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降临这座城市,天气闷热,一美元又继续上升两万马克,饥饿遍增,物价提高,整个形势非常简单:物价比工资上升得快——因而靠工资、薪水、日常收入和养老金生活的那一部分人,在绝望的贫困中越陷越深,另一部分人则窒息在巨富之中。政府在旁观。它由于通货膨胀而摆脱债务,同时它失去了人民,那是没有人察觉到的。
尼布尔太太订的陵墓已经完工。陵墓很简陋,不过是一座石头房屋,配有彩色玻璃,周围有青铜链条,铺有小石子路。我对她讲过的雕刻项目,一样也没有。然而,她现在却突然拒绝取货。她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把花布阳伞,头上戴着一顶饰有樱桃的草帽,头颈挂着一串人工珍珠。她旁边站着一个身穿有些窄小的方格纹西装、鞋子上方扎着绑腿的人。闪电已经划过,悲哀已经过去,尼布尔太太又订了婚。在她心目中,尼布尔突然变得无足轻重。那个男人叫拉尔夫·莱曼,自称是工业顾问。这套西装对于那漂亮的名字和职业来说,显得相当陈旧。领带是新的,橙色的袜子同样是新的——或许这是给幸福的未婚妻的第一批礼品。
争论起来就没完没了。尼布尔太太起初断言根本没有订过陵墓。她得意扬扬地问:“你们有没有字据?”
我们没有任何字据。格奥尔格慢条斯理地向她解释,我们这一行不需要字据,办丧事是以守信用为准则的。他说,我们可以找到十来个证人。尼布尔太太向我们的石匠、我们的雕刻家和我们提出各式各样要求,把我们弄得够呛。此外她预付了一笔钱。
“正是如此,”尼布尔太太用她那绝妙的逻辑说,“我们来拿这笔钱。”
“这么说,您订过陵墓没有?”
“我没订。我只付了一笔钱。”
“您对这个解释有何高见,莱曼先生?”我问道,“请您以工业顾问的身份谈谈。”
“这是有的。”好对女人献殷勤的拉尔夫回答,他想给我们解释一下区别。格奥尔格打断了他。他声明,预支款子也没有任何字据。“什么?”拉尔夫转向尼布尔太太问道,“埃米莉!你没收据吗?”
“我不知道,”尼布尔太太结结巴巴地说,“谁会料到这里这些人突然声称我没付过款!这些骗子!”
“太傻了!”
埃米莉软了下来,拉尔夫气愤地盯住她。霎时,他不再是向女人献殷勤的人了。亲爱的上帝啊,我想,刚才她抓到一头鲸鱼,而现在却捕到一头鲨鱼了!
“没有谁说你们没付过钱,”格奥尔格说道,“我们只是说,这和订货一样,都没有什么字据。”
拉尔夫感到一阵轻松。“原来是这样。”
“此外,”格奥尔格声明,“如果你们不要这个陵墓,我们准备收回。”
“原来是这样。”拉尔夫重复一句。尼布尔太太一个劲地点头。
我朝格奥尔格看看。陵墓必将成为公司的第二个滞销品,方尖碑的难兄难弟。“那么预付的钱呢?”拉尔夫问道。
“预付的钱当然无效,”我说,“这是惯例。”
“什么?”拉尔夫把背心脱下来,挺直身子。我看到他的裤子也太短太窄。“笑话!”他说,“我们那里不会这么做的。”
“我们这里也不会这么做。我们的顾客通常都把他们预订的货取走。”
“我们什么也没预订,”埃米莉重新鼓起勇气插进来说,她帽子上的樱桃在摆动,“此外,价钱高得吓人。”
“住嘴,埃米莉!”拉尔夫大声责骂道。她低下头来,对男人的如此威严诚惶诚恐,又感到幸福。“还有法院来管呢。”拉尔夫带着威胁的语气补充了一句。
“我们正希望如此。”
“您结婚以后还继续开您的面包店吗?”格奥尔格问埃米莉。
她异常恐慌,默默无语地看看她的未婚夫。
“毫无疑问,”拉尔夫回答,“当然同我们工业企业一样继续办下去。为什么提这问题?”
“小面包和糕点味道向来特别好。”
“谢谢,”埃米莉装模作样地说,“预付的钱究竟怎么办?”
