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愉的空气,罩满了这一间屋子,赵自强和杨桂枝羞怯的意味,也都在欢愉之中销蚀了。黄曼英看了这种样子,就向桂枝笑道:“今天算我们没有白费力,希望你们从今以后,都是自家约会着到这儿来,可别几十里地把我找了来,无非来吃你们一碗元宵而已。”
桂枝低了头,只管笑着吃东西,却没有说什么。黄曼英正色道:“杨,你别害臊,我是和你说正经话。”
桂枝笑道:“我害什么臊?害臊我还不来呢。”
田青伸着手,在赵自强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你听见没有?人家都不害臊,难道你还害臊吗?”
赵自强笑道:“谁能像你们那个样子呀。”
田青向黄曼英道:“你听见没有?他说不能像你们那个样子,你们的对方,就是我们了。他也知道说我们了。”
赵自强道:“小田,你越发越会说话了,我可说你不赢。”
正说到这里,黄曼英忽然眉头一皱,口里连连地喊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田青吃了一惊,站立起来。向她问道:“你是怎么了?”
曼英一面向雅座外面走,一面向他招招手。田青只得跟着她走了出去。不多一会,他又三脚两步的跌了进来,抓了放在桌上的军帽到手又向外跌了出去。赵自强以为黄曼英有甚不方便之处,所以走了。田青呢,自然是跟着伺候她去了。桂枝坐在一边,心里也是如此的想着。虽是走了他两个人,自己坐在这里,未免有些尴尬,然而看着黄曼英那个样子,自己却怎好拦住。所以眼望了人家走去,也就只好手捧了元宵碗,只管低头喝着汤汁。不料一分钟两分钟的过去,十分钟十五分钟的过去,依然不见这二人回来。
桂枝坐在这里不作声,赵自强更没有那种勇气来说话,于是呼呼地咳嗽了二声,又吸了二吸鼻子。不过这样搭讪的工夫,占着时间都是很短的,声音过去了,也许感到格外的无聊。桂枝看了他那样子,想要笑,又不便笑出来。于是在身上抽下来手绢,轻轻地抹了一抹嘴。又抬起手来按了一按头发,就把脸向着门外边道:“干嘛去了,怎样一点消息没有?”
赵自强借了这个机会,就搭着腔道:“他们都是会开玩笑的,也许就是这样走了。”
桂枝低着头,抬起眼皮来看了赵自强一下,并没有作声。赵自强伸手到外衣袋里去掏摸了一阵,掏出一盒烟卷来,又四处去张罗着火柴,擦了一根火柴,慢慢地点上。他刚是喷着一口烟,有了一句话,想要说出来,桂枝却手扶了桌子沿,突然站立起来,向赵自强正色道:“我要回去了。”
她说这句话的态度,那是很坚决的。然而她吐出来的声音,却是非常的细,细得几乎自己都听不出来。可是赵自强这一下子很聪明,竟是听出来了。就向桂枝点着头道:“还坐一会儿吧。也许他们还要来呢。”
桂枝道:“他们是存心开玩笑,去了这样久不见消息,哪就会来了!”
赵自强也只好站立起来,便道:“假使回府没有什么事的话,又何妨再坐一会呢?”
他眼睛望着桂枝虽是很留神,但是他的脸却微微的偏着,不曾向桂枝对面看定。桂枝微微地一笑,将牙咬了下嘴唇皮,又坐下来了。赵自强将手上捏着的一截烟卷头,抛到地上,用脚踏息了,然后又微微地咳嗽两声,这才笑道:“我本来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我嘴笨得很,简直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来好。”
桂枝依然是微微笑着地咬了下嘴唇,不曾答复这个问题。赵自强正着颜色道:“我本来就厌倦这军队生活的,打算不干了。可是军官的身体,不像是文官那样自由。而且连长是和兵士最接近的一个军官,连长的上士司务长排长,谁都有些连带的关系,换一个连长,是透着有许多麻烦,辞职很不容易。非特别的原因,上司是不会准的,这只有一个法子,先请短假,离开了军队,然后慢慢地向营里写信来请病假。无论军队里怎么样不能放松你,也不能要一个病人去当连长吧?”
