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办公室等候里森费尔德。晚餐我们吃了一碗豌豆汤,汤里炖有肉,很稠,长柄勺可以竖直地插在汤里,另外我们还吃了猪蹄子和猪耳朵,还有一块非常肥实的猪肚。我们需要油脂,是为了防止酒精浸透我们的胃,今天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比里森费尔德早醉。因此克罗尔老太太亲自给我们掌勺,而且还把一份含油脂的荷兰干酪硬加给我们作最后一道点心。公司的前途面临着危险。我们必须从里森费尔德那里夺得一宗花岗岩,即使我们为了这个得跪在他面前爬到家去。大理石、贝壳石灰石、砂岩我们还有货,但是花岗岩、丧宴的鱼子酱,我们却奇缺。
海因里希·克罗尔这绊脚石给搬走了。是棺材木匠维尔克帮我们的忙。我们给了他两瓶烈酒,他在晚餐前邀请海因里希打斯卡特牌,喝酒。海因里希上了当,白吃点东西,他是不会拒绝的,随后他痛饮起来,他认为自己如同每个爱国之士一样酒量过人。实际上他喝不了多少,突然间就醉倒了。几分钟前,他还夸口一个人要把社会民主党打出国会,随后他就张开嘴巴打鼾,再用“跳起来,前进,前进!”的命令也无法把他弄醒,特别是因为他正如我们所安排的在吃菜之前空着肚子喝了烈酒。他现在就在维尔克工场的一口用锯木屑垫得软软的橡木棺材中睡觉,对我们已经无害了。我们出于极其谨慎的缘故,没有把他弄到他自己的床上,因为他一睡上去,说不定要醒过来的。维尔克坐在我们楼下的雕刻家库尔特·巴赫的工作室里,并同他玩多米诺骨牌,两人都喜欢玩这种牌,因为有许多时间可以从容考虑。此外他们还欢饮了一瓶多烈酒,那是在海因里希醉倒后剩余下来的,这也是维尔克所要求的报酬。
我们想从里森费尔德那里取得那宗花岗岩,当然我们无法预先把款支付给他。我们还从来没有积攒过那么多的钱,况且把钱存在银行里也是荒唐的事,它将像六月里的雪那样融化。因此我们想给里森费尔德一张三个月到期的期票。这即是说,我们打算几乎不花钱就购到这宗货。
当然,里森费尔德也不会吃亏。这条生存在人类泪海中的鲨鱼也想同每个诚实的商人一样赚钱。因此他必定一俟从我们这里拿到期票,就把它交给他的或是我们的银行并叫人把它兑现。随后银行将确认,里森费尔德和我们都有权得到这笔款项,兑现时银行要扣除百分之几,才支付这笔款项。我们立即还给里森费尔德兑现时被扣去的百分率。这样,他出售这宗货全部拿到现款,仿佛是我们预先支付给他的。但是银行一点也不吃亏,它将立即把期票交给帝国银行,帝国银行将支付给它,如同先前它支付给里森费尔德一样。期票到了帝国银行便留在那儿,直到它期满后被提出兑现为止。期票后来还值多少,那就可想而知了。
我们是在1922年后才懂得这一切的。在此以前,我们都像海因里希·克罗尔一样干活,却濒于破产。当时我们差不多卖光全部存货,我们不禁大吃一惊,眼见我们所得到的无非是个无用的银行户头和几箱钞票,这些钞票还不够把我们的铺子裱糊起来。我们最初设法尽可能快地卖出和重新购进,但是通货膨胀毫不费力地跑到了我们前面。等到我们收到售出墓碑的款子,总要拖很长时间,这期间货币贬值快得惊人,以至原来赚钱最多的生意也变得蚀本。后来我们开始用期票来支付,这才维持下来。当然我们现在还没赚多少钱,但是我们至少可以生存。由于德国每个企业都靠这方式为自己筹措资金,帝国银行自然就得不断印刷空头钞票,马克价值越跌越快。政府也乐于这么做,因为它依靠这种方式就可以消除它的国内债务。破产者是那些不能用期票进行采购的人,是那些有点财产而不得不把它变卖的人,是小店主、工人,是眼睁睁看着其银行存款一天天贬值的领取养老金者,是那些必须靠薪金生活的职员和公职人员,他们那点薪水已经购买不到一双新鞋子了。赚钱者是那些黑市商人、期票大王,能用几块美元、克朗或兹罗提购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的外国人以及无限制增加自己的股票和财产的大企业家、工厂主和交易所投机商人。对他们来说,一切几乎是不用花钱的。那都是存款者、有正当收入的人和规规矩矩的人削价出售的大宗货物。兀鹰从四面八方扑翅飞翔,只有那些会欠债的人的境况才不错,债务很自然就勾销了。
