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才没将话说完,叹了一口长气,将头低下去了。李杰见着他的黝黑的颈项,呆怔了一会,后来开始安慰他的朋友道:
“老弟!你别要灰心,将来总有念书的机会。现在的世界真是太不公道了,也就因为这个原故,我们才要革命。革命并不是如先前一样,只是我把你打倒,或是你把我打倒,就算了。我们现在要把这穷富的制度改变一下。我们要做到‘谁个劳动,谁个才能吃饭’的地步。这田地本来是天生成的,谁个也不能占为己有。换句话说,只有种田的才能享受田地的……权利,什么不劳而获的地主,是不应当存在的。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比谁个都明白些。”
“那就好了,”李杰又继续说道,“事情在乎我们干不干。我们在几天之内就把农会组织起来,张进德已经在进行了。事情要大家齐心才成,一个人是不能够的。你也不要去当兵罢,那当兵也没有什么多大意思,不如我们在乡里好好地干起来。我想,你是很有用处的,张进德说你很能干……”
“真的,张进德是这样说的吗?”贵才听了李杰夸赞他的话,不禁即刻眉开眼笑起来了。
“自然是真的罗。”李杰说。
天已快要到吃中饭的时候了。各远近的村庄里冒着炊烟,一股一股地消散在清澈无云的碧空里。在田中工作着的农夫们,有的已开始走回家去就餐了。在距离李杰们不远的一条田埂上,有一个荷着锄头的青年农夫在一边走,一边唱着音调尖脆的山歌。李杰曾在什么时候也和着贵才唱过这只山歌,但是他现在却只能听懂而不能再唱了。
“天不早了,”贵才昂头望一望顶上的太阳,说道,“我们要回去吃午饭了。”
“我也到你家里去吃饭吗?”
贵才听了李杰的话,不禁立起身来笑道:
“怎吗?你嫌吃不来我们家的饭吗?要想和我们一道革命,便要先学学吃我们的饭呵!”
李杰也笑起来了。
“不是这末说,我是怕你那位尊大人又要叨叨个不歇呵……”
§ 二二
已是夜阑人静了。毛姑在自己独自睡的竹床上,总是翻来复去不能入梦。一颗平静的少女的心,今夜晚算是摇荡起来了,如脱了羁绊的小马也似的,她无论如何,不能将它挽住。又如一只跳跃着的小虫也似的,她总是将它捉摸不定。她觉着有一种浅浅的愁闷的云雾将她笼罩着了,同时她的柔软而又缥缈的情绪,又似乎在为着什么而欢欣着也似的……她到底为着什么了呢?幽怨吗?怀春吗?抑是今夜的月光特别地皎洁,照在她的枕上,引动了她对于过去的回忆吗?不,不是因为这个原故……
日间毛姑的哥哥和李杰的谈话,差不多都被她在篱笆后偷听着了。她是一个女孩儿家,而且是一个乡下的女孩儿家,当然没有胆量,如她的哥哥贵才一样,和来到家里的李杰说这问那,虽然她是很要知道外边的情形,例如上海的女人穿什么衣服,广东的女人是不是大脚,以及关于她所听见的一些稀奇的传闻,是不是真有其事……但是她是一个女孩儿家,只得暗地偷听着他们俩谈论些什么。可是贵才向李杰所问的话,大半都不是她所要知道的,而她所要知道的,不懂事的贵才却一点也不提及。贵才为李杰述些乡间的疾苦,而李杰却说些为毛姑所不大明白的话,什么北伐军……国民革命……打倒帝国主义……唤起民众……妇女部……女宣传队……毛姑当然不明白这些是什么一回事。乡间的僻静的生活,尤其是女人们的生活,限制住了毛姑的听闻,因此毛姑虽然偷听了李杰的话,却不能明白那些话的意义。
但是,在别一方面,她又隐隐地感觉到她有所颖悟了的样子。在此以前,她只知道这乡间的贫乏的,简陋的生活,只知道有钱的人们,例如李家老楼的人,穿好的,吃好的,住好的,而他们,做庄稼的穷人,过的是不好的日子,而这日子是将永远地继续下去,无变更的可能,而且差不多也没有变更的必要。她只知道她现在还没有出嫁,等到出嫁了之后,那当然是嫁给一个身分和她相等的人,一个农家的儿子,也和她的妈妈所经过的一样,帮助丈夫做庄稼,烧锅,生儿子……每一个农人家的女儿都是这样地经过,她,毛姑,又何能想出例外的事呢?
现在毛姑却觉到了,那就是除开这种平常的,沉滞的,单调的生活而外,另外还有一种别的,为她所不知道的,也许是有趣的生活。什么妇女部,女宣传队,革命……这是一种别的生活,和她现在所过着的完全不相同的生活。在这乡间,女人们的职务只是服侍丈夫,烧锅,生孩子,而在那外边,在那为毛姑所没到过的地方,什么广东哪,上海哪,汉口哪,却有着什么妇女部,女宣传队,宣传着一些什么革命的事情……这的确是别一种的生活呵!而这生活也许是有趣的,正当的罢,否则,那些女子们为什么要干这些事呢?
听见革命军中有女兵,毛姑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女子也可以当兵吗?那倒成个什么样子?那将成为些野人,不能称为女孩儿家了。可是今天听见李杰的话,革命军中真正地有女兵,并且她们很勇敢,很会宣传什么革命。“那些女兵到底不晓得打扮得象个什么样子呵?有机会能够看一看,也是怪有趣的……”她不禁这样地幻想着,由于紧张的幻想,她的一颗平静的心便不住地跳动了。
她是很怨恨李杰的。她平素想道,如果没有李杰,那她的亲爱的兰姐便不会怀孕,便不会死去。兰姐完全死在李杰的手里呵!……“可见得女孩儿家要当心呵!一不当心,便会上那些没有良心的男子汉的当。兰姐自己太不当心了!明明知道李大少爷不能娶自己,为什么要和他……呢?李大少爷会娶我们穷人家的女子吗?”毛姑一面责备自己姐姐的不是,一面却深深地将李杰怀恨在自己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