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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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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甜点心和珍妮与沼泽地带的巴哈马工人交上了朋友,他们这些“跳拉锯舞的人”逐渐被吸引到美国工人群伙里来。当他们发现,美国朋友不像他们所害怕的那样笑话他们的舞蹈,他们跳舞时便不再躲躲藏藏。很多美国人也学会了他们的跳法,和巴哈马人一样喜欢这种舞,因此他们在住处一夜又一夜地跳,通常地点就在甜点心家房子后面。甜点心和珍妮常常在火堆边跳到很晚,这样他就不让珍妮和他一起下地干活了。他要她休息好。

这样,一天下午她一个人独自在家时,看见一群西米诺尔人(1)走过。男人们在前面走,背着东西,表情滞呆的女人像跟屁虫样跟在他们后面。她在沼泽地好几次看到过三三两两的印第安人,但这次人很多。他们朝棕榈海滩路的方向走去,速度不变地前进着。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出现了另外一群印第安人,向同一方向走去。然后太阳落山前又有一批人走过。这一次她问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最后一个男人回答了她。

“到高处去。锯齿草开花了。飓风要来了。”

当晚,人人都在谈论着这件事,不过谁也不担心。火堆旁跳舞的人一直跳到天快亮的时候。第二天更多的印第安人往东去,不慌不忙但不断地往前走。头上仍是一片蓝天,天气晴好。豆子长得旺,价钱也好,因此印第安人可能错了,一定是错了。要是摘一天豆子能挣上七八块钱,不可能有什么飓风,印第安人反正愚蠢得很,一向如此。炖牛肉的鼓声妙入毫颠而又活力十足,跳舞的人的动作就像有生命的奇形怪状的雕塑。又一个这样的夜晚过去了。第二天一个印第安人也没有经过这里,天气又热又闷,珍妮离开地里,回家去了。

次日早上一丝风也没有,连像婴儿呼吸那么细微的风都从地球上消失了。甚至在太阳尚未放光之时,死沉沉的白昼就已从一丛灌木悄悄移向另一丛灌木背后注视着人类了。

一些兔子匆匆穿过人们的住处向东跑去。一些负鼠偷偷溜过,去向也很明确。先是一次一两只,后来就多了,到人们从地里收工回来时就接连不断地出现了。蛇,包括响尾蛇开始穿过居住区,男人们打死了几条,但还能看到它们一群群地滑行。大家在屋里一直呆到天亮。夜里有好几次,珍妮听到了像鹿之类的大动物的鼻息声。有一次她还听到了一只黑豹压低了的声音。向东边、东边走去。那天夜里,棕榈树和香蕉树发出了和远处的雨声相呼应的声响。有好几个人害怕了,管它三七二十一拿起东西就到棕榈海滩去了。上千只红头鹫在头顶上盘旋,然后飞到云层之上,再也没有飞下来。

一个巴哈马青年经过甜点心家时把车停下大声叫他,甜点心一面向外走,一面回过头向屋里笑。

“你好,甜点心。”

“你好,利亚斯,你要走了,我知道。”

“对,你和珍妮想走吗?我得弄明白你们俩是不是有办法离开,才能答应别人搭我的车。”

“太感谢了,利亚斯,不过我们已经决定不走了。”

“乌鸦聚群了,老兄。”

“那有什么,你没看见老板走吧,对不对?好啦,老弟,沼泽地挣钱太容易了。明天就该晴了,我要是你就不走。”

“我叔叔来接我了,他说棕榈海滩已经发了飓风警报。那边情况稍好一点,可是老兄,这片沼泽地地势太低,那个大湖也可能决口。”

“好啦,老弟,屋里有几个年轻人正谈这事呢,他们有的已经在沼泽地呆了好多年了,只不过是刮点风而已。等明天你再回到这里来,会损失掉整整一天的时间。”

“印第安人往东去了,老兄,这次很危险。”