里森费尔德到了最后时刻才把这一切教给我们,使我们成了大破产中为数甚少的寄生虫。他接受我们第一张三个月期票,虽然至少我们当时没有具备提供期票上这笔款子的条件。但是奥登瓦尔德厂是完好的,这一点就够了。我们当然感恩戴德。每逢他来韦尔登布吕克,我们就设法像款待一位印度王公那样款待他,当然,那是就一位印度王公在韦尔登布吕克可能受到的款待而言。我们的雕刻家库尔特·巴赫画了一幅他的彩色肖像,我们把它嵌在一个别致的真金框里,隆重地递送给他。可惜他并不中意。在那张画像上,他的样子像个候补神父,恰恰是这点他不喜欢。他想外貌上要像个阴险的拐骗者,并且设想,如若他有个尖肚皮和两条弯曲的短腿,他将会成为自我欺骗的榜样,引起人们注意。可是有谁不靠自我欺骗生存呢?至于我,难道就不能依靠我的善良和平庸的能力——特别是在晚间——梦想成为更好的、足够有能力找到一位出版商的人吗?在这种情形下谁会对里森费尔德的o形腿扔出第一块石头?特别是当它们在这年头还穿着真的英国精纺毛料裤的时候。
“我们对他怎么办,格奥尔格?”我说,“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他!光是喝酒,里森费尔德是不满足的。他的幻想太多,性格太不安静。他想看点什么,听点什么,如果可能,还想摸几下。但是可供我们挑选的女士们真令人失望。我们仅认识的几位漂亮女士,对于整晚聆听里森费尔德高谈阔论他在1923年扮演唐璜一角的故事并不感兴趣。而乐于助人和谅解人的女士们,可惜都是又老又丑。”
格奥尔格狞笑着。“我不知道我们今晚的现款是否够用。昨天提款时,我在美元牌价上犯了个错误,我当时以为那仍然会是十点的牌价,到十二点挂牌时发现已经太晚。星期六中午银行是停止营业的。”
“可今天牌价一点不变。”
“在红磨坊已经变了,我的孩子。在那里,星期天已经在用两天后的美元牌价了。上帝才知道一瓶葡萄酒今晚要多少钱!”
“上帝也不知道,”我说,“老板本人也不知道。他只有在电灯亮时才确定售价。为什么里森费尔德不喜欢艺术、绘画、音乐或文学?要是那样,就可以少花点钱了。博物馆的入场券总是二百五十马克。我们本可以带他去看几个小时画作和石膏头像的,或者请他听音乐。今天在凯瑟琳教堂有一个民间的管风琴音乐会。”
格奥尔格笑得呛了起来。“唉,好吧,”我解释说,“在那里和里森费尔德见面确实荒谬,但是为什么他就连轻歌剧和轻音乐也不喜欢?我们本来可以带他去看戏,总比该死的夜总会要省钱!”
“他来了,”格奥尔格说,“你问问他。”
我们打开门。在暮色中,里森费尔德摇晃着身子走上台阶。我们立即看出,春天黄昏的魔力对他没有产生影响。我们虚情假意地向他问候。里森费尔德觉察出来,斜着眼睛看我们,扑通一声坐在沙发上。“您少说废话。”他朝我这面嘟哝着。
“反正我要这么说,”我回答,“只是有点为难。您称之为‘废话’,别的地方却叫作‘礼貌’。”
里森费尔德恶意地狞笑一阵。“现在靠礼貌已经吃不开了。”
“吃不开?那究竟靠什么?”我问道,目的在于激他说话。
“靠铁手腕和橡胶的良心。”
“但是,里森费尔德先生,”格奥尔格泰然自若地说,“您自己的礼貌却是世上最好的!或许按资产阶级的意义来说不是最好的,但肯定是很不错了。”
“真的?但愿您不至于搞错!”里森费尔德虽然拒绝,却明显表现出已经接受讨好。
“他的举止像个强盗,”我插进来说,格奥尔格正盼着我这么说,我们事先未经排练就演出这出戏,仿佛演熟了似的,“或者毋宁说是举止像个海盗。不幸的是那为他带来了成功。”
里森费尔德在听到“强盗”的这个词时惊颤了一下,这一枪距离太近。听到“海盗”时,他的心情又缓解了。这正合我们的意图。格奥尔格从装有瓷质天使的抽屉里取出一瓶罗特产的谷物酒,斟满酒杯。“我们要为什么干杯?”他问。
通常人家都是为健康和生意兴隆干杯,可是我们这里却有些为难。里森费尔德在这方面的感觉过于细腻,他认为,墓碑公司的人这么说不仅荒谬,而且也是希望人死得越多越好。要是那样,也可为霍乱和战争干杯。后来我们就干脆把如何来措辞的事托付给他。
他斜着眼睛盯住我们,手里拿着酒杯,但什么也没说。过一会儿,他在黄昏之中突然开了腔:“时间究竟是什么?”
