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早晨将露出曙光,
绚丽的白日普照大地,
而我,也许我却堕入黑暗
独自去领略坟墓的秘密。
亚历山大·普希金(1)
一位先生
一路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始终保持沉默。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目光注视着一位紧跟在他后面跑来的先生:
“对不起,您是……”
彼得堡已经融化的泥泞在沙沙沙地响;那边,有辆轿式马车亮着灯穿过漫雾……
“我有幸认识您,您是?……”
一路来他都听到自己背后奔跑的套鞋烦人的啪嗒啪嗒声,感到有人用红肿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背脊;这人在门口的空隙地处——在小胡同那边就缠上他了。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莫尔科温……”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往后边转过身子,眼睛直盯着先生的脸;这张脸什么也说明不了:一顶圆顶礼帽,一根拐杖,一件大衣,一嘴难看的胡子和一个鼻子。
接着,他靠到墙上,什么都忘了,一路来那堵墙上都露出一顶稍稍斜向侧面的圆顶礼帽;这圆顶礼帽的模样使他厌恶。浑身都感觉到彼得堡的潮气,彼得堡的泥泞融化成了一道道流水,淙淙地响着;薄薄的冰屑,蒙蒙的细雨,把衣服都淋湿了。
落在墙上的圆顶礼帽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阿勃列乌霍夫背后又一次传来清晰的声音:
“我打赌,您的这种冷淡态度是出于纯粹的卖弄……”
这一切,好像曾经发生过。
“您听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试图对圆顶礼帽说,“老实说,我感到吃惊;我,老实说……”
瞧,那边显出头一个亮晶晶的苹果;那边——第二个;那边——第三个;一条由苹果似的电灯泡组成的线条照亮了涅瓦大街,大街上石砌建筑物的墙壁都被彼得堡通宵达旦的灯火映照得昏沉沉暗洞洞的一片,那些华丽的餐厅在这一夜的慌张中闪烁着自己血一样鲜红的招牌,招牌下边,在高筒大礼帽、帽圈、圆顶礼帽、侧面开口的男衬衫领子和外套中间,在芬兰湾沼泽地带冒出在辽阔的俄罗斯大地上那张炽烈燃烧的大口的暗洞洞的亮光中,一些戴羽毛饰物的太太用皮毛围脖遮着抹得绯红的嘴唇老是在东张西望。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留神注视着,一直留神注视着在墙上来回奔跑的黑圆顶礼帽的影子,一个几个世纪来的黑黝黝的影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知道:同神秘的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相遇的情况,不允许他就在那里——在小围墙处,出于真正的自尊心打断这次会见,而应当十分小心地进行试探,关于他,这个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真的知道点什么,这个人和父亲又真的说了点什么。正因为这样,他不急于同他告别。
涅瓦河露出来了,冬宫小运河石砌褶纹下展示出一片伤感的开阔天地,阵阵强劲的海风从那里刮来;涅瓦河那边,露出岛屿和房屋的轮廓;琥珀色的双眼忧伤地往雾中望去,那双眼睛好像在哭泣。
“照实说,您也许不反对和我发生所谓的暧昧关系?”还是那个讨厌的声音在背后纠缠。
瞧,广场——广场上依旧矗立着那块灰蒙蒙的岩石,依旧是那匹竖起前腿的马;但怪事儿,影子遮住了铜骑士,好像没有那骑士。在那边远处的涅瓦河上,停着一艘捕鱼的纵帆船;纵帆船亮着一点闪烁的火光。
“我该回家了……”
“请别回家,这时候回家干什么!”
他们接着经过一座桥。
他们前边走着两个人:一个四十五岁左右,是穿黑皮衣的水手;他戴着带耳套的皮帽,两颊发青,一脸火红色的夹白毛的大胡子;他旁边的一位穿着大靴子,简直是个巨人,头戴深绿色的宽边羔羊皮帽迈步走着——黑眉毛,黑头发,小小的鼻子,留一撮短胡子(2)。这两个人使人想起点什么;两人走进一家钻石招牌下敞开着大门的餐厅。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莫尔科温在钻石招牌的字母下用莫名其妙的下流动作扯了扯阿勃列乌霍夫身上尼古拉式外套的腰部:
“上这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餐馆,瞧——正好,瞧——上这儿——吧!……”
“请吧……”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一只手扯着他尼古拉式外套的腰部,立刻打起呵欠来;他拱起背,弯下又直起来,像一头食人兽似的把张得大大的嘴巴对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算把阿勃列乌霍夫一口吞下去:一定要一口吞下去。
这一下把呵欠传给了阿勃列乌霍夫,后者的嘴巴也弯曲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勃列乌霍夫试着想脱身:
“不,我该走了,该走了。”
但神秘的先生颇善辞令,不客气地打断说:
“嘿,去您的吧——我全知道,腻烦了?”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抢先说:
“是啊,我也觉得腻烦。而此外还可以补充一句,我着凉了,这几天我一直用脂油蜡烛治疗来着……”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的嘴巴已被呵欠拉开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吧——好吧——您睡,有多腻烦!……”
“简直想睡觉……”
“那好吧,可是毕竟(您也替我设身处地想想),难得的机会,非常难得……”
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轻轻耸了耸肩膀,带着明显有点讨厌的神情打开餐厅的大门……存衣处一片黑黝黝的:一顶顶圆顶礼帽,一根根拐杖,一件件大衣。
“难得的机会,非常难得,”莫尔科温响亮地打了一个榧子,“我直截了当对您说吧,像您这样那么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放过?……不管他?……”
一股浓浓的散发着发面馅饼香味的蒸汽,同马路上的潮气混合在一起;一块冰凉的号牌落在手掌上。
“嘻——嘻——嘻,”把大衣存掉后的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擦擦双手,“对我来说,认识一位年轻的哲学家很有趣,不是吗?”
彼得堡街道的一个场所这时开始发起严重的狂热病来,身上像有数十只红脚蚂蚁在爬行:
“其实,大家都知道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您父亲,布季申科,希希卡诺夫,彼波维奇……”
听了这些话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出于三个方面的情况,觉得很好奇:第一,陌生人——多少次了!——强调同父亲相识(这说明了点什么);第二,陌生人无意中说出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并把他的名字和父名同父亲的名字放在一起;最后,陌生人提到了一连串姓氏(布季申科、希希卡诺夫、彼波维奇),真奇怪,听起来好熟……
“这位不错——嗯。”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把阿勃列乌霍夫往那个嘴唇鲜红的妓女那边推了一把,她穿着鲜艳橙黄的连衣裙,嘴里叼着一支土耳其香烟……
“您对女人怎么样?……不然的话,可以……”
“?”
“好,不说了,不说了,看得出,您是个不爱风骚的人……再说也完全不是时候……有事该……”
周围却在嚷嚷:
“谁和谁?”
“谁?……伊万!……”
“伊万·伊万诺维奇!……”
“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
“这么——听我说:伊万·伊万内奇?……啊?……伊万·伊万内奇?……您怎么了,伊万·伊万内奇?啊呀,啊呀,啊呀!……”
“可伊万·伊万诺维奇——他……”
“这全是胡扯。”
“不,不是胡扯……您问伊万·伊万诺维奇去:瞧他就在那儿,台球室里……啊呀,啊呀!”
“伊——万!……”
“伊万·伊万诺维奇!”
“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
“伊万·伊万诺维奇,你真是一头猪!”
有个地方横的升起一道烟,那里的一架像由十个弯弯的能发出音响的犄角组成的机械管风琴,突然扯开嗓子吼了一声。站在风琴旁边的商人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挥舞着一个绿色的酒瓶,和一位短上衣撕破的太太做好了跳舞的姿势;太太两个通红的腮帮脏兮兮的;她鼓着两只眼睛哈哈大笑着,把头巾从棕红的头发和落到前额的深红色羽饰处堵到嘴上,以便打嗝时不发出响亮的声音;她一笑,胸脯随着不停地抖动起来;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也放肆地大笑起来;醉醺醺的围观者突然发出雷鸣般的欢叫。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吃惊地张望着:这种时候,他怎么会到这种下流的地方及这样一群下流的人们当中来?……
“哈——哈——哈——哈——哈——哈——”还是那醉醺醺的一伙在欢叫。当时,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正揪住那位太太的头发,扯断一根深红色的羽翎,把她压倒在地板上;太太哭了起来,等着挨揍;但是人们及时把商人从她身上拉开了。粗野的机械管风琴残酷、痛苦地在吼叫,在鸣响,那声音就像火山爆发喷出的熔熔岩浆,它加强了从深处冲向我们的可怕的古老风习,而餐馆大厅里,金黄的管乐器则在哭泣:“制——止——激——情的波——涛……”(3)
“让——没有——指望的——心——灵安——静……”
……
“哈——哈——哈——哈——哈——哈!……”
来一杯伏特加酒!
瞧这些地狱般的老酒馆的污脏房间,瞧它的墙壁,这些墙上是彩画匠的手笔:芬兰湾泡沫四溅的波涛,从远处——一艘涂过树脂的船只升起黑黝黝的大帆,穿过潮湿发绿的漫雾,正驶向彼得堡。
“您承认——吧……喂,两小杯伏特加!——您承认……”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莫尔科温大声嚷嚷着,“白的,白的,皮肤松弛——全身浮肿,发胖;白白发黄的脸蛋还是显得有点儿瘦,虽然浮肿了,发胖了。这儿——挂着麻袋似的乳房;这儿——奶头鼓鼓的;这儿——花白的短须……”
“我打赌,对您来说,我是您的智能器官,这会儿正在紧张地猜一个谜……”
瞧,瞧,一张小桌子,小桌子边上坐着一个水手,穿着黑皮衣(好像是个——荷兰人),一张发青的脸正对着酒杯。
“您来点皮康酒?……”
荷兰人血一样鲜红的嘴唇——第几次了?——在那里贪婪地汲进炽热的格明纳伏特加酒……
“就是说,来皮康酒?”
而荷兰人边上,一个石头般沉重的庞然大物在一张小桌子旁笨重地坐下来。
“皮康酒。”
那庞然大物——黑眉毛,黑头发,模棱两可地在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发笑。
“怎么样——嗯,年轻人?”一个陌生人这时用不太高的男高音对着他的耳朵说。
“什么事?”
“您怎么解释我在马路上的行为?”
这个庞然大物好像是举起拳头往小桌子上敲去——哗啦一声,木板碎了,整个餐馆响彻着玻璃杯被打碎的叮当声。
“怎么解释您在马路上的行为?”
“啊呀,您说什么马路上?我可是真的不知道。”
庞然大物这就从长衫束腰带的粗大弯折处取出一个小烟斗,把它塞进结实的嘴唇里,小桌子上随即弥漫起臭味刺鼻的浓密烟雾。
“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
……
一种呛鼻的有毒的东西在他面前一闪一闪发亮,为了安慰自己,他给自己的菜盘上盖了些蔫了的菜叶;在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关切地用哆哆嗦嗦的餐叉忙于取松乳菇时,他就这样拿着斟满的杯子站着;戳起一块松乳菇后,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转过头来(胡子上沾着几粒尘埃)。
“当时那里很怪,不对吗?”
他当时(因为这一切——曾发生过)也是这么站着……杯子碰得叮当响;也碰杯了……在什么地方碰杯?
“在什么地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努力进行回想。很遗憾,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想不起来。
“啊,在那里——围栏附近……不,主人,不要沙丁鱼,上头漂着一层黄兮兮的液汁。”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向阿勃列乌霍夫做了一个说明的手势。
“我在那里怎么碰上您的,您站在一个水洼子边上读一张纸条,于是我想,难得的机会,非常难得……”
所有的小桌子围成一圈放着,一些低能的杂种围着小桌子在纵饮,这些杂种成群地蜂拥而至:人不像人,影子不像影子。他们贼头贼脑,机灵惊人;他们全是岛上的居民,而岛上的居民——是古怪的低能的杂种:人不像人,影子不像影子。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莫尔科温也是从岛上来的:笑着,嘻嘻哈哈,贼头贼脑,机灵惊人。
“您知道吗,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老实说,我等着您作解释……”
“我的行为?”
