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时起,冯子安又开始在玉贞身边絮聒着了。玉贞想着这种人生在宇宙中间,大概没有什么事业可图,只是想尽了法子去追逐女性,在时局演变到了现在这个阶段,稍微有点人心的男子,也应当做些正当事业,才表示他有丈夫气,纵然他没那种心胸,也不必走到大丈夫反面去,专心去作小人,这种无聊的人,也就不必去和他计较。她有了这意思,子安随在前后,她只是淡淡地和他说笑,好在进了巫峡以后,两岸的景致,是很可以排去愁闷的,也就终日坐在栏干边,不到别处去,也不进自己房舱。冯子安来了也只能在栏干旁站着。出了巫峡不久,北岸有座城池,列在山峰下,那就是巫山县,算是四川了。
离着玉贞所坐的地位不远,有一个年纪很大的人穿了旧蓝绸夹袍,手里捧了水烟袋,靠着栏干,一面吸烟,一面闲话风景。他道:“你看,我们的船走了这大半天,才达到四川的境界,人家以为三峡的风景,全在四川,殊不知湖北境内,就有好几百里的峡景,我是湖北人,我对于人家恭维四川三峡风景好,我就有点不平。”
他说话完毕,希哩呼噜地抽着水烟,脸皮涨得通红,果然是表示出了一种不平的样子。在船栏干边的人,都哈哈大笑一阵。那老人呼出一口烟来道:“笑什么?我说的本来就是真话呀!”
玉贞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便插言道:“老先生,请问你一句话,你到过四川吗?”
老人道:“连这次在内,我到过三次了。”
说时把右手三个指头向上伸了出来。玉贞就站起身来,走近一步,笑问他道:“那就很好了,我有许多事要和你老人家请教,请问到重庆靠码头的时候,在什么时候?”
老人昂起头来想了一想道:“这不能断定,今天或者可以赶到夔府;明天在万县,看看是不是有耽搁?假如没有耽搁,明天可以赶到忠州。后天……不成,不成!后天恐怕还赶不到,大后天十二点钟以前,准可以到重庆。”
玉贞道:“只要是上午能赶到得,上岸找人也好,找旅馆也好,都比较的要便利些。”
到了这里,冯子安有插嘴的机会了,他笑道:“这些小问题,白小姐何必放在心里,到了重庆的时候,我自然会招待一切。”
玉贞道:“招待一切?但是我去找我的朋友,或投靠我的亲戚,这是没法假手于人的事,难道你也可以招待一切吗?”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了一分淡淡的笑容,这显然是对于他所说的,加了一种瞧不起。子安是善于忍耐的,并不怎样介意。那老人那里知道这一些,他笑道:“一位小姐,由外面深到内地来,究竟也要有一个人引路才好些,我接到朋友的信,重庆的旅馆,全是旅客住得满满的。事先不托人布好一个位置,临时去找旅馆,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玉贞笑道:“这滋味,我也是领略过了的。在汉口,还不是旅馆和住户,都不是挤满了人吗?然而我也没有在马路上住着。”
老人笑道:“重庆这地方,哪里能比汉口?真正可以栖身的旅馆恐怕不满二十家。现在到重庆去的人,每天都有好几千,说是旅馆想得到办法,那就看得太容易了。”
他说话时,左手托了水烟袋,靠在怀里,右手却不住地摸着胡子。玉贞看那样子,他言外之意,很笑小姐们不懂时事艰难,便笑道:“困难自然是有的,不过我们既到了这地方,当然要想法去解决这困难,不能因为有了困难,就裹脚不前。你老先生大概是一家人都来了吧?这找旅馆是更困难了,是不是事前已经托人布置好了的呢?”
老人道:“我们有一房亲戚,向来就住在重庆的,早两个礼拜,在宜昌得了他们的信,已经把房子租好了。”
玉贞还没有答话,在这里看风景的旅客,不少是要在重庆找落脚之所的,就有一个人插嘴道:“请问老先生,房租是什么价钱?听说贵得不得了,是吗?”