格奥尔格吃了一惊,把酒杯放了下来。“生活的辛辣。”我回答说,一点也不激动。这老家伙用他的诡计要把我制服可不容易。我这个韦尔登布吕克诗人俱乐部会员不是白当的,我们对探讨重大问题已经习惯了。
里森费尔德对我毫不尊重。“克罗尔先生,您有何高见?”他问道。
“我是个普通人,”格奥尔格说,“干杯!”
“时间,”里森费尔德坚持说,“时间,不停地流动,不是指我们这糟糕的时代!时间,缓慢的死亡。”
这一次我也把酒杯放下来。“我想,我们最好把灯打开,“我说,“您晚上吃过什么东西,里森费尔德先生?”
“大人说话时请您别插嘴。”里森费尔德回答。我发觉,我有一瞬间走神了。他并不是想叫我们吃惊,他想的和说的一样。谁知道他下午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想回答他,时间就是他必须签字的期票上一个重要因素,但是我宁肯闷头喝酒。
“我现年五十六岁,”里森费尔德说,“但是我还记得起我二十岁时那个年代,仿佛那只是几年前的事。而这期间的一切都到哪儿去了?发生了什么事?我突然醒来,已经老了。克罗尔先生,您的情况又如何呢?”
“差不离,”格奥尔格平静地回答,“我现年四十,但是我觉得自己已像六十岁。我身上有过战争创伤。”
为了附和里森费尔德,他撒了谎。“我的情况是另一回事,”我解释说,同样为了表示我的附和,“我也经历过战争。我应征时只有十七岁。现在我二十五岁,我感到自己还像是十七岁。像十七,也像七十岁。当兵夺去了我的青春。”
“您身上没受战争的影响,”里森费尔德回答说,看来今天他在专门跟我作对,因为时间即缓慢的死亡,如今还没有像抓住他那样抓住我,“您无非是智力发育迟缓而已。事实上,战争甚至催您早熟,没有战争,您今天或许还停留在十二岁的阶段上。”
“谢谢这般恭维!”我说,“每个人十二岁时都是个天才。随着性成熟的到来,他才失去他的独创性。关于性的成熟,您这位花岗岩卡萨诺瓦也太过重视了。精神自由的损失,只得到相当单调的补偿!”
格奥尔格再次斟酒。我们意识到这一晚将是困难艰巨的。我们必须把里森费尔德从悲哀的深谷中拉出来,而我们之中谁也没有兴趣在今晚谈论枯燥无味的哲学。我们宁肯坐在七叶树下,悠悠然默默地喝一瓶摩泽尔的葡萄酒,而不愿在红磨坊夜总会同里森费尔德一起为他失去的年华而悲伤。“若是您对时间的现实性感兴趣,”我抱着点希望说,“那么我可以效劳把您带到一个俱乐部去,即我们亲爱故乡的诗人俱乐部,那儿您接触到的尽是这方面的专家。作家汉斯·洪格尔曼在一部尚未出版的著作中把这问题写成约六十首诗。我们马上可以去,每星期天晚上都有个聚会,有余兴节目。”
“有女士吗?”
“当然没有。妇人写诗就好像马做算术一样。当然,萨福的女学生们例外。”
“余兴节目究竟是些什么?”里森费尔德自然而然问道。
“谩骂其他作家,特别是有成就的作家。”
里森费尔德轻蔑地嘟哝着。我已经想退却,这时对面瓦策克屋里的窗户突然灯火通明,宛如漆黑的博物馆里出现一幅照得通亮的图画。我们望见莉萨就在窗帘之后。她正在穿衣服,除了奶罩和一条极短的白绸内裤,什么也没穿。
里森费尔德像只土拨鼠从鼻子里吹了声口哨。他的感伤情绪立即烟消云散。我站起来准备开灯。“别开灯!”他吼了一声,“您这个人究竟有没有诗意?”