“我给您提个建议,”格奥尔格说道,突然施展起他的魅力,“请您整整一个月每天早晨供应十二个小面包,下午供应六块果子饼,然后我们在月底退还预付的钱,这样您就不必取货。”
“行。”尼布尔太太立即说道。
“住嘴,埃米莉!”拉尔夫轻轻撞了撞她的肋骨。“您当然希望这么做,”他刻毒地对格奥尔格说,“一个月以后偿还!这笔款还有什么价值?”
“您把墓碑取走。”我顶撞道,“我们是在理的。”
斗争还持续了一刻钟。我们一致同意折衷方案。我们立即退还一半预付款,另一半两周后退还,供应面包和糕点不变。拉尔夫对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通货膨胀这一次对我们是有利的。在法庭上,数字就是数字,无论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总是一样的。如果他要上告退款,说不定埃米莉要一年后才能拿到法庭判给她的钱——钱数当然和原来的相同,然而已经毫无价值了。我现在已经理解格奥尔格——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捞到好处。预付款现在的价值只相当于我们拿到时的一小部分。
“可是我们如何处理陵墓呢?”在他们两人走后,我问格奥尔格,“我们想把它作为私人小礼拜堂来使用吗?”
“我们把屋顶略微改变一下。库尔特·巴赫可以装上一只挽狮或一个正在行进中的士兵,必要时还添个天使或象征德国的哭泣着的女人,窗子我们弄掉两扇,用大理石板来填补,板上可以镌刻名字,因此这座陵墓——”他顿了一下。
“就是一座小型的阵亡士兵纪念碑,”我补充说,“可是库尔特·巴赫不会制作自由站立的天使,也不会塑造士兵和象征德国的女人。他最多只能搞浮雕。到头来我们只得依旧雕我们的狮子。可是屋顶又太窄,雕只老鹰比较适合。”
“为什么这样呢?可以让狮子的一只爪子垂挂在基座上。这是可行的。”
“用只青铜狮子怎么样?金属制品厂供应各种规格的青铜狮子。”
“用一门大炮,”格奥尔格若有所思地说,“一门打坏的大炮倒有点新意。”
“那只能给阵亡者尽是炮兵的村镇使用。”
“你听着,”格奥尔格说道,“你尽可以发挥你的想象力。画几张画,尽可能是大幅,而且最好是彩色的。然后我们再看吧!”
“我们把那方尖碑也安排进去,可以吗?那样我们就一举两得了。”
格奥尔格笑了。“你把事情办好了,我给你整整一箱莱哈德豪森堡1921年产的葡萄酒作为酬谢。葡萄酒使人富于幻想。”
“如果你能事先一瓶瓶给我,那就更好了。那么灵感就来得快些。”
“好的,我们先来一瓶吧。我们到爱德华那里去。”
爱德华见到我们时,脸上布满愁云。“克诺布洛赫先生,您尽可以高兴,”格奥尔格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今天,现钱会叫您眉开眼笑!”
爱德华的愁云顿散。“真的?好哇,这一天终于盼到了。坐个靠窗口的位置吗?”
在葡萄酒供应部里,又坐着格尔达。“你在这里是常客?”我恼火地问道。
她放声笑了起来。“我来这里搞业务。”
“业务?”
“业务,预审法官先生。”格尔达重复一句。
“允许我们这次请您用餐吗?”格奥尔格问了声,用胳臂碰我一下,暗示我的举止不能像头笨驴。
格尔达盯着我们看。“这次我再请你们肯定不行,是吗?”
“肯定行不通,”我说道,但是我又克制不住补充一句,“爱德华宁可解除婚约,也不会答应。”
她咯咯笑了,没说什么。她穿着一件烟草颜色生丝做的漂亮连衣裙。我想,我以往多么蠢啊!生活本身就在那里,我竟胡思乱想,没能领会!
爱德华走过来,他瞥见我们同格尔达在一起,脸上又布满了愁云。我发觉他心里在盘算。他以为我们撒谎,又想白吃一顿。“我们邀请施奈德小姐吃顿饭,”格奥尔格说,“我们要庆祝一下路德维希的坚信礼。他正慢慢地长大成人。他已经不再认为世界只是为了他而存在的。”
格奥尔格比我有威望。爱德华的脸上又亮了起来。“有美味可口的仔鸡!”他说话时噘着嘴巴,仿佛要吹口哨。
“你尽管照常上午餐饭菜,”我说,“你这里的菜肴总是美味可口的。另外再来一瓶莱哈德豪森堡1921年产的葡萄酒!”