老人道:“我们租了人家一进平房,共是五间,一百二十块钱押租,月租四十元,贵不算贵,但不知房子好坏如何?”
许多人同声附和道:“这就很公道了。我们在汉口听到人说,重庆一间房子,就要租三四十块钱呢。”
老人道:“早一年吧,在重庆无论怎样好的房子,没有一间房月租超过三块钱的,这就价钱超过数倍了。”
又有一个人问道:“听说重庆的米,贵得不得了,要卖三四块钱一斗。那还了得,不是四十块钱一担吗?”
老人笑道:“这句话,果然可以欺骗外行,四川的斗大,一斗米,可以抵川外三斗。四川也是个产米之区,何至于贵到下江几倍呢?”
玉贞笑道:“这样说来,这位老先生是一位老重庆,同船还有两天,我们少不得有许多事请教。”
老人表示有一些得意的样子,将手摸了胡子,微微地笑道:“老重庆三个字是不敢当,不过在汉口那种人吓人的话,我是不相信的,最妙的说是重庆限制人口登岸,上岸要有公文或证章,这不是一个笑话吗?又不是外国人到中国来,为什么要护照一类的东西呢?我有两位亲戚,他们更作远大的计算,早两三个月,就迁居到江津去了。据说,那地方生活程度之低,是人所猜想不出来的,三四口人一家,六七十块钱,要过上等生活,听说三四块钱的酒席,可以作出二三十碗来,我想着,在重庆先住一下,看看外县哪一县好,也搬到外县去住家。”
玉贞笑道:“据老先生说,江津很好,为什么不搬到江津去呢?”
老人笑道:“听说江津县里,差不多全是安徽人,无形中成了安徽人一个集团寄居地点,或者湖北人也有这样一个寄住所在,我也去寄住罢。听说,合川这一县也很好,电灯自来水马路都有,那里的房子,十块钱可以租一幢,十间八间,全说不定。”
他这样一说,把那些带钱不多,前路茫茫的人,都听了个悠然神往。争着问合川江津的情形。老人说:“到合川,由嘉陵江西上;到江津,由长江西上。离重庆都只有一百多里路。上水船要大半天,下水船只两三个钟点,交通是方便极了,各位若是不打算在重庆找工作,那就根本不必在那里勾留。在那里住几天,立刻可以搬到外外县去,免得在重庆多花钱。老实说,现在的钱,谁不是一个当着两个用?”
这些领教的人,格外听得入耳。冯子安觉得这些话太平淡无奇了,这个老头子无端夸耀,滔滔不绝,实在讨厌,偏是白小姐也像那些流浪者一样,她会把这些话听得入耳,于是靠住栏干,先咳嗽了几声,但是这没有效验,玉贞站在许多人后面,正把那老人的话,听得入神,不但没有理会到冯子安在这里等说话,连风景都没有分神去看。子安就笑着叫道:“白小姐有一处好名胜我要告诉你,再过去是夔门峡,在这峡里,有许多奇景,刘备托孤的白帝城,诸葛亮摆下的八阵图,都是天下闻名的。白小姐留意着,别错过了。白小姐!白小姐!”