他悄步走到窗前。莉萨开始把一件紧身连衣裙从头上套下去。她像蛇一样蜷曲着身子。里森费尔德气喘吁吁:“多迷人的娘儿!我的天哪,屁股!像个梦!那是谁?”
“浴中的苏姗娜。”我解释说。我想委婉地对他解释,我们此刻正在扮演偷看苏姗娜的老色鬼角色。
“瞎扯!”抱着爱因斯坦观念的窥淫狂病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金色的窗户,“我是说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们第一次看到她。今天中午她还没住在那里。”
“真的?”莉萨已经穿上连衣裙,用手把它拉拉平。格奥尔格在里森费尔德背后给自己和我斟酒。我们把酒一饮而尽。“性格奔放的女人。”里森费尔德说着,又继续贴在窗前,“一位女士,看得出来,或许是个法国人。”
我们知道,莉萨是波希米亚人。“可能是个名叫德拉图尔的小姐。”我回答说,目的是想再进一步刺激他,“我昨天在什么地方才听到这名字。”
“您瞧!”里森费尔德即刻向我们转过身来,“我就说她是个法国人!一下子就看出来的,je ne sais pas quoi!您也没发现,克罗尔先生?”
“您在这方面真是个行家,里森费尔德先生。”
莉萨房间里的灯熄灭了。里森费尔德把他的酒倒进锁得紧紧的喉咙里,又把脸贴在窗户上。过了一会儿,莉萨出现在屋门口,沿着街道向下走去。里森费尔德目送着她。“走起路来真迷人!她不走小步,而是迈着大步。真是只肥豹子!走小步的女人令人失望。但是我敢为她担保!”
我在他说到“肥豹子”时又很快喝了一杯。格奥尔格无声地冷冷一笑,坐到他的椅子上。我们成功了!现在里森费尔德转过身子。他的脸像一轮苍白的月亮微光闪烁。“开灯,我的先生们!我们还等什么?到生活里去!”
我们随他走进温柔的夜晚。我注视着他那像青蛙一样的背部。我嫉妒地想:若是我也能像这位变幻无常的艺术家一样,也那么干脆地从我单调的时光中摆脱出来该有多好呀!
红磨坊夜总会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只找到一张离乐队非常近的桌子。音乐本来已经够响的,在我们的桌子附近简直震耳欲聋。起先我们相互交谈时得朝着对方耳朵喊叫,后来我们三个人只得像聋哑人那样打起手势。舞池拥挤不堪,人们几乎动弹不得。但里森费尔德对这毫不介意。他侦察到有一个身穿白绸的妇女在卖酒柜台旁,就朝她奔了过去。他得意扬扬地用他的尖肚皮把她推到舞池中。她比他高出一个头,无聊地凝视着他头部上方那用气球装饰起来的空间。可是在下面,里森费尔德却像维苏威火山那样沸腾。恶魔已经攫住他。“我们往他的葡萄酒里掺烈酒,让他快点醉倒,你觉得如何?”我对格奥尔格说,“这家伙像头森林里带斑点的驴子拼命喝!这已经是第五瓶了!如果事情这样继续下去,两个钟头后我们就要破产。我猜我们已经喝掉几块峁形墓碑了。但愿他不会把那白妖精带到我们桌边,那样我们还得请她喝酒。”
格奥尔格摇摇头。“那女人是卖酒柜台的。她必须回到那儿去。”
里森费尔德再次出现。他满脸通红,流着汗。“这一切完全与幻想的魔术不一样啊!”他在闹哄哄声中对着我们吼叫,“完完全全真的,妙!但是诗歌在哪里?今晚漆黑天空下的窗户,像是在做梦!这样一个女人——您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吗?”
“完全明白,”格奥尔格喊着回答,“没拿到手的东西似乎总比手里的东西好。人生的浪漫和愚蠢就在于此。干杯,里森费尔德!”
“我讲得没那么粗鲁,”里森费尔德伴着狐步舞曲《啊,但愿圣彼得知道》吼叫起来,“我讲得要委婉些。”
“我也是。”格奥尔格吼着回答。
“我说得更委婉了。”
“好吧,随您要怎样委婉!”