格尔达抬头望望。“午餐喝葡萄酒?你们中了彩票吗?为什么你们不再到红磨坊去?”
“我们只中了末彩,”我回答,“你还经常到那里去吗?”
“这你不知道吗?真难为情!爱德华知道的。我已经十四天没活干了。但是下月一号我要接受一项新的聘请。”
“那我们就来,”格奥尔格说道,“哪怕我们得把一座陵墓当掉!”
“你的女朋友昨晚也去过那里。”格尔达对我说道。
“埃尔娜?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当时同谁在那里?”
格尔达笑了。“如果她已经不再是你的女朋友,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重大,”我回答,“战栗直至停止,总得经历很长时间,即使只是机械性的,例如像青蛙的腿部碰上电流一样。当人们分道扬镳时,一个人对于关系到另一个人的一切,才会真正发生兴趣。这就是恋爱的一个荒谬逻辑。”
“你想得太多。这有百害而无一益。”
“他的思维不正确,”格奥尔格说道,“他的理智抑制了他的激情,而不是引导。”
“孩子们,你们大家都得聪明些!”格尔达说道,“你们在这方面也知道一点人生的乐趣吗?”
格奥尔格和我面面相觑。他笑了。我感到愕然。“思考就是我们的乐趣。”我说道,我知道自己在撒谎。
“你们这些可怜虫啊!那么你们至少得吃好啊!”
莱哈德豪森堡的葡萄酒帮我们又恢复常态。爱德华亲自打开酒瓶品尝起来。他装作是个葡萄酒行家,检查这瓶酒有否软木塞味道。他把一只中等大小的酒杯斟得满满的。“好极了!”他带着法语的尾音说道,酒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响,眼皮一张一闭。
“真正的葡萄酒行家品尝时只需要几滴。”我说道。
“我则不然。这种葡萄酒不是如此易辨的。我一心一意想拿最好的来招待你们!”
我们没有反驳,我们手里握有一张王牌。格尔达和我们同吃这一餐,我们将用用之不尽的餐券来支付。
爱德华斟上酒。“你们也想请我喝一小杯吗?”他厚着脸皮问道。
“过一会儿,”我回答,“我们不止喝一瓶。用餐时你可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因为你像个伯恩哈德教派的僧侣在数人家嘴里吃了几口。”
“那只是在你们作为寄生虫带着餐券来的时候。”
爱德华像个练习圆舞曲的中学教员绕着格尔达踏着舞步。
格尔达强忍住笑。我用脚在桌子下碰她一下,她立刻领会到我们为爱德华准备了什么。
“克诺布洛赫!”一声高亢的命令蓦地喊了出来。
爱德华吃惊地挺直身子,仿佛他的屁股被踢了一下。这一次站在他身后的是勒妮·德拉图尔本人,她天真地微笑着。他克制着自己,没有骂出来。“我每次都上当受骗!”
“你别恼火,”我说道,“这是你忠于德意志的本性,你驯服的祖先最宝贵的遗产。”
两位女士像面带微笑的刑警在相互问候。
“多漂亮的连衣裙,格尔达,”勒妮像鸽子咕咕地说,“可惜这连衣裙我不能穿,我穿起来嫌大。”
“那不要紧,”格尔达说道,“我觉得去年的式样也有更美的。特别是你脚上穿的那双好看的蜥蜴皮鞋。我一年比一年更喜欢它。”
我往桌子下看。勒妮果真穿着蜥蜴皮做的鞋。格尔达坐着如何能看清楚,始终是女人身上难解的谜。实在无法理解,女性这种天赋在实践中从未更好地加以利用,例如炮兵部队可让她们蹲在系着的气球上侦察敌人,或者用于类似的文化上的目的。
维利打断这次小小的争论。他一身淡灰色打扮:一套西服、衬衣、领带、袜子、兽皮手套,而上面则像维苏威火山爆发一样,是一头红发。“葡萄酒!”他说道,“掘墓人在豪饮!你们在为一家人的痛苦而开怀畅饮!可以请我吗?”
