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素一面望着不知何故红了脸的张进德,一面思索了一会,很坚决地说道:
“我的意见和你的一样。我们说的是土地革命,为什么还说到租不租呢?张同志你到底是怎样地主张?会长先生?”她说出最后的一句话之后,抿着嘴向低着头不做声的张进德笑起来了。张进德半晌不回答何月素的话,好象没听见也似的,后来他忽然抬起头来,恢复了他平素的果敢的态度,很沉重地说道:
“现在我的意见也和你们两个人的一样。”
“好,那我们明天就贴出布告来。”李杰很满意地这样说。他眯着两眼,笑嘻嘻地望着窗外,一壁用手指头叩着桌面,如在幻想着什么得意的事也似的。忽然他回过脸来向着张进德问道:
“刘二麻子为什么现在还不见影子呢?我们的交通总长忘记了他自己的职务吗?他应当到城里去买写告示的纸,而且我有一封信写给省里总会去的,也要他到城里去寄……”
李杰说到此地停住不说了。他很惊异地望着张进德和何月素改变了的神情。张进德低下眼睛俯视着桌面,表现出十分局促的样子,而何月素偏过头去,那红涨了的脸部还可被李杰看着一半。好象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秘密,这时被无意的李杰的话语所揭露了也似的,这逼得李杰觉得自己也好生不安起来。他暗自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并没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呀!怪事!……”由这一种思想,他也没有勇气再继续往下说去了。这时房间的空气顿时沉默得令人难耐,尤其令李杰感觉得难过,不知如何才能脱去这种快要闷死人的境界。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忽然房门一开,刘二麻子红着脸,很仓皇地跑进来了。只见刘二麻子噗通一声,在张进德的面前跪下了,这眼见得也弄得张进德莫名其妙地吓了一跳,何月素回过脸来,见是刘二麻子跪在张进德的面前,脸孔更加红涨起来,很厌恶地瞅了一眼,即刻就立起身来走出房门去了。
“你,你是怎么一回事?”张进德很惊异地问。
“请你打死我这不要脸的东西罢!唉,我这不成形的人……进德哥!你把我打死罢,打死我也不冤枉……我做出这种事来……我,我懊悔也来不及了……”
刘二麻子忽然伏着张进德的膝头哭泣起来了。张进德将眉头一蹙,半晌没有做声。在他的脸上逐渐露出一种怜悯的神情了。开始用手抚摸着刘二麻子的光头……
“你昨晚难道发了疯不成?”张进德后来这样责备他,但在低微的声音里只有怜悯而无厌恨了。“究竟是一回什么事呵,你说!”
“我,我吃醉了酒……我……发了昏……”
刘二麻子还是伏着张进德的膝头哭泣,仿佛小孩子受了什么冤枉,在他的母亲面前诉苦的模样。李杰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是什么一回事。只见张进德更将声音放友爱一点,抚摸着刘二麻子因哭泣而稍微有点摆动的光头,如母亲教训小孩子一般地说道:
“只要你下次不这样了,我想何先生是一定不会怪你的。此后好好地做事要紧。老婆是可以找得到的……起来罢……李先生在这里,他要叫你到城里买东西去呢?……”
§ 四二
这乡间的空气还依旧,可是这乡间以外,在县城里,在省城里,在政府建都的所在,近来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可怕的,一时尚难以想象的事变……
李杰经常地读着由省城里寄来的书报,通告,书信,虽然不能在这其间寻出一个确定的线索,可是那些隐隐约约的语句,偶尔不十分清晰的暗示,在在都足以逼令李杰感觉着,就是在普遍的紧张的革命的空气的内里,正在酝酿着要爆裂的xx的炸弹,这炸弹虽然一时不能被指出在什么地方,然而如果一朝爆裂了,那是有可怕的结果的。李杰深深地感觉到这个不可避免的事变,虽然不能用明显的语句将这种感觉表示出来,可是他近来却为着这种感觉所苦闷着了。
在他初进到革命军里工作的时候,他也和别的人一样,为革命这醇酒所沉醉着了。他曾相信这军队以及这军队的指挥者,也和他一样,是革命的主力,是光明的创造者。可是他后来渐渐熟悉了军队中的情形,渐渐认识了所谓“革命的大人物”的面目,不禁逐渐地失望起来。“这样的人能够革命吗?如果这是革命,那末这革命是为着谁个所需要的呢?它的结果是怎样?……”他总是这样暗自想着,他的不满意和怀疑也就因此深深地增加了。
那时,同志们说他害了“左倾幼稚病”,说他过于担心……他自然不愿意承受这种乐观的意见,但是他不能很确定地证明他所怀疑的对象,于是在那时他便也没有很坚强的反驳。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些人讲革命是靠不住的”,终于请求回到自己的故乡来,实地进入乡下人的队伍里……他相信这是根本的工作,如果他要干革命的话,那便要从这里开始才是。
现在,他回到乡里已两个多月了。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中,他相信自己有了相当的成绩。无数的年月被旧的陈腐的生活锁链所捆缚着的乡间,现在居然由他和同志们的努力改换了一副新面目了。在这乡间,土豪劣绅们失去了势力,乡人们开始意识到有走上新生活的道路的必要。这当然不是小事,这是自有人类历史以来的一种非常现象啊!但是这乡间究竟是一个很微小的区域,在这里他究竟很难建造出一个理想共和国来,如果在这乡间以外的地方,在县城里,在省城里,在京都里,统治着xx的势力。李杰感觉着这种xx的势力蒙着一种面幕,逐渐地在暗里膨胀着,说不定今天或是明天,那可怕的面目就会呈露出来。那时倒怎么办呢?……如果李杰感觉到在这一乡间的范围内,他是有力量的,可是当他想到这范围以外的时候,那他便要感觉到自己的微弱了。
他深深地为着这种感觉所苦闷着。有没有将自己的这种感觉告诉其他同志的必要?谁个也不会明白他。乐观的,正在兴奋着的何月素,是不会相信他的话的。她一定要反驳他,“不,这是不会发生的事情!”至于毛姑,王贵才,刘二麻子,癞痢头……那是更不会明了他的话的。有一次他曾向张进德略略提及一下,可是张进德很不在意地说道:
“管他呢!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谁个也不会明白他的焦虑!天晓得!……
今天,他接到他的朋友从省城里寄来的一封信。不知为什么,在未将信封拆开以前,他就好象预感到那信里面有着什么不好的消息。他的预感竟证实了。他的朋友向他报告“马日的事变”……xx的势力抬起头来了……政局正在变动……大部分的所谓“领袖”右倾……
这对于李杰并不是意外的晴天霹雳,他早已预感到了。不过当他的预感被这封信证实了的一瞬间,他的一颗心不禁陡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嗯哈!这些带假面具的魔鬼到底要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呀!”他想。但是今后应当怎么办呢?革命就此算完结了吗?光明究竟没有实现的希望吗?不,这是不会的罢?……
他将信的内容首先告诉了何月素。这时何月素正在为毛姑解释“阶级……专政……资本主义……”的意义,毛姑听得出神,她也说得高兴。她翕张着小嘴,活动着两只圆圆的眼睛,有时还摆动着白嫩的小手。李杰走进房内,她并没有觉察到,倒是头偏伏在桌上静听着的毛姑先看见他了。
“你说得这样高兴,可是你可知道在省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