“他们也不一定都知道,老实说,印第安人什么也不懂,要不然他们现在还会是这个国家的主人。白人哪儿也没去,要是有危险,他们应该知道。你最好还是留下,老弟。今晚天气好了,以后就在这儿跳舞。”

利亚斯犹豫了一阵,想下车,但他叔叔不让他下。“明天这个时候你就会后悔没跟着乌鸦走。”他愤愤地说着,开车走了。利亚斯快活地向他们挥手。

“要是我在地球上再看不到你们,咱们非洲见。”

别的人也和印第安人、兔子、蛇、浣熊一样匆匆往东而去,但大多数人都围坐在一起笑着,等待着太阳重新变得友好起来。

好几个人聚集在甜点心家里,坐在那里互相往别人耳朵里打气壮胆。珍妮烤了一大锅豆子和她称做甜软饼的东西,大家都想法子高兴了起来。

多数能使谈话热烈的人都在场,很自然他们谈起了征服者大约翰和他的所作所为,谈到他如何在地球上干尽大事,然后没死就进了天堂,弹着吉他,让所有的天使围着宝座团团转着欢呼。后来,除了上帝和老彼得以外,其他人全都参加了往返耶利哥城的飞行比赛,征服者约翰得了第一,他就下到地狱里,把老魔鬼打了一顿,发给那儿每个人冰水喝。有人说约翰奏的是竖琴,可别人连听也不听。不管谁能把竖琴弹得多么好,上帝也宁愿听吉他。这使他们想起了甜点心,为什么他不能弹几下?好吧,让咱们都听听吧。

大家正十分开心的时候,泥孩醒了,开始和着节奏唱了起来,唱到每行的最后一个词,在场的人都大声附和:

你妈没穿裤衩

我看见她脱下

把它泡在酒中

卖给了圣诞老人

他说穿脏裤衩

告诉她这犯法完后,泥孩脚痒痒,就疯跳了起来,把自己和别人都跳疯了,跳完舞他重又坐在地上睡着了。他们开始玩佛罗里达牌戏,玩碰对牌戏。后来又玩掷骰子。他们不赌钱,而是为了露一手,个个变着花样掷。最后总是只剩下甜点心和汽船两个人,甜点心腼腆地微笑着,汽船的脸像刚从教堂塔尖上飞来的黑色的小天使,不管是谁的骰子,到他们手里都能掷出惊人的花色。别的人观看他们掷骰子,忘了活计,忘了天气。这是艺术。在麦迪逊广场公园里一千块钱赌注掷一次也不会比这更使人紧张揪心,只不过在那里会有更多的人把焦急憋在心里。

过了一会儿有人朝外面看了一眼,说:“外面天气可没有晴起来,看来我该回我的住处去了。”汽船和甜点心还在玩掷骰子,别的人就都走了。

那晚不知什么时候,又刮起风来,世界上的一切都发出格格的响声,又短又脆,就像炖牛肉用手指敲鼓面的边缘部分发出的声音。天亮时,那声音就变成加布里埃尔(2)在鼓的中心敲击出的低音了。当珍妮向门外看去时,她看到飘动的雾气在西边聚集起来,那里是一片云海,云用雷霆将自己武装起来,然后出发去征服世界。乌云升起压下,在高空、低空散布得越来越广,雷声越来越响,天越来越暗。天空中充满了声响与运动。

老奥基乔比被惊醒了,这妖怪开始在床上翻腾。它开始翻腾抱怨,像恼怒的世界在发牢骚。在宿营点的老百姓和远处湖边高宅中的人们听到了大湖发出的声响,不禁琢磨开了。宅子里的人们感到不安,但有防波堤把那不可理喻的妖怪拴在它的床上,他们还是觉得很安全。老百姓则把动脑筋想办法的事留给了宅子里的人去做。要是城堡认为自己很安全,木屋就用不着担心。他们已经像通常那样做出了决定。堵上你们的裂缝,在你们的湿床上打抖,然后等待上帝的怜悯。反正老天爷可能在天亮前就会使这一切停止下来。人们在白天很容易就充满希望,你可以看得见你希求的东西。但现在仍是黑夜,而且黑夜在继续。黑夜将整个世界掌握在它手中,在一片虚无中大步跨过。