“我们的葡萄酒不是在交易所里赚来的,你这个榨取人民财产的寄生虫,”我答道,“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乐意同德拉图尔小姐分享葡萄酒。每个可以吓住爱德华的人,我们都是欢迎的。”
这些话唤起格尔达快活的情绪。她又在桌下撞撞我。我感到她的膝部顶住我的膝盖。一股暖流升到我的颈部。我们坐在那里突然就像在策划阴谋一样。
“要是爱德华来结账,”格尔达说道,“你们必定会吓得他心惊肉跳。我看出来了。我有第二视觉。”
她的话好像是经过魔力锤炼,具有新的音响。我想,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爱情令人恐怖地升到我的甲状腺里,或者是以前那种离间别人同某种事物之间关系的兴致吗?餐厅霎时间已经不再是个散发菜肴香味的场所,它像秋千那样以惊人的速度飞过宇宙。我从窗户内朝外望去,感到惊讶,市里的储蓄所还在老地方。即使没有格尔达的膝盖,它老早也该消失了,通货膨胀会把它冲垮。但是,石头和混凝土比起一大堆人类的事业和人来要存在得长久。
“上等葡萄酒,”我说道,“像是藏了五年的样子!”
“更久,”维利说道,他对葡萄酒一窍不通,“再来两瓶,爱德华!”
“为什么要两瓶?我们喝完一瓶再喝一瓶。”
“好的!你们喝你们的!爱德华,尽快给我一瓶香槟酒!”
爱德华飞快跑开。“怎么啦,维利?”勒妮问道,“你以为把我灌醉,皮大衣就可免了?”
“皮大衣你照样有!现在我在这儿这么做有更高的目的。我想教训一个人!路德维希,你没看到他吗?”
“没有。我不要香槟,我情愿喝葡萄酒。”
“你真的没看见他?在那边,柱子后的第三张桌子?那个长满鬃毛的猪头,那双奸诈的鬣狗眼睛和那隆起的鸡胸?残害我们青年人的凶手?”
我的目光在搜寻这种动物学的特征,很快就找到了。那人就是我们高级中学的校长,他老多了,而且衣衫更加褴褛,可的确是他。还在七年前,他对维利说,维利将被绞死,对我说,我必定要被终身监禁。他也发现了我们。他那双红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我们。我这时才明白维利为什么要订香槟酒。
“爱德华,你弄软木塞时,尽可能让它发出响声,越响越好!”维利命令说。
“这么做不文明。”
“我们喝香槟,不是要装文雅。我们喝这种酒,是为了显示自己是举足轻重的。”
维利从爱德华手里拿过那瓶酒,摇晃着。软木塞像手枪射击一样爆发出巨响。餐厅里刹那间鸦雀无声。长满鬃毛的猪头伸了上来,维利高高地站立在桌旁,右手拿着酒瓶,一杯接一杯地斟酒。香槟酒冒起泡沫,维利的头发亮光光,脸上容光焕发。他凝视着席梅尔,我们的校长,席梅尔好像被人催过眠似的凝望着我们。“见效了,”维利低声地说,“我原以为他会装作不认识我们。”
“他是个热心办学的人。”我答道。
“他不会不理睬我们的。即使我们六十岁,在他的心目中我们仍然是学生。瞧,他的鼻翼在扇动!”
“你们别像十二岁的小孩那样。”勒妮说道。
“为什么不?”维利问道,“要变老我们总是会的。”
勒妮无可奈何地举起戴紫水晶戒指的手。“就是这样的人保卫了祖国!”
“他以为是在保卫祖国,”我说道,“后来他发现,他只是保卫了祖国那部分该去见鬼的人,其中也有坐在那边的民族主义的猪头。”
勒妮笑了。“你们保卫了诗人和思想家的国家,可别忘记这个。”
“诗人和思想家的国家从来不需要保卫——倒是需要反对那边那个猪头及其同类,他们在诗人和思想家活着的时候,把他们投进监狱,而当他们去世后,就利用他们来自吹自擂。”
格尔达伸长脖子。“今天真是实弹射击,不是吗?”
她又在桌下碰碰我。我仿佛从讲坛上爬了下来,又立即坐到飞越地球的秋千上。我觉得,餐厅是宇宙的一部分,甚至那个为了提高酒账而像喝水那样喝着香槟酒的爱德华,也有一圈尘埃光环绕着他的头部。
“你饭后跟我来吗?”格尔达低声问道。
我点点头。
“他会来的!”维利兴奋地低声说道。“我就知道!”
