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这一晚在江边与菊芬别了以后,差不多有一个礼拜的样子,我没有到劳动学校来看她们。我不愿意再见她了,见了她徒使我感觉得无限的苦痛。她就同有什么伟大的吸引性也似的,无论我自持得怎样地镇静,可是一见了她,我的一颗心就要跳动起来了。她实在是太可爱了,倘若天使是世界上最可爱的,那么她就是天使了。我一方面感觉得我不得不爱她,但一方面我的意识又告诉我说,“菊芬是一个可爱的姑娘,薛映冰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他俩正是天生成的伴侣,你有什么权利来扰乱他们俩的爱情呢?喂!算了罢,你没有恋爱菊芬的资格……”这一种内心的冲突,真是使我痛苦极了!最后,我决定往下去不多见菊芬的面,或永不见菊芬的面,慢慢地用强制的工夫,来冷淡自己对于菊芬的感情。
真的,我有六七天没有见着菊芬了。我何尝不想见她,可是见了她徒增加我的愁苦与怅惘……
同时,在这六七天之内,h镇的政局大大的变动了:街上所有革命的标语尽被撕去;逮捕左倾分子……惊慌……恐怖……不安定的现象……
我这时对于政治的悲愤,一时地将我对于菊芬的想念压低下去了。我这时是住在c路f里一位友人家里的前楼上,凡c路终角的刑场上枪毙人的枪声,我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地。环境逼迫我不能多出门,可是自有我这位同居的友人报告我:在刑场上枪毙的是一些什么人。……这些被枪毙的人从前是很忠实的革命党员,而现在却被政府加上一个暴徒的罪名。……这些杀人的枪声简直把我的一颗心震裂得痛不堪言。在心痛得最厉害的时候,我似乎觉着我要走入疯癫,我要同着他们一块儿死去。
一天吃过午饭以后,我迎着风躺在藤椅子上面,这时恰又听见刑场上的枪声。我的一颗心始而为之裂痛,继而被我强制得又平静下来了。我又想起来我向菊芬所提出来的一个问题:“继续做文学工作呢,还是将笔抛下去拿起枪来?”在这一次我是坚定地决定了:“现在是拿枪的时代了!什么文学,什么革命文学,这都是狗屁!我能这样地静听着这种万恶的枪声吗?我能硬看着他们被枪毙吗?喂!我是一个浑蛋!我是一个最可耻的怯懦者!我应当拿起枪来……”
“信!”邮差送进一封信来。
信面的字,我认得是梅英的笔迹,便拆开看道:“江霞同志:我们是前天搬到h镇来的。我们的学校已经被兵占住了。菊妹现在的病很重,一忽儿想起她的故乡来,一忽儿又想起革命的前途……也不知哭了许多次。她很想念你,倘若你有工夫的时候,请你务必来看她一下。……”我将信看完,便连忙将衣拿起,出了门,照着信上所指示的地址走来。当我出了弄口,走了很多的路的时候,觉得炎热的阳光晒得我的脸很痛,才知道我忘记了戴帽子。近来h镇的铜元随着“清党运动”都被清光了,弄得我们连坐黄包车的铜元都没有,只得劳动自己的两腿走路。没有戴帽子的我,这时虽然是忍受不了如火焰也似的阳光,但也只得听着了。
菊芬两姊妹所住的,是一间陈旧的,狭小的,光线不强的前楼。当我将要走进她们的房门时,这时房门并未关着,我停一下向房内一看:一张破败的木桌子立在窗前,上面放着一些洗脸盆之类,东边靠床横着一张没带帐子的木床,床上躺着一个脸朝里的,头发蓬松着的病人;梅英在墙角上弯着腰收拾汽炉子,或者是正在为菊芬煎药呢……全房内充满了寂寥而凄凉的空气,令人即刻发生凄凉之感。
“梅英同志,我来了。”我走进房内,恐怕惊动了病中的菊芬,轻轻地向梅英说道:“菊芬睡着了吗?她现在的病怎样了?……”
梅英还未来得及回答的时候,菊芬已经将脸翻转过来,声音很微弱地微笑着向我说道:
“江霞同志,你来了吗?你接着了梅英的信吗?”
我点一点头。这时我仔细地看一看她的面容,觉得比从前黄瘦得多了。她的两片嫩红如朱也似的嘴唇,现在已经是灰白的了,这表明她这一次的病的确是很厉害的。但是她的微笑还是如从前一样的温柔和善而动人,她的眼光还是如从前一样的活泼而有神。虽然她这时是一个很弱的,很黄瘦的病人了,但她只要一微笑,一开口,那你即觉得她还是如从前一样的可爱,不过增加一点病的风韵罢了。
“呵,我们有很久不见面了,你近来好吗?我真是有点想念你呢!你看,我们房里连一张椅子都没有,坐都没处坐,请你就坐在我的床上罢。呵,我看你也有点消瘦了呢,你的身体也有点不好吗?我们搬到此地已经有两三天了。你晓得吗?我们是被丘八赶走的,差一点我们的性命都没有了……”
“我看你的病很重,现在好了些吗?”我很不安地说。
“没有什么。今天已经是好得多了。因为受了寒,发烧了一两天,又加之受了丘八太爷的气,就这样地就害起病来了。还好,现在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了,再过两天就会完全好起来的……”
菊芬说着说着,想坐立起来,似乎要表示她已经是好了的样子,可是我同梅英却一致地拦阻她道:
“喂!请你躺着罢!别要坐起来,坐着是很吃力的!”
