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日起,桂枝自己受着良心的裁判,已不再去胡思乱想,眼病也不再会害了。不过她假病虽去,真病却慢慢地来了。起初她是觉得有些身体疲倦,后来就心里感到烦闷,只管要睡觉,再过一些时,又有些呕吐。这些情形,第一是让赵翁看到了。他瞒着桂枝,悄悄地来向江氏问道:“亲家太太,我瞧你家姑奶奶,身上好像老是不得劲儿,我想找个大夫给她分分脉象,你瞧怎么样?最好还是问明了你的姑奶奶。要不,请了大夫来,她又不让瞧,那可是件笑话。”
赵翁口里衔了烟袋杆,有一口没一口的吸着,却不免露着牙缝,只管笑起来。他的情形如此,江氏也就看出一些来了,因道:“不瞒你说,这一程子,牵肠挂肚的,我也是老看着她的模样,心里老啾咕着呢。若是有个喜信儿,那也算你没有白疼她。”
这样一说,赵翁就更乐了,张开了嘴合不拢来。江氏也笑道:“你倒是也留心,就瞧出一些来了。不过这孩子脾气真拧,回头把大夫找来,又臊得她什么似的,那也不好。我想由此以后,多留点神就是了。”
这两个月以来两位老人家,都不曾有什么笑话。现在赵翁不断地笑着,几乎是口里衔不住那烟袋嘴。江氏呢,两只眼睛角上,笑得那鱼尾纹只管折叠着,仿佛是那阵阵欢喜,由心眼里直涌到脸上来。赵翁用手摸着胡子道:“亲家太太,我虽是这样一大把年纪,究竟男女有别,我想还是少让她做一点重事的好。”
江氏便道:“老太爷,你先别嚷嚷,还不一定是的不是的。过一程子,等这事情分明白了再说。”
赵翁道:“虽然是那么样子说,究竟让她少做重事的好。”
江氏笑道:“好,我凑机会对她说就是了。可是照真的和她说,那还是不行呢。”
赵翁也不能再说别的,只是乐。果然地,桂枝一天跟着一天,只管发现着许多病态,经那生产过子女的人看来,都认为是怀孕的象征,有了这种原故,先是桂枝娘婆二家的老人,极力地监护着。后来自强由前方来信,也就说着桂枝怀孕,这是安慰杨赵两家老人的第一个妙法,请桂枝务必谨慎自处。桂枝的思想,不会比全家人还新些,她也未尝不想到有了儿女,是自己一件大功,所以在母亲遇事叮咛之下,也是特别地庄重起来。在怀孕第二三两个月,自己还到海甸街上去买点东西。到了第五个月期内,已是岁暮天寒,外面冷得很厉害,自己的肚子,有些撑出衣服外来,初次怀孕,觉得这副情形,不大好意思见人,索性不出门了。光阴容易,不觉又到了阴历年三十日。今年桂枝过年,不像去年那样受窘,娘儿两个,都在赵家吃饭,一切的负担,有赵家来负担,他们也就不必管这些事了。赵翁由外面卖了年货回来,江氏在家支配着,小林帮同着江氏做,落到桂枝身上,竟是没有事。
恰巧这日天气很好,太阳高高地照着,没有刮一些子风。桂枝在家,未免感到一人独坐无聊,于是找了一条大大的围巾在身上披着,就站在大门框子里向外张望着。当她张望的时候,对面甘家的大门洞里,也有一个人在那里张望。这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认为可以抛开,而又不能完全抛开的甘积之,这倒不由得她不猛吃一惊,人向后退了半步。积之对于她几个月的历史,也很是清楚,现在她由少奶奶快变成孩子的母亲了。他自己也没有和她避嫌之必要。因之老远地就取下皮帽子来,和桂枝点了个头。桂枝怎好置之不理呢,也就点头回礼,便笑道:“二爷回来过年了。”
积之笑道:“中国人总是这样家庭观念太深,若是不回来,哥嫂面前,说不过去。赵太太,许久不见,倒发福了。”
这赵太太三个字,算是甘积之第一次,叫出口来,也是两人相识以来,第一次改换的称呼,立刻心里砰砰跳动,脸上也就红了起来。勉强地笑着答道:“可不是?人也就越长越蠢了。”
她口里说着话,手上可把那加大的围巾,向前抄一抄,来掩着那出了怀的胎肚。积之将帽子戴正了,两只袖子笼在一起,很从容的样子,走向当街来。这时,桂枝将他看清楚了,他正是相处在自己的反面。脸色很是憔悴。皮帽子外露了那干燥而又蓬乱的头发,显着他不是以前那样风度翩翩的神气。桂枝想着,人家既然把那大方的态度对我,我也就不妨用那大方的态度去对他,于是向他笑道:“甘二爷倒是清瘦了一些。”
积之昂着头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怎样会胖得了?俗言道得好:家宽出少年,我正是在这五个字的反面。赵太太,你信不信?人生在世,悲欢离合,就像一台戏一样,到了头也是一场空。”
桂枝回转头看看家里,于是向积之道:“甘二爷为什么这样大发牢骚?”