“对!”
“我解释给您听……”
呛鼻的有毒的东西又闪亮了一下,他喝醉了,一切都在旋转;小酒馆一闪一闪地更加虚幻了;荷兰人变得更加蓝兮兮了,而那个庞然大物——更庞大了;他的影子折断在墙上,好像戴上一个环冠。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越来越发亮了——更加浮肿、发胖了:这儿——挂着麻袋似的乳房;这儿——奶头鼓鼓的;这儿——花白的短须;这张浮肿的脸使他想起脂油蜡烛头。
“这么说,干第三杯?”
“干第三杯……”
……
“好吧,关于在门口空隙地附近的谈话,您怎么解释?”
“关于多米诺?”
“是啊,自然是!……”
“我要说的,已经说了……”
“跟我可以完全坦率地讲。”
莫尔科温先生一嘴臭气,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厌恶得想扭过头去,但他克制住了;而当他凑到他的嘴唇时,他用一只手抹了抹挂到高高前额上的一绺头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充满探询的目光投向天花板,当时他正张开嘴唇不自然地微笑着,并紧张地一颤一颤在哆嗦(那嘴唇不自然地一颤一颤,就像一只受折磨的蛤蟆的爪子触到了电线的一端)。
“好吧,这样更好些,您也别多猜想,多米诺——就这么回事。我想出多米诺式斗篷这事儿只不过是为了认识……”
“对不起,您沾上沙丁鱼油污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断他的话,可自己心里在想:“他这是在耍滑头,为了刺探,应当小心……”我们忘了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的多米诺式斗篷脱在餐馆过道里了。
“您同意吧,把您看成——穿多米诺式斗篷的人,是一种古怪的想法……嘻——嘻——嘻,好了,而这是怎么回事呢——啊?您在听?我对自己说:喂,巴维尔,我的老兄,就是这么回事,有趣的恍然大悟——况且在围栏附近,在完成所谓人的必须需求的情况下……多米诺!……非常简单,为了跟您结识而找的借口,您是个可爱的人,因为早就听到很多很多——关于您的智能品质。”
他们穿过小桌子,离开了喝伏特加酒的长方桌。又是那里的一架由十个弯弯的能发出音响的犄角组成的机械管风琴,突然扯开嗓子吼了一声;许多小铃铛丁零当啷刺耳地在鸣响;一个单间里传出一个什么人在里头自吹自擂。
“一个人,一块干净的桌布……”
“还有伏特加酒……”
“好了,就这样——嗯,关于多米诺,结束了。而现在,亲爱的,说说关于另一个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点儿……”
……
“您讲到一个什么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点儿……这到底是个什么点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醉了,把两个胳膊肘搁在小桌子上(显然,是因为困倦);所有的色彩,所有的音响,所有的气味,都越来越乱糟糟地消融在燃成炽热的大脑里了。
“对——对——对,一个最有趣最使人觉得好奇的点儿……妙极了。我要猪肝加马德里葡萄酒,您呢……也来猪肝?”
“这到底是个什么点儿?”
“血缘上的。两份猪肝……您是问最使人觉得好奇的点儿?好吧,是这样的——嗯——我照直说,那关系——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关系——是一种神圣的关系……”
“?”
“这是一种亲属关系。”
“?”
“血缘关系……”
这时候,猪肝端来了。
“哦,您别以为这种关系……盐,胡椒面,芥末!——与流血有关。您干吗发抖,亲爱的?瞧您,满脸通红,像在发烧——简直是个年轻姑娘!给您芥末吗?给,胡椒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给汤里撒过多的胡椒面,但这一次,他的一只手拿着胡椒面停在了半空中。
“您说什么?”
“我对您说:给,胡椒面……”
“不,血缘……”
“啊?什么关系?我说的血缘关系就是亲属关系。”一张小小的桌子在大厅里飞跑(酒劲上来了);一张小小的桌子无缘无故地膨胀起来;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也抓住桌子的一边随着飞起来了,他被一块餐巾缠住了,在餐巾里慌忙挣扎,并变得像一条死了的小虫。
“请您原谅,老实说,我还是没有完全懂得您的意思。您倒说说,您所谓的我们的亲属关系指什么?”
“我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知道吗,是您兄弟……”
“什么兄弟?”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甚至欠身站立起来,把脸倾向桌子对面的先生;神经质地抽搐着两个鼻孔的脸现在看上去成了浅玫瑰色的了,帽子四周露出翘起的头发;头发变成某种模糊不清的颜色。
“当然,是不合法的,因为我,不管怎么,是您父亲……和做内衣的家庭女裁缝的不幸爱情的结果……”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唰的一下坐下来,一双深蓝色的乃至更暗的眼睛,白玫瑰牌香水的淡淡的芬芳,以及他那抓住桌布的纤细手指,表现出死一样的困倦。阿勃列乌霍夫家族的人向来珍惜自己血统的纯洁性,他也珍惜血统——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爸爸他,这么说,他有……”
“您爸爸,就是说,他在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段有趣的罗曼史……”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忽然想到,莫尔科温这句话的结束必定是:“它以我的出世告终”(多么荒唐,一派胡思乱想!)。
“它以我的出世告终。”
狂妄!
这是过去发生的事情。
粗野的机械管风琴残酷地、痛苦地在吼叫,在鸣响,那声音就像火山爆发喷出的熔熔岩浆,加强了从深处冲向我们的可怕的古老风习,而餐馆大厅里,金黄的管乐器在哭泣。
……
“您想说,我父亲……”
“我们共同的父亲。”
“如果您想,就算我们共同的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耸了耸肩膀。
“啊——啊——啊,而肩膀?瞧耸的!”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打断他说,“耸肩膀——您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因为什么?”
“因为对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来说,和像我这样的人是亲属,不管怎么,毕竟是一种屈辱……而然后,知道吗,您勇敢起来了。”
“勇敢起来了?我干吗要胆怯?”
“哈——哈——哈!”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没有听他的,“您勇敢起来了,是因为您的意见……再来盘猪肝……”
“谢谢您……”
“说明了我的极大的好奇心及我们在围栏旁边的那次谈话……还要点醋……请您原谅我,我亲爱的,对您用了心理学方法进行所谓的刺探——当然,是一种等待;我跟踪您,我的亲兄弟,这儿,那儿;跑到那里,又跑到这里;我埋伏着。然后,便跳出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稍稍眯起眼睛,他又黑又长的睫毛下的一双眼睛露出深蓝色的既粗野又苦涩的不求宽恕的决心,当时他的手指不停地敲着桌子。
“那也是一种我和您的亲属关系,而且这——是一种刺探:您会怎么对待……而现在,我应当同时让您高兴又感到失望了……不,请您原谅——我在结交新朋友时都采取类似的办法。最后要告诉您一点,我们是兄弟,但双亲……各不相同。”
“?”
“关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我充其量不过是开了个玩笑,他同内衣女裁缝没有发生过任何罗曼史……他是我们这个不道德的时代一个少有的讲道德的人……”
“那么为什么我们——是兄弟呢?”
“根据信念……”
“您怎么知道我的信念?”
“您是个——最坚定不移的恐怖主义分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上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融合成完全的困倦,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融合成一种刺探。)
“我也是个真正的恐怖主义分子,您请看吧,我不是简单向您抛出这些您不会不知道的姓氏的:布季申科,希希卡诺夫和彼波维奇……记得吗,不久前我对您说的?这里包含一种微妙的暗示,您明白吗,就是说,随您怎么想……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一个捉摸不定的人!……可是?可是?……您——明白了,明白了?别不好意思嘛,明白了,因为您——是个知识渊博的人,我们的理论家,顶顶聪明的机灵鬼。呜呜呜,我的骗子,让我吻吻您……”
“哈——哈——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仰身靠在一把破旧的椅子背上,“哈——哈——哈——哈——哈……”
“咦——嘻——嘻,”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也随即窃笑起来,“咦——嘻——嘻……”
“哈——哈——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继续大笑。
“咦——嘻——嘻——”莫尔科温也跟着窃笑。
庞然大物从隔壁一张小桌子上愤怒地向他们转过身来,并仔细瞅着。
“你们咋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火了。
“自己人不认识自己人了。”
“瞧我对您说什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认真地说,他做出一副已经克制住放肆大笑(他大笑是违心、勉强的)的样子,“您错了,因为我对恐怖行为的态度是否定的;对,不考虑别的。告诉我,您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得了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其实,您的一切我全知道:关于小包裹,关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以及关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
……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出于个人的好奇,以及还有——职务的责任……”
“您在供职?”
“是的,在保安部门……”
“在保安部门?”
“您这是怎么了,我的兄弟,这副表情,双手抓住胸部,好像您身上老有最危险和最机密的文件似的……来一杯伏特加酒!……”
我义无反顾地要杀人
两个人顿时呆呆地站着。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莫尔科温,保安局的一个官员,从桌子边上长高起来,伸长起来,从上弯起一个已经伸出的手指;这个弯起的手指尖端,已经跨过桌子钩住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一个纽扣;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带着一种完全新的抱歉的微笑从一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装得好好的小本子,那是一个记事本。
“啊,啊,啊!请把这个小本子给我……看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反对,他依旧带着抱歉的微笑坐着;他的痛苦超越了一切界限;受折磨的迷离恍惚和充当牺牲者角色的振奋消失了;明摆着的是:屈辱,顺从(残存的一点破灭的自尊心)。对他来说,前面只剩下一条路:一条麻木不仁、听天由命的路。不管怎么,他把记事的小本子交给密探审查了,他像一个被捉住的罪犯经受痛苦的折磨,又像一个受诽谤的虔诚信徒(无耻的骗子!)。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呢,弯下身子对着小本子,把脑袋露出在桌子边上,他的脑袋仿佛不是固定在脖子上,而是被两只胳膊撑着,瞬息之间他简直成了个怪物。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这瞬息之间发现:这个眨巴着小眼睛的可恶脑袋长满没有梳理过的狗毛般的头发,发出狗要吵架时发出的狺狺声似的令人厌恶的冷笑,抖擞着满身皱褶的皮肤,伸出十个一跳一跳的手指赶忙在底下翻着小本子,那模样活像一只特大的虱子,像一只蜘蛛用十个爪子沙沙沙地在纸上爬行。
但所有这一切,全是一场喜剧……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显然是想用这样一种搜查(一个可爱的玩笑!)吓唬阿勃列乌霍夫,他继续强忍着没有哈哈大笑出来,把小本子扔回到桌子上还给阿勃列乌霍夫。
“对了,干吗,得了吧,这么老老实实……其实我完全没有打算审问您……别害怕,亲爱的,我是受党的派遣打进保安局的……所以,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白担心了一场,真的,白担心……”
“您在开玩笑?”
“一点也不!……要是我真是警察局的,您已经被捕了,因为您的手势,知道吗,招人注意;您一开始就惊恐万状地抓住自己的胸部,好像那里藏着文件……往后如果遇上密探,别再做这样的动作,这种动作会使您自己暴露的……能答应吗?”