一阵惊雷和闪电踏过房顶,甜点心和汽船停止了掷骰子,汽船以他天使般的神情抬头看了看,说:“老爷在楼上拉椅子呢。”

“虽然你们没在赌钱,停下掷骰子这勾当我还是很高兴,”珍妮说,“老爷在干他的事呢,咱们应该安静点。”

他们紧挤在一起望着门,他们就使用身体的这一个看的器官,望着门这一样东西。要去询问白人穿过门想看到什么已经太晚了,六只眼睛在询问着上帝。

在呼啸的风声中他们听到了摔破东西的声音,听到了各种东西以难以置信的猛烈程度冲撞碰砸的声音。一只极小的兔子惊恐万状地从地板上的一个洞里钻了出来,靠墙蹲在阴影里,好像知道在这种时候没有人想吃它的肉。湖水越发狂暴,与他们之间只隔着堤坝了。

在风暴暂息的片刻,甜点心碰了碰珍妮,说:“你现在大概希望留在自己的大宅子里,远离这样的情形,是吧?”

“不。”

“不?”

“是的,不希望。人不到该死的时候不会死,这与你在什么地方不相干。我无非就是和丈夫在一起遇上了风暴而已。”

“谢谢你,夫人。但是假如你现在会死去,你不会因为我把你拽到这个地方来而生我的气吧?”

“不会,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两年了,如果你能看见黎明的曙光,那么黄昏时死去也就不在乎了。有这样多的人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曙光。我在黑暗中摸索,而上帝打开了一扇门。”

他往地板上一坐,把头放在她怀里,“那么珍妮,你从来没有把你的心思说出来,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时是这样的满足,我以为——”

风以三倍的疯狂再次刮起来,最后一下把灯吹灭了。他们和别的棚屋中的人一样坐着,两眼拼命盯着粗陋的墙壁,灵魂在询问着:上帝是否意在让他们以微不足道的力量与自己较量。他们好像是在凝视着黑暗,但他们的眼睛在仰望上苍。

甜点心顶着风走到外面,立刻看到风与水给人们认为无生命的许多东西注入了生命,又将死亡带给这样多曾经是活着的东西。到处都是水。离群的鱼在院子里游动,再涨三英寸水就进屋了。有的房子已经进了水。他决定想办法去找一辆汽车,好在情况变得更糟之前把人们弄出沼泽地带。他回到屋子里把这个打算告诉了珍妮,这样她好准备准备随时离开。

“把咱们的保险票据找出来,珍妮,我的吉他啦什么的我自己拿。”

“你已经把梳妆台抽屉里的钱都拿出来了吗?”

“没有呢,赶快去拿来,把桌布割下一块来把钱包上,咱们很可能会一直湿到脖子。快把那块油布割下一块来包票据。咱们得离开这儿,也许还不算太晚。那盆子样的湖已经再也受不住了。”

他一把将油布从桌上扯下来,拿出他的小刀。珍妮把油布拉直,他从上面割下了一长条。

“可是甜点心,外面太可怕了。也许呆在这儿的水里也比想要——”

他用两个字就把珍妮的异议打了回去:“收拾。”说完就奋力走到外面。他比珍妮见多识广。

珍妮拿了一根大针,粗针大线地缝了一个长袋子,她找了点报纸把钞票和票据包好塞进袋里,拿针用交叉线把袋口缝死,她还没来得及把这东西在她工作服口袋里完全藏好,甜点心就冲了进来。

“没有车子了,珍妮。”

“我猜就不会有。咱们怎么办?”

“咱们只好步行走了。”

“在这样的天气走,甜点心?我相信我连这个住宿区都走不出。”

“啊,你能走得出去的,你我和汽船可以把胳膊挽在一起互相保持平衡,是吧,汽船?”