积之道:“我不发牢骚,我是真话。你瞧着,不久我就要做和尚了。”
桂枝笑道:“大年下的,你干嘛说这些话?”
积之道:“不是大年下,我还不发这些牢骚呢。你想,光阴是多么快?想想当年我做小孩子的时候,换新衣,穿新鞋子,身上揣着压岁钱,跑跑跳跳,多有意思。所以天气冷了,只交十二月,天天就盼望着过年,年越来得早越好。现在可不然了,知道过一年就大一岁,非常地怕年来。可是怕也不行,年总是要来的。转眼青春过去了,一点儿事业没有成就。”
桂枝笑道:“你就为着这个要做和尚吗?就以海甸而论吧,不如甘二爷的人,可多着呢,这么些人都该去做和尚了。那么,世界恐怕要变成为和尚世界。”
积之在路上来回地走着,也就笑了,因道:“不能那样说,各人的情形不同。青年人只要精神上得着安慰,挨饿受冷那都是全不在乎。我总觉得这世界没有一件事情会让我顺心的。唉!”
他说着这话,不住地摇头,而且还是连声叹气。桂枝看他这情形,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默然地靠住了门框,没有把这话向下说去。积之还是将两只袖子笼住了,在路上徘徊着。
桂枝的心里,本是很安静的,没有一些子别的思想。对于甘积之这个人,决对不会有什么留恋。但是他既然在门口这样徘徊着,自己先避了进去,也好像是无礼,也就只得舍了笑容,始终在那里站着。积之由他自家门口走起,经过桂枝的大门,走过五六户人家,复又走回去。他就是这样地来回走着,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数。他低了头,将眼睛望着在地面上,不看桂枝,也不看别的。看他那样子心里定是烦闷得厉害,桂枝本来想用话来安慰他两句,然而这就透着自己与他用情未断,因之自己就笑着道:“二爷,明天见,明天跟你拜年。”
说着微微一笑。积之这才醒悟过来,本待用话来答复的,似乎她有心规避,只在他两眼转着微微一笑的当中,人就走远了。
积之向那门里望时,看到她那身腰虽是很强壮,还不失一种婀娜的样子。心想这种人才,虽是出于旧家庭,能吃苦耐劳,同丈夫合作。而且把她领上新的路上来,她一样的了解,若要说摩登女子,这才算是摩登女子。假如自己在一年以前,已经将生活问题解决了,那末,今年过阴历年,必定有个家庭,而且就是一位健而美的女子来布置这个家庭的了。他在路上徘徊着,走来又走去,直到脸上手上,都觉得冰透了骨了,一轮金黄色,带着病态的太阳,已经沉到西山顶上去了,这才回家去。
所幸思想越旧的人家,过年的空气也越浓厚,积之回家以后,许多过年的事,将他笼罩着,也就把别的事情丢到一边去了。晚上吃过了年饭,哥嫂带着孩子们掷升官图,开话匣子带守岁。积之陪着闹了两个钟头,退回小书房里来,在灯下习字消遣。家里没有什么声音,屋外也是悄静无声,心里有点疑惑,仿佛不像往年的大年夜。原来这个时候,山海关业已失陷,华北告惊,平津两地,情形都十分紧张,官方有布告,过年不许放爆竹和打年锣鼓。这海甸地方,和驻兵的西苑大营,相隔太近,便是一个小爆竹,也不许放。这新年惟一的点缀品,便是爆竹,既没有爆竹声,一个人对着一盏孤灯写字,非常的寂寞。夜越深,侧耳听听窗子外,上房守岁的哥嫂们也都睡了,由近到远,只有那不甚大的西北风,在天空里经过,将那干枯的树枝吹得呼呼作响。积之将笔放下,走出房门来,在院子里向四周看看,有一种刮人毫毛的冷气向脸上扑着。只见天色黑沉沉地,笼罩了大地,向西北看,隐隐中有些黑巍巍的影子,那便是西山了。许久许久,才遥遥的,有两声狗叫。积之觉得这样的新年夜,未免太荒凉了,走进房来,也不再写字,手撑了桌沿,便向这盏孤灯,呆呆地看去。他想到自有生以来,只经过这样一个凄凉的除夕。他坐着沉沉地想,忘了一切,却有一种吱咯吱咯的小声音,送进耳朵来,低头看手上的手表时,已经是两点钟了。他忽然想到,照着钟点计算,这不是除夕,这是旧历元旦了。