玉贞原来是只当没有听到。无奈他只管叫着白小姐,惊动得大家都瞪了两眼望着。玉贞没有法子,只好掉转头来笑道:“我们入川,原不是为了游览,当然,关于日常生活的指示,比看风景重要得多。到了那白帝城你再招呼我吧,我还要听听这位老先生的指教呢。”
说时,依然扭过身子去说话。冯子安既不能抢上前把她拉了过来,也只好由她向下听着。那位老先生偏是有点神经病,经人一捧,他是越说越有神。子安站在船栏干边,对江岸上望望,又对那老人看看,但是这已经结构成功的局面,却是不能拆散。最后,他不能想得较好的办法,也只有挤到人群里来,听那老人说话,偶然也从中插上一两句话,顺顺玉贞的口风。但这玉贞谈笑自若的,总不离开这一群人,让子安无隙可乘。这老人他也就在附近船边上展着地铺,并不走开,只要大家愿意和他谈话,他捧了只水烟袋,总是继续地向下说。
到了下午四点多钟,船已航进了夔门峡。四川人把这个地方,是当了一所大门的,所以在名字上就加了一个门字。这峡中间,有一座大礁石,由江底直冒出来,名叫烟雨墩。水小的时候,这礁石伸出江面来,有十几丈高。传说下水船在急流上要对准了这礁石开下去,那水在礁石附近两边,犹如万道飞箭,船逼近了,水自然会将船送了走。不然,船走开去,让回水旋了转来,反是要撞上礁石去,撞一个粉碎。到了水大的时候,这样一座大礁,竟会完全沉入水底。那危险情形,是更不用说了。看风景的人,得了这个传说,进了夔门之后,大家都眼睁睁地注意着江中心这个礁石。在这烟雨墩附近,两岸是八阵图,远远看去,江滩上有几堆大小石头。这还是个中水时期,看不到八阵图的全形。稍微西上,就是烟雨墩了。果然,在水面上涌出一块直立的石头,船倒不是像传说那样,是对准了石头开去的。挨着江北岸的削壁,缓缓走上,这就不是巫峡那样长,只有半点钟的航程。不过和渡巫峡的情形是不同了,渡巫峡是在早上,青隐隐的两岸峰峦,包围了这条江,越远处看到前方雾沉沉的。因为时间早,过巫峡的木船,没有进口多远,轮船走到五六十里航程之后,就孤独地冲了江水而上,前后望着这个长峡里,不知道船由哪里钻了进来的,也不知道前面可有去路,仿佛是落在万山丛中一个大深涧里,不见什么活动。那轮机咚隆隆隆的响声,由石壁上回响过来,越觉得沉寂。抬头看着两岸之间那一长条青天,却是暗灰色,分不出阴晴。现在到了夔门峡,正逢着许多木船出峡。一只木船,有四五块白布帆,前后十几只船,远看倒颇是有趣。这峡山两边高峙,那船在石壁底下水上飘着,正显得它渺小。当空的天,虽然还是阴灰色,可是长江西端,正对了船头,乃是日落之处。初秋的天气,峡里还可以看得着晴天这西落的红日,像一只大火球似地沉在烟雾里面。这火球也不怎样通红,是一团鸡子黄色的东西在模糊的天脚,下面那水面的烟雾,在火团附近,都染上了红光。虽然不像平常的暮景,有灿烂的云霞,可是这红色的烟雾,染了一带天脚,那红光反映到峡里面,点缀得对面的山峰和这峡里的石壁,都变成了昏茫的意味。
大家赏鉴到这里的时候,船就快出夔门峡。北岸的山峰上,遥遥看到一座庙宇,顺了山坡,叠着四五层屋子,屋子后面,还有一尊不高的小塔。看风景的人都说,这就是白帝城了。玉贞咦了一声,心里好像有这样一句话:“原来就是这样几间小屋子?”
心里有这样一问,她并不求着谁的解答。子安恭候在身边,已经是很久了,这就接着道:“在古来的时候,当然不是这个样子,后代城池屡次起了变化,就把原来的形迹湮没了。然而后人又不肯完全就没了,就盖一座庙宇来纪念前人,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白帝城了。”
玉贞笑着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足见得冯先生博学。”
子安笑道:“那是白小姐太夸奖了。不过像川江里这些有名的胜迹,平常看书的时候,有什么记述,容易在脑筋里留下印象就是了。‘白帝城高急暮砧’,你看到了奉节了。”
他卖弄着这么一句,摇撼着脑袋,指了北岸山上。玉贞看到山上果然一座城墙,围了一片人家,在半山岗上,心里有所感触,不由得噗嗤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