“好吧……”
“此外,请允许我提醒您,您犯了一个新的错误:当谁也没有问起您那个无辜的记事本时,您把它交了出来。交出本子,为的是把注意力从别的什么东西上引开;但您没有达到目的,您没有把注意力引开,反而吸引了注意力;迫使我去想,认为还有什么重要的文件留在口袋里……啊,您真是太轻率了……瞧瞧您给的小本子上这一页,您无意中向我暴露了恋爱的秘密,瞧这儿,您欣赏欣赏吧……”
机械管风琴发出动物号叫般的声音——公牛在屠宰场遭受特大痛苦时的一声吼叫:铃鼓——绷裂了,绷裂了,绷裂了。
……
“您听着!”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怀着极大的愤怒,说出这一声您听着。
“这种搜查为的什么?如果您真是您自己说的那种——人,那好!——您的整个行为,您的全部故意装出来的表情都是——不体面的。”
两个人欠身站立起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站在从厨房里冒出来的臭烘烘白茫茫的气体中——苍白,愤怒,一点儿也没有笑,却撕裂着自己血红的嘴巴,亚麻般灰蒙蒙的皮帽下露出一圈浅色的头发;他像一头遭猎犬伤害而龇牙咧嘴的野兽,给侍者扔下十五戈比银币后,轻蔑地转过身来面对着莫尔科温。
机械管风琴已经静下来了,周围的一些小桌子早已经空空如也,低能的杂种们已经顺着岛上的各条马路散去;各处明亮的电灯突然熄灭,这儿那儿星星点点的暗红色烛光在死一般的空旷中闪烁;连墙垣都消融在黑暗中了,只有那有一支蜡烛照亮着的地方露出一道涂着粗俗的壁画的墙,白色的水花哗哗哗地涌进大厅。从那边远处,一个终身漂泊的荷兰人(这显然是因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喝了七杯酒后头晕的结果)正乘着自己不吉利的帆船向彼得堡驶来;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水手(会不会是荷兰人?)从小桌子边上站立起来;刹那间,他眼睛里冒出绿莹莹的火星;但是,他消失在黑暗中了。
莫尔科温先生则拉直了自己的常礼服,带着某种深沉的温柔看了一眼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后者的精神状态看来也打动了他),他感伤地叹了口气,随即垂下双眼,一时间,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终于慢条斯理一字一字地说起来。
“好了,我也很困难,和您一样……”
“有什么秘密,同志?……”
“我到这里来不是开玩笑的……”
“难道我们不需要事先说好?……”
……
“?”
……
“啊,对,对,得事先说好履行诺言的日期……实际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像您这样怪的人,还真少有,难道您连一分钟也没有想过,我会无缘无故在马路上跟踪您,最后费了好大劲总算找到了谈话的借口……”
后来,他严肃地瞅着阿勃列乌霍夫的眼睛,庄重地补充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党等待着很快得到回音。”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慢慢走下阶梯,阶梯的一端消失在黑暗中,而下面——在门旁——站着——他们。他们是些什么人,对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法向自己作出准确的回答:一个黑色的轮廓及某种绿莹莹——很绿很绿的昏暗,像一团暗淡地燃烧着的磷光体(这是路灯照向外面的一束亮光);是他们在等待着他。
而当他走近那道门时,他感觉到自己两侧旁观者的锐利目光,其中一位正是从相邻的小桌子上举起格明纳伏特加酒的那个庞然大物:他站在门旁,在照向外面的路灯光下,成了个铜头巨人;瞬息之间,那张金属的脸像一团燃烧着的磷光体来到了亮光下,凝神注视着阿勃列乌霍夫;还用一只发绿的和有好几百普特重的手进行着威胁。
“这是谁?”
“是义无反顾地杀害我们的人……”
“密探?”
“绝不是……”
餐馆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高高的多眼睛的路灯,经受着风的折磨,发出一闪一闪古怪的亮光,照亮着漫长的彼得堡夜晚;一些墨漆黑的步行者从黑暗中走出来;一个脑袋又和他们一起顺着墙跑去。
“那,要是我拒绝接受任务呢?”
“我就逮捕您……”
“您?把我?逮捕?”
“您别忘了,我是……”
“您是个秘密工作者?”
“我是——保安局的一名官员,我将作为一名保安局的官员逮捕您……”
涅瓦河的风刮得电线在呼啸,涅瓦河的水在门下空隙处哭泣;天上露出一绺绺互相若即若离的云彩;一场讨厌的雨好像即将杀出团团乌云降落下来,石头般的雨珠子即将噼噼啪啪沙沙沙地抽打石砌地面,在叮咚响的水洼子里击起许多冰冷的泡沫。
“党会怎么看待您?”
“党将认定我无罪——鉴于我在保安部门的地位,我为党对您进行了报复……”
“可,要是我告发您呢?”
“您试试看……”
一场讨厌的雨已经从团团乌云中降落下来,石头般的雨珠子噼噼啪啪沙沙沙地抽打在石砌地面上,在叮咚响的水洼子里击起许多冰冷的泡沫。
“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请你——把玩笑搁在一边,因为我是非常非常认真的。而且应当指出:您的犹豫不决,您的不坚决毁了我;应当事先估计到所有的可能性……最后,您原可以拒绝(感谢上帝,两个月了),您没有及时这么做。您——只有一条路了,现在可以供您选择的——只有:被捕,自杀,杀人。我希望现在您明白我了……再见……”
圆顶礼帽担心地朝十七条的方向离去,而外套则往桥上走去。
彼得堡,彼得堡!
周围一片雾蒙蒙,你凭大脑的无聊游戏在追踪我。你——是冷酷无情的折磨者,可你——又是个不安静的幽灵,你妨碍我有年头了。我于是在你的这些大街上奔跑,以便一起步就奔上这座闪闪发亮的桥……
啊,被电灯照得通亮的大桥!啊,被杆状菌污染的发绿的水!我记得一个命运交关的时刻,在一个九月的夜晚,我爬行通过你灰色的栏杆,以及那一瞬间:我的身体也许就跳进漫雾里。
在大铁桥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子,他发现在自己背后——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人。灰蒙蒙的栏杆上边,被病菌污染的绿莹莹的水面上,涅瓦河畔一股冰冷的穿堂风似泣如诉地向他吹来。这里,就在这座桥上,两个月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曾许下自己可怕的诺言;当时他也是这么一张蜡一样的脸,翘着嘴唇,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伏在灰蒙蒙的栏杆上;他站在涅瓦河上,有点儿呆呆地凝视着一片绿莹莹的水面——或许不,目光飞到那河岸低矮的地方,然后,慌忙快步走开了,以至外套的下摆都搅得乱七八糟。
天空中掠过一个既模糊又疯狂的发磷光的斑点,闪闪磷光到了涅瓦河远处,变得朦胧不清了。于是,那无声奔流的平面便绿莹莹一闪一闪地,忽而在这里忽而在那里泛起金黄的星火。这时矗立在涅瓦河对岸岛上的高大建筑物,正用愤怒的眼睛张望着漫雾。更高处——布满疯狂的像一个个模糊的图形的云彩,它们正一串串鱼贯而过。
滨河街上一片空荡荡。
偶尔过去一个警察的黑影,广场空旷了,右边是参政院大厦和东正教员最高会议大厦。那块岩石也显得高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骑士的巨大轮廓鼓出一双怀着某种特别的好奇心的眼睛。不久前和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一起从这里走过时,阿勃列乌霍夫觉得好像没有这个骑士(他被影子遮住了);现在是起伏荡漾的半影遮住了骑士的脸部,那张金属的脸模糊不清地在微笑。
乌云忽然散开了,月亮下边升起像铜块熔化时发出的绿烟般的云彩……霎时间,一切都突然豁亮了:水,屋顶,花岗岩,骑士的脸部,铜铸的桂冠——也豁亮了。极其笨重的铜脑袋耷拉在两个暗淡无光的绿兮兮的肩膀上;铸成的脸部、因为时间久了变得绿兮兮的桂冠以及那只径直威严地伸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边的好几百普特重的手,都变得磷光闪闪;铜铸的眼凹里发出绿兮兮的铜一般的思想;令人觉得那只手动起来了(外套的笨重皱褶快碰着胳膊肘了),金属的马蹄轰隆隆鸣响着就要倒在岩石上了,向整个彼得堡发出花岗岩粉碎的声音:
“对,对,对……”
“这——是我……”
“我义无反顾地要杀人。”
霎时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突然全都明白了。对——现在他明白了,在那边瓦西列夫斯基岛上小酒馆里的桌子上坐着的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难道那幻觉也拜访了他?)。他一到被马路上的路灯光从一个角落照射到他身上的那道门的门口时,这张脸就出现了,还用这只绿兮兮的手威胁他。霎时间,阿勃列乌霍夫全都明白了:他的命运已经清清楚楚,对——他应该去做;而且,对,注定要去做。
但是,乌云插进月亮里,天空中飘荡一段段像扯断的妖魔辫子似的云彩。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哈哈大笑着从铜骑士旁边跑开了(4):
“对,对,对……”
“知道,知道……”
“无可挽回地毁了……”
空旷的马路上掠过一道火光,那是一辆宫廷的黑色轿式马车疾驰过去了,亮着两只像充血的眼睛似的鲜红的灯;头戴三角帽的仆人的透明轮廓及外套两侧的轮廓,随着灯火从雾中进入雾中。
狮身鹰头的小怪兽
而那边,那边——伸展着一条条大街,伸展着一条条大街;脸色忧郁的步行者不急于迈开步子,脸色忧郁的步行者困倦地环顾着四周:没完没了的建筑物!这个步行者,就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应当分秒必争,立刻采取措施——但能采取什么措施呢?难道不正是他,不正是他大量散布认为一切同情、怜悯都是缺乏理智的理论种子?不正是他,当时曾向那些聚集在一起而说话不多的人们发表自己的意见——全都讲的那一点:自己对贵族,对贵族的闭目塞听,对所有的鞑靼人和贵族老爷们的冷漠和厌恶,直到……这个像鸟一样伸长着的脖子……连同它的皮下脂肪层。
他终于叫到了一辆慢吞吞赶来的深夜出工的马车,一幢幢四层的建筑物从他身边绕着过去了,疾驰着过去了。
海军部大厦露出一侧的八根圆柱;粉红色的大厦露出来又消失了;从涅瓦河对面那个方向,在一幢老建筑物墙面的白色灰缝当间投下一道鲜胡萝卜色的亮光;左边是一个黑白相间的士兵岗哨;一个身材魁梧的巴甫洛夫团士兵,穿着灰色的军大衣,在那儿来回走着,他肩上挎着一杆锋利的刺刀上冒着星火的步枪。
万卡慢悠悠、懒洋洋、怯生生地绕过巴甫洛夫团的士兵,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慢悠悠、懒洋洋、哆哆嗦嗦地绕过巴甫洛夫团的士兵。晴朗的早晨,涅瓦河闪烁着点点星光,把全部的河水投进金黄的旋涡里,一艘小汽轮鸣过汽笛猛一冲,拖着一串金黄的旋涡开走了。他发现一个干瘦的身形夜间正加快步子急急忙忙在人行道上走着,遇着石块就跳一下,那个身形穿着……他认出了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让马车夫停下来等等,好让那身形走到足够的距离,以便……但已经晚了——一个苍老的、脸刮得光光的脑袋已经向马车夫转过来了,摇了摇又扭开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为了不被认出来,便转身背对着深夜的步行者,他把鼻子缩在海龙皮大衣里,只露出——领子和大檐帽,他已经看得见前面在雾中显出的黄色巨块般的房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送走年轻姑娘后,现在正急忙跨进黄色房子的门槛。海军部大厦刚在他身边露出一侧的八根圆柱,左边留下一个黑白相间的士兵岗哨。他已经走在滨河街上了,眼睛看着那边的涅瓦河,看着金黄色的旋涡,一艘小汽轮鸣过汽笛猛一冲,飞也似的开走了。
在这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听到自己背后咕噜噜叮当当的马车声,苍老的刮得光光的脑袋向马车转过去——那里的座位上,跳下一位老年人模样的不成体统的年轻人。他把自己很不像样地裹在一件外套里,当这位年轻人把鼻子缩在外套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制帽)看了一眼参政员时,参政员的苍老的脑袋如此急速地飞到了墙上,以至高筒大礼帽碰在了黑黝黝房子突出部分的石块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有条不紊地戴好自己的高筒大礼帽),接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便凝神注视着水面的深度:直盯着宝石般红中透绿的无底深渊。
这时他好像觉得,那令人不愉快的年轻人的一双眼睛发现了他后立刻在睁大,睁大,睁大:它们立刻令人不愉快地睁得大大的,目光变得充满惊恐。惊恐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在那里面对着惊恐:下属们曾用这种目光看他,路过的低能杂种曾用这种目光看他——有大学生,有戴着满洲毛茸茸皮帽的脑袋。对,对,对,正是用这种目光看着,眼睛睁大时闪出的正是这种光芒。而驱车越过他的马车夫,则讨厌地在石板路上蹦跳着;接着,闪烁出一块金属小号牌:一千九百零五年。于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十分恐惧地张望着那绯红的烟囱林立的远处;而瓦西列夫斯基岛,也痛苦、屈辱、放肆地张望着参政员。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拉起外套下摆笨拙地跳下马车,模样像个老人并一身怒冲冲,很快很快地跑到黄色房子的大门口,以至像鸭子似的一摇一摆,在鲜红的霞光背景下让外套两侧飘扬在空中。阿勃列乌霍夫站在大门下,阿勃列乌霍夫按了铃,而且像过去一样(这次也是如此),看守尼古拉依奇从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一连多次地回答他:
“祝您好,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非常的感激您——嗯……有点儿晚了……”
也像过去多次一样,这次也是如此——一枚十五戈比银币落在了看守尼古拉依奇的手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使劲地拉了一下门铃:啊,那边,谢苗内奇快点来把门打开,不然的话,那个干瘦的身形就要从雾中出来了(他为什么没有坐马车?)。接着,在房子笨重的门廊的每个方面,他都看到被霞光照得变成粉红色的一个个张着大嘴的狮身鹰头小怪兽用爪子抓住装装样子的环圈,每逢日历规定的重要日子,环圈上插的红白青三色布料做成的旗帜(5)便在涅瓦河上飘扬。那些狮身鹰头小怪兽上方都有一枚雕刻在石块上的阿勃列乌霍夫的家族纹章,纹章的图案是用洛可可式涡纹表现的一个被一头独角兽顶住的戴长羽饰的骑士。一时间像跳出水面的鱼儿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心里产生了一个野蛮的想法:在这扇打有印记的门里边生活过来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其实就像个被顶住的骑士。而随着这个想法的出现,一切都便变得模模糊糊地溜走了,它没有往水面上游(这条鱼就这样消失在远处了):家族的古老纹章是针对所有的阿勃列乌霍夫的;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同样被顶住了——但顶住他的是谁?
