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桂枝靠在枕上,脸上兀自带着泪痕,母亲和她一说话,她忽然之间,又露着牙齿笑了。江氏这倒有些纳闷,究竟是伤心呢?还是高兴呢?怎么半哭半笑地躺着呢。她坐在炕对面一张椅子上,望了桂枝的脸,只管出神。桂枝道:“你瞧着我干什么?我脸上今天没有多长一块肉。”
江氏道:“你瞧着吧,你一会子哭,一会子笑,这一会子好像又有些生气,我真摸不着,你这是为了什么原因。”
桂枝道:“你瞧,好好的一个人,又不烧,又不冷,身体发软,生起病来,心里怎样不烦恼?可是想起我这样大的人,还忍不住生病,所以我又笑了。”
江氏道:“你可病不得,说话喜期也就到了,自强要回家来完婚了,里里外外,全忙着我一个人,我可有些忙不过来呢。”
桂枝的思想,虽然维新的许多,可是提到自己出阁的事,自己若是大张旗鼓地说着,那究竟有些不好意思。顺手一掏,在枕头下面,掏出了一本连环图书的小说,两手展开来,低了面孔看着。江氏看她那情形,虽不作声,却是很愿意知道自强的行期,便道:“我的意思,倒不拘定什么日期。可是自强写信回来,总是有些不过意的样子,倒是愿意把喜期办完了。他那意思,若是在喜峰口驻防日子长着的话,打算把家眷也接了去。我想口外的日子,怎样也不如北平好。再说那里又是驻兵的地方。”
桂枝就抢着道:“那要什么紧,生长在口外的人,那别过日子了。我现在倒愿掉换一个地方住住,换个新鲜口味。”
江氏道:“我们做上人的,有什么话说,随方就圆,到哪里也可以住家。”
江氏原想着桂枝是个倾心甘二爷这路斯文人的,对于赵自强这种军人,总有些勉强。现在探听她的口音,居然有肯同赵自强到口外去过日子,似乎不怎样厌弃军人。于是又接着说:“只要你们自己愿意那样办,我们也就很欢喜呀。”
桂枝耳朵听了母亲说话,手上就一页一页地向外翻展着。一小本图书画,共有几页?她随便一翻就完了。翻完之后,没有什么可以借来搭讪的,于是放下书本子,微闭了眼睛,做个养神的样子,依然伸了手,到枕头下面去掏书本。她手上掏出了一样东西,也不考虑,随便的就举起来看。一看之后,不由脸上一红,立刻又向枕头下面,塞了进去。江氏虽然坐在对面,却是半偏了脸的,对于桂枝这种举动,似乎看见,似乎也不看见,桂枝向母亲那边,斜着眼睛看了一看,只管把手上拿出来的东西,极力的向枕头下面塞了去。江氏原先不注意,看到桂枝这种样子,倒在她心里搁上了一道痕迹,当时也不曾作声,自收拾了屋子一番,倒了一碗热茶,坐到一边去喝着。
约莫有一小时之久,在外面屋子里,隔了门帘缝,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只见桂枝半侧了身子,眼睛簇拥着睫毛成了一条线,鼻子里呼呼有声,大概是睡熟了。于是悄悄地向屋子里走了来,轻轻叫了两声姑娘。桂枝依然微微带着鼾声,却并没有答应。江氏见她不作声,索兴走到炕边,两手按了炕沿,向着她脸上叫了两声桂枝,她似乎听见,又似乎不听见,鼻子里哼哼唧唧一阵,然后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江氏看这情形,料着她是睡熟了无疑,便不再问好歹了。就伸手到枕头下面去探索着,看看究竟有什么东西。手上感触着有些异乎平常了,就一手捏定,完全掏了出来。见桂枝依然睡熟,就轻轻地放了大步,走到外面这间屋子里来。再看手上的东西,是一本连环图小说,几张字纸,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半身小影,认得清楚,乃是甘二爷。这影子年纪是越发年轻了,然而纸料却变成了黄色,这分明不是现在的照片了。心里这就想着,我倒不料这个丫头,心里还是惦记姓甘的。这照片不知道是以前送给丫头的呢?也不知道是现在送给这丫头的呢?若是以前送的,那还罢了,若是现在送的,这事让赵家知道,那还了得?如此想着时,手上捧了照片,两眼注视在上面,只管发了呆。许久的时候,她在俗话里面,找出一句话来,把这问题解决了,就是女大不中留。看这个样子,她丈夫从军在外;她的意中人,虽是不常见面,可是他的家庭,就在斜对面,不要粗心大意的,惹出了什么祸事。如此想着,将那相片和书本还给它塞到枕头下面去。对于桂枝,依然是像平常一样,装成不知道有什么心事。
到了次日,到后院里和赵翁闲谈,说来说去,说到了赵自强身上。江氏道:“老太爷,我仔细想想,这姻事不应该再搁着了。我瞧着,你可以写信和自强商量商量,若是抽得动身的话,就让他在这不冷不热的日子,请两个礼拜的假,回来把这事办了吧,老太爷,你瞧怎么样?”