这头长满赘肉的肥猪忍受不住了。他吃力地站了起来,眨眨眼睛走近我们的桌子。“霍迈尔,是吗?”他说道。
维利坐着。他没站起来。“什么?”他问道。
席梅尔已经被激怒了。“您一定是以前的学生霍迈尔。”
维利细心地把酒瓶放过去。“请您原谅,男爵夫人,”他对勒妮说,“我想,那个人指的是我。”他转身对着席梅尔。“我怎样可以为您效劳?您想说什么,我的好人?”席梅尔顿时不知所措。他刚才大概自己也没仔细想过他要说什么。纯粹是满腔怒火使这老实的学究来到我们桌边。
“来一杯香槟酒吗?”维利抢先问道,“是不是也来尝尝另一半人是怎样生活的呢?”
“您想到哪里去啦?我不是酒徒!”
“遗憾,”维利说,“可是您在这里究竟想要干什么?您在打扰人家,您没觉察到吗?”
席梅尔愤怒的目光射向维利。“我的学校以前的学生在大白天纵酒宴乐,”他声音沙哑地说,“这有绝对必要吗?”
“纵酒宴乐?”维利惊讶地望着他。“请您再次原谅我,男爵夫人,”随后他对勒妮说,“这位鲁莽人——现在我认出来了,是一位叫席梅尔的先生,”他用斯文的语态介绍说,“德拉图尔男爵夫人,”勒妮谦和地点了一下她那布满鬈发的头,“他认为我们在纵酒宴乐,就因为我们在您生日时喝了一杯香槟酒。”
席梅尔有些迷惘,他也只能这样。“生日?”他呱呱地说,“那么……无论如何,这是个小城市,您作为过去的学生蛮可以……”
他看上去仿佛是迫不得已要给我们赦罪似的。德拉图尔男爵夫人对于这个崇尚等级观念的老家伙不是没有作用的。维利急忙截住他的话说:“作为你过去的学生,我们应该每天早晨喝一杯烈酒,或是在吃咖啡时喝上两杯,”他说:“以使我们有朝一日知道‘快乐’这个词的含义。这一点永远不会写在你的教学计划里,你这个屠杀青年的凶手!你这个只知道‘责任’的老顽固,使得我们的生活黑白颠倒,以至我们竟相信普鲁士人是解放者,你这个管德语作文的混蛋上士!就因为你,我们才成了酒徒!你一人必须负全部责任!如今你却要推卸,你这个无聊的军士!”
“那可是——”席梅尔结结巴巴地说。他的脸现在红得像只番茄。
“你给我回家去,好好洗个澡,你这只生活中的汗脚!”
席梅尔上气不接下气。“警察!”他终于把话吐了出来,“粗暴的侮辱,我将要给你……”
“你做不到,”维利说道,“你总是相信,我们一辈子会做你的奴隶。你将要做的一切,就是在上帝最后审判时承担责任:你教唆无数青年人仇恨上帝,仇恨一切美好的事物!席梅尔,就是来世你也摆脱不了我!你一个人将遭到我们全班的拳打脚踢!而后你当然要倒霉,受到地狱炼火的焚烧!你尽可以把它描写得这么美妙!”
席梅尔窒息了。“关于我,你会听到的!”他吐出这句话,像艘风暴中的快艇掉头就走。
“席梅尔!”一声强有力的命令在他身后咆哮起来。
勒妮像往常一样,发挥了作用。席梅尔被这亲切的命令声搞得晕头转向。“什么?有什么事?谁呀?”他的目光搜索着邻近的桌子。“您和自杀的席梅尔是亲戚吗?”勒妮叽叽喳喳地问道。
“自杀的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喊我?”
“您的良心,席梅尔。”我说。
“这可是——”
我期待席梅尔的双唇上泛起白沫。看到这位无数次控告别人的大师终于被搞得哑口无言,真是一次享受。维利对他举杯祝酒。“祝您幸福,您这讲坛上勇敢的猎狗!请您别再到陌生人的桌边去审查他们。特别是女士们在场时,更不要那么做。”
席梅尔发出一声奇特的叫声走开了,仿佛他肚子里不是香槟酒,而是塞尔兹苏打水密封时发生了爆炸。“我知道他不会就此罢休的。”维利得意地说。
“你真了不起,”我说,“为什么如此巨大的聪明才智会降临到你身上?”
维利咧开嘴在笑。“这番话我至少说过一百遍!可惜总是独自在说,席梅尔不在场。因此我背得滚瓜烂熟。干杯,孩子们!”
“我不行了!”爱德华战栗着,“生活中的汗脚!这情景太可怕!香槟酒的味道突然像睡着的汗脚一样。”
“他以前也这么干过。”我镇定地说。
“你们真是小孩啊!”勒妮摇着头说。
“我们愿意一辈子做小孩。要变老容易。”维利咧嘴在笑,“爱德华,结账!”