所有胡乱的想法出现在心里只有十分之一秒钟,在那边,在那边的人行便道上——在雾中,他已经看到那个干瘦的身形正急急忙忙往家里走来。那个干瘦的身形急速跑过来了,那个干瘦的身形,穿着……看到了……一副瘦小孱弱和智力不全的样子,已经远远地显现在他面前:脸色蜡黄、十分虚弱、患着痔疮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他的父亲,使人想起戴着高筒大礼帽的死神。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常常产生一些胡乱的思想——想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身形同母亲安娜·彼得罗夫娜过夫妻生活时的情景,于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重新深深感到那种已经熟悉的厌恶(因为在这种生活的一个瞬间,他被怀上了)。
他顿时充满愤怒:不,就让它发生,就让它发生!
这时,身形已经走近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自己觉得可耻地发现,他的故意发作的愤怒正渐渐地渐渐地在平息:他已经为一种熟悉的仓皇失措所控制,而且……
出现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眼前的,是一种不愉快的情景:一副老年人模样的恶狠狠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脸色蜡黄,两眼红肿,噘着嘴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急忙从门廊的台阶上跳下来,像鸭子似的一摇一摆地过来抱歉地迎接父亲,同时眼睛躲躲闪闪地眨巴着,并从外套的皮毛下伸出一只抹过香水的手:
“早安,爸爸……”
沉默。
“真没有想到会碰见您,我——从楚卡托夫家回来……”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心想,这个表面上害羞的年轻人——是个年轻的坏蛋;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又为这种想法不好意思起来,特别是当儿子在场的情况下;一感到不好意思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便害臊地嘟哝道:
“这样——嗯,这样——嗯,早安,柯连卡……对了,是呀——碰见了……啊?是,是,是……”
现在也完全和过去许多次一样,漫雾中传来看守尼古拉依奇的声音:
“您好——啊,最高贵的阁下!”
在台阶上,在门的两边,那些狮身鹰头的小怪兽惊恐地张开着自己的嘴巴;一位洛可可式石雕涡纹的戴长羽饰的骑士,一头独角兽正顶着他已经被捅开的胸脯;清晨天空中飘游的玫瑰色云彩越是鲜艳夺目,建筑物上所有笨重的凸出部分也就越加清晰,正打呵欠的狮身鹰头小怪兽的嘴巴,也就越加显得绯红发紫。
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一股自己家熟悉的气味向阿勃列乌霍夫父子袭来,门的开口处伸出仆人胖乎乎的手指。须发均已灰白的谢苗内奇亲自睡眼蒙眬地匆匆忙忙伸长一个七十高龄的胳膊披上制服上衣,被难受的涅瓦河那边的亮光照得眯起眼睛,放两位主子进去。
阿勃列乌霍夫父子互相侧着身子,很快进入打开着的门里边。
像火一样鲜红
两人都知道,他们将进行一次谈话。经过多年的沉默,这次谈话成熟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高筒大礼帽、大衣和手套交给仆人,可脱防雨套鞋时出了点麻烦;参政员的脸色苍白苍白的;他哪里知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负有那项针对他的任务。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同样也无法猜测,父亲完全知道红色的多米诺的全部历史。这一刹那间,两人都闻到了自己家熟悉的气味;一件柔软的海龙皮大衣银光闪闪地落在了仆人胖乎乎的手上;一件外套不知怎么懒洋洋地掉了下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终于穿着自己的多米诺式斗篷站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看到这件多米诺式斗篷,早已熟悉的诗句便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脑海里旋转起来:
我把火一样颜色的涂料
倒洒在手掌上,
好让它在世界深渊出现时
像火一样鲜红。
他用一只完全和谢苗内奇一样的胖乎乎的手(只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摸了摸连鬓短胡子:
“可是……可是………红色的多米诺?……请你说说清楚!……”
“我当时是化了装的……”
“是这样——嗯……柯连卡……是这样——嗯……”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带着某种痛苦的讥讽,既有点像在含糊不清地低声说话,又有点像在嚼自己的嘴唇;他前额上的皮肤显得疲倦而包含讥讽地聚集起来——成了一堆皱纹;显得疲倦的皮肤伸延到头顶部。感觉到了解释即将开始:可以感觉到他们的生命之树上结出的果实成熟了;它马上就要掉下来了;已经掉下来了,并且……突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铅笔掉了(掉在阶梯的天鹅绒地毯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按照老习惯俯下身去毕恭毕敬地把它拾起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自己在儿子的效劳之前先发制人地俯下身去,但磕了一脚蹲了下去,双手支在阶梯上;他的秃脑袋很快朝前往下冲;出乎意料地落在了儿子伸出的手指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霎时间看到自己面前父亲那蜡黄而多脂肪的脖子,使人想起虾的小尾巴(两侧的动脉血管在跳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顾自己笨拙的动作,突然接触到这脖子;脖子的温暖脉搏使他感到害怕,他于是把手挪开,但是——挪开得晚了,在接触到他冰凉的(从来都是汗涔涔的)手掌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子并看到了——那种目光。参政员的脑袋猛地抽搐了一下,松软的皮肤在头顶聚集成一堆皱纹并几乎耷拉到耳朵的部位。披着多米诺式斗篷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全身都像——燃烧的烈火,而参政员则像是研究过柔道的坐立不安的日本人。他一转身到了旁边,突然用两个膝盖咯吱吱响地挺直了身子——直往上,往上,并拐向一边……
所有这一切都持续了一瞬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默默地拾起铅笔并交给了参政员:
“给,爸爸!”
一件纯粹的区区小事使他们互相发生冲突后,在两人身上引起各种最不相同的愿望、思想和感情的爆炸。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为刚才的不成体统感到十分尴尬:对儿子偶然效劳时表现的尊敬,以及自己竟作出害怕的反应(这个浑身红色的男人毕竟是他的儿子,他的亲骨肉;害怕亲骨肉是可耻的,有什么好害怕的?)。然而,不成体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在儿子面前他一屁股蹲下来了,并直接感觉到了对自己的那种目光。在尴尬的同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还感到伤心——伸手接过拾起的铅笔时,他摆出了一副雄赳赳的样子,卖弄地曲着自己的腰部,自豪地把自己的嘴唇噘成一个小圆圈。
“谢谢,柯连卡……非常感谢你……祝你做个好梦……”
在这个时刻,父亲的感谢也使儿子非常不好意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血往脸上涌;当他想到自己的脸在发烧发红时,他已经满脸通红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偷偷瞅了一眼儿子,他发现儿子正满脸通红,自己的脸上也跟着发起烧来;为了掩饰这种发烧,他故作镇静,姿势优雅地顺着梯子飞快往上跑,以便即刻跑进自己的卧室,裹上薄薄的被单睡觉。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呆在铺着天鹅绒地毯的一级阶梯上,陷入深沉而顽强的沉思,但是,他的思路被一个仆人的声音打断了。
“少爷!……瞧我一时糊涂——的!……我的记忆力全不行了……我的少爷,亲爱的,您知道,有一件事——呢!……”
“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我我我……怎么说——呢——我不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一级铺着天鹅绒的有点儿发灰的(被大臣们踩的)阶梯上站停下来。从格子窗户照进来一道紫色的亮光正好落在父亲刚才磕了一脚的地方,在那里形成一个紫色斑点状的小网;这紫色斑点状的小网不知为什么使人想起血(那些古代的武器也成了血一样一片鲜红)。一种熟悉的令人厌恶的窒息,只是不像过去(那么可怕)那样从腹部往上升起来:他会不会得了食物消化不良症?
“出这样一件事儿!对——是——嗯——我们的夫人,她……”
“我们的夫人,安娜·彼得罗夫娜——她……”
“回来了——啊!!”
……
一瞬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窒息得打了个呵欠,他的特大嘴巴正对着朝霞张得大大的:他站在那儿,浑身像火炬一样通红。
仆人在浅灰色皮帽压着的松软细小的毛发下耷拉着苍老的嘴唇:
“回来了——啊!!”
“谁回来了?”
“安娜·彼得罗夫娜——啊……”
“哪一个?……”
“怎么哪一个?……母亲……您这是怎么了,少爷——亲爱的,您怎么像是个外人,您的母亲……”
“?”
“从期班牙回彼得堡来了……”
……
“听差送来一封信,她住在旅馆里……因为——您自己知道……他们的情况怎样——嗯……”
“?”
“最尊贵的老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他出去了,怎么办——听差,带着一封信——嗯……于是,我把信——放在桌子上了,而那听差——我给了他二十戈比硬币……”
“听差走后几乎还不到一小时,我的上帝,她忽然亲自来了——嗯!……她大概不知道,一个人都不在家——嗯……”
……
六叶锤在他面前闪闪发亮,照进屋里来的空气斑点红得这么怪,照进屋里来的空气斑点红得令人痛苦:一道红色的光柱从墙壁伸展到窗户上;许多尘埃在光柱中飘滚,尘埃也都成了鲜红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他身上的血液也和这些尘埃一样在飘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一个人本身——只不过是一道升起着的血柱。
……
“有人按铃……我就过去开门……我看到:一位不认得的太太,一位体面的太太,只是穿戴差点儿,而且一身——黑色……我问她:‘您找谁——嗯,太太?’人家回答我说:‘米特里·谢苗内奇,难道认不出了?’我就吻她可爱的手。‘是主母,’我说,‘安娜·彼得罗夫娜……’”
……
只要头一个碰到的坏蛋往人身上简单地捅一刀,那白净无毛的皮肤就会被割破(一刀见红),而在太阳穴上,跳动的血管就会流出一堆散发着腥臭的血……
……
“安娜·彼得罗夫娜呀——上帝保佑她健康——嗯——她看了看,她看了看这个我……她看了看我,眼泪就流出来了:‘我想来看看,我不在时你们怎么样……’就从女用小手提包里——不是我们那样的女用小手提包——取出一块小手绢——嗯……”
“我可是,您自己知道,有最严格的命令,不让进……不过我让我们的夫人进来了……可是她……”
老头子鼓出两只小眼睛,他张大着嘴巴站着,而且大概觉得这漆得精光锃亮的屋里的主人们早已丧失了理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任何惊讶、遗憾、高兴的表示,径自顺着梯子飞快地往上跑去,鲜红的锦缎斗篷像彗星的尾巴古怪地在空中飘扬。
……
是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是另一个人?不,是他——他:是他当时好像对他们说过,他憎恶那讨厌的老头子;说那讨厌的老头子,钻石勋章的佩戴者,简直是个不可救药的骗子……或许,这话是他自言自语对自己讲的?
