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仍旧低着头,宛如驯服的待刑的罪犯一般。他没有勇气再往下说下去了。他觉得他此刻可以跪下来请求李木匠不再逼问他,啊,这是怎样残酷的逼问啊!……
“那末,怎么办呢,队长?”
残酷的,尖冷的,侮辱的声调终于逼得李杰气愤起来了。
“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吗!?”
“听队长的命令……”
李木匠说了这末一句,便回转身走出房门去了。李杰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停了一会,忽然明白了:李木匠决意烧去李家老楼……病在床上的母亲或者会被烧死……痛哭着的惊叫着的小妹妹……这怎么办呢,啊?……李杰在绝望的悲痛的心情之下,两手紧紧地将头抱住,直挺地向床上倒下了。他已一半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他被惊慌着的张进德的声音所震醒了。
“刚才有人报告我,说李木匠带领了一队人去烧李家老楼去了……说是你的命令……这是真的吗?”
李杰坐在床沿上,低着头不做一点儿声响。张进德见着他这种神情,不禁更加怀疑而惊慌地问道:
“是怎么一回事?”
李杰抬起头来,睁着充满苦痛的眼睛,向立在面前的张进德望了一会,半晌方才低微地说道:
“也可以说是我发的命令……唉,进德同志!如果你知道……”
张进德未等他说完,即打断他的话头说道:
“你不是发了疯吗?你的父亲当然是我们的对头,可是你的病了的母亲,不知世事的小妹妹……这,这怎么行呢?赶快差人叫他们回来才是!”
张进德说了这话,回头就走,可是被李杰一把将他的袖子拉住了。李杰将他拉到床沿和自己并排坐下,依旧很低微地说:
“进德同志!你以为我是发了疯吗?我一点也没发疯。人总是人,我怎么能忍心将我的病了的母亲,无辜的小妹妹……可是,进德同志!我不得不依从木匠叔叔的主张……”
“他主张什么呢?”张进德很性急地问。
“他主张将土豪劣绅们的房屋都烧掉,破坏他们的窝巢,这是对的。何家北庄,胡家圩子……应当烧去……但是李家老楼烧不烧呢,木匠叔叔问我。你知道,木匠叔叔素来不相信我,如果我不准他烧李家老楼,那不是更要令他不相信我了吗?而且那时候恐怕这一乡间的农民都要不相信我了。别人的房子可以烧,可是你自己的房子就不能烧,哼!……他们一定要不满意我。如果他们不满意我,那我还干什么革命呢?这一次对于我是最重大的考验,我不能因为情感的原故,就……唉!进德同志!人究竟是感情的动物,你知道我这时是怎样地难过啊。我爱我的天真活泼的小妹妹……”
“现在去止住他们还来得及啊。”
“不,进德同志!”李杰很坚决地摇头说道,“让他们烧去罢!我是很痛苦的,我究竟是一个人……但是我可以忍受……只要于我们的事业有益,一切的痛苦我都可以忍受……”
张进德的手仍被李杰的手紧紧地握着。李杰低下头来,张进德也为之默然。
这时自卫队的队员们在院中已开始唱起为李杰所教授的革命歌来了: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满腔热血已经沸腾,
拚命做一次最后的斗争……
§ 四八
自从李家老楼和何家北庄被焚了以后,县内的风声陡然紧急起来了,农会得到确实的消息:新编的民团会同军队即日下乡剿灭农匪……经过长时间的讨论,自卫队决定退到离关帝庙约有十余里之遥的一带深山里,以静观敌人下乡后的动静。有些勇敢的青年们不满意退避的主张,以为这是示弱的行为,可是一因为人数不足,二因为枪械缺乏,若不退那岂不是要送死吗?……
荷姐依旧是先前的荷姐,执行着艰苦的工作,度着贫寒的生活。荷姐又不是先前的荷姐了,她已经和她的丈夫对等起来,不再受吴长兴的牛马式的虐待了。也许吴长兴很不满意这个,但是她有妇女部后盾呵,而且她决定了,如果吴长兴再施行虐待,那她便不再跟他做老婆了。“世界上的男人多着呢,谁稀罕你这黑鬼?”她时常这样威吓她的丈夫,而且她想,一个女人没有丈夫,不见得便不能生活……
正在弯着腰在菜园内锄地,一面又幻想着这幻想着那的当儿,荷姐忽然为着走近她面前的脚步声所惊动了。她抬起头来,见是自己的面孔沉郁着的丈夫,便开口很不恭敬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