乐曲的音量越来越强。舞池像个五光十色的沙丁鱼罐头那样拥挤不堪。我突然像触了电。在右边跳舞的人堆里,我的女朋友埃尔娜被一个像身穿衣服的猴子那样的人搂住,正朝着这边移动舞步。她没看到我,但我从远处已经认出她那红头发。她不知羞耻地靠在那十足的小流氓肩上。我不动声色坐在那儿,但是我觉得自己仿佛吞下了一颗手榴弹似的。这畜生居然在那儿跳舞,我尚未发表的诗集《尘土和星星》中有十首诗是献给她的,可她一周以来却在骗我,说她因为轻度脑震荡而不能外出。她说她在黑暗中跌倒了。对,跌倒了,跌到这小流氓的胸脯上,他穿着双排纽黑礼服,他那撑在埃尔娜腰部的手爪上戴着一只印章戒指。而我这笨蛋今天下午从我们花园里摘了粉红的郁金香,还附上一首题为《潘的五月祷告》的三行诗送给她。或许她此时正把这首诗朗诵给这流氓听!我一眼看到,这两个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您怎么了?”里森费尔德吼道,“您不舒服吗?”
“热!”我回吼了一声,觉得汗水在顺着我的背部往下淌。我怒火中烧,如果埃尔娜转过身子,她会看到我脑门涨得通红,正在淌着汗。但是我现在对世界上的一切需要深思熟虑,冷静而从容不迫像个社交家一样地行动。我迅速用手绢揩抹我的脸。里森费尔德狞笑着,一点也不同情。格奥尔格看着。“您自己也在冒着汗,里森费尔德。”他说。
“我的情况完全两样!那是玩得有味才流的汗!”里森费尔德吼道。
“那是正在消逝的时间的汗水。”我不怀好意、声音沙哑地说,我觉得汗水已经淌到我的嘴角,还带着咸味。
埃尔娜越靠越近。她甜滋滋地看着乐队。我脸上流露出一种略为惊讶、轻蔑的笑意,现在汗水浸湿了我的衣领。
“您究竟怎么啦?”里森费尔德喊道,“您这副模样真像一只梦游的袋鼠!”
我不理睬他。埃尔娜已经转过身子。我冷冷地瞅着跳舞的人,我用一种逐渐醒悟的表情打量着她,装出偶然认出她的模样。我懒洋洋地举起两只手指表示问候。“他发疯了。”里森费尔德吼叫着,吼声透过狐步舞曲《天父》的节奏。
我没有回答。我实际上无话可说。埃尔娜根本没有看见我。
音乐终于停止。舞池里的人慢慢散去。埃尔娜消失在一个凹进去的地方。“您是十七,还是七十?”里森费尔德吼叫着。
由于这时音乐已停,他的问话响彻整个大厅。几十个人朝我们这里望过来,就连里森费尔德也大吃一惊。我真想立即钻到桌子底下,可是后来我猛然想到,这里的人会把这问话当成是售价,我冷冷地大声回答:“每个整整七十一美元,一分不少。”
我的回答霎时间引起人们的兴趣。“什么货啊?”邻桌一个长着孩子脸的男子问,“我对好货总是感兴趣的。当然是现金交易。我的名字叫奥夫施泰因。”
“费利克斯·科克斯,”我以自我介绍作为回答,我高兴自己又能振作起来,“这批货是二十瓶香水。可惜那位先生已经买了。”
一个矫揉造作的金发女郎发出一声“嘘——”。
演出开始了。一个报幕人尽讲无聊话,并且非常恼火,因为他的笑话没有反响。我把坐椅向后拖,让自己藏在奥夫施泰因身后。对于喜欢攻击观众的报幕员来说,我是个合适的目标,况且因为埃尔娜的事今天可能出丑。
一切都很顺利。报幕员扫兴地退了回去。是谁穿着白色新娘礼服披着面纱突然站在那里?勒妮·德拉图尔。我心情顿时轻松下来,重新坐好。
勒妮开始她的二重唱。她羞羞答答地唱着女高音,扮演处女时用颤音唱出几句诗句,然后唱起男低音,立即引起轰动。
“您觉得这女士如何?”我问里森费尔德。
“这位女士不错……”
“您想认识她吗?德拉图尔小姐。”
里森费尔德愣住了。“德拉图尔?你是不是想说,这荒唐的怪物就是您对面窗口的那位女魔术家?”