不——是对他们,对他们说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为此打断了谢苗内奇的话,飞快地顺着梯子往上跑,他清楚地想象到:是一个坏蛋对另一个坏蛋的一次丑恶的行动;一个坏蛋突然浮现在他眼前;当这个坏蛋笨拙地扑过去剪断瘦骨嶙峋的老头子的颈动脉时,闪闪发亮的剪刀在这个坏蛋的手里咔嚓响;瘦骨嶙峋的老头子的前额成了一堆皱纹;瘦骨嶙峋的老头子有一个热乎乎脉搏跳动的脖子,并且……像虾尾巴;坏蛋的剪刀在瘦骨嶙峋的老头子的颈动脉上咔嚓响着,接着散发着腥臭的黏乎乎的血便沾满了手指头和剪刀;而老头子——没有胡子、满脸皱纹、秃光脑袋的老头子——则抽噎着大声痛哭起来,并死死凝神注视着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眼睛,苦苦哀求着,蹲到地上并竭力用哆哆嗦嗦的手指去堵住脖子上的刀口,一道道红色的流体几乎听得出声音地从那里不停地——喷涌着,喷涌着,喷涌着……
这个形象如此鲜明地出现在他的想象中,以致于他觉得自己刚才已经那样干了(其实,在老头子蹲下的一刹那间,他是本可以取下墙上挂的六叶锤一挥手就……)。这个形象如此鲜明地出现在他的想象中,以致于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正因为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立刻拔腿穿过一个个房间,绕过漆得锃亮的一切,脚跟踩得嗒嗒嗒响,不顾一切地要把参政员从离得远远的卧室里叫出来。
凶兆
如果我向各位大人、阁下、仁慈的老爷及公民们提一个问题,即什么是我们帝国的大臣们的府邸,那么想必这些可敬的人一定会直接肯定地回答说,大官们的府邸,首先是一个空间,这儿所指的是全部房间的总和,这些房间包括:一个唯一被叫做大厅或厅堂的房间——怎么叫都一样;接下来,是用以接待各种不同客人的房间;以及等等,等等,等等(其余的,在这里就——无关紧要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是个二等文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个官居一品的人物(然而——又是);最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是帝国的一位大官。所有这些,我们在本书一开头就已经见到了。是这样,作为一位大官,甚至就作为帝国的一位官员吧,他没法不住在具有三个维度的空间里;他于是就住在了一个空间里。这个立方体的空间,请注意:由大厅(或者叫——厅堂)和其他等等、等等、等等的房间组成,这些我们粗略一看就能发现(其余的,在这里就——无关紧要了);这些无关紧要的空间之一是他的书房,是一些——所谓普普通通的——房间。
太阳已经照到了这些所谓普普通通的房间里;小桌子的镶嵌物已经在空中放射出一道道反光;那些镜子也欢乐地在闪闪发亮,所有的镜子都开始欢笑起来,因为从客厅面对大厅的头一面镜子正映照出彼得鲁什卡,就是滑稽剧里的丑角彼得鲁什卡,脸像面粉一样雪白,而浑身上下则像血一样鲜红。他正(咕咚咚地踩着脚)从大厅里跑出来,一面镜子的映像立刻反射到另一面镜子上;接着,所有的镜子都照出滑稽剧里的丑角彼得鲁什卡,其实那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一冲进客厅,就像被钉钉住似的站在那儿,睁大眼睛瞧着冷冰冰的镜子,因为他看到,从客厅面对大厅的头一面镜子正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照出一个玩意儿:一具被常礼服裹得紧紧的死者骨骼,骨骼上从头颅到光秃秃的耳朵及连鬓短胡子都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向右地在扭摆;耳朵和连鬓短胡子之间露出一个比通常更大的长鼻子;长长的鼻子尖上面是两个黑洞洞充满谴责之情的眼窝……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明白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原来在这里等着儿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镜子里看到的,不是儿子,而是个模样像滑稽剧里的丑角的红色木偶;看到这个滑稽剧里丑角模样的木偶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愣住了;滑稽剧里丑角模样的木偶在大厅中央停住了,他是那样古怪和茫然若失……
这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忽然为自己关上了大厅的门,退路切断了。由他开始的事情,他应当赶快把它结束。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有关儿子古怪行为的谈话,看成是一次艰难的外科手术。像来到放好小刀、小锯、小钻子的手术台前的外科大夫一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擦擦发黄的手指,走到尼古拉(6)紧跟前停了下来,一边寻找那双回避的眼睛,同时无意识地取出眼镜盒,把它夹在手指间转了转,然后又把它收藏起来,轻轻咳了几声,沉默了一会儿,说:
“原来,是这样,多米诺。”
与此同时,他心想,瞧这个表面上羞怯的青年,这个——嘴巴耷拉到耳根和不用那种目光直看眼睛的——青年,跟犹太人报刊渲染的无耻的彼得堡多米诺,就是同一个人;是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官居一品的人物和世袭贵族生下了他。而在这同一个时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对了,是……很多人都是化了装的……于是我也就给自己披了件……破衣服……”
在这同一个时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想,父亲的这个两俄尺(7)高、身围总共不超过十二俄寸半的矮小身体,乃是一个中心及某个不朽中心的圆周。要知道,“我”就待在那里边;任何一块不小心掉下来的木头,都可以把这个中心压倒;彻底压倒。可能是受这种流行的思想的影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很快很快地向那张离得远远的小桌子跑过去,伸出两个指头敲了敲桌子,而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靠近过来,抱歉地笑着说:
“知道吗,当时很开心……我们跳了舞,知道吗?……”
可他自己心里则在想:一层皮肤、一把骨头加血液,没有一点肌肉;是啊,可这个障碍物——一层皮肤、一把骨头和血液,遵照命运的安排应当被炸成几块:这事儿如果今天不发生,明天傍晚就会突然出现,以便明天夜里……
这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镜子里看到皱着眉头的那种目光,便支着鞋后跟转过身来,听到一句话的结束部分。
“后来,知道吗,我们就玩小游戏(8)。”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眼睛死死盯着儿子,什么也没有回答,而那种皱着眉头的目光则凝视着镶木地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回忆:其实,这位不相干的“彼得鲁什卡”是个幼小的身体,他曾经怀着父亲的温情双手抱过这个幼小的身体;是一头浅色鬈发的小孩,戴着压得低低的尖顶帽,伏在他脖子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曾经用走调的、断断续续的和有点儿嘶哑的嗓子唱道:
小傻瓜,老实人
柯连卡在舞蹈:
他头戴小盖帽
骑着马儿健步跑。
然后,他把孩子也是带到这面镜子的跟前,镜子里照出一老一小,他指着镜子叫孩子看,同时引导他:
“你瞧——啊,好儿子,那里有个陌生人……”
柯连卡有时候爱哭,夜里还叫喊。可是现在?可是现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到的不是幼小的身体,而是一个身体:陌生的,成人的……陌生的吗?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客厅里来回走着,有时朝前,有时往后:
“知道吗,柯连卡……”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一把沙发椅上坐下来,身子深深地陷在里边。
“我应当,柯连卡……也就是说,不是我,而是——我希望——我们俩应当……应当解释清楚,你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吗?问题,而且是令人担心的问题,在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半句话上卡住了,又向镜子跑去(这时钟声响了),镜子里照出一个身穿常礼服的死尸正看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它举起谴责的目光,用手指敲着桌子;接着,镜子哈哈笑着破裂了:上面像电光般吱吱吱响着横过一枚弯弯曲曲的针;一道银光闪闪的曲线就永远地固定在那里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把目光投到镜面上,镜子破裂了,迷信的人们会说:
“凶兆,凶兆!……”
这事当然过去了;接着,将进行谈话。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显然千方百计尽可能地把解释的时间往后拖;而从今天晚上起,解释便将是多余的了;这样,一切也就解释清楚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可惜的是,他没有及时从客厅里跑出来(濒死的状态一直拖着,拖着,已经几个小时了;他心脏底下的部位有什么东西正在鼓胀起来,鼓胀起来,鼓胀起来),他在自己的惊恐中经受到一种古怪的快感:无法从父亲身边走开。
“对了,爸爸,老实说,我等待着我们的解释。”
“啊啊……你等待着?”
“对,我等待着。”
“你有时间吗?”
“是的,我有时间。”
他无法从父亲身边走开——在他面前……不过,这里我得作点简短的说明。
哦,公正的读者:我们通过对特点的夸张的、过于尖锐的却没有丝毫幽默的形容表现了钻石勋章佩戴者的外貌;我们表现了钻石勋章佩戴者的外貌,只是像任何一位不相干的旁观者所见到的那样,而完全不是它会向他自己和我们所展示的那样。要知道,我们看透了它;我们深入到了极度受震荡的心灵和意识的狂热旋风中。然而还是让读者看到外貌最一般的特点为好,因为我们知道:外表怎么样,实质也就是那样。这里只要指出一点就足够了,即如果实质让我们看到了,如果所有这些意识的旋风在我们面前疾驰而过,打破了额骨,如果我们能够冷静地揭开鼓胀的青筋的筋头,那么……但是——别作声。用一句话说,在这里,不相干的目光会发现,就在这个地方有一具裹着常礼服的老死的大猩猩的骨骼……
“是的,我有时间。”
“这样的话,柯连卡,到自己房里去,先清理一下自己的思想。如果你在自己身上发现某种不至于妨碍我们讨论的东西时,就到我书房里来。”
“是,爸爸……”
“对了,顺带说一句,把自己这一身滑稽剧里丑角模样的破布脱了……坦率地讲,对所有这一切,我很不喜欢……”
“?”
“是的,很不喜欢!最大限度的不喜欢!!”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甩了下自己的一只手,两个骨头突出的发黄的指头敲在铺着绿色呢料的牌桌上。
“其实,”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给搞糊涂了,“其实,我得……”
但是,门啪的一声关上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遁入书房里去了。
在小桌子旁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这样留在小桌子旁边,他的目光落在一片片的青铜镶嵌物上,落在突出在墙上的小盒子和棍棒上。对,他曾经在这里玩耍;曾经久久坐在——就是这把沙发椅上,淡蓝色的锦缎坐垫上是缠成一圈圈花环形状的小饰物;也和以前一样,仍悬挂着一幅大卫的《拿破仑皇帝的授旗式》(9)的复制品。上面画的,是头戴花冠、身穿银鼠皮紫红袍的伟大国王正向集合在一起的元帅们伸出一只胳膊。
他对父亲说什么呢?再次痛苦地撒谎?在谎话已经毫无益处的时候撒谎?在眼下他的处境已经排除任何谎话的时候撒谎?撒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他遥远的童年时代是怎么撒谎的。
瞧这架钢琴,是独特的黄色的,它靠着窄小的脚轮子竖在镶木地板上。母亲安娜·彼得罗夫娜曾经常常坐在这里,贝多芬的古老音符曾经震荡这里的墙壁。很老的老古董了,它迸发出音响来,诉述怨苦,在幼小的心灵里唤起同样的苦闷,连正在升起的通红的,然而在渐渐暗淡下去的月亮,也把自己淡黄透红的哀伤带到城市高高的上空……
是该去进行解释的时候了吗——解释什么?
这瞬间,太阳照到窗户里边,灿烂的太阳从上边投下一束束剑形的亮光:金色的千年古老巨人猛地在空旷中竖起一道帷幕,同时把尖顶和旗杆、房顶、雕像及石头都照得通亮,并把神妙的硬化的前额贴到玻璃上;金色的千年巨人在那里默默地为自己的孤寂而哭泣:“过来吧,到我——到古老的太阳这边来!”