说到旧历元旦,这就让人记起去年元旦的事情来了。那天刚由衙门回来,就在路上碰到了桂枝,我只说一声喝咖啡去,她就动脚了。看那意思,分明是在路上等候着我回来。那个时候,她是一百二十四分地要嫁我。所以在乳茶铺里,对于我订三年密约的话,她不赞成。而不赞成的原因,现在也可以想出来了,必定是赵自强已经开始向她进攻,她也怕家庭有了变化,就望我早早定局,可不料我竟是慎重过分,把她抛弃了。现在又是元旦了,她已经做赵太太多时,我呢,依然是个孤独者。元旦日和情人在咖啡馆里订密约,这比任何方法来消遣新年,都有意味。假使我娶了桂枝,以后每年元旦,都谈起这来,多么有趣?然而现在桂枝姓赵了,从这个元旦起,以后每逢一个元旦,就少不得追悔一番了。明天,我不必出去了,以免遇到她,又增加感触。他这样计划着,却没有照办。次日上午偶然送一个拜年客到大门口来,见海甸街上人家门首,红纸招展,都贴有春联,而且家家大门紧闭。再加上两三个穿新衣服的小孩子,由前面经过,这便令人感到今天的气象,究竟与平常不同。过了一会,甘厚之出门去了,甘太太请了几位街坊来打牌,只把积之一个人丢在书房里。
他心想,今天究竟是个节期,这样在家里坐着,未免无聊。街上那些春联,也是民间文学之一,何妨亲自去调查一下。将来做一篇小品投到报馆里去,也可以弄它几个稿费。他有了这个心事,就把昨天立誓不出门的那个心愿给忘了。穿上了大衣,带着铅笔和日记本子,就向街上走来。看了有二三十家,都是些陈旧的套子,不过却矛盾得有趣。有一家羊肉店门口,却是:
太平岁月,积善人家。
棺材店门口,又是:
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还有一家接生姥姥,门口竟贴着小对联:
一人有庆,五世其倡。
这个倡字不知是故意如此写的,或是写错了,然而上联的一个有庆,在接生姥姥口里,就万不宜出此。试想她要给多少人接生,结果只有一人有庆,这不太惨了吗?积之这样把春联当着别解研究起来,却也有味。又走了十几户人家,却才看到一副是新撰的,乃是:
诚心抗日,誓不戴天。
下联的誓字和天字,都与上联活对着,虽不见得十分自然,但是在今天各处看来,要推这八个字为第一。而且这种春联标语化的办法,作者总也算是有心人。看看这人家,是个漆黑小门楼,门中院子,虽是很小,倒也扫得干干净净的,似乎是个有知识的人家,正这样打量着呢,对面忽有人叫起来道:“甘二爷,过年过得好哇?几时回来的?”
积之抬头看时,却是赵自强的老太爷,后面跟着桂枝和她母亲江氏。积之连忙拱手道喜,回说过年好,但是他看到桂枝,心里立刻回想到去年今日的事。那也是在街上相遇,她第一句,也是过年过得好?心里极不愿回想去年的事,偏偏有这种类似的事,引着人不能不向那方面回味了去。于是心里连跳了几下,很快地向桂枝看了一下,就不敢再看了。赵翁笑道:“我老远地就看到二爷向两边人家门口张望着,是看春联吗?这儿哪有好文章?”