我正想这么说,以便观察他的反应,这时我看到有一道像天使般的灵光在他那象鼻子周围飘浮。他没有说话,用拇指指着出口处。“那里——在那边——那就是她啊!那种步态,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说得对。莉萨已经走进来了。她由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陪同,她的一举一动,至少按里森费尔德的概念来说,像个最上流社会的女士。她看上去几乎大气不喘、心不在焉、高傲地听着那些献殷勤的人的恭维话。“我说对了吗?”里森费尔德问道,“女人是否可以从走路的姿态上立即认出来?”
“女人和警察都可以。”格奥尔格狞笑着说道,但他同样心满意足地看着莉萨。
第二个节目开始了。一个女杂技演员站在舞池里。她年轻,有一张俏皮的脸,鼻子短短的,两腿健美。她跳着杂技舞蹈,跳跃、侧立、腾空跃起。我们继续望着莉萨。她似乎又想离开这地方。这当然是个假象,城里只有这么个夜总会,其他都是咖啡馆、饭店或酒馆。因此,我们在这儿碰到的每个人,都是带足了钱才来的。
“香槟酒!”里森费尔德用独裁者的嗓音高声叫道。
我吓了一跳,格奥尔格也在发愁。“里森费尔德先生,”我便说,“这里的香槟酒质量很低劣。”
这一瞬间有一张脸从地板上瞧着我。我惊异地回头一瞥,看出那就是杂技演员,她的身子朝后弯,头从两腿之间露了出来,有一秒钟光景,她看上去像个畸形的侏儒。“香槟酒我来付!”里森费尔德声明说,对服务员打个招呼。
“好极了!”下面那张脸说道。
格奥尔格对我眨眨眼。他扮演献殷勤的人,而我却专门应付不愉快的事,这点我们之间早就商定好了。“若是您自己要香槟酒,里森费尔德,当然可以得到,”因此他现在说,“可您现在是我们的客人。”
“不必,我来买!别再说了!”里森费尔德完全是个高级的唐璜。他满意地看着冰箱里的金黄色瓶子。许多女士立即显示出强烈的兴趣。我也同样赞成。香槟酒将使埃尔娜懂得,她过早地把我抛弃了。我满意地为里森费尔德的健康干杯,他兴高采烈地回敬我。
维利出现了。这是意料中的事,他是这里的常客。奥夫施泰因带着他的同伴走了,维利成了我们的邻座。他立即站了起来,欢迎勒妮·德拉图尔。她身边有个穿着黑色晚礼服的漂亮姑娘,过一会儿我才认出她是那杂技演员。维利把她介绍给我们。她叫格尔达·施奈德,朝香槟酒和我们三人轻蔑地瞥了一眼。我们留心观察里森费尔德是否感兴趣,这样我们今晚就可以摆脱他。但是里森费尔德已经对莉萨入了迷。“我可以请她跳舞吗?”他问格奥尔格。
“我不准备劝您这么做,”格奥尔格机灵地答道,“但我们或许过一会儿还可以结识她。”
他用充满责备的眼光看着我。要是我在办公室里没有说过,我们不知道莉萨是谁,事情就好办了。但是谁能预料里森费尔德会走到浪漫主义的道路上去?现在再跟他说清楚已经太晚了。浪漫的人是不会有幽默感的。
“您不跳舞吗?”女杂技演员问我。
“我跳得不好。我没有节奏感。”
“我也没有。让我们一道试试吧。”
我们相互扶住对方挤进舞池的人堆里,被人慢慢地向前推去。“三个男人不带太太来到夜总会,”格尔达说,“为什么?”
“为什么不可以?我的朋友格奥尔格认为,谁把太太带到夜总会,等于请她给自己戴绿帽子。”
“谁是您的朋友格奥尔格?是那个大鼻子吗?”
“是那个秃头。他是个闺房制度的信徒。他认为不该把妇女带来展出。”
“当然……您呢?”
“我没有制度。我像风里的糠秕。”
“请您别踩到我脚上,”格尔达说,“您不是糠秕。您至少有七十公斤重。”
于是我留神注意。我们刚才从埃尔娜的桌子旁经过,这一次她的头搭在戴印章戒指的那个流氓的肩上,那小流氓搂着她的腰,谢天谢地,她还是把我认出来了。让魔鬼去注意节拍吧!我对着格尔达微微一笑,把她拉得靠我紧紧的。同时我望着埃尔娜。
格尔达散发出玲兰花香味。“请您还是松开我,”她说,“这么做对红头发女士不可能产生什么作用。您正在追求她,是不是?”