“他在那边床上睡觉呢。”珍妮说。甜点心在原地叫道:“汽船,你还是爬起来的好!这儿已经天翻地覆一团糟了。马上就起来!在这种时候你怎么还能睡觉?院子里水已经没膝盖了!”

他们踩进了几乎深及臀部的水里,设法向东去。甜点心不得不把吉他扔掉,珍妮看到这使他万分痛苦。他们躲着空中飞的、水上漂的危险物,避免陷到坑里去。现在风从他们背后刮来,这使他们受到鼓舞,终于来到了较干的地方。他们必须拼命坚持不让风把他们刮到不该去的方向上,而且要紧紧拉在一起。他们看见别的人和他们一样在挣扎行进,这里或那里可以看到倒塌的房屋、惊恐的牛群。尤其是风和洪水的巨大冲力,还有湖。在这多种声音组成的咆哮中,可以听到岩石与木材巨大的摩擦声以及一种呜咽声。他们回头看去,看到人们企图在狂暴的洪水中奔跑,发现无法跑时便尖叫起来。堤坝的一部分,加上木屋,像一面巨大的壁垒正翻滚着卷向前去。这堵高达十英尺、一眼望不到边、发出低沉的轰隆声的墙和被阻在它背后的湖水像一台宇宙规模的压路机向前推进着。这头怪兽已离开了床,那时速二百英里的风吹开了它的锁链,它抓起堤坝向前奔跑,一直跑到居民点,把房子像小草般连根拔起,然后继续向本应征服它的人冲去,卷起堤坝,卷起房屋,将房子里的人和其他木材等一齐卷起。大海以沉重的脚步走遍地球。

“湖水漫过来了!”甜点心气喘吁吁地说。

“湖水!”汽船惊恐地说,“湖水!”

“朝我们涌过来了!”珍妮战栗着说,“我们不会飞!”

“但是我们还可以跑。”甜点心大声说道。他们跑了起来。滔滔的洪水比他们跑得更快。湖水的主体仍受到阻挡,但在那堵翻腾推进的巨壁上的无数裂缝中向外喷涌着水流。三个逃命的人跑过在一片小坡顶上的一排棚屋,速度加快了一点。他们竭尽全力喊道:“湖水漫过来了!”于是闩着的门打开了,其他的人参加进来和他们一起逃命,一面走一面也喊:“湖水漫过来了!”追赶他们的洪水咆哮着,对他们喊着:“是的,我来了!”能跑的人都跑了。

他们来到了小丘上的一所高屋前,珍妮说:“咱们在这儿停下吧,我再也走不动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们全都筋疲力尽了,”甜点心纠正道,“咱们不管是死是活,先进屋子里去躲一躲风雨再说。”他用刀柄敲门,其余的人把脸和肩膀都靠在墙上。他又敲了一遍门,然后和汽船绕到屋后撬开了一扇门。屋里没人。

“这些人比我有见识,”大家倒在地板上、躲在那儿喘息时,甜点心说,“咱们在利亚斯让我走的时候应该和他一起走的。”

“你当时不知道,”珍妮争辩道,“你不知道的时候就是不知道。暴风雨也不见得肯定会来。”

他们很快就睡着了,但珍妮最先醒来。她听到了急速流动的水声,坐起了身子。

“甜点心,汽船,湖水漫过来了!”

湖水确实在漫过来,慢了一些,水面更宽了一些,但仍在向这边漫过来。它已冲垮了多数的堤坝,由于向四面漫开,水头低了一些。但是它仍然像个疲劳了的巨怪一样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向前推进着。

“这是一所很高的房子,也许水根本到不了这儿,”珍妮用商量的口气说,“就是到了这儿,兴许也到不了楼上。”

“珍妮,奥基乔比湖有四十英里宽、六十英里长,里面水可是够多的。如果风把整个湖往这边刮,要吞掉这所房子易如反掌。咱们最好还是走。汽船!”

“干什么,老兄?”

“湖水漫过来了!”

