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追求女人的时候,尽管女人表示着烦厌不快,甚至忿怒起来,但他决不会了解,也不肯了解。玉贞站在江边上,躇踌着,本就差一句话“我讨厌你”。然而冯子安丝毫没有感觉,还表示着善于体贴,向玉贞笑道:“白小姐想着有什么事情要办的吗?宜昌市面虽不大,现在东西很齐全,要买什么,告诉我一声,我立刻去买。”
玉贞淡笑道:“我们一个流亡的女子,骨肉分散,过一天,就如过一年,需要的是自己人见面,其余人事上什么东西全不需要。”
她说到最后“全不需要”四个字,格外把语气加重。可是冯子安并没有感到受了什么刺激,因道:“这也难怪,在流亡中的人,谁不是这样的想着。不过我的看法,略有不同。那不可能的事,还要去幻想着,徒然伤害自己的身体。我以为我们最要紧的一件事,是保护自己身体。一个人必定要身体健康,才可以……”
玉贞对于这一套至理名言,并不要听。回头看到江边小划子上有人提了一盏玻璃灯迎上岸来,这就叫道:“划子渡人吗?我们要到江心轮船上去!”
冯子安又插嘴道:“用不着问,那船上有黄色绿色玻璃灯的,就是水上饭店的渡船,你踏了上去,他们自然会渡你走。”
玉贞道:“那多谢了,请冯先生回步吧,同舱里还有一位李小姐呢,在晚上我不便招待,请原谅。”
冯子安连说了几个“是”字。玉贞再也不敢多话;看到有黄绿灯的小划子,就踏了上去。冯子安虽没有跟上船来,可是他站在沙滩上,隔了水面,还连说着:“明天早上再来奉看。”
玉贞只当没听见,并没有给他一个答复,到了轮船上,倒觉得心里清静了许多。各个玻璃窗内,虽向外透着光明,但旅客们都已安歇了,没有一点声息。茶房代开了舱门,里面电灯光灿然,照着细小的屋子,简单的行李。孤独地坐在床铺上,心里想着,到了生平未到举目无亲的宜昌,莫名其妙的。来是来了,不知道哪一天再可以由此轻过?抬头看那小茶几上,有一叠信纸信封,便取下身上挂的自来水笔,待要写信。可是坐到茶几边,手拿了信纸,望着凝想了一会,写信给谁?父母!所在地早不通信。丈夫!不知道现时有没有人。别一个人呢,在这患难颠沛之中,没有写信去告知之必要。写了信去,也未必能多赚人家一滴眼泪。于是歇了一口气,慢慢起身,走到甲板上,靠了栏干站定。
南望宜昌对岸的山峰,在江边突起,烟雾沉沉的,把山峰给笼罩住。在那山峰上有两盏小灯燃着豆大的两点光,在高空的黑暗深处,更显着这河南岸是加倍的寂寞。看了很久,陡然有一种前路茫茫的念头,涌在心上。江风吹得并不响,不过长江上游的水,格外地湍急,触在船板和船缆上,哗朗有声。玉贞觉得脸上凉凉的,久站了,周身都感到冷飕飕的。自己站不住了,就回舱去坐着。直到这时,李小姐还没有回船来。一个人枯坐着,实在没有滋味,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两行眼泪水,在眼角里涌出,在脸上挂着。到了这时,不哭已不可能,就斜靠了枕头坐着,抽出手绢来,慢慢地揉擦着眼泪。
仿佛听到一路高跟鞋子响着,由远而近。心里也想到:别是李小姐回船了?可是不等她来擦干眼泪,李小姐已是笑容满面地推开舱门进来了。先一句话问着:“白小姐早回来了?”