赵翁对于儿子的婚事,也许比儿子自身还着急,他总想把儿媳娶到家了,可以有几种好处,第一,婚事不会变卦,第二,赵杨二家,可以实行合作。第三,可以早早地得着抱孙子的机会了。只是偷看她母女的态度,总有些愁眉苦脸的,儿子又远在喜峰口防地里,万一和江氏开了口,儿子却回来不了,失信于人,更加增一层罪过。反过来写信告诉儿子,让他请假回来,若是杨家母女不愿,也是让儿子下不了台的事。所以在心里尽管是愿意,口里却是没有法子把这层意思表示出来。现在江氏自动地提议了,这只要自己写信去叫儿子就行,乃是单独地应付一方面的事,这就好办得多了。他总是那样,坐在一张垫了旧裤子的籐椅上,口衔了旱烟袋,吸一口,喷一口,表示着他沉思待答的神气,这次江氏坐在他对面椅子上,提到了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手一拍,忽然站了起来,甩着他那苍老的嗓子答道:“这就好极了。”
他这句好极了,脱口而出,那根二尺长的旱烟袋,也就脱口而出,卜笃一下响,落在地上,他这管旱烟袋,是个烧料嘴子,这样地猛跌下去,就砸了一个粉碎,这位老人没有伴侣,旱烟袋就是他惟一的伴侣,把烟袋嘴子砸了,这也无异打伤了他的伴侣,由江氏看来,这可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但是赵翁对于这个,却一点也不注意,还随便地将旱烟袋放在茶儿上,依然向江氏道:“老太,我们的意思,不都是一样吗?儿子婚事,总望他早早地成就,做父母的趁此也就可以了却一种心愿了。你说吧,要怎样办喜事,我这就来记上。”
赵翁说毕,他就在里屋小桌上,将纸笔墨砚搬了出来,放在外面大桌子上,打开砚池,站在桌子边就研起墨来。脸还朝了江氏笑道:“自然像自强这种人,旧式结婚,他是不肯的。就是你家大姑娘我想她也会喜欢文明结婚,第一是音乐队合花马车,共要五十元。多派一点,就是六十元吧。新娘子蒙头纱,我们省俭就是赁吧,不用买了,反正只用那一会儿。我们家里人钱少,当然是借饭庄子来办。你看怎么样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磨墨,现出那迫不及待的神气。江氏仅仅只说了让赵自强请假回来,其余的千头万绪的事,一句还没有提到,这老头子就要开喜事账单了。这些事情,自己实在也不曾想到,却叫自己怎样地回复呢?便答道:“这些事情都好办,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咱们是爱亲结亲,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赵翁是一头高兴,听了这话,脸上两团喜气洋洋的红晕,立刻收了起来,淡淡地笑道:“这些事,总也是要办的,迟早免不了商量。”
他如此说着时,捏着在砚池擂的墨也就停止不动了。江氏一看,自己的话,未免对人家大为扫兴,便笑道:“老太爷总这样热心,不像我们妇道拖泥带水。你说的这话,你就托上吧。先托上也好,咱们想起一样,就先托一样,不到日子,什么事都办得全全备备了将来到了那日子,你可以放着心多喝两杯喜酒。”
老翁手摸了胡子笑道:“我的意思,可不就是如此吗?”
说到这里,他脸上又有点喜色了,慢慢地坐到桌子边那张圆椅上去。然后提起笔来,就向砚台去蘸墨。江氏看到这样子,他已是非写不可,索性向他凑趣着道:“我这边是没有什么客的,老太爷是人情多,你自己估量着吧?要办多少桌酒席呢?酒席是多少钱一桌的合适呢?”