但是,他觉得那太阳仿佛是一只非常大的塔兰图拉干爪蜘蛛,这时正带着疯狂的热情向大地袭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眯起眼睛,因为一切都在燃烧:灯罩在燃烧,灯罩的玻璃洒满了紫色的晶体;金色爱神的翅膀上满是亮晶晶的星火(镜面上方的爱神把自己沉重的火苗穿进金黄的蔷薇花环里);镜面在燃烧——对,镜子已经破裂了。
迷信的人们会说:
“凶兆,凶兆……”
这时,从金黄的和灿烂的一切中间,在阿勃列乌霍夫的背后出现一个不清晰的轮廓;有人像太阳光的影子顺着这默默无声的一切,清晰地在喃喃说着:
“可怎么办……我们……”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抬起头……
“我们拿太太……怎么办呢?”
这时他看到了谢苗内奇。
他把母亲回来这件事完全给忘了;可是她,母亲,已经回来了;和她一起回来的,是老一套的——礼仪、排场,还有童年及十二位女家庭教师,其中每一位都是一种可怕景象的化身。
“对……我不知道,真的……”
谢苗内奇在他面前关切地抿着自己衰老的嘴唇。
“报告老爷还是怎么?”
“难道爸爸还不知道?”
“我不敢……”
“那就去吧,告诉他……”
“我这就去……这就去说……”
接着,谢苗内奇便向走廊走去了。
老一套回来了;不,老一套是回不来的;老一套如果回来,那么看上去也会是另一种样子。老一套在看着他——可怕!
一切,一切,一切:这闪烁发亮的太阳光,墙壁,身体,心灵——全都得倒毙;全都正在倒毙;正在倒毙;而且——将发生——梦呓,无底深渊,炸弹。
炸弹——是瓦斯的迅速膨胀……瓦斯膨胀时的旋转在他身上引起某种遗忘了的野蛮现象,他从肺部向空中无力地吐出一声叹息。
柯连卡小时候常常说梦话:夜里有时有一团又轻又软的有弹性的东西在他眼前蹦蹦跳跳,它不是——橡皮的,也不是——用什么很古怪的材料做的。这又轻又软的有弹性的东西接触到地板时,地板上就会发出低低的闷声闷气的音响:彼波——彼波维奇。接着又是一声:彼波——彼波维奇。忽然间,这一团东西可怕地膨胀起来,变成一个球形模样的胖子先生;这胖子先生则成了一个令人感到压抑的球,它一个劲儿地膨胀起来,膨胀起来,膨胀起来,并有彻底掉下来破裂的危险。
它在膨胀起来,成为一个令人感到压抑的球并将要破裂的同时,还蹦蹦跳跳变成一团鲜红色飞到跟前,碰得地板发出低低的闷声闷气的音响:
“彼波……”
“彼波维奇……”
“彼波……”
接着,便破裂成几块。
处在梦幻中的柯连卡,便开始大声嚷嚷一些无聊的胡说八道的玩意儿——全是一个意思:他也变成圆的了,他——也是一个圆的零,他身上的一切全都成了零——全变成零了——变成零……
女家庭教师卡罗琳娜·卡尔洛夫娜,一个波罗的海一带的德国女人,身穿一件白色的短睡衣,头上打着个非常难看的蝴蝶结——像对待他刚才的惊吓一样,听到叫喊便从自己松软的床上跳起来,通过蜡烛的黄色光圈生气地瞧着他,而那光圈——在扩大,扩大,扩大。卡罗琳娜·卡尔洛夫娜连连重复说:
“静静,好柯连卡,这——是人在长大……”
她不是在照看人,而是在——说丧气话;那也不是人在长大——是扩大,扩大开来,鼓胀起来,破裂。
彼波·彼波维奇·彼波……(10)
“怎么,我,说梦话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冰凉的手指放在前额上,将发生——梦呓,无底深渊,炸弹。
而窗户上,在窗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河岸低矮下去、冷冰冰的岛上建筑物顺从地竖立着的地方,彼得保罗城楼上的旗杆正默默地、尖尖地、痛苦地、残酷地一闪一闪矗立在高高的天空中。
走廊里响着谢苗内奇的脚步声。没有什么好迟疑的了,父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正等着他。
一盒盒铅笔
参政员的书房十分简朴。中间,当然是放着一张桌子,可这不是主要的;在这里,重要得没法相比的是,靠墙的两排书架:从右边,是架子——一号,架子——三号,架子——五号;左边是二号、四号、六号架子;所有这些架子上整整齐齐放满了书。桌面中央则放着一本《平面几何学》教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通常在入睡前总要打开一本书,以便进入梦乡之前让不顺心的生活通过观看各种美妙的图形在自己的脑子里安静下来:平行六面体,平行四边形,锥体,立方体和角锥体。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一把黑靠背沙发椅上坐下来:皮包的沙发椅靠背会吸引任何一个人在那上面仰着身子坐一会儿,尤其会吸引一个因失眠而苦恼的人在清晨仰着身子坐一会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自己很古板,在困倦的清晨,他挺直身子坐在桌子边上,等待自己那个不肖儿子的到来。而在等待儿子的过程中,他拉开一个小抽屉,从那里在标有字母p的地方取出一个写着“观察”这么个标题的记事本;并往那里边,往“观察”里动手记下他为经验所证实的思想。笔尖吱吱吱响起来:“一个国家的人富有人道主义……国家的人……”
他记观察是从斜体字开始,但在斜体字上就给打断了;他背后传来一声惊恐的叹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竭力控制自己,转过身来(笔尖断了)后,他看到是谢苗内奇。
“老爷,最尊贵的大人阁下……斗胆向您报告(方才一下子忘了)……”
“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我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呢……”
“啊——是这样——嗯,是这样——嗯……”
整个身子像被雕刻出来一样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表面上看上去好像是各色条线的结合:灰的,白的,黑的,他成了一幅蚀刻版画像。
“对了,是这样,我们夫人,嗯——斗胆向您报告——安娜·彼得罗夫娜——嗯……”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突然生气地向仆人转过自己的一只特大耳朵……
“什么事——啊啊?……说大声点,我听不见。”
浑身发颤的谢苗内奇向一只正急切等待着的淡绿色耳朵侧过身子:
“夫人……安娜·彼得罗夫娜——嗯……回来了……”
“?”
“从期期班牙——到彼得堡……”
……
“是这样——嗯,是这样——嗯,很好——嗯!……”
……
“派听差送来了一封信——嗯……”
“在旅馆……”
“听差——嗯,送信来的时候——嗯,最尊贵的大人刚出去了——嗯……”
“于是,我把信留在桌子上,给了听差——二十戈比硬币……”
“过了还不到一小时,忽然,我听到——这个——有铃声……”
……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地坐着;他坐着,一副无思无虑的样子,他的目光冷漠地落在书脊上;书脊上的书名发出诱人的金光:《俄国法律汇编·第一卷》。接着往下:《第二卷》。桌子上放着一叠公文纸包,墨水瓶闪泛着金黄的亮光,还有自来水笔和笔尖;桌子上还竖着一个笨重的形状像吸墨器的银发男仆(忠诚的)用以端酒或菜肴的那种厚实的小托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就这么面对着笔尖,面对着自来水笔,面对着一叠公文纸包,交叉着双手,一动不动,也不颤抖地坐着……
……
“我,最尊贵的大人阁下,打开门——一位不认得的太太,一位体面的太太……”
“我对她说:‘干什么?……’太太则叫我:‘米特里·谢苗内奇……’”
“我就吻她的手,主母,我说,安娜·彼得罗夫娜……”
“她瞅了瞅,对了,眼睛泪汪汪的……”
“她说:‘瞧,想来看看,我不在时这里怎么样……’”
……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什么也没有回答,但又一次拉开抽屉,取出一打铅笔(非常非常便宜的),用手指从中取出两支——铅笔杆子就在参政员的手指上吱吱响起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有时用这样的方法表达自己内心的痛苦:为此在抽屉标明“Б”的地方专门整整齐齐放着铅笔盒。
“好……可以走了……”
……
但是,在铅笔盒吱吱响着的时候,他仍旧能一本正经地保持自己毫无表情的样子;可没有人,没有人会说,古板的老爷在这一刻之前不久还在叹息并差点儿哭出来,踩着泥泞护送过一位穷苦人家的女儿;没有人,没有人会说,这个巨大的前额突出的脑袋里不久前还想着要把不顺从的群氓清除干净,用铁一般坚实的大街把大地牢牢围起来。
而当谢苗内奇走了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把残留的铅笔扔进纸篓,仰着脑袋坐在黑色的靠背沙发椅上。苍老的脸庞变得年轻了;他很快理好脖子上的领带;很快跳了起来,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像跑步似的来回走着。身材不高和不知为什么好动不安静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会使大家想起他的儿子。他更使人想起一九〇四年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一张照片。
这时,从远处一个地方,从——随便的——一个房间响起一击一击的声音;这撞击声开始时在远处,后来渐渐临近了,就像有个金属制造的威严的人在走路;这声音响亮得好像要把一切都敲得粉碎似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停下来,想跑到门口,用钥匙把书房锁上,但是……一想,停在了一个地方,因为那像要把一切都敲得粉碎似的声音原来是砰的一下把门关上的响声(那响声来自会客室);有人以一种对人难以言说的折磨走到了门口,响亮地咳了一声,并发出沙沙沙不自然的鞋子声。一种可怕的往事像从深处发出的积聚已久的一声号哭向我们袭来,它像一种古老的歌声牢牢地印在记忆中,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当时正是在这种歌声中头一次爱上安娜·彼得罗夫娜的:
“要平——息……激——情——的……波——涛……”
“安静——下来……没——有——希——望——的……心……”
为什么要这样,有什么大不了的?
门开了,门槛上站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穿着制服,甚至佩戴着长剑(他在舞会上就是这种样子,现在只是脱掉了多米诺式斗篷),但脚上穿着皮鞋,头戴一顶五颜六色的鞑靼人小圆帽。
“瞧,我来了,爸爸……”
秃得光光的脑袋向儿子转过来,他的手指响亮地弹了一下,正寻找合适的话头:
“你知道吗,柯连卡。”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提多米诺(这时顾得上多米诺吗?)而说起另一个情况来,这情况驱使他刚才折腾那个捆着的铅笔盒。
“你知道吗,柯连卡,直到现在我一直没有和你交换一个消息,关于这个消息,我的朋友,你毫无疑问,已经听到了……你母亲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轻松地透了一口气,并想:“原来是这事儿。”但假装得很激动的样子:
“当然,当然,我——知道……”
其实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是头一次确切地意识到他母亲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了,但是意识到了以后,看到的仍旧是老一套:一个来回奔跑的老头子的凹进去的胸膛,脖子,手指头,耳朵,下巴……这双手,这个下巴(像虾尾巴一样)!老头子那惊恐的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及纯洁的少女般的羞怯……
“安娜·彼得罗夫娜她,我的朋友,做出的这一举动,举动……举动……这么说吧,难以……我难以冷静地,柯连卡,作出……评定……”
角落里有什么东西沙沙沙在响:是一只耗子——哆嗦了一会儿,吱吱吱叫着跑开了。
“一句话,这一举动,我想你也明白;对这个举动,考虑到你的自然的感情,我直到现在——你想必注意到了这一点——竭力克制自己,不当着你的面加以讨论……”
自然的感情!这种感情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自然的……
“考虑你的自然的感情……”
“是,爸爸,谢谢,我理解您……”
“当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两个手指插进背心口袋里,又照着对角线(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来回跑起来。“当然,你母亲返回彼得堡,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踮起脚,把目光停在儿子身上。)
“完全……”
“对我们大家来说,这都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谁能想到,妈妈会回来……”
“我也是这么说,谁能想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知所措地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身子冲向前,面对地板弯着。“安娜·彼得罗夫娜会回来……”接着,又来回跑起来:“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事也许会,你有一切理由指望(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意味深长地举起自己的一个指头,就像对一群人发表重要演说似的用男低音响彻整个房间地说),导致我们家的既定之规(11)的变化,或者(他转过身子)一切仍是老样子。”
“对,我指望这样……”
“对第一种情况——我们欢迎。”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面对门口鞠了一躬。
“对第二种情况,”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惘然眨了眨眼睛,“你将见到她,当然,可是我……我……我……”
接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儿子抬起眼睛,眼睛是忧伤的:一双颤动的、受伤的扁角鹿的眼睛。
“我,柯连卡,真的,不知道,但是我想……不过,考虑到那种感情的自然特点,这事我很难向你解释清楚……”
因为朝他转过来的参政员的目光,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浑身颤抖起来,而且怪事:他感到出乎意料地突然产生——能想象得出吗?爱情?对,一种对这个注定要粉身碎骨的老暴君的爱情。
在这种感情的影响下,他向父亲扑过去,再过一刹那他就要跪倒在他的膝下了,以便向他忏悔,请求宽恕。但是老头子在看到儿子追上来的动作时又紧紧闭上自己的嘴唇,快步躲到一边,并开始厌恶地摇起双手来:
“不,不,不!得了……对——嗯,我知道你要什么!……你听我说了,现在,劳驾请让我安静。”
两个手指下命令似的敲在桌子上,一只手举了起来并指着门:
“您,仁慈的阁下,一直在欺骗我;您,仁慈的阁下,不是我的儿子;您是个——最可怕的坏蛋!”