第二句话就是:“你又伤感起来了!大时代来了,什么私人的力量也不能抗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大时代局面的构成,也是由于人力,不过是多数的罢了。我们有力量,就赶上大时代的前面去站定。没有力量,只好安守本分,听候自然的淘汰。伤感是没有用的,对于事体一点没有补救,只是损害自己的身体。”
玉贞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刚才靠在船栏干边,看了漆黑的江面,只听到东流的水,在下面响着,就情不自禁的伤感起来。”
李小姐捧了一大抱东西回来,大一包,小一包,放在床铺上清理着,因笑道:“那是你只看江的那一面。假使你靠了这里船栏干向岸上望着,那情形就不同了,灯火辉煌的,也很有个现代都市的意味。据我一位朋友说,这几个月以来,宜昌特别的繁荣,差不多汉口买不到的东西,这里全可以买到的。四川的东西,大半是由这里去的。必须要用的东西,可以在这里买一些。”
玉贞道:“那末,你这几包东西都是预备带到四川去用的了。你以为用完了几包东西,就可以回来了吗?”
李小姐笑道:“人生的行止,那是难说的。也许用完这十倍多的东西,我们还不能回来。也许用不完这一半,我们又回到宜昌了。天下事,哪里看得清?料得定许多?我们也只有就眼前所能猜到的事情,走一步,作一步。若一点不办一步不走,硬等机会来,那就是说我们一点人事不尽,自己对自己也有亏。何况这一年以来,人家都说我们妇女界表示出来的不够。我们诚然没有法子,把大多数无智识的妇女推动起来。可是至少的限度,我们推动我们自己,不再去连累别人,这是可以办到的呵!”
说到这里,她自己惊讶了一下,又摇了头笑道:“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就以我们到宜昌而论,不是令友冯先生和我们老早定下的旅馆,我们不知道在哪里安身呢?”
玉贞点点头道:“这倒诚然,我很不愿接受冯先生的帮助。可是他那股子殷勤劲儿,实在教人没有办法来拒绝。”
她说到这里,又勉强地微微一笑。李小姐把床底下的手提皮箱拖了出来,把东西一样样地向箱子里收着,搭讪着笑道:“那为什么呢?”
她口里问着,眼睛可不向玉贞望了去。玉贞觉得李小姐这人,还不是那轻薄分子,便把自己的身世,和冯子安过分攀交情的事说了一遍。李小姐在听话的当儿,把东西全都收到箱子里去了。这就坐在她对面,正了颜色道:“现在这社会,男人对于女子,最会趁火打劫,白小姐既是有这样意思,我以为有两个办法。其一:是把船票钱早早地退还给他,把交情从此打断。干干脆脆,可以省了许多麻烦。其二:是不必得罪他,照常和他来往。可是一切行动都公开,他送你东西,你就受着,他请吃馆子,你也到场,扰他两三回,你也照样地酬谢他一次,甚至于还请几个朋友作陪。他要说你不必客气时,你就说一个青年女子,不能受人家男子们的招待,男子们只管招待女人,不许女人回报,那不是以平等眼光来看待女人。这样,让他卖不出一分人情。你也就不必怕他纠缠了。”
玉贞道:“自然是第一个办法最好。不过人家一味地客气,我却抹不下面子来。我们一个孤身女子,飘零在异乡,也不敢得罪这种人。还是用李小姐这第二个办法罢。”
李小姐笑道:“女人总是抹不下情面的,我也猜着你会用这第二个办法。不过用这个办法,是要自己有坚定的主意的。”
她说这话时,将牙齿微咬着,还用高跟鞋在舱板上微微点了两下,表示她说到这句坚决主意的话,肯定而有力。玉贞自省得她的意思,因点着头笑道:“我假如没有坚决的意志,我也不会把这些话告诉李小姐了。不过一方面,我也愿避开他一点,他要是知趣一点,受了我两次冷淡,就这样离开着我们,那就更好了。他说了明天早上会来的,明天早上请李小姐陪我上街去一趟吧。我也学学你,买些进川预备的东西。”
说着话,不觉夜已深了。李小姐知道白小姐的丈夫是干什么的,情不自禁地向她表示一番敬意。到了次日早上六点钟,就引了玉贞上岸去。
踏上马路,就让人大吃一惊,时候是这样的早,每条街上,都是人挨着人走路。听听说话人的口音,却都是外省人。有许多操了江浙语音的妇女,手里挽了个篮子,沿着马路边菜担子上买菜。玉贞道:“这些太太们自己上街买菜,显然是不住旅馆。难道还租了房子住吗?这里是个过路码头,何必还作永久之计?”