桂枝这才逼出一句话来,微笑道:“好好的人,干嘛说害病?”
她说完了这句话以后,依然又是把头低着下来了。赵自强道:“我可也是这样说。这样办,我们老爷子,恐怕不欢喜的。可是除了这个办法,要想辞职,真是还不容易。”
桂枝道:“那没关系。”
她很快地抢着说了这四个字,却没有了下文。所谓没关系,是说老爷子不欢喜没关系呢?还是说除了这个法子,不能辞职呢?若果如此,是非逼着辞职不可呀!因之赵自强只望了桂枝发愣,也说不出下文来。桂枝似乎也就看到他那个意思了,对他望着笑了一笑,有一句话想要说出来,却又忍回去了。赵自强道:“我不是说了吗,我是一个嘴笨的人,有话也说不出来,遇事还请你原谅。”
桂枝本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可是看到赵自强这种受窘的样子,不安慰他两句,又怕这个老实人,会起了别的疑心,便道:“你不用说了,这些事我全知道。长耳朵不是听事的,长眼睛不是看事的吗?”
说毕,她又噗嗤一声地笑了。赵自强见她说话,已经能带玩笑的意思,仿佛是熟的多了,便笑道:“请你不必客气,要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桂枝默然了一会,依然还是站起来,有要走的样子。赵自强用手摸摸头,笑道:“家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桂枝沉吟了一会子,才笑道:“虽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可是我出来太久,我妈要问的。”
她一面说着,已是向外走出去了。赵自强觉得她那个样子,也并不是非走不可的,无奈自己不会留客,所以把人家放走了。
眼看桂枝走去,心里未免快快,于是也就情不自禁地,由桂枝身后跟了来,一直跟到了柜房里来,桂枝才回过头来,站住向他连连挥手道:“别送了,别送了!”
她说这话时,眉头还有些皱,自然这是不甚愿意的表示。赵自强也很会意,就不向前走了。
他回得雅座来,付了点心钱,一头高兴,走回家去,由院子里经过时,那皮鞋踏着地砖得得作响。就十足地表示他已经是很得意了。
他一只手揭着帽子,一只手掀了棉布帘子走将进来,就叫着爸爸向赵翁行了一个鞠躬礼。赵翁见他脸上笑嘻嘻地,便低声笑道:“你得着了什么消息了吗?”
赵自强没说话,先忍不住要笑,就点点头道:“大概没什么问题了。”
赵翁在腰带上,取下挂着的烟袋来,点上一袋烟慢慢地抽了。他就笑道:“你说没有什么问题了,这话也许太乐观吧?人家姑娘的心事,我们还不大知道呢?我虽是个老腐败,可是我就这样的想,婚姻大事,总得男女两方的当事人同意,到了后来,才能合作。那父母做主的婚姻,究嫌不大妥当。”
赵自强用手摸摸头,又用手摸摸脸,现出那踌躇满志的样子来,这就微笑道:“那实在没有什么关系。”
赵翁正着颜色望了他道:“什么,没有什么关系?这孩子说话真不知道轻重。”
赵自强笑着点点头道:“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并不是我信口胡说的。”
赵翁道:“不是胡说的,你有什么把握,能说这一句没有关系的话呢。”
赵自强只是笑着却不肯说。赵翁道:“你这孩子真是不知道轻重。我为你这个亲事,也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到现在,你倒说这种风凉话给我听。”
赵自强才笑道:“这个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能够在你老人家面前说风凉话吗?因为她……”
他说到这里,不肯向下说,自己笑了起来了。赵翁瞪了眼睛望着道:“她怎么了?”
