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欢笑的,咒骂的,混合的声音,打破了黑夜的静寂。微雨停止了。天上的阴云淡薄了些,隐隐地露出昏黄不明的月光来。这时庙内的灯火已燃着了,众黑影涌进了庙内之后,在光亮之下才现出各人所特具的面目。一种胜利的情绪包围住了众人,众人乱哄哄地一时找不出怎样才能表示出欢欣的谈话来。癞痢头口中不断地骂着“妈的,妈的……”,大概这就是他表现欢欣的方法了。素来沉默着的,不知欢欣为何物的吴长兴,现在也禁不住在自己的平素是苦丧着的面孔上,流动着得意的微笑。张进德开始和李杰商量如何审判俘虏的事情……
被俘的三个人被捆绑在大殿的柱子上。两个不断地呻吟着,哀求着,一个低着头儿毫不声响。小抖乱走上前去,用手将这人的头往上一搬,仔细审视了几眼,不禁又是欢欣又是惊异地叫了出来:
“这是胡根富的二儿子啊!”
李木匠一听见小抖乱的叫声,便连忙大踏步地走将过来,定着眼睛看了一下:果然,不错,这是胡根富的二儿子!不禁将脑中的念头转动了一下,“妈的,你今天也落在老子的手里了……”啪的一声,就给了一个很响亮的耳光。众人为这一巴掌的响声听惊怔住了,都开始向着发愤的李木匠望着。
“打罢,打罢,使劲地打罢,木匠!现在是你报仇的时候了!”
“木匠!你问一问他的老婆在家里好吗?”
李木匠不顾及众人的同情与讥笑,仍继续将巨大的巴掌向着胡根富的二儿子的脸上拍去。这小扒皮倒有点能耐,任着李木匠的痛打,一声儿也不响。眼见得他的脸孔逐渐红肿起来了。因为自己手痛了的原故,李木匠才停住不打了,愤愤地吐了他脸上一口唾沫,默默地退到一边,喘着气。
“我的乖乖!今天李木匠可出了气了!”癞痢头笑着这样说。在灯光之下麻子都发了亮的刘二麻子,正欲依照着李木匠的榜样,刚一举起拳头来的当儿,张进德和李杰走上前来了。王贵才立在李杰的后边,好象为他保镖也似的。
“老二!别要打他!”张进德将刘二麻子拉过一边说道,“打死了,我们反而没有戏唱了。我已有了主意……”张进德说着,便转向被捆绑在右边柱子上面的,这时还在呻吟着的两个俘虏面前走来。他先向那一个约莫四十岁的汉子望了一望,觉得好象有点认识他,但一时不能记忆起来。只听得那汉子口中喊道。
“冤枉呀,冤枉!早知如此,我任着不种田了也不来这里……”
“这可就奇怪了!”张进德向着立在他旁边的众人巡视了一眼,微微地笑道:“半夜三更你们想要来把我们打死,又没谁个请你来,你怎么说叫着冤枉呢?如果我们被你们捉住了,那可真是冤枉呢。”
“你不知道,会长老爷呀!”
“我是会长,可不是老爷。”张进德打断他的话头说。
“我在田里做活做得好好的,东家打发人将我喊去,硬逼我今天夜里来到这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怜……”这汉子眼见得觉得自己太冤枉了,忽然放声哭了起来。张进德依旧如先前一般的平静的话音,向他问道:
“你的东家是谁呢?”
“就是张举人……”他很用力地,哽咽地吐了这末一句。大家不做声,群立着不动,期待着他往下的诉说。半晌他又哭着说道:
“张举人逼我今天夜里来……他说,如果我不愿意,那他就不给我田种了。诸位想想,我一家五口,老的小的,不种田不是要讨饭吗?他又说,成了事之后,每人还有重赏……我没有法子,只得……只是怕没有了田种,并不想要什么赏钱……请诸位开一点恩罢!我任着讨饭,下次再也不敢了。”
张进德沉吟了一会,后来吩咐立在他的右首的癞痢头说道:
“将他放了罢。”
“不揍他一顿,给他一个乖。就这样把他放掉吗?”癞痢头有点怀疑不解的样子这样反问张进德,仍旧立着不动。
“他比不得胡小扒皮。”张进德解释着道,“他是被逼迫来的,情有可原。快把他放了罢!”
癞痢头露出不高兴的神情,但张进德的命令又不得不听,只得走向前去,将被捆绑着的人的身上的绳索解了。这汉子被放了以后,向着众人磕了一个头,预备即刻就走出庙门去。但是张进德将他喊转来,向他问道:
“你知道农会是干什么的吗?”
这汉子惊怔住了,似乎不了解这句问话的意思。张进德接着又重问了一句。他半晌才口吃地说道:
“我……我不知道……农会是……”
“农会是保护穷人的利益的,”张进德为他解释着道,“是要种田的人不受田东家的欺,你明白了吗?你的田东家为什么要杀害我们办农会的人呢?就是因为我们要打倒田东家,对他们不利,你明白了吗?……象你这样的穷人应当加入我们的农会才是道理,如何能帮助田东家来打我们呢?往后万不可再这样了!……”
“是!是!不敢了!”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去。他终于如畏缩的老鼠一般,走出庙门了。惟有癞痢头有点埋怨似的,自对自地说道:
“妈的,便宜了他!这小子是猪猡!帮助田东家。妈的……穷人应当帮助穷人才是,妈的……”
“请你们也把我放了罢!我是更冤枉了!哎哟,好痛呀!”
众人回过身来,又将第三个被绑着的俘虏围绕着了。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模样的强壮的汉子,他的叫喊的声音很响亮。他的耳根下有点血痕,大概是被打伤了。众人听见他这样地喊叫着,都禁不住好笑起来了。好事的小抖乱首先笑嘻嘻地开口问道:
“我的乖乖!你怎么更冤枉呢?快说,你这小小的活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