所有这些,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是说出来,而是激动地喊出来的;这些话是突然出乎意料地蹦出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跑到走廊上的,原来就有的窒息感和一些憎恶的想法在旋转:这些手指头,这个脖子及两只翘着的招风耳,都将变成——一堆血污。
彼波·彼波维奇·彼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差点儿把自己的前额撞在自己的房门上;电灯咔嚓一响(它为什么咔嚓响——是太阳,太阳在那边从窗子照射进来了);他在椅子上磕了一脚,跑到了桌子跟前:
“啊呀,啊呀,啊呀……钥匙在哪儿?”
“?”
“!”
“啊!……”
“瞧——嗯……”
“好——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常自言自语。
而且——是的,手忙脚乱了……他动手拉那只很难拉开的抽屉,抽屉不听使唤;他把抽屉里一束束捆好的信倒在桌面上;一束束信下边原来有一张六寸的大照片;目光从照片上溜过去;那上面一位模样讨人喜欢的太太投来回答的目光;带着微笑的目光——六寸大照片跑到了一边;照片底下放着个小包裹;他故作无所谓地把它放在手上掂量了掂量:里边显得重顿顿的;立刻就放下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一块毛巾打的结很快解开,那毛巾的一端像只雏鸡似的翘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个子不高,这时一副坐卧不安的样子,使人想起参政员;他更使人想起一八六〇年拍摄的相片上的参政员。
但是,他为什么这样慌乱?镇静,哦,得更加镇静!颤抖的手指怎么也解不开这结;其实也没有必要解开它;就这样也全都清清楚楚了。不过,小包裹还是解开了,真使他大为吃惊:
“一个精美的糖果盒……”
“啊!……”
“一条——带子!……”
“瞧,这有什么?”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常自言自语。
可是当他把带子扯断时,希望破灭了(他原来指望着什么),因为那里边——在精美的糖果盒里,在粉红色的带子下边——不是巴雷厂生产的甜美糖果,而是一个普通的小洋铁罐头盒;洋铁罐头碰到手指时,使他感到一阵不愉快的凉意。
这时,他顺带注意到一个装在旁边的钟表机械装置:得从一边转动一个金属小钥匙,让一个黑箭头指在一定的钟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暗自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中出现某种空虚鄙俗和软弱无能的信心:他觉得永远不会去拧动那个小钥匙,因为一打开那机械装置就没有办法使它停止转动了。为了马上切断自己今后的任何退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金属小钥匙夹住,不知是因为手指颤抖了呢,还是因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头晕后掉进那个他全身心地想避免的无底深渊——只是,只是,小钥匙慢慢转到了一点上,然后转到了两点上。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由自主地做了个身体腾空跃起、两脚互相击拍的动作——不知怎么斜到了一边;不知怎么斜到了一边后,他又一次斜过眼睛瞅了瞅小桌子,桌子上一直依然放着一个装过油滋滋沙丁鱼(有一次他吃了沙丁鱼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东西)的黑白洋铁罐;就这么个沙丁鱼罐头盒:闪闪发亮的,圆边的……
不——不——不!
不是沙丁鱼罐头盒,而是一个包含可怕内容的沙丁鱼罐头盒!
金属小钥匙已经转到两点上,而且罐头盒里已经冒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特殊生命;虽然是同样的沙丁鱼罐头盒——是同样的又不是同样的;那里显然已经在慢慢移动了——一根分针和一根秒针的箭头;头发丝一样的秒针慌慌忙忙地顺着圆圈跳动起来,直到那一刻(现在离那一刻已经不远了)——到那一刻,到那一刻,那时候——
——包含可怕内容的沙丁鱼罐头盒突然不成形地膨胀起来;乱跑乱窜着——无限地扩大开来;而那时,而那时:沙丁鱼罐头盒会飞散开来……
——一股股可怕的东西很快地顺着圆圈扩散开来,猛烈地轰隆一响,桌子炸成了碎片。里边有东西绷裂了,砰的一声之后,身体也将被炸得粉碎;随着啪的一响,随着瓦斯向四面八方喷射,身体也将随即变成令人厌恶的血淋淋的脏东西散落在冷冰冰的墙壁上……
——那一切将在百分之一秒里完成:在百分之一秒里墙壁将倒塌,而那可怕的内容则在扩大,扩大,扩大,嘶嘶嘶呼啸着把碎木头、血液和石块撒向昏沉沉的天空中。
一团团浓烟在昏沉沉的天空中向四周围飞散开来,往涅瓦河上垂下一条条尾巴。
他干了什么,他干了什么?
其实,那盒子还一直放在桌子上;他已经转动了钥匙,应当马上抓起那盒子,把它放到该放的地方(比如——洁白卧室的枕头底下);要不,立刻用脚把它踩烂。但是,把它藏到应该放的地方,放到父亲松软的枕头底下,让已经被刚才发生的事儿折腾得精疲力竭的那个苍老的秃脑袋哗的一下倒在炸弹上——不,不,不,他不能干这样的事,这是忤逆。
用脚把它踩烂呢?
然而在想到这一点时,他自己的耳朵仿佛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感到要命的窒息(因为喝了七杯),真像自己已经咽下一丸苦药似的把炸弹吞吃了;于是,这时有东西在胸口鼓胀起来:它有些像——橡皮做的,又有些像——很古怪的星球材料做的……
他永远不会踩的,永远。
只剩下往涅瓦河里扔这一种办法了,这倒还有时间,只要把钥匙再转二十次就行,起爆就可推迟。既然他已经转动了钥匙,就应当尽快将起爆推迟;可是他不着急,瘫坐在靠背椅子上;整个儿地处于可怕的窒息、古怪的软弱和昏昏沉沉之中;而那变得衰弱的思想,则在脱离躯体的同时,愚笨地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展示一些尽是糟透的无聊的和无力的装饰音很多的乐谱……他沉浸在昏昏迷迷的状态之中。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生命的美好年华用于研究哲学并非毫无益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上早已没有了偏见,他坚决不相信占卜和所有形形色色的奇迹。占卜和所有形形色色的奇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他干吗考虑不相干的东西,应当考虑这个……考虑什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竭力想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可是他摆脱不出来)……变得模糊不清了……所有形形色色的奇迹……关于完美的源泉的观念。对哲学家来说,完美的源泉是思想;所谓的上帝,也就是完美的准则……一些伟大宗教的立法者通过形象的方式表现各种各样的准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伟大宗教的立法者,这么说吧,是尊敬的,同时却并不相信他们,自然,是指不相信他们的宗教实质。
对,为什么考虑宗教?有时间去考虑吗……要知道,已经干了,赶快……干了什么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要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摆脱出来的最后努力没有成功,什么也没有回想起来,一切都好像平安无事……简直同平常一样,同时,却愚笨地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展示出一些尽是糟透的无聊的和无力的装饰音很多的乐谱。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特别敬仰佛,认为佛教无论在心理学和伦理方面都超过所有其他的宗教。在心理学方面,它教导人们连动物都要加以爱护;在伦理方面,西藏的喇嘛怀着爱心发展了逻辑学。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自己当年读达尔玛塔拉注释的达尔玛基尔吉(12)的逻辑学的情景……
这——是第一。
第二:第二(我们自己说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是个无意识的人(不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号,而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二号);两道大门之间时不时地有一种古怪的、很古怪的、非常古怪的状态向他(也向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袭来:仿佛门外的一切不是那样,而是另一种样子;到底怎样,对此,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说不出来。大家只要想象门外——什么也没有,而如果大门敞开了,那么那大门就会对着空旷无限的宇宙开着……除非低下脑袋飞呀,飞呀飞的——飞过去后你就会知道,那无限就是天空和星星——就是我们在自己头上看到的天空和星星,我们看着——却看不见。往那里,只能从古怪地不动的、现在不闪耀的星星和鲜红的星球旁边——在绝对的零中,在零下二百七十三度的严寒中飞行(13)。这就是现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所经受的感觉。
一种古怪的、很古怪的半睡不醒的状态。
可怕的审判
他正是处于这样的状态,面对沙丁鱼罐头盒坐着:他似看——非看;似听——非听;就好比那种萎靡不振的时刻,这个困倦的身子咕咚一下坐在了黑靠背椅上,这个精神轰的一响直接从镶木地板掉进某个死沉沉的海洋里,到了温度在绝对零下的地方。他似看——非看;不,看了。当疲惫的脑袋不出声地侧到桌面上的(沙丁鱼罐头盒上边)时,一种深不可测的古怪的东西探进走廊开着的门里边,以至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竭力想躲开它,转到目前的事务上来:进行一次遥远的星球旅行或做一个梦(这个——我们也将注意到);而在目前情况下继续往开着的门里张望的同时,还把自己非目前的深处挪到目前展示出来:展示出宇宙的无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仿佛觉得门外有人站在无限处朝他看了看,那里探出个脑袋来(你一瞧它,它便立即消失):是一个什么神的脑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大概认为这个脑袋是大家至今仍可在老早就迁居俄罗斯阴暗冻土带的东北民族看到的木制小神像的脑袋)。要知道,古时候他的吉尔吉斯卡依萨茨祖先供奉的,可能正是这样的小神像;根据传说,这些吉尔吉斯卡依萨茨祖先与西藏的喇嘛有交往;他们大量地在阿勃-拉依乌霍夫家族的血液中蠕动。是否因为这种缘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才对佛教抱有温柔的感情?这里表现了一种继承性;继承性涌流到意识里;在硬化的血管里,继承性像无数黄色的血球似的跳动着。而现在,当开着的门为阿勃列乌霍夫展示出无限时,他以应有的冷静态度对待这种相当古怪的情况(因为这是既成事实):把脑袋低到双手上。
瞬息间,他就会出发进行一次通常的星球旅行,从自己这个短暂易逝的外壳扬起雾蒙蒙的特大尾巴,它穿过墙壁通向无限处。但是,梦被打断了:有个人难以言状地、痛苦地、默默地向门走去,借风力打破虚无。一个可怕的老头子用一种奔驰而过时向我们袭来的出租汽车的号叫似的古老歌曲的声音,突然牢牢地停在了那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更确切地讲,与其说是熟悉不如说是猜对了这首古老的歌曲:
“要平——息……激——情——的……波——涛……”
这可是不久前汽车在号叫:
“安静——下来……没有希……”
“啊啊啊……”门里大声在鸣响:是唱机?是出租汽车喇叭?不,门里有个很老很老的老人脑袋。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猛然欠起身来。
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脑袋:是孔夫子还是佛?不,探出门来看的,显然是高祖父阿勃拉依。
一件五颜六色的亮晶晶的丝绸长袍,它不知怎么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自己那件布哈拉长袍,上面绣着亮晶晶的孔雀毛……一件五颜六色的亮晶晶的丝绸长袍,上面绣着云雾腾腾的蓝宝石色的平地上(以及云雾弥漫地面上边)有许多条长翅膀、小尖嘴的金色的小龙在爬行。那顶金黄的五层金字塔形帽,是他的法冠,脑袋上边是一个明亮的光芒四射的光环:那奇妙的样子,我们大家都熟悉!这光环的中间,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它正周期性地启动着自己的嘴唇;一个圣蒙古人走进花花绿绿的房里;他身后拂起阵阵千年和风。
在最初的一刹那,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心想,是时间(14)(瞧他身上隐藏着什么!)扮成蒙古祖先阿勃拉依的模样看望他来了。他的目光惶惑不安起来;他在一个陌生人的手上寻找传统的镰刀的刀刃;但是,那双手里没有镰刀;在初开的百合花一样芳香四溢的发黄的手上,只端着个东方的小盘,里面放着一堆香喷喷的玫瑰色中国苹果——天堂般美好的苹果。
对于天堂,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否定的,天堂,或果园(他看见过的,也一样),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观念里是与最大的幸福的理想不相容的(我们没有意见,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康德学说的信徒;而且,还是柯根学派的信徒);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涅槃式的人。
他理解的涅槃是——虚无。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来了:他——一个古老的图兰人——已经转世了许许多多次,现在则转世成一个俄罗斯帝国世袭贵族的骨肉,以便完成一个自古以来隐秘的目的:动摇全部基础;在腐败的雅利安人血液中,应当燃起一条古老的龙,并用熊熊的火焰把一切吞吃掉;古老的东方让无形的炸弹的碎片遍布我们的时代。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枚古老的图兰炸弹——发现了故乡后,现在正在猛烈地爆炸开来;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上,现在露出了被遗忘的蒙古人的表情;他现在成了中央帝国(15)一位身穿长袍出使西方途中的官员(要知道,他在这里负有唯一的和最机密的使命)。
“是这样——嗯……”
“是这样——嗯……”
“是这样——嗯……”
“很好——嗯!”