积之笑道:“回海甸来了,就没有事,在家里闷坐无聊,所以出来溜溜。”
赵翁笑道:“二爷若是没事,我请你去听戏。这里的小戏馆子,倒有两个天桥来的角儿,先别问好歹,反正解闷总是可以的。再说,也让你先生们尝尝这平民化的戏馆子,是什么味儿?”
积之本来不去,无如这老头子后面一句话,有点逼人,若是不去的话,倒显着自己不能平民化了。他因笑道:“既是那么着,我来请老太爷吧。”
赵翁笑道:“我们到了戏馆子再说,谁请谁都算不了什么?请!”
说着,他用手扶着积之,请在前面走。积之本来要客气一下,无如赵翁后面,就是江氏母女,自己虚着心,总怕致干未便。因之点了两点头,也就在前面走着了。他虽这样地心虚,可是江氏和赵翁一样,态度很大方,在后面跟着,就笑问道:“甘二爷,什么时候回来过年的?”
积之这才想起赵翁也问了这句话的,便道:“我对于过年这件事,已经看得十分淡薄,况且时局这样不好,哪有那份心事。只是家兄有些家事要和我谈谈,我直到前日,才赶回来的。”
赵翁笑道:“现在青年人倒都有爱国心,只凭这一点,也许中国亡不了。”
积之笑道:“要说到爱国,我可惭愧,我对于‘爱国’两字,是芝麻大的事,也没有做过一回。哪能比令郎赵连长真正地扛了枪杆出去。”
赵翁道:“他是当兵的,那又当别论了。我怎么说现在青年爱国呢?当八国联军进北平城的时候,我也还是个青年啦。要说到亡国,那也就差不离了吧?你猜怎么着?洋兵全都进城了,老百姓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总算进步一点,山海关炮响了,大家也就晓得发愁啦。”
正说到这里,早有一阵锣鼓响送入耳朵,原来是已经走到戏馆子边下了。
他们已经来不及谈话,便向前去找座。这里也是适用旧戏馆子规矩,是由看客人戏馆子去自己去找座的。这里看座儿的,少不得留着两排好座儿,恭候有钱的主顾。见赵翁一行四人进来,在这海甸街上,总要算是头等阔客,所以兜揽着就把他们让到一排椅子上去。大家坐的时候,不曾怎么注意,乃是赵翁坐最外边,顺着次序,积之桂枝江氏继续坐下。及至坐下了,积之看到桂枝身上的红色围巾,直拖到自己怀来,心里忽然想着,这可是个奇遇,到了现在的日子,我还可以和她并坐。不过他心里这样想着,表面上却十分地矜持着,不露一点笑容。台上先演的三出戏有两出是《三国》上的,一出是《水浒》上的,这正搔着赵翁的痒处,他并不评论戏子的做工如何,却谈论着整个故事的发展。最后唱到一出《打金枝》,赵翁虽知道那个白发须生是郭子仪,那位小生是驸马爷,对于整个故事,却不大明瞭。积之于是把郭子仪重整唐社稷的功劳略说了两句。赵翁笑道:“每年正月初一,戏馆子里都喜欢唱这一出戏。我瞧了回数不少,心里想着这皇上真懂礼,公主挨揍了,皇帝不但不怪驸马爷,还要封他的官,敢情这江山是亲家公给保住的。”
积之笑道:“也许他心里必是那样想着,若是把驸马斩了,亲家公会造反的。”
赵翁笑着摇了两摇头道:“不,我想郭子仪那么大一个忠臣,既能够绑子上殿,就不会造反。做上人的人就得这个样子,才算是公心,你说是不是?”
说着向这边望了过来。桂枝笑着先点了两下头。江氏在一边听着,对于事情全明白了,就笑着答应一声道:“是的,老太爷,你为人也就和戏台上这个大官差不多。”
赵翁笑着摇了两摇头道:“那怎样比得?”