“啊,没有,没漫过来。”

“向这个方向来了!你听!能听得见远处的水声了。”

“随它来吧,我就在这儿等着。”

“起来,汽船!咱们走到棕榈海滩公路上去吧,那条路有路堤,到那儿咱们就安全了。”

“我在这儿就挺安全,老兄,你要想走你尽管走,我困了。”

“要是湖水到了这儿你怎么办?”

“上楼。”

“要是水到了楼上呢?”

“游泳呗,老兄,那有什么。”

“嗯,那么再见吧,汽船。情况不妙,你是知道的。咱们可能彼此见不到了。你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朋友。”

“再见,甜点心。你们俩应该呆在这里睡上一觉,老兄。像这样离开这儿,把我一个人留下,一点用也没有。”

“我们也不想把你留下,和我们一起走吧,很可能到晚上时水会把你困在这里,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愿留下。走吧,老弟。”

“甜点心,我得睡觉,这是毫无疑问的。”

“那么再见了,汽船,祝你好运气。等这一切过去之后,和你一起到拿骚去拜访你的家。”

“没问题,甜点心,我妈妈的房子随你支配。”

甜点心和珍妮在离开那座房子挺远的地方碰上了危险的深水,他们不得不游了一段距离,而珍妮每次只能游上几下,因此甜点心不得不托起她,直到他们终于碰上了一道通向公路路堤的岗子。他似乎觉得风势减弱了一点,所以他老想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喘口气。他上气不接下气,珍妮也累了,一瘸一瘸的,但是她刚才不需要在湍流中拼命游,因此甜点心比她更累。然而他们不能停下,到达路基是个胜利,但还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湖水仍在上升,他们必须到六里桥,那儿很高,也许会安全。

人们全都在路堤上行走,急急匆匆,拉着扯着,跌倒的,哭喊的,满怀希望或绝望地叫着名字的。风雨鞭笞着老人,鞭笞着婴儿。甜点心累得绊倒了一两次,珍妮把他搀起。这样,他们来到了六里弯的桥上,打算休息一下。

但是那儿挤满了人。白人已抢先到了这个高处,再也容不下旁人。他们只能爬上高的一侧然后从另一面下去,如此而已。眼前仍有许多路程,不能休息。

他们走过一个坐在吊床上的死人,野兽和蛇将死尸团团围住。共同的危险使它们变成了朋友,谁也不去征服别的动物。

另一个人紧抱着一小片孤岛上的一株柏树,一所建筑物的白铁皮屋顶被电线缠挂在树枝上,风将屋顶吹得来回摆动,像柄巨斧。那人一步也不敢向右边移动,深恐那挤压过来的巨刃会将他劈成两半。他也不敢向左移动,因为一条巨大的响尾蛇正昂着头伸直着身子躺在那里。在这个小岛与路堤之间有一片水,那个男子紧抱着树喊救命。

“那蛇不会咬你的,”甜点心大声对他喊着,“它吓得不敢盘起身子,怕被风刮跑。从蛇这边绕过来游开。”

很快甜点心感到自己再也走不动了,至少眼下走不动了。他顺着公路躺下来休息。珍妮挨着他在风刮来的一边躺下,他闭上了眼睛,让疲劳从四肢一点点地渗出。路堤的两边都是大片的水,和湖一样,水里满是活着的和死去的东西,水里不该有的东西。极目所见之处,水与风在肆虐。一大块盖屋顶的油毡在空中掠过,沿路堤飞着,最后挂在一棵树上。看见这块油毡珍妮高兴极了,正好用来给甜点心盖上。她可以靠在油毡上使它不致被风刮跑,反正风已经不像原先那么大了。正是她需要的东西。可怜的甜点心!

