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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嘉先生!人世间的惨酷和恶狠,倘若我们未亲自经验过,有许多是不会能令我们相信的。我父母之死,就死在这种惨酷和恶狠里。我想,倘若某一个人与我没什么大仇恨,我决不至于硬逼迫他走入死地,我决不忍将他全家陷于绝境。但是,夭下事决不能如你我的想望,世间人尽有比野兽还毒的。可怜我的父母,我的不幸的父母,他俩竟死于毫无人心的刘老太爷的手里!……

当我劝父亲到刘老太爷家里哀告时,虽未抱着大希望,但也决料不到我父亲将受刘老太爷的毒打。就是我父亲自己临行时,大约也未想及自己就要死于这一次的哀告。我与我母亲老在家等我父亲回来,等他回来报告好的消息。我当时虽然未祷告,但是,我想,我的母亲一定是在心中暗地祷告,求菩萨保佑我们的性命,父亲的安稳。但是菩萨的双耳听错了:我母亲祈祷的是幸福,而他给与的却是灾祸。从这一次起,我才知道所谓上帝,所谓菩萨,是与穷人们极反对的。

我们等父亲回来,但等至日快正中了,还未见父亲回来。母亲不耐烦跑到门外望——睁着眼不住地向刘家老楼那一方向望。我还在屋里坐在椅子上东猜西想,就觉着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也似的。忽而听见门外一句悲惨而惊慌的呼唤声:

“中儿!你出来看看,那,那是不是你的父亲?……”

我听见这一句话,知道是母亲叫唤我,我即忙跑出来。此时母亲的态度更变为惊慌了。我就问她:

“怎么了?父亲在什么地方?”

“你看,那走路一歪一倒的不是你的父亲么?吃醉了酒?喂!现在哪有酒吃呢?说不定被刘老太爷打坏了……”

啊!是的!被我母亲猜着了。父亲一歪一倒地愈走愈近,我和母亲向前去迎接他。他的面色现在几如石灰一样的白,见着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泪汪汪地。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手搭在母亲的肩上,示意教我俩将他架到屋里去。我和母亲将他架到屋里,放在床上之后,我母亲才问他:

“你,你怎么弄到这般样子?……”

我母亲哭起来了。

我父亲眼泪汪汪地很费力气地说了两句话:

“我怕不能活了,我的腰部,我的肚肠,都被刘老太爷的伙计踢坏了……”

我母亲听了父亲的话,更大哭起来。很奇怪,在这个当儿,我并不哭,只呆呆地向着父亲的面孔望。我心里想着:“我父亲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忍心下这般的毒手?哀告你不允,也就罢了,你为什么将他打到这个样子?唉!刘老太爷你是人,还是凶狠的野兽?是的!是的!我与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地行凶作恶?我们是你的佃户,你是我们的主人?哼!这是什么道理呀?我们耕种土地,你坐享其成,并且硬逼迫我们饿死,将我们打死,陷我们于绝境……世界上难道再有比这种更为惨酷的事么?

“爸爸!你死在这种惨酷里,你是人间的不幸者——我将永远不能忘却这个,我一定要……爸爸呀!”

当时我想到这里,我的灵魂似觉已离开我原有的坐处。模模糊糊地我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径自出了家门,向着刘家老楼行去。进了刘家老楼大门之后,我看见刘老太爷正在大厅与一班穿得很阔的人们吃酒谈笑,高兴得不亦乐乎。他那一副黑而恶的太岁面孔,表现出无涯际的得意的神情;那一班贵客都向他表示出十二分的敬礼。我见着这种状况,心内的火山破裂了,任你将太平洋的水全般倾泻来,也不能将它扑灭下去。我走向前向刘老太爷劈头一菜刀,将他头劈为两半,他的血即刻把我的两手染红了,并流了满地,满桌子,满酒杯里。他从椅子上倒下地来了,两手继续地乱抓;一班贵客都惊慌失色地跑了,有的竟骇得晕倒在地上。

大厅中所遗留的是死尸,血迹,狼藉的杯盘,一个染了两手鲜血的我。我对着一切狂笑,我得着了最后的胜利……

这是我当时的幻想。我可惜幻想不能成为事实,但是有时候幻想也能令人得到十分的愉快。在当时的幻想中,我似觉征服了一切,斩尽了所有的恶魔,恢复了人世间的光明。倘若事实能够与幻想相符合,幻想能够真成为事实,维嘉先生,你想想这是多么令人满意的事啊!

我很知道幻想对于失意人的趣味,一直到现在,我还未抛却爱幻想的习惯。倘若在事实上我们战不胜人,则我们在幻想中一定可以战胜人;倘若刘老太爷到现在还未被我杀却,但是在幻想中我久已把他杀却了。

我以为幻想是我们失意人之自慰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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