赵自强笑道:“我们今天已经见过面的。据她谈话的那种情形看起来,倒不是,不怎么。”
他自己说到这里,也觉得有些非解了,便又笑着注疏了一句道:“那样子,大概也是很好的。”
赵翁也不由得颤动着胡子,笑了起来,便道:“你倒和她谈过话了,这年头儿。”
说着,手摸了胡子不住的捻着,也就不住地微笑。那是不用说,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赵自强便笑道:“全是小田这孩子胡闹,说是要我去吃元宵。结果是他让黄小姐把她也拉去了。他们这种计划,好像是预先定好,骗了她去的,她也像我一样事先一点也不知道。”
赵自强说了一大串子她,不知内容的,倒真会有些费解。不过赵翁认定了儿子有一个她是指着桂枝说的,所以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因道:“既然如此,这事情的确是好办了。好在我上了几岁年纪,一抹脸子,什么也说得出来。现在你只管放心去办你的公事,这一头亲事让我来跟你办好也就是了。”
赵自强笑道:“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
赵翁吸着烟,只管微笑着。好像对于儿子这话,却不能加以认可。赵自强父亲都乐着有些开玩笑的意味,自己这就更乐了,便道:“将来我要买点东西回来,用不着你去告诉小林做,而且做出来的口味,也许更好吃呢。她的菜,一定做得不错。”
赵翁道:“你吃过她做的菜吗?”
赵自强笑道:“这倒是没有吃过。”
照说,赵翁必定是要在下面问上一句,既没有吃过,怎么会知道好吃呢?可是赵翁把这句话留在肚子里了,他只笑了一笑,并没有向下再说下文。赵自强和父亲坐谈了一会儿,没有其他的话可说了。因道:“爸爸我先回营去了,我明天回来。”
赵翁道:“这里的事,我自然会跟你见机行事。你若抽不开身也就不必来了。”
赵自强答应着是,就走出来了。他由前面院子里经过的时候,依然将皮鞋后跟,走得砖石上得得作响。而且走的时候,还微微地咳嗽了几声。这种动作,虽不见怎样的特别,然而在他看来,却是很有意味的,以为桂枝在屋子里听到就知道是本人走了,或者出来看上一眼,也未可知。可是他揣想的却是不对,桂枝根本不曾走了出来。他一直的将皮鞋响到大门口去,觉得自己是有些神经过敏,彼此之间,也不过刚有点认识,这就谈得到闻声而来的爱情吗?男子们谈爱情,总是这样的傻呀。
他如此想着,向前走去,一脚跨出了大门,却听到身后有一种极不自然的细微咳声。回头看时,原来是桂枝站在大门外墙脚下。当人回头看她的时候,她也就微笑着低了头呢。赵自强心里一活动,料着她一定是有意味站在这里的,就立定了向她点了一个头。桂枝回头看看大门里,然后才走近了一步,向赵自强低声问道:“刚才我们在乳茶铺里的事情,你告诉了老太爷了吗。”
赵自强顿了一顿,微笑道:“没有,没有对他老人家说。”
桂枝道:“你真的没有说吗?”
赵自强正色道:“咱们以后还有话说呢,现在就说出来了,那也怪不好的不是?”
桂枝红了脸道:“我倒不是那样说。因为我的家庭,还是很顽固的,要像黄小姐那样子,家里哪会通得过?”
赵自强没甚可说的,连点着头,说了几声是。桂枝笑道:“我没有什么话说了,你请吧。”
赵自强见她并不避进大门去,却叫自己走开。他心里那一番笑意,一直涌上了脸,也低声道:“明天……明天,还是那乳茶铺,你瞧好吗?”
桂枝沉吟了一会子,才笑着问道:“你有什么事要说吗?”
赵自强站着想了一想,才笑道:“我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不过我想照着小田的话,每天回海甸来一次,最好我们在乳茶铺里叙谈叙谈交换交换意见。”
桂枝什么话也不说,只向他抿嘴笑了一笑。赵自强看着她那个样子,也是禁不住心里一阵奇痒,就对着人家也是一种笑。正在这个时候,有一群人在路上走着,赵自强才省悟过来,不要在人面前露出什么破绽来了,只得掉转身就匆匆地走去。桂枝靠了门框站定,望了赵自强的去影,只管呆呆地傻想。
一会儿工夫,江氏由里面走出来了,向她道:“哟,我哪里没有把你找个够,你一个人在大门口站了做什么?”
桂枝道:“一天到晚,老在屋子里关着吗?我也该来透透空气呀!”
江氏笑道:“哟!我们姑娘真也有个新鲜劲儿,居然会说出来透透空气。”
桂枝道:“透空气这句话也很普通呀!这算得了什么新鲜呢?”