梅英连忙用手托着她的背,又将她放下躺着,她并不反抗,惟对我们笑着说道:
“你们以为我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吗?好,躺着我就躺着,其实躺着真不舒服呢。唉!江霞同志,我一生最讨厌的是病,倘若世界上没有病这种东西,那我们倒多快乐呵!唉!病,真是讨厌的东西!”
“你的身体很弱,我劝你少说些话罢!”
多说话足以伤神,我见着她这样地多说话,很不放心,所以这样地劝她,可是她却笑着反问我道:
“怎么呀?你禁止我说话吗?”
“我不是禁止你说话,不过我以为你的身体很弱……”
“请放心,不要紧的。我现在的病已经好了。就是病死了又怎样呢?人生总不过一死,死去倒干净些,你说可不是吗?我想我不病死,也将要被他们杀死,不过宁愿被他们杀死倒好些。我现在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总是想杀人,总是想拿起一把尖利的刀来,将世界上一切混账的东西杀个精光……江霞同志,你想想,为什么敌人能够拚命地杀我们,而我们不能够拚命地杀敌人呢?呵,杀,杀,杀尽世界上一切坏东西!……”
菊芬越说越兴奋起来了。黄瘦的面容渐渐地泛起红潮来,两片嘴唇已不如先前的灰白了。我见着她这种的样子,越觉放心不下,恐怕因此又要加重了她的病势,遂又恳切地劝她不要再多说话了,应当平心静气地养养神,可是她不注意我的劝告,又继续地说道:
“等我病好了,我一定跑到街上演讲,散传单,让他们把我捉住枪毙好了,反正不杀死也要气死……我顶好是能够找到一支手枪!……”
菊芬沉默下来了。这时她将两眼闭着,似乎是因为多说话而弄得精神疲倦了,又似乎是在沉思什么也似的。她的脸上出了很多的汗珠,我想用手帕为她拭一拭,但我将手帕拿出衣袋来,想一想又中止了。我转过脸来看看梅英,她这时是在背朝着我们,靠着桌子,低着头翻看一本什么书,似乎将我与菊芬完全忘却了也似的。我想找几句话与她谈谈,但我恐怕惊扰了菊芬,便也就沉默着不说话了。最后我以为菊芬已经睡着了,见着她很是安静地躺着,不料她忽然将眼睛睁开,很郑重地向我说道:
“江霞同志!你别要忘记我对于你的请求呵!”
“你对于我有什么请求呢?”我很惊异地反问她。
“什么请求?难道说你已经忘记了吗?你不是已经答应过我,要写一篇关于我的小说?……”
“这件事情我是记得的,请你放心好了!你这种样子的可贵的,光荣的女性,我不表现出来,那么我还要表现什么呢?你真就同天使也似的!……”
菊芬听了我的话,脸上的笑纹又重复舒展起来,有一种很满意的,很快慰的表情。我见着她这种样子,也感觉着无限的快慰,即时想伏在她的身子上,抱着她的颈亲吻,但是薛映冰的影子又闪到我的脑际来了,似乎在隐隐地说我没有如此做的权利。我的心又有点动起来了。……我沉吟了半晌,似乎很胆怯怯地向菊芬问道:
“薛映冰呢?他来过了吗?”
“他去做军事工作去了。现在还没有信来……”
菊芬说了这两句话,又将眼闭下了。她的神气似乎有点兴奋,然而她强为抑制,不愿我知道她这时内心的颤动。停了一忽,她又睁开眼向我笑着说道:
“江霞同志!你看薛映冰怎样?他真是现代的英雄!……你看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吗?”菊芬说着这话,带着一点矜恃的口气,这表示她是如何地爱薛映冰,而她又是如何地相信薛映冰,相信薛映冰是她唯一的爱人。
“是的,菊芬!薛映冰真是现代的英雄!你与他恰巧是一对!……”
“真的吗?”菊芬更满意地笑起来了。
我不愿与菊芬再继续谈将下去了,因为我恐怕多说话于她的病体有碍。停了一忽,菊芬笑迷迷地又将眼闭下来了,我便乘此机会辞行,允许以后时常来看她们。在归家的途中,我将适才与菊芬所谈的话又重新回想一遍,最记得的一句是菊芬所说的,“顶好是能够找到一支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