江氏笑道:“怎样比不得?你待儿媳妇的这一番周到,也许比这个大官还好呢。”
她如此说着,桂枝就也跟着这声音,掉过头来向赵翁笑了一笑。她这样掉过头来,正好同积之打了一个照面。她这一笑,尽管不是对积之而发,然而积之看到这种情形,不由得心里不荡漾起来。他自己明白,人家的公公和母亲在这里,自己决不要胡思乱想,于是直着视线,只管向台上看了去。不过他的眼睛虽看着台上,他的鼻子,却是四处人方的气味,都可以闻到的。在他这样沉住了气,只管向台上呆看着的时候,却有一阵阵香气,不断地向鼻子里面送了来。这香气袭击得久了,积之向前看看,都是蓝布衣服的男子,后面虽有两个女人,黑油头,白粉脸,俗得令人做呕,她们身上,也不会送出香气来的,这一定就是桂枝身上的香气。积之在这样发生着疑问的时候,眼睛斜着,向桂枝身上看去。不过那也是很快的一瞬之间,他总怕为了自己的态度不端庄,惹得两位老人家不高兴。其实两位老人家,不见得有什么感觉,却是桂枝心里暗中着急。心想怎么这样大意,和他紧紧地坐着,他只管把眼睛睃来睃去,别让老太爷看到了这种行动。若要掉位子,又太著痕迹。心里那分焦急,都烘托到脸上,由腮口红起,直红通耳朵根后去。可是积之依然不曾感觉,只管不住地向这边探这香气的来源。最后,还是让他把这香气探出来了,原来是那条毛绳围巾上的。因为那围巾有小半截拖到自己怀里来,所以那上面沾染的残脂剩粉,有气味向上熏着。他不看戏,闭着眼睛,当是老内行在那里听戏,而实在他是在那里玩味那香的滋味。……“甘二爷,怎么着?你听入了神了吗?”
积之睁开眼睛,赵翁正向他望着笑呢。积之笑道:“对了,我想偷这胡琴的花腔,所以闭着眼睛,让耳朵好用全力来揣摸。”
赵翁笑道:“这样说,二爷听戏,是出一分儿钱,摸两分儿本回来呢。”
他这句话,是指着积之又听戏又偷胡琴说,并无别的用意。桂枝心里,正在那里局促不安。听到公公这两句话,以为是暗里教训积之,脸上更是发烧,发烧得几乎要把眼泪水流出来。但是越是如此,也越不敢走开,只好勉强把眼光直视着,看在戏台上。好容易把戏看完了,随着散场的人向外走。现在桂枝得着自由了,她故意走得快些走到母亲的前面去。一路行来,都隔着积之很远。积之和赵翁远远地随着,还不住地谈着话呢。依着赵翁还要请积之到家里去谈谈,但是积之心中总不能十分平坦,就辞了没有去。
他回得家来,哥嫂也就由城里坐汽车回来了,也就走到上房去,和哥嫂敷衍两句,吃晚饭时,勉强吃了半碗饭,就悄悄地回到书房去,撑了头在桌子边坐着,偷眼向窗子外面看看,并没有人经过,这就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方雪丝手绢来。这手绢角上,挑了两朵小桂花,三片绿叶子,这乃是杨桂枝名字的缩小。于是手拿了手绢,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又在鼻子尖上闻了几遍。记得在戏园里不敢再看桂枝的时候,桂枝在怀里掏出这方手绢来,在脸上轻轻地抹了两下,于是不大留心的样子,左手拿回手绢,向左肋下插进去。但是衣服的襟缝,都在右边的,左边如何插得下去?所以插了几下,那手绢依然还在手上。好像她全副精神,都注意着在台上,所以自己身上的事,却完全不知道。过久了,她的手,不知怎样疏了神,将手绢落在椅靠上,就向前看着去了。自己原不敢去动她的私有物,但是直等把戏看完了,她也不理会这条手绢。在她起身之后,这就把手绢拿到手上来了。这样看起来,她或者是有心把手绢私递给我的,也未可料,若不收起来,却是辜负她一番好意了。积之坐在书房里,层层地推想,越想越觉得越是桂枝情厚。积之只管把这件事颠三倒四地想着,心里有如热火烧,热水浇,说不出是这样不舒服。坐不住了,便在床上躺下。头昏沉沉的,似乎有点病。但正月初一,不可在家庭里表现了病相,于是点了一枝洋烛,放在床头边茶几上,然后拿了一本书,高高地睡在枕上来看。殊不想自己越挣扎,这病势来得越凶猛,到了后来,头下如加了百十斤的石磨,胸里翻腾做吐,不但是不能看书,便是静静地躺着,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在床上左翻右转,呕吐了两阵,情不自禁,呻吟了几声。这就把厚之惊动了,带着听差,跑进房来探望。他见积之睡在枕头的一边,面白如纸,微微闭着眼睛,只管喘气。倒大吃一惊,赶快用手去摸摸积之的额头,烧得烫手。因问道:“积之,你吃坏了什么东西吗?”