江氏和姑娘说着话的时候,眼睛可就望着人行路,见那土路上,一路大皮鞋印,正是由自己大门口走了出去的。心里转着念头一想,岂不是赵自强走去,留下来的脚印吗?自己的姑娘,自己是知道的,虽然不怎样的顽固,可是像女学生那一样,出来谈恋爱自由,那也办不到。现在看到和赵自强这一份情形,那就去谈恋爱的那句话也差不多了。据现在的时髦人说,经过恋爱而成的夫妻,都是圆满的婚姻,这样看起来,将来自己的姑娘姑爷,也是一对圆满夫妻,自己总是怕姑娘找不着好女婿为她焦心,如今照大体看起来,就用不着为姑娘焦心了。
娘儿两个都站在门口,望了向西去的大路,有些发愣。正在这时,她娘儿两一同赞成的刘家妈,恰是由大门口经过,却笑道:“天气还凉啦,你娘儿俩倒在大门口站着。”
江氏母女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为什么要站在大门口。桂枝道:“你手上提了一大包东西,由哪儿来?请到我家去坐坐吧。”
刘家妈将手上提的一串大小纸包举高着看了一看,自己先笑了,就像这里面有无数的话,非说不可一般。于是向江氏点了几点头道:“好的,我就是这样,喜欢找两个说得来的人,聊聊天儿。”
她说着,竟不待江氏在前面引路,已经走向大门里边来了。江氏将她引到屋子里炕上坐下了,张罗着一阵茶烟,就问道:“刘家妈,你这样大一包小一包的提着,是在城里回来吗?”
刘家妈又看了放在炕上的那些东西,就笑起来了。她道:“不,刚才我由甘家门口过身,那甘太太看见,一定把我叫了进去……”
她只说到这里,江氏看看桂枝的脸,已经有些红潮上脸了。这时就不由得心里忐忑一阵,无论如何,心里头着说的话,却是不能跟着向下去说的了。就拦住道:“你别提她了。那个人家是个势利眼。”
江氏虽只说了这样一句,可是这下面,自然有许多难言之隐。刘家妈哪里会知道这一肚子难念的经,在她一番得意之下,依然继续地道:“那甘太太为人也挺好的。她家有许多粗活,(注:指缝衣制履而言)总是找我做。给钱还是不少。她家昨天请了客剩下些糕点和瓜子花生,她说了,若把这些东西都留着,恐怕会坏了,所以分给我吃一点。我倒不想吃,这些好糕点,孩子们哪里吃过,所以我毫不客气,就大一包小一包,提了这些回来。”
桂枝对于甘家现在是怀恨透了,不但是不愿人家说甘家的好话,就是有人说到甘家的甘字,也有些不愿听。现在听到刘家妈这一番话的趋向完全是赞成甘家的,越说是越让自己生气,便红了脸道:“刘家妈,你倒以为人家给你东西,很大的人情呢,其实不过有钱的人家,不愿把东西扔到秽土堆里去,借着穷人的肚子来装一装罢了。我说,咱们穷人家,总得挣这一口气,宁可饿死,也不吃人家剩的。”
江氏瞪了眼,望着她道:“我们老姑娘,就是这个脾气,嘴快舌快的,不管这话能说不能说,总得说出来,譬如说罢。人家好心好意的给你一些吃的,无论你愿意要不愿意要,反正你在面子上,总得暂时收了下来。终不成甘太太给刘家妈东西,刘家妈倒摔到地下去。”
刘家妈被桂枝大刀阔斧的一阵说着,本来是有些不好意思。现在江氏抢着先和她解说了,这总算有了转弯的地步。因就笑道:“还是我们老嫂子说的话不错。你想我们穷人家,打算不看富贵人家一点颜色,那如何办的到?”
江氏道:“要说端一点官排子呢,他们老爷,也许有一点。至于他们甘太太和我们一样,都是房门里的人,靠了人红,跟了人黑,那还有什么话说?”