怪事儿:突然间,他变得多么容易使人想起他父亲!
一时裹着短暂易逝的雅利安人外壳的古老图兰人怀着摧残心灵的兴奋向一堆陈旧的练习本扑过去,那里记述着经过他深思熟虑的形而上学的一些原理。他既发窘又欢乐地抓起这些笔记本,他面前的所有笔记本都被撂在一个大的案卷——整个一生的案卷里(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案卷数量相近)。他的一生的案卷原来并不单纯谈他的生平:蒙古人的一项巨大的、前赴后继的事业充斥笔记所有章节段落的字里行间,他在出生前就负有一项伟大的使命——一个破坏者的使命。
这位客人,圣图兰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他那像没有亮光的房间一样黑暗的眼睛大起来了;而一双手——而一双手,它们有节奏地,像打拍子似的平稳地向无边的空间平举起来;衣服也在飘扬;飘扬的衣服声,使人想起飞翔中翅膀的摆动;烟雾弥漫的四野变得洁净了,深远了,并成了一块遥远的天空,透过支离破碎的空气俯视着这小小的书房。在摆满书架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这个宝石般湛蓝的空隙?绣在金光灿灿的长袍上的一些小龙正往那里腾飞而去(原来是这件长袍成了空隙);那边深处,星星在闪烁……而那古老的风习就像天空和星星一样存在:是从那里涌出滞留在星星上的藏青色空气。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向客人扑过去——一个图兰人扑向一个图兰人(下属扑向上级),一只手抓着一叠练习本:
“第一节:康德(证明康德也是个图兰人)。”
“第二节:被理解为无人和虚无的价值。”
“第三节:建立在价值基础上的社会关系。”
“第四节:用价值体系破坏雅利安世界。”
“结论:自古以来蒙古人的事业。”
但是,图兰人作了回答。
“任务不明白,不是康德——该是大街。”
“不是价值——是号码:每幢房子、每层楼和每个房间上的永久性号码。”
“不是新制度——是大街上公民们的流通:均匀的,直线的。”
“不是毁灭欧洲——它的永久性……”
“这才是——蒙古人的事业……”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觉得自己是个被判处有罪的人,他手上的一叠练习本像一堆灰烬似的掉落下来,一张非常熟悉的布满皱纹的脸紧紧侧过来。这时他瞅了一下那只耳朵,就明白了,全明白了:当年曾教导他智慧的一切规则的老图兰人,就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瞧他举起那只错误地理解科学的手,对准的竟是谁。
这是一场可怕的审判。
……
“怎么会这样?这会是谁?”
“谁?你的父亲……”
“我父亲是什么人?”
“萨图尔努斯(16)……”
“这怎么可能?”
“没有不可能的事!……”
……
可怕的审判开始了。
一些曾经做过的梦,这里成了真的;行星运转的周期——亿万年一圈,这是真的:没有地球,没有金星,没有火星,绕着太阳运转的只是三个图兰环圈;第四个环圈刚刚破裂开,巨大的木星就准备变成世界;一颗古老的土星从烈火熊熊的中心掀起黑色的分区波涛;一片云雾腾腾;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已经被他父亲土星扔进无限;四周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第四环圈的王国快结束的时候(17),他已经在大地上了:当时土星之剑非常危险地悬在空中;大西洲毁灭了(18)。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特拉斯(19),是个放荡的怪物(陆地在他下边支撑不住——沉到水底去了);后来他到了中国:神圣的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吩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杀死数千人(他照办了)。而在那塔米兰(20)的数千骑兵队入侵俄罗斯不那么久之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曾骑着自己的草原快马来到这个俄罗斯;后来他成了个有俄罗斯血统的贵族;并着手恢复老的一套:同当年在那里屠杀数千人一样,他现在想爆炸;向父亲掷炸弹;向很快流逝的时间本身掷炸弹。但是父亲是——土星,时间的环圈转回来了(在此因满足而心脏破裂)。
时间的流动停止了;数千百万年,物质通过精神成熟起来了;但是,他渴望炸断时间本身,因此,全都毁了。
“父亲!”
“你想要炸死我,因此,一切都在毁灭。”
“不是炸死你,而是……”
“晚了,鸟儿,野兽,人们,历史,世界——一切都在毁灭——倒塌在土星上……”
一切都倒塌在土星上,窗外的氛围昏暗下来了,变得黑洞洞的了;一切都进入古老的炽烈的状态,无限地扩大开来,所有的身体都变得不像身体;一切都在往回转动——可怕地在转动。
“这……在转动……”(21)完全失掉身体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极为惊恐地吼叫起来……
“不,这……在转动……”(22)
……
失掉了身体后,他还是感觉得到身体,过去原本既是意识又是“我”的某个无形的中心,原来具有同原先的化为灰烬的东西相似之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逻辑前提变成了骨头;围绕这些骨头的三段论法裹着许多坚硬的筋头;逻辑活动的内容还长出一层肌肉和皮肤;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我”又重新显示出自己身体的形象。尽管并没有身体;而在这个非——身体(在炸裂后的“我”)上显示出一个异己的“我”:这个“我”从土星上跑走后又返回到了土星。
他坐在父亲面前(就像以前常常坐的那样)——没有身体,但在身体里边(瞧——这怪事!)。他书房的窗外,在一片漆黑中,传来响亮的嘟哝声:转动——转动——转动。
那个纪元在往回跑。
“那我们要到哪一个纪元?”
但土星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哈哈大笑起来,他回答说:
“没有哪一个,柯连卡,没有哪一个,我亲爱的,历法——是零……”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灵的可怕内容,像嗡嗡响的陀螺,它不安地在转动(在心脏的那个部位):它在鼓胀和扩大,好像觉得心灵的可怕内容——一个圆圆的零——变成了一个令人难受的球;原来,骨头被炸裂成了碎片——这就是逻辑。
这是一场可怕的审判。
“啊呀,啊呀,啊呀,什么叫‘我是’?”
“我是?零……”
“那么,零呢?”
“这个,柯连卡,是一枚炸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明白了,他——不过是一枚炸弹;而且,崩裂了,啪的一下瘪了;在那个刚才从靠背椅上出现一个像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人及这时显出一个损坏、打破了的外壳(像蛋壳)的地方,划过一道闪电般的曲线,正落在黑黝黝的地区波涛上……
……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梦中清醒过来,他哆哆嗦嗦发现自己的脑袋正搁在沙丁鱼罐头盒上。
于是跳了起来,一个可怕的梦……可是怎么可怕?记不起那梦了。童年时的可怕情景回来了:正从一个小点儿变成庞然大物的彼波·彼波维奇·彼波,显然到时候那边已经安静下来——在沙丁鱼罐头盒里;老早就有的童年的梦呓又返回来了,因为——彼波·彼波维奇·彼波,一个包含可怕内容的小点儿,就简简单单是党的一枚炸弹——它的分针和秒针正令人听不到地嘀嘀嗒嗒响着;彼波·彼波维奇·彼波将不断扩大开来,扩大开来,扩大开来。彼波·彼波维奇·彼波也将崩裂:一切都将崩裂……
“我怎么……在说梦话?”
他的脑袋里又快得可怕地转动起来:怎么办?还剩一刻钟,把钥匙再拧转过来?
他把小钥匙又拧转了二十下,那边小洋铁罐头里也有什么东西咔嚓嚓地响了二十下。老早就有的梦呓短时间内消失了,以便早晨像个早晨的样子,而白天依然会是白天,傍晚——依然会是傍晚;在夜晚行将结束的时候,钥匙的任何动作都没法使任何东西延缓期限:类似那样的事件一定将发生,由此墙壁将倒塌,照得一片紫红的天空将炸裂成碎片,它们将同喷向一个暗洞洞的原先黑暗处的血混合成一体。
第五章结束
(1)题词出自亚·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第六章连斯基的诗。——原注
(2)“旁边的……巨人”,是主人公幻觉中的彼得一世。
(3)“制止激情的波涛……”是俄国作曲家米·格林卡(1804—1857)的抒情歌曲《疑惑》(1838)中的一句。——原注
(4)主人公对彼得一世的铜骑士的这个情节和普希金的长诗《铜骑士》里主人公叶甫盖尼对彼得一世的铜像的态度十分近似。
(5)即当时俄罗斯帝国的国旗。
(6)“尼古拉”一词,原文为法文。
(7)俄尺等于71公分。
(8)“小游戏”一词,原文为法文,指一种沙龙小游戏,包括做限韵的打油诗、即兴诗、讽刺短诗、字谜、给绘画新作题词等。
(9)原文为法文。
(10)彼波·彼波维奇·彼波是小说作者根据自己童年时代的拉丁文老师塑造的一个受折磨者的形象,那位老师受某种难以形容的恐惧折磨达七年之久,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11)“既定之规”原文为拉丁文。
(12)达尔玛塔拉,七世纪后半期印度哲学家、逻辑学家;达尔玛基尔吉,七世纪印度佛教学派最伟大的逻辑学理论家,他写的七篇逻辑论文被认为是该学派的基础作品。——原注
(13)这是个文学典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魔鬼和主人公伊万交谈时肯定“地上空间有零下一百五十度的严寒”。
(14)“周期性”一词的词根和古希腊语中的“时间”词根相同,所以主人公在幻觉中看到“周期性地启动着……的嘴唇”的形象,便联想到时间。——原注
(15)公元前1122至前249年中国周朝的正式名称。——原注
(16)萨图尔努斯,天文学中的“土星”,象征古罗马神话中的农业老神,名字意义为“播种者”。
(17)据神秘学观念,人出现于行星(地球)旋转第四圈的时候。——原注
(18)“大西洲”是古希腊传说中大西洋上一个大岛,后因地震沉没。——原注
(19)阿特拉斯为古希腊神话中天的托持者。
(20)即帖木尔(1336—1405),中亚地区军事统帅,曾率军侵占波斯、印度、中国。
(21)两句中的“这……在转动……”,原文为法文。
(22)两句中的“这……在转动……”,原文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