李小姐笑道:“不作永久之计怎么办?昨天我到一个同乡家里去看了一看,他们全家十二口人,住在一片油盐店楼上,楼板上铺了一些稻草,都打着地铺。只有一张三屉桌子,拦了楼窗放着,把不能放在楼板上的东西,都放在那桌上,别的就不用说了。你以为他们租房子住比住旅馆还舒服吗?”
玉贞道:“这样作法,也是为了等船票吗?”
李小姐道:“当然是。据我在同乡口里所听到的报告,在宜昌等了两个月船票的人,那很平常。两个月在旅馆里的消耗,那就很可观。自己住房子,多等一天船票,少等一天船票,就没有多大的关系。”
玉贞道:“两个月还得不着一张船票吗?”
李小姐道:“可不是?你看提了菜篮子上街来买菜的人,家里总老老小小有上十口,行李是更不会少。这样大批的人口移动,就不会怎么容易。”
说着话,走到马路的转弯处,有一家小吃食馆子,有很多穿得整齐的男女都向里面走去。李小姐道:“早上我们没有吃一点东西,也进去坐一会罢。”
玉贞点头,她就在前面引路。因为这店堂里面,每张桌子四周,全坐满了人,便眼望了面前的楼梯,径直地上去。
出了楼梯口,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在迎面有一张破木橱子,里面放满了碗碟筷子,旁边又放了一只水缸。心里也想着:在楼上他们还另设有一个小厨房。索性进一步,更吓一跳,只见两个相对的床铺,横在橱子旁边,上面有人睡着,也有人坐着。一个女人披了头发,身上披了长衫,正在扣纽绊,望了二人道:“寻啥人?”
一句很道地的上海话。玉贞站在身后,呵哟了一声道:“这是住家的所在,我们走错了。”
那个说上海话的女人,且不理会她们,却回转头去对自己家里人道:“楼梯口上,我们贴的那张字条,哪个又给它撕掉了?”
白李二人看了这情形,也不必多说,立刻跑下楼来。小馆子里店伙,这就迎着她们笑道:“楼上不卖吃物,那是人家住家的所在。”
李小姐道:“这楼上很矮,伸手可以摸到椽子,还租给人家吗?”
店伙道:“哪个愿意租给人住呢?楼上让给人了,倒挤得我们自己没有了地方,晚上临时搭起桌子搭铺。你不要看那楼上矮,还住有三户人家呢。”
这时,李小姐向玉贞望着,微微摇了头道:“你听到没有?茶馆子都住着人,并不是假话。”
店伙又插嘴道:“有一程子挤得厉害,澡堂子里住满了人,连生意也做不成,怎么会是假话呢?”
两人觉得这店伙喜欢说话,就等了两个客座位出来,挤着坐下去,一面吃点心,一面闲打听消息。吃过一顿点心,这感觉到能在水上饭店找一间房舱住着,真是不容易。
吃过点心后走上大街,看到两旁店铺,全堆着丰满的货品。两边行人道上,也是像汉口似的,一个跟着一个走。不过马路上,没有汉口市面上汽车人力车那样多。玉贞觉得所看到的招牌,不是旅馆,便是酒食馆。走到第二条马路上时,便顺了路左右两边数了去,共计吃食馆占百分之二十七,放馆占百分之十五,而且有一大部分招牌都带着新开新设的字样。再听了过路人谈话,竟有三分之二是外乡口音。尤其可笑的,假如听到两个路人发出来的惊奇声音,那末,大概就不外如下的谈话:
“哦呀!你也来了,几时到的?”
“来了一个多月了。”
“有没有办法弄到船票呢?”
“托了许多人,一点办法没有,只好照登记手续等了下去。”
“真是糟糕,我们再要等下去,盘缠就要用光了。”
这样的话,你尽管不留心听,自然地会送进耳朵里来。再加上各人自己身受的旅行辛苦,那实在是不堪思索的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