“不。”我撒了个谎。
“您根本不该把她看得那么高。您昏昏欲睡地朝着她凝视,后来突然安排同我一起演出这场戏。天哪,您是个新手啊!”
我一再试图止住假笑,我不想为了这一切而让埃尔娜发觉,我在这儿同样上了当。“并不是我安排的,”我有气无力地说,“我本来不想跳舞。”
格尔达把我推开。“看来您也还是个会献殷勤的男人!我们别再跳了。我的脚疼。”
我考虑是否该对她解释,我指的是别的事,但是谁知道这又会惹出什么事呀!我情愿闭上嘴,昂着头难为情地跟在她后面往桌子那边走去。
那边,酒精在这其间果然发生作用。格奥尔格和里森费尔德相互用“你”称呼。里森费尔德的名字叫亚历克斯。最多一小时后他也会要求我用“你”来称呼他。明天早晨当然又都会忘记这一切。
我心绪不佳地坐在那儿,等待里森费尔德疲倦下来。跳舞的人在乐曲伴奏下,宛如在由喧闹声、身体接触和一群群人组成的河水中缓缓流动。埃尔娜也挑衅性地滑了过去,没理睬我。格尔达撞了我一下。“头发是染的。”她说。我对她想这样来安慰我感到厌恶。
我点点头,发觉我已喝得够多了。里森费尔德终于喊了服务员。莉萨已经走了,他现在也想出去。
过了一会儿,我们才把事情处理好。里森费尔德真的付了香槟酒的钱,我原来猜想,他会把自己订的四瓶酒留给我们来付。我们向维利、勒妮·德拉图尔和格尔达·施奈德告别。反正舞会已到此结束,音乐也停了。所有的人都挤在出口处和衣帽间门前。
我一下子站到埃尔娜身旁。她那献殷勤的小流氓伸长手臂在衣帽间门口像船桨那样拨动着为她取大衣。埃尔娜冷冰冰地打量我。“我不得不在这儿逮住你!你做梦也想不到吧!”
“你逮住我?”我惊讶地说,“是我逮住你!”
“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她继续说,仿佛我没有回答过,“和不干不净的女人在一起!别碰我!谁知道你已经染上什么东西了!”
我根本没想要碰她。“我是为了做生意而到这儿来的,”我说,“你呢?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做生意!”她尖刻地笑起来,“做生意!究竟谁死了?”
“国家的顶梁柱,小小的存款人,”我回答,我想我是够风趣的,“每天都有人在这儿被埋葬,但他的墓碑不是十字架——是陵墓,叫作交易所。”
“我竟然信了你这样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埃尔娜郑重地说,仿佛我没再说什么,“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博德默尔先生!”
格奥尔格和里森费尔德在衣帽间那里争夺他们的帽子。我发觉我在辩护中无理可说。“你听着,”我吼叫着,“是谁今天下午还告诉我,说她不能出来,她头疼得要命?谁在这儿同一个肥头胖耳的黑市商人跳舞?”
埃尔娜的脸色变得苍白。“你这卑鄙的作诗匠!”她低声地说,仿佛在喷洒硫酸,“你以为你会剽窃死人的诗歌,就比人高明吗?我劝你首先得学会挣钱,以便你可以带个门当户对的女士出门!你可以到野外郊游!到那五月的丝绸旗子那儿!我不会感动得流眼泪的!”
“丝绸旗子”引自我今天下午送给她的诗句。我内心昏昏沉沉,脸上却在狞笑。“我们还是就事论事,”我说,“谁在这儿同两位正正派派的商人一道回家?而又是谁同一个献殷勤的男人在一道?”
埃尔娜瞪大眼看我。“难道我应该在夜里一个人像酒吧间的妓女走上街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你以为我喜欢每个粗鲁的家伙同我攀谈吗?你究竟怎么想的?”
“你根本不必来!”
“原来如此!你瞧,你也想发号施令,是不是?不许我出门,可是你却到处游逛!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要不要我给你织袜子?”她恶毒地笑着说,“老爷喝香槟酒,对我来说只要矿泉水和啤酒就够好的了,或者是一杯没标明酿造年代的廉价葡萄酒!”
“香槟酒不是我付的!是里森费尔德付的!”
“当然,你总是没错,你这成不了大事的教书匠!你还站在这儿干吗?我同你没有任何瓜葛了!不要再打扰我!”