她接连地说出两个问题,这又引起了赵翁的兴致了,应当如何下请帖?酒席要用哪一等的,才觉过得去?这一拨动了他说话的机纽,竟是滔滔说个不绝。江氏吃过了午饭,十二点钟就来了的,一直谈到下午四点钟,赵翁还是精神抖擞地主意层出不穷。后来还是老太爷的听差小林进来说,大姑娘在屋子里叫着呢。江氏想到自己姑娘,身体有些不舒服,也许今天下午又躺着了,于是就借了这个原因,躲开赵翁的话锋了。
赵翁居然盼到儿子要娶媳妇了,这实在是大大地一喜,哪里肯摆脱开了不想,一个人出着神,想这样想那样,又记上了许多。白天筹划了一天不算,到了晚上,一个人坐在灯下,又慢慢地写了好几封信。每封信上,都有在旁边打着双圈的句子。例如“信到之日,我儿即准备一切,由儿自定日期,何时可以请假,即刻函告余知,余自按儿到家之时,先期办理,以便儿到,便做喜事。”
又如“小儿不日即将完婚,需款甚急,所有共存款二百余元,请即日汇齐,弟不日入城亲来携取。”
又如“款项不敷尚巨,仍乞我兄早日为之设法,以应燃眉之急,毋任感盼。”
这老人做事,既然是异常周到,而且还谈个敏捷,次日起早,他亲自就用挂号信,将它寄出去了。寄了信回来,走到前面院子里,隔了窗户向屋子叫了一声道:“杨老太,在家吗?”
江氏道:“请到屋子里坐坐吧。”
赵翁嘻嘻地笑着,走进屋子来,他手上没有旱烟袋杆了,空了两手,只管将巴掌互相挪搓着。桂枝半蓬了头发,在靠门的一张方凳子上,半斜了身子坐着,脸黄黄地,分明是带着病容了。她看见赵翁进来,站起身来,低低地叫了一声老太爷,靠凳站着,并没移动。赵翁道:“我听说你招了凉了,现在还没有好吗?”
桂枝带着微笑,露出两排白牙来,低声柔气道:“这就好的多呢,躺下了两天了。老太爷旱烟袋呢,不抽烟吗?”
赵翁刚刚要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去,听了这话,后又站了起来,左手摸胡子,右手伸了一个食指,指点着桂枝笑道:“都是为了你们的事,把我乐大发了。你母亲一说叫自强回来完婚,我喜从心起,不由得拍掌叫了一声好,这旱烟袋跟着起哄,也往地下一顿脚。它这一顿脚不要紧,闹了个倒裁葱,把嘴子打碎了。打碎了就打碎了吧,算它帮了我一个忙。”
江氏笑道:“老太爷也太省俭啦,抽旱烟一个月能抽多少钱,还要借这个机会把烟禁了。”
赵翁伸手到怀里去,掏出一盒烟卷来。举了一举,笑道:“我总舍不得买烟卷抽,为了一盒烟卷的钱,至少可抽七八天的旱烟。可是把旱烟袋揍了,我就借着机会买两盒抽抽吧。这是美人牌,老太太,你不抽一支吗?”
江氏不由得笑起来道:“这真是烟袋嘴子帮了你的忙,把旱烟袋嘴子揍了,你就抽起美人牌来了。”
赵翁哈哈笑道:“亲家太太,你这可算骂苦了我了,我这样的老古董,还谈得上什么美人不美人,我不过挑一种新出的烟吸着试试罢了。”
这话说得桂枝听了,也就掩口而笑。江氏找了一盒火柴,递到赵翁手上,赵翁接了火柴,擦了一根,向上一举,这才想起来了,自己掏出那盒纸烟来了。口里说着话,觉得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仿佛着又揣到衣袋里去了。于是将火柴交还了江氏,由胸里再掏出纸烟盒子来。可是纸烟盒子掏出,又想起火柴已经交还了别人了。一会子工夫,前后颠倒,只管手足无所措,便笑道:“我这是怎么了,要烟没了火,要火没了烟,哈哈!”