积之微睁着眼摇了两摇头。厚之道:“你到哪里去了?”
积之就含混着说,并没有到什么地方去,只在街上随便走走,看看人家门口的春联。厚之道:“这就是了。外面天气很凉,你在热屋子里,突然出去,吹了冷风,受了凉,中了感冒了,这样夜深,又是正月初一,找医生可不容易,找药也不好办。”
积之将手微微摆了两摆道:“不要紧的,找些生姜胡椒冲碗水喝就是了。”
厚之两只手在相搓着,除了这样办,也没有第二个办法,于是坐在积之书房里,看到听差,将姜汤送来,伺候积之喝下了,替他重重地盖着被,方始走去。他这样一睡,足有十几小时,待他完全清醒过来,已是太阳高照在窗户纸上了。他到了这时,脑筋清楚了,才慢慢地回想到未病倒以前的事情上去。
在不曾睡下的时候,曾拿着一条拾来的手绢,在灯下把玩,这方手绢,在自己急于要上床睡觉,不曾理会到,放在哪里,现在就记不起来了。若是在灯下赏玩这手绢的,必然是随手放在桌上,厚之到这房里来探病的时候,他就看到那方手绢了。那手绢上,不但有香气,而且还挑了花,显然是女子的东西。哥嫂若得了这条手绢,又不免要猜疑一番了。想到这里,心里十分不安。其实这条手绢,并不曾惹着这大门里的哪个人注意,在他清醒以前两小时,早已把这消息依然传到手绢的原主人耳朵里去了。
原来昨天这一日戏,不仅是弄得甘积之成了感冒病,便是桂枝这个怀孕的人,也受着累动了胎气,到了次日上午,赵翁也就请了这海甸街上一位有名的中医王大夫来看病。这王大夫平常喜欢下象棋,赵翁平常也喜欢下象棋,两个人却是一对棋友,在诊过了脉之后,王大夫就在堂屋里和赵翁闲谈。王大夫先打了一个哈哈然后道:“每逢时节,做医生的就得忙上一阵子,这原因很是简单,就是吃坏了。”
赵翁道:“刚才王先生在对门和甘二爷瞧病,他也是吃坏了吗?”
王大夫道:“也不外乎此吧?大概吃伤了食,又招了风,唉!现在年轻的人,什么都不要紧,死在头上,还要谈恋爱。”
赵翁道:“你说的是甘二爷吗?”
王大夫道:“可不是他,犯了这样重的感冒病,还要把一条女人用的手绢,放在枕头底下。”
赵翁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女人用的手绢呢?”
王大夫道:“怎样不晓得?那手绢角上挑得有花,而且是香喷喷的,哪个男子,肯用这样的手绢?”
他们在外面说话,桂枝在隔壁卧室里,也正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要打听积之什么病?听到这里,心里突突乱跳,又没法禁止王大夫不说。只听到赵翁道:“这位甘二爷,倒是个老实人,还会有这种事吗?”
王大夫道:“一个人有外浮,有内浮,惟有这内浮的人,一脸正经的样子,暗下老不做好事,这就最容易出乱子。我也是一番好心,怕这手绢让他哥哥看到,不大方便,趁着他烧得迷糊的时候,塞到床垫褥下去了。”
他这样说着不打紧,桂枝躺在床上,却是阵阵地流着热汗。心里想着怪不得昨天回来,四处找不着那条手绢,却是听戏的时候,他在我身上偷了去了。这个人真有些胡闹,我已经是人家的太太了,你怎能再想我,把我的东西拿去做表记,万一把这事传扬出去了,我把什么脸见人?心里是一连迭地喊着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