如此的说起来,更是给了刘家妈一种转弯的机会了,她以先看到积之常到这边来的,想着她母女两人,也许和甘积之的感情不错,便道:“他们甘二爷是很好。”
江氏知道自己姑娘,受了积之的刺激最深,这句话更是要了她的命,这绝对不敢引起那些关系话来,就用鼻子哼了一声。然而刘家妈对于这些原故,完全不知道,她高兴起来了,却把这话,继续的向下说。她道:“听说甘二爷在城里头已经有了事情,不和他哥哥做事了。”
桂枝红了脸道:“刘家妈,你也不提这个人吧,我对于这个人,也是恨透了。你是不知道,有一天,我送活到他们家去,他们家把我轰了出来,我是个姑娘,又是穷人,有什么法子对付人家,只好忍受了。所以一直到于今,提到了甘积之,我就脑袋痛。”
刘家妈一听,原来是为此不满意甘家,也就怪不得自己越说甘家,她就越是红了脸了,这样看来,自己知趣一点,还是少说话吧。当时也不敢多坐,谈了几句话,也就走了。
但是刘家妈之为人是与桂枝异趣的。她以为和有钱的人来往,是有面子的事,反正只有我占他的,没有他占我的。而且她是一个年将衰暮的老妇人,甘家也并不讨厌她去。所以自从她在桂枝家里听过这一番话之后,不到二十四小时,那些话,就完全传到甘太太耳朵里去了。甘太太听了,不但不气,心里倒着实的痛快一阵。觉得自己反对积之和桂枝来往,有先见之明,知道桂枝是不能够和她合作的。这个消息,不能不让积之晓得,以便让他反悔一下。不过这个时候,积之在南苑大红门教书,也是郊外。由西郊外把消息传到南郊外去,这可要费相当的周折,所以直到两个月之后积之由南苑回城来买东西,遇着了一个亲戚,才由一个亲戚口里,得着了一点消息。只是他这个学校是不容易离开的。连校长教职员工友一共合算起来,才有四个人,南苑到海甸,做个来回,非一整天不可,他如何能离开学校一天。
又是一个月之后,得了一个假期,他才趁了一个早,赶到西郊海甸来。但此来并不是专门要刺探桂枝的什么消息,只因那次蒙赵连长到会馆里来相访,介绍自己到大红门来教书,虽是挣钱不多,但是凭了本事挣钱,这总是一件光明而又痛快的事情。自从得了这个位置而后整日的埋头工作,并不曾来向赵自强道谢,这是不对的。所以这一次来海甸,最大的目标,还是来谢赵自强。
他匆匆地走来,直奔西苑大营,却不曾加以考虑。直至望到了杨柳青青外一座大楼,自己却忽然省悟过来。心想此来未免错了。请问,并不知道他是那一团那一营,这样大的地方,怎样去找一个赵自强连长。若说回海甸他家里去谢他老人爷,本来也是一样。然而他家是和杨家住在一个大门里的。让自己向杨家看脸色去,却也是不愿的事。想来想去,凭了自己在海甸居住多时的经验,知道去西苑不远的那两条街上,有两家酒饭馆子,常有些下级军官出入。自己肚子饿了,何不到一家吃点东西,顺便探探赵自强的消息。或者探听得出来,也未可知。他如此想着,就缓缓地走着。这已是四月里的天气,店铺子里把窗台板和格扇都卸除了。门外几棵大柳树,正拖着碧绿的长条,罩着酒店绿荫荫的。由外面看到里面的散座,都在春色笼罩中。积之还不曾将腿迈进门去呢,在里面一个抹桌子的店伙,早就笑着点头迎道:“甘二爷,少见啦,你一向在哪儿发财?”
积之笑着走了进去道:“你倒还认识我”,店伙道:“雅座里去吧!”
积之道:“不,在外面坐,眼界宽一点。”
他找个朝外的座位坐了,面前几棵垂杨柳,一片青青的麦田。间杂着远处几户村庄,许久不到这里来,这看着就很有些意思了。店伙先沏了一壶茶,放到桌上,笑道:“你先喝一壶吧。”
说毕,给他斟上一杯茶,叉了两只手,站在一边向他望着,微笑道:“你更发福了。这半年以来,我想你是更顺心。差事很好吧?”