江氏道:“老太爷真是疼儿女的,听说自强要完婚了,乐得不分昼夜,合不拢口。”
赵翁笑道:“可不就是那样说吗?从昨儿个起我就乐大发了。”
江氏道:“由现在到喜期,大概还有些日子啦。要是像你这样的乐,那可了不得。”
赵翁笑道:“你没有听见说过吗?乐是与卫生有益的事,乐多了,还可以延年益寿呢。再说,我也就是在这几天发发笑罢了。过了这几天,一等自强回信到了,我就要忙起来了,要乐也来不及啦。”
他口里如此说着,手上拿了一根烟卷,只管在纸盒子上顿着。江氏又把那盒火柴,塞到他手上,笑道:“点上烟抽吧,回头你又把烟收起来了。”
赵翁这才擦着火点了烟抽着,坐下来慢慢和江氏谈心;说是各处的信都发了,以后要慢慢地预备一切事情了,你这边有什么要办的事情,也得办了。江氏道:“我这边有什么可办的呢,除非得着老太爷所帮贴的几个钱,给我们桂枝做几件新衣服。”
赵翁道:“就是这个,你也得办啦。成衣匠做衣服,总是拖延日子的。”
他说到这里,就望了桂枝笑道:“天一天二的,我要到城里去一趟的。这就看你的运气,若是我账收得多呢,我另外还要打几样首饰,还替你买一点贵重的衣料。”
桂枝也不置可否,只是低了头来笑着。赵翁道:“真的,我这样一大把年纪,能怎么样,就说到怎么样,决不骗你的。”
江氏就插嘴笑道:“不是老太爷疼我这丫头,我们这两家的亲事,也许还攀结不成功呢,谁能说老太爷会骗她呀!”
赵翁又呵呵地笑了。谈了一阵子,他看到桂枝总是羞人答答,坐在里外房交界的所在,心里这就想着,这又是我不体谅人了。人家大姑娘只为难,我为什么老当她的面说喜事呢?人家要不知道,倒真说我做上人的不正经了。他如此想着,立刻板住了面孔告辞走了。
桂枝低声笑道:“你瞧,这碍着他什么事,这老头子整日整夜地乐着。”
她手扶了门框,脸靠在手上,望了门外出神。看她那笑嘻嘻地神气,未尝不在欢喜呢,江氏道:“你要到了我们这样一大把年纪,心里也就明白了。上了岁数的人,没有什么可想的,做官,谋财,图利,那都随便,就是儿女满堂的这个念头,比什么还浓。若像我守半辈子寡的人,又没儿子,两代两个女的,只瞧着别人家热闹哄哄,难受只好搁在心里啦。有了姑爷,眼前添了半个儿子,这就好像有倚靠多了。再要添个把外孙……”
江氏站在她面前,正说的有滋味呢,桂枝就用手推着她母亲道:“得啦得啦,越说越不像话了。”
江氏向后退了一步,笑道:“这丫头越惯得不成样子了,倒用手来推我。”
桂枝撅了嘴道:“谁教你说这些个呢?我不爱听。”
江氏道:“你要问,又不让我说,我不说了,我还要出门去一趟呢。”
她说时,就把炕上堆叠着的一个木箱子,端了下来,在箱子里捡齐七八件衣服料了,放到炕上,将一个旧包袱包了,然后把箱子搬还原处。等她爬下炕来的时候,却见桂枝提着包袱,手反背着,放到身后去,却笑问道:“把这些衣料子打算拿到哪里去?”
江氏道:“我也该拿人家去做呀。”
桂枝道:“你糊里糊涂,就交给裁缝做去,做得不合适,糟了料子还不要紧,我要不愿意的话,你又该说我啰唆了。”
江氏道:“我怕你自己不管呢。你愿意管,那就好极了,免得我提心吊胆,不合你的意。”
桂枝道:“我这可不懂了,自己做衣服,为什么不管呢?”
母亲怕她不管的这个缘由,她实在是懂的,故意地这样说着,表示心里很坦然的样子,于是把那包袱打开,只抽出一件衣料,用大手绢包着,自言自语地道:“我也正等着要衣服穿,先拿一件糙料子,让王裁缝去做着试试吧。”
江氏也是做姑娘的出身的,知道姑娘们对于嫁时衣,总免不了那一种要问不问的样子,做母亲的只有含糊着做一个顾问,否则姑娘会恼羞成怒的。因为如此,所以江氏坐在一边,只当无事。桂枝似乎也觉得此事有些尴尬,在屋子里呆站了一阵,又清理清理桌上的东西,看看母亲并没有什么言语,这才提了那个手绢包,从从容容地走出大门去了。
到了大门口,就向大街两头望了一望,这才顺了人家墙根低了头一步一步地走着。走了大半截胡同,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大姑娘好久不见啦,这几天又到城里玩儿去了吗?”
桂枝回头看时,乃是甘家新来的女仆刘妈,她对于桂枝和甘家过去的一段交涉,是不知道的,便答道:“这几天在家里躺着呢,今天才刚刚好一点。”
刘妈道:“可不是吗?现在又闹时令症,我们家老爷病重得很,城里的亲戚,全来瞧他的病来了。”
桂枝道:“什么病呢,这样重法!你们家二爷也来了吗?”
