在这里,这东道可见是我赢定了。”瘦子道:“我只道庄长翁另有了新公馆,谁知依旧在此。”莘二公道:“方诗翁怎晓得长翁另有新公馆?”瘦子道:“昨晚台面上听荣伯说过一句。”
庄长寿道:“不必多谈了,你们来得凑巧,我正要写票请你们,倒省了我一番手脚了。”胖子道:“请我们甚事?”庄长寿道:“除了碰和吃酒,总没有再大的事情,何必问呢!”
原来这胖子是大祥庄老板,名叫沈菊吟;瘦子是协盛号经手,名叫方诗舲。这两人原是中表兄弟,上海商界中也颇表表有名的,与庄长寿、莘二公都是最知己不过的朋友,差不多每天会面的。
“那跟班倒也玲珑绝顶,知道老爷不快活,对徐典史道:‘老爷今回的事是小的不好,带累了老爷受了个大亏,老爷不办小的,小的心里倒有点子过意不去。’徐典史道:‘不用说了,那是我的晦气,就怨你也没中用。’跟班道:‘谢老爷恩典,只是小的心里终是过意不去。’徐典史道:‘你过意不去怎样呢?’跟班道:‘小的有个补报的法子,不知老爷肯听不肯听。’徐典史道:‘你不要问我肯听不肯听,只要问你的法子好不好。我老爷只要有得钱赚,无论乌龟贼强盗都肯去做,都不要紧。’跟班道:“小的这法子比乌龟贼强盗还要利害、还要巧妙。贼与强盗一破案,在世界上就不能够存身;乌龟把妻女身子供人家玩耍,赚几个钱,比了盗贼虽是高一层,但是究属欠点子体面。’徐典史道:‘这又碍什么,身子玩玩又不会坏的,原旧是个身子,白得了人家的钱,这是再要合算也没有的事。’
“跟班道:‘小的不敢欺老爷,小的所说的事就是贩卖妇女。’徐典史又跳起来道:‘不行,贩卖妇女又是犯禁令的,那如何使得!’跟班道:‘如何使不得?小的早想好了,老爷只要拿出钱来,贩让小的去贩,卖也让小的去卖,赚了钱都归老爷,小的是一丝一毫都不敢取的。只是防患未然,万一被衙门里人查着了,把小的捉将官里去,那时才用的着老爷。老爷与本城官员不是都有寅谊的么,只消写一封信来保小的。只说自己买两个丫头使女,任他再险的风浪也平静了。老爷,小的这条计策还行的去么?’徐典史听了,嘻开着血盆大口,快活得屁股上都是笑印,嘴里连说:‘妙极妙极!可以行!可以行!’
“跟班道:‘合算虽没甚不合算,只是自己妻女供人家玩笑,任他怎样大量的人,心里头终有点子不然。小的现在的法子是用人家的子女供给人家玩耍,于自己一点子没有伤损,却白白得了人家的钱。老爷瞧好不好?’徐典史跳起来道:‘那是胡说了,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人是人家的,钱是我的。不信不信,我可不信有这事。’
“侍郎夫妇见阔客已去,才敢爬起身来。侍郎埋怨夫人道:‘你怎么这样不济事,连这两只畜生都服侍不下,使他们会打起架来,弄的我几乎丢脸。’他夫人本已吓得花容失色、粉面含嗔,一股怨气没处发泄,见侍郎再埋怨自己,遂把这口气出在侍郎身上,伸出粉嫩的一只玉手,指着侍郎脸子骂道:“你这乌龟,这样不知好歹,良心究竟有没有!你说我不济事,你也摸摸头上,你那血滴滴红的顶子哪里来的?不有我陪着人家玩笑,恐怕候到头发白也不会有呢。你翻开家谱瞧瞧,你家祖宗替你祖宗争着红顶子的有过没有?现在你顶子是红了,官是大了,连你老子娘、太老子娘都得着了诰封。你娶着我这么一个老婆,不知你祖宗大人几世的阴功积德!你倒不晓得感激,倒反埋怨我,真是好心不得好报。’侍郎跺脚道:‘我顶子虽是红了,帽子却是绿了。’他夫人怒道:‘你说什么帽子绿了,是放屁还是说话?’侍郎见夫人发怒,慌道:‘夫人休怒,我说的是轿子绿了。’他夫人不觉嗤的笑了。侍郎暗暗叹道:惭愧惭愧!我留学十年,不及她春风一度,从此后再不敢看轻妇女了。你们想这桩事倘是真的,这位侍郎的手段可也不小。”
“从此主仆两个狠狈为奸,合做起贩卖人头生意来。果然十分顺利,不到三年,多了好多万银子,还落着两个最标致的姨太太。弄的徐典史竟感激涕零起来,无以为报,就把自己亲生女儿配给跟班做妻子。于是跟班顷刻升做姑爷了。这桩事湖北省城里都当作新闻讲。你想做官人的心思灵巧不灵巧?”
这时候诗舲、菊吟躺在烟铺上,菊吟便责备诗舲,方才不应道着长寿隐事,使他没得下台。诗舲道:“我没有知道他隐事,他有什么隐事呢?”菊吟道:“你难道没有瞧过《新上海》么!《新上海》上头载着的。”诗舲道:“《新上海》是一部新出的小说,前后共是十册,我通通瞧过,从没有见庄长寿名字,怎么说有他的事实。”菊吟道:“你真呆透了,著新小说的都是几个读书君子,他们忠厚待人,从不肯把人家真名真姓宣布出来。为的是真名真姓一宣布,这个人在世界上就不能够再做人了。所以于惩罚之中仍寓慈悲之意。你要把瞧报纸的眼光瞧小说可就不对了。”诗舲道:“是了,《新上海》哪一回载着他老人家的事?”菊吟道:“哪一回我记不起了,只记得回目是‘拍马屁挡着煎药,送仙丹小妇多情’。那挡首恐怕就是指他呢!”诗舲恍然道:“是了,一点子没有错。怪道我当时瞧这书时,好像这节事是哪个朋友向我讲过的,熟的紧,只是一时间再也想不起。”正说着,莘二公走来催坐席,于是二人都停了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