积之笑道:“差事?我和你一样干的是苦工,凭本事吃饭。不过你说顺心的这句话倒是真的,我一点也不受别人的气。这件事,是一个赵自强连长介绍的,我很感谢他,可是我不知道他是哪营哪连,教我怎样的找他去?”
店伙笑道:“你说的赵连长,我们这儿倒有个老饭座,是个姓赵的连长,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积之道:“他有家,住在海甸,说话带一点保府口音。”
店伙道:“那就对了。你先要菜,喝着酒等他,也许一会儿,他要由这里过去呢。”
积之于是要了两碟菜,和四两酒,慢慢地观喝着。这时,也不过上午十点钟,吃午饭的人,还不曾来,店伙在这里也是很闲的,等他上着菜的时候,积之又和他谈起来,因道:“这个姓赵的,也常到你们这儿来吃饭吗?”
店伙道:“他们营里有伙食,出来吃一餐,就多花一餐冤枉钱,你想他们那是何必呢?他们除非高兴起来了,到这里照顾一两次。”
积之道:“当一个连长,挣钱也就不少吧,有道是发了饷,嗓子痒,在他们发饷以后,你们的生意,一定要好一点。”
店伙道:“你说当连长挣钱不少,那位赵连长,他还不愿意干呢。我记得今年上春,他和一个关连长在这里喝酒,打算娶媳妇。可是这个新娘子家里,不爱军人,这赵连长就急了,说是不干连长了。那关连长连说带劝,驳了他一顿,说是熬到一个连长,很不容易,为了娶媳妇,要把连长丢了,那很不合算。”
积之听了这话,心里头未免受了一种极大的刺激,不醉呢,脸先红了。便问道:“你知道他说的是哪家的姑娘呢?”
店伙道:“我也是这样的想着为了娶媳妇,要把差事辞掉,想必这姑娘长的很是好看。所以也就留心听了下去。听来听去,好像这个姑娘和赵连长倒是街坊。也就住在海甸街上呢。”
积之心房里,连跳了两下,便道:“哦!还是街坊,不知道这婚事成了没有?”
店伙道:“看那样子,婚姻好像是成了。后来赵连长到这儿来过两次,常是有朋友和他开玩笑,说他要娶太太了,可是差事也还在干。我想天下没有那样傻的人,为了媳妇,肯把差事丢了。”
积之道:“那也不见得吧?为了女人丢差事的,就多着呢讨不着媳妇,为着气把差事丢了,我路上就有那样一个人,别说是还讨得着呢。”
他说到这里哈哈一笑,端起酒杯子来,就喝了一口酒,店伙也看不透他这做法,是什么用意,赵连长他说他的媳妇,碍着你什么事,倒要你起急呢?他也不敢再向下说,正有别个人进来,他向前自张罗买卖去了。
积之坐着喝酒,眼睛只管望了那片麦地。记得离开海甸的时候,远山远田都盖着雪,现在回来,却换了一个样子,满眼都是绿色了。人也是这样,去的时候,杨家老姑娘,还是一位姑娘,于今回来,也许是赵连长太太了。赵连长介绍我到大红门去教书,我为他是见义勇为,帮我一个大忙,于今看起来,他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罢了。我为人真太老实了,怎么自己不仔细想一想呢?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突然地来拜访,突然地介绍自己做事,他到底贪图着什么?若不为着什么,在军队里做事的人,身体不自由的,时间是很受着限制的,他何必由城外跑到城里去拜会我呢?事后一想,这件事一些设有疑问,自己是中了人家的计。既然是中了人家的计,还去感谢人家做什么,那不是徒惹着人家笑话呢?他眼望着田野,心里不住的出神,手中端了杯子,只管一杯又一杯的,向口里送了酒去喝。喝完了四两酒,继续地又向店伙要了四两酒来喝,把两碟子都吃完了,看看门外边柳树的浓荫,已经缩着了团,那分明是太阳当了顶,时候已经近午,再要徘徊,恐怕回家就晚了,于是手扶了桌子,身子晃了两晃,站起身来。不料当他这样起身时,却有一种意外的会遇,逼得他又把手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