刘妈道:“来了好几天了。病人一多半的事,都是他伺侯着呢。他还向我打听来着……”
说到这里向桂枝看了一眼,微微地笑着。桂枝只当不介意,很随便的问道:“他打听什么?”
刘妈笑道:“他问你什么时候出阁呢。他说和你们连长很有交情,预备出个重重的份子。”
桂枝红着脸笑道:“我看这话,是你瞎诌的。他打听我的下落做什么?”
刘妈道:“我实在是实话,改天你遇着他,你就明白了。”
桂枝听了他这话,增加了无限的感触,手上拿着那个小包袱,竟是站着愣住了。刘妈也不便和她多说话,掉转身来走了。桂枝站定了一会,抬头看时,刘妈已经走开了,心想尽在这里站着,也未免无聊,于是拿了包袱,自向王裁缝家去。
约一小时之后,她又走回到原处来了。她到了甘家门口,伸着头向人家院子里一看,可另外有什么动静?当她这样看的时候,恰是甘积之在院子里由东到西,他并不曾料到大门外有人在探望,所以眼光向前,没有看到桂枝。倒是桂枝心里跳了两下,情不自禁地,人跟着向后一缩。及至积之已经走了过去了,她又装着失落了什么东西似的,只管在胡同里徘徊不住地偷着向门里面看了去,徘徊了许久,积之终于是不能再出来,她就只好低着头,慢慢地走回家去。
江氏看到她低了头,有一步没一步地走进了院子,手推了屋门,踏着一只脚进来,还回转头来向后看,有点爱进不进的神气。江氏道:“谁在外面?”
桂枝道:“没有谁呀。”
说着话,走进来,先叹了一口无声的气,然后在椅子上慢慢地坐下。江氏两道眉峰,紧紧地皱着,几乎要凑成一条线。心想刚才出去的时候,还是欢天喜地的,怎么这一回来,又是这样苦着脸蛋子呢?于是放出不知道的样子,向她笑道:“那料子有得富余吗?”
桂枝道:“没有富余。”
她侧了身子坐着,微抬着头向窗子外面的天色看着。江氏道:“那王裁缝对你说了什么来着吗?”
桂枝依然望着天上,并没有作声。江氏道:“我看你这样子,有点儿不快活,是王裁缝有什么话冲撞你来着吗?”
桂枝猛然地将身子一扭道:“咳!哪里这样的啰唆?王裁缝做手艺的人,我们送买卖上门,那是看得起他,凭什么他要把言语来冲撞我?这不叫怪话吗?”
江氏原因为她有生气的样子,才想问出她一两句话来,然后好安慰她。不料竟越问越坏,她反而生气了。本来还想继续着将话问了下去。但是要继续的去问时,又怕她越发地生气,只好向姑娘笑了一笑,径自走到里面屋子里去,不再问姑娘的事了。
可是桂枝自己,并不因为母亲不注意她了,就解除了苦闷,她心里想着,在这几个月里头,并没有得着甘积之的信,我以为他把我忘记了。若是据他老妈子打听我消息的这件事情看起来,分明他还是很注意我的。我现在是有丈夫的人,而且是快要出嫁了的人,我真不愿看见他,引起我许多心事。但是他为了我牺牲很大,他而且起了誓,不发财不回哥哥家来,现在他不见得发了财,何以又回到哥哥家里来呢?莫非这也为的是我?若说这也为的是我,我却拿什么去安慰人家?见人家一面怪难为情的。用好话去安慰他几句,也透着无聊,而且也冒很大的嫌疑。再说,就安慰他一番,让他不要把我放在心里。据我看来,没有这番安慰倒也罢了,若有了这番安慰,恐怕更要念我念得厉害呢。桂枝如此一转念头,就决计把甘二爷置之不理。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想起枕头套子里面,还有积之一张照片,这个东西,放在自己身边,迟早是惹祸的根苗,而且他也总会作怪,把自己的心事扰乱了,不如收在一个永不见面的地方吧。可是到了母亲睡觉以后,自己一摸那张照片时,并不在枕头套子里,却是在垫褥上面,将枕头来压盖着。自己记得清清楚楚,是塞在枕头套子里的,何以会掉换了一个地方?莫非是让母亲看到了吗。若是果让母亲看到了的话,显着我还有二心,她是一个守旧的人,那更看我不起了。当时屋子里无灯,也不敢亮上灯火,摸着黑就把那张相片扔在炕夹缝里,预备等着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再找一个妥当的地方来收着。当晚加了这一重心事,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到了次日,自然起来得更晚了。
睁开眼来的时候,早见母亲口里衔了一支烟卷,斜坐在房门边方凳子上。母亲是个不抽烟的人,自己是知道的,这又是心里极端的不自在,所以在那里抽着烟解闷,带想心事了。这或者与枕头下那张照片,有点关系吧?她把两件事联续在一齐想着,免不得就认为是一件事,于是脸上红潮突起,连耳朵根之下,都发起热来。因为脸上也发热了,就不敢向母亲看着了,一个翻身向里,半闭着眼睛睡了。就听到江氏道:“什么时候了,还睡啦,起来吧。”
桂枝没有作声,依然侧身睡着,江氏道:“又是身体不好吗?起来坐坐吧,别真个睡出病来了。”
桂枝待着说话,母亲的一只手,已经摸到自己的额头上来,她道:“哟!你额头上不怎样热。脸上倒这样有些发烧呢?”