她爬到油毡那儿,抓住了两侧。风立刻把她和油毡刮了起来,她看到自己被吹到路堤右侧,越刮越远,下面是波浪拍击的水面。她拼命尖叫,放开了油毡,油毡飞走了,她落入水中。

“甜点心!”他听见了她的呼喊,纵身跳起。珍妮拼命想游过来,可是在水里挣扎得太厉害了。他看见有一头奶牛正缓慢地斜着向路堤游来,背上坐着一条巨大的狗,那狗浑身颤抖,不住地嗥叫。奶牛正游近珍妮,她只要划几下水就可以到奶牛身边。

“游到奶牛那儿,抓住它的尾巴!别用脚,光用手划水就行了,对,就这样,快!”

珍妮抓到了牛尾巴,在牛的后臀处把头尽可能多地抬出水面。由于负担加重,牛向下沉了一点,它吓得四脚乱蹬了一阵,以为是被鳄鱼咬住了往下拉它。后来它又继续向前游。那只狗站了起来,像狮子样吼叫着,脖上的毛直立,肌肉绷得紧紧的,牙龇着,充满怒气要向珍妮冲过去。甜点心像水獭般扎入水中,一边打开了他的刀子。那只狗从奶牛背上跑向珍妮,珍妮尖叫着往牛尾巴尖上滑,狗狂怒的牙齿刚好够不着她。狗想跳入水中咬她,但不知为何害怕水没下来。甜点心在牛臀处露出水面,一把抓住了狗的脖子。但这是一只十分强壮的狗,而甜点心又极度疲劳,因此没能如愿地一刀把狗杀死。不过狗也挣脱不开甜点心的手,双方厮打起来,狗竟然在甜点心的颧骨上方咬了一口。后来甜点心结果了它,把它扔到水底呆着去了。减去了重负的奶牛带着珍妮先游到了路堤,甜点心才游了过来,无力地爬上路堤。

珍妮开始忙着收拾他脸上狗咬的地方,担心不已,可是他说没事,“不过要是它这一口咬高了一英寸,咬了我的眼睛,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你要知道,商店里是买不到眼睛的。”他扑通一下躺在路堤边上,就好像暴风雨根本不存在似的,“让我休息一会儿,然后咱们怎么着也得走到城里去。”

从太阳和钟表判断,他们是第二天到达棕榈海滩的。要是就他们身体的感觉而言,他们是用了许多年才走到的。他们经历了无数个困难和痛苦的冬天,希望、无望、绝望,不断交替出现,如旋转的轮子。但当他们走近这座避难的城市时,风暴已经刮过去了。

到处是一片劫后的混乱。在沼泽地带,风肆虐于湖泊树木之间,在城市里则横行于房屋居民之间。甜点心和珍妮站在一旁看着这一片废墟。

“这么乱哄哄的叫我怎么找大夫来给你看脸啊?”珍妮悲声说。

“我没工夫琢磨该死的大夫的事。咱们需要有个地方休息。”

花了许多钱,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他们找到了一个睡觉的地方。只能睡觉,根本没有地方过日子。仅此而已。甜点心四下里看了一遍,沉重地坐在床的一侧。

“好吧,”他低声下气地说,“你嫁给我的时候绝对没有指望会落到这一步,是吧?”

“甜点心,从前我曾经什么也不指望,只指望死去,不必再一动不动地站着强颜欢笑。但是你出现了,我的生活有了意义。因此我对我们共同经历的一切感激不尽。”

“谢谢你,夫人。”

“你把我从那条狗那儿救出来,这太高尚了,甜点心。你一定没有像我那样看到了它的眼睛,它不光要咬我,它是想要我的命。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两只眼睛,它浑身只有仇恨。真不知道它从哪儿来的?”

“是的,我也看见了,真可怕。我也不愿意做它仇恨的牺牲品,不是它死就是我死,我的折刀说应该它死。”

“要不是你,亲爱的,它会把可怜的我撕成碎片的。”

“你用不着说要不是我,宝贝儿,因为我在这儿,而且我还要你知道这儿有个男子汉。”

(1)西米诺尔人(seminoles):居住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和俄克拉荷马州的北美印第安人。

(2)加布里埃尔:犹太及早期基督教传说中的大天使,上帝的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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