我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格奥尔格走了过来,把我的帽子递给我。埃尔娜的那个黑市商人也走过来,两个人双双离开。“你听到了?”我问格奥尔格。
“听到一部分。为什么你要同一个女人吵嘴?”
“我并不想吵。”
格奥尔格笑了。即使整桶酒往肚子里倒,他也从来不曾喝醉过。“你可别任着性子。你总是输给别人的。为什么你还坚持自己有理?”
“是的,”我说,“为什么?或许因为我是德国大地之子吧。你从来没和女人争论过吗?”
“当然。这并不妨碍我给别人提供良好的劝告。”
凉爽的空气像个软锤子对里森费尔德起了作用。“我们用‘你’来称呼吧,”他对我说,“我们都是兄弟,都是死亡的受益者。”他像狐狸那么咯咯笑着,“我的名字叫亚历克斯。”
“我叫罗尔夫。”我回答。我不想把我真正的名字路德维希告诉一夜间认识的酒肉朋友。罗尔夫对亚历克斯来说已经够好了。
“罗尔夫?”里森费尔德说,“多么愚蠢的名字啊!你经常用它吗?”
“我有权在闰年和工作之后使用这名字。亚历克斯也并不特别。”
里森费尔德身子晃了一下。“没关系,”他豪爽地说,“孩子们,我好久没这么快活过!你们这里还有咖啡吗?”
“当然,”格奥尔格说,“罗尔夫是个第一流的咖啡师。”
我们摇摇晃晃穿过玛利亚教堂的影子向哈肯大街走去。在我们前面,有个孤单的游荡者迈着鹤步行走,从我们大门拐了进去。他就是克诺普夫上士,他巡视酒馆方才回来。我们跟在他后面走,正当他在门口的黑色方尖碑旁小便时,我们赶上了他。“克诺普夫先生,”我说,“这样不合适!”
“您可以稍息一下。”克诺普夫喃喃地说,身子没有转过来。
“上士先生,”我重复一句,“这样不合适!这跟猪猡差不多!为什么您不在家里小便?”
他匆匆转过头来。“要我往我房间里撒尿?您疯了?”
“不是往客厅里撒!您家里有个完好的盥洗室,您尽可以用!它离此地只不过十米远。”
“胡说!”
“您玷污我们屋子的象征!此外您亵渎圣物。这东西是座墓碑,是件神圣的东西。”
“它先得成为公墓上的一座墓碑。”克诺普夫说,直挺挺地朝他的屋门走去,“晚安,诸位先生。”
他行了个半鞠躬礼,脑袋撞在门柱子上。嘀咕着离开了。
“他是谁?”里森费尔德问我,我正在寻找咖啡。
“您的对立面。一个抽象的酒徒。他喝酒不带任何幻想,不需要外面任何帮助,没有理想。”
“这算什么!”里森费尔德靠着窗子坐下,“是个酒精桶。人是靠梦想生存的。这您还不知道?”
“不知道。我年幼无知。”
“您并不太年轻。您只不过是战争的产物——情感上不成熟,在杀人方面却已有经验。”
“merci ,”我说,“咖啡怎么样?。”
热蒸汽似乎正在散开。我们相互间已恢复用“您”来称呼。“您认为对面这位女士已经到家了吗?”里森费尔德问格奥尔格。
“或许到家了。她家里黑洞洞的。”
“这也可能是她还没到家。我们要不要等几分钟?”
“当然。”
“或许我们可以在这时了结我们的事务,”我说,“合同只需要签字。我乘这时间到厨房去把咖啡拿来。”
我走了出去,让格奥尔格有时间再做里森费尔德的工作。这种事最好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进行。我坐到楼梯上。木匠维尔克的工场里传出了安详的鼾声。这必定又是海因里希·克罗尔发出来的,因为维尔克住在外面。爱国商人在棺材里醒来时必定大吃一惊!我考虑是否要叫醒他,但是我已经太累了,而且天边已经发亮了——这时吓吓这位无所畏惧的军人应该采用冰块浴,它将使他身强力壮,并将对他显示出一场愉快战争的结局。我看看手表,等待格奥尔格发出信号,眼睛凝视着花园。黎明悄悄地像从苍白的床上那样从鲜花盛开的树木丛中升起。对面二楼亮着灯的窗户里,站着身穿睡衣的克诺普夫上士,他在喝瓶里最后一口酒。猫在我两腿周围漫步。我想,谢天谢地,星期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