到了这个时候,桂枝却是不装病也不可能,便拖着柔软的声音道:“也许是昨日出去吹了一口风,又把病带发了。那倒是不要紧,我睡到十点钟起来,把精神恢复起来,病就好了。”
江氏笑道:“哪里还有十点钟,等晚上的吧,这也就该吃午饭了。”
桂枝由棉被里伸出两只手来,伸了一个懒腰,微笑道:“我真想不到,糊里糊涂地,会睡到这个时候,这可了不得!”
说着,在炕里边抓了自己的衣服,披在身上,就走下炕来。走到窗户边,伸着头向外一看,到了什么时候。天色不曾看得清楚,桌子上斜支起了一面镜子,却照着自己脸色黄黄的,两个眼眶子,似乎也就陷落下去不少。看到之后,不由自己心里吓了一跳,就把自己病到这种样子?怪不得人家说相思病可以想死人了。这种情形,只有自己心里明白,若是让母亲知道了,却说我这姑娘为人不正,再说,赵自强对我很是忠实的,我不嫁他就不嫁他,他不能怪我,我既然嫁他,为什么又三心二意的呢?得了!从今以后,什么甘二爷甘三爷,我决计不管。她想到了决计不管的时候,心里下了一百二十分的决心。同时,她的一双脚就在地下顿了一顿。江氏在身后看到问道:“好好的,你又起急了,怎么啦?”
桂枝这才省悟过来,因笑道:“我瞧见脸上黄瘦得这个样子了,老是害病,我心里就发急。实在这叫无理取闹,发一阵子急,病就好了吗?”
江氏笑道:“哦!你自己振作起精神来吧。”
桂枝于是自己舀了一盆热水,将脸洗擦得干净了,在脸上抹了一层雪花膏之外,还把抽屉里久藏未用的两块胭脂拿了出来,在两腮上,涂着两个红晕。将头发梳得光光的,那掩着到脸边的短发,弯曲着扶到耳朵后去,用细小的头发夹子夹住。再对镜子照时,容光焕发,就没有一些子病容了。自己为了打扮齐整起见,索兴把身上的蓝布褂子脱了,更换了一件洗洒干净了的。江氏在一边看到,以为她要出门去,说道:“对了,你出去溜两个弯回来也好,别闷出病来了。”
桂枝笑道:“我哪里也不去,我怕人家见着我就没有病,所以擦一把脸。”
江氏道:“你出去一趟也好,睡多了觉的人,应该出去透透空气。”
桂枝也是觉得心里慌闷,既是母亲如此说了,两只脚不由自己做主的,走上大门口来。
可是她一到大门口,甘家的大门,正正地对了她,她立刻就是一怔。本来是要向甘家门口这条路上走去的,于是就背过脸去,向另一方面走着。走了两步路,自己不知不觉的叹了一口气,摇了两摇头道:真是冤孽,我这心里怎么老放他不下呢?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眼睛看了脚底下的路,哪里有一丛草,哪里有一块石头,几乎都辨白得出来。偶然一抬头,只见一个穷半旧西装的少年,将一顶阔檐毡帽,微微斜戴着。手上拿了一根细竹手杖,在身前两边摇晃着,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也好像很无聊。桂枝身子突然地站定,咦了一声,那人也猛然抬起头来,彼此打个照面。原来他正是甘积之,要避开他偏偏遇着了他,嗐!这不是冤家路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