爱德华拿来账单。一份给维利,一份给我们。
格尔达紧张起来。她在等待今天的第二次冲突。格奥尔格和我默默无语地掏出餐券放在桌上。可是爱德华并未跳起来——他微笑着。“喝点葡萄酒,”他说,“没关系!”
我们失望地坐在那里。女士们站了起来,身子微微摇摆,像从沙坑里钻出来的鸡一样。维利拍拍爱德华的肩膀。“您是个会讨好女人的家伙!若是其他老板,会因为我们赶走他们的顾客而放声痛哭。”
“我不会。”爱德华微微一笑,“这个挥动藤条的人在这儿从未付过一次像样的酒钱。你们是受欢迎的。”
“来。”格尔达低声地对我说。
烟草色的连衣裙随便扔着。一双棕色兽皮鞋放在椅子下,其中一只倒了下来。窗子敞开。葡萄枝叶挂了进来。电子琴低沉的乐声从楼下的旧城酒家传来。它在演奏《溜冰者》圆舞曲。音乐时不时被沉浊的跌落声音打断,这是正在训练的摔跤女运动员发出的声音。
床边放着两瓶冰冷的啤酒。我把它们打开,拿一瓶给格尔达。“你怎么会这么黑?”我问道。
“太阳晒的。几个月来一直出太阳。你没发觉吗?”
“我发觉到了。可是坐在办公室里是无法变黑的。”
格尔达笑了。“要是在夜总会里干活,那就简单多了。白天没事做。你这段时间到哪里去了?”
“随便什么地方,”我说,我猛然想起,伊莎贝尔也经常这样问我,“我想,你和爱德华在一起。”
“这就是你躲开的理由吗?”
“这不是理由吗?”
“不,你这个傻瓜,”格尔达说,“这完全是两回事。”
“我觉得这太难了。”我回答。
格尔达没回话。她伸展四肢,喝了一口啤酒。我环顾四周。“这里很美,”我说道,“仿佛我们就在南太平洋上一家酒馆的顶楼上。你那黝黑的皮肤就像当地人一样。”
“那你就是卖印花棉布、玻璃珠、《圣经》和烈酒的商人?”
“说得对,”我吃惊地回答,“我十六岁时经常做这样的梦。”
“以后不再做了吗?”
“以后没再做过。”
我安详地和她并排躺着休息。这时已近黄昏,透过屋脊之间的窗户,可以望到一片蔚蓝的天空。我什么也没想,我一无所求,我留着神别去问什么。消除了疲劳的身体宁静地躺着,生活是简朴的,时间停住了,我们就在某个上帝的附近,喝着味道很浓的冷啤酒。
格尔达把酒瓶递还给我。“你相信勒妮会拿到皮大衣吗?”她懒洋洋地问道。
“为什么不呢?维利现在是个亿万富翁。”
“我早该问她想要一件什么样的大衣。也许是麝鼠皮或是海狸皮的。”
“狐狸皮,”我漠然地说,“照我的想法,或者豹皮。”
“豹皮冬天太薄。海豹皮式样太老。银狐皮太厚。最理想当然是水貂皮。”
“是这样?”
“是的。这才适用,但是太贵。贵极了。”
我把我的酒瓶放在地上。谈话的气氛变得有些不愉快。“这一切都超出我的支付能力,”我说,“我连一条兔皮领子都付不起。”
“你?”格尔达吃惊地说,“究竟哪个在说你?”
“我。处在我们这种处境,每个感情细腻一点的男子都会认为谈话是与自己有关的。而我对于我们时代的生活,有着极其细腻的感情。”
格尔达笑了。“我的小乖乖,你有那种感情吗?可我真的不是在说你。”
“究竟说谁呢?”
“说爱德华。还会有谁呢?”
我站起身。“你想从爱德华那里要一件皮大衣?”
“当然,小绵羊。要是我有一件多好啊!可如果勒妮搞到一件,或许……男人们是这样。”
“在这儿,我们还一起躺在床上时,你就给我讲这个?”
“为什么不?这时我的思路总是特别好。”
我没说什么。我感到惊讶。格尔达朝我转过头来。“你大概觉得受侮辱了?”
“我至少感到愕然。”
“为什么?如果我想问你要一件大衣,你尽可以感到受了侮辱。”
“你想向爱德华要大衣,我难道应该自豪吗?”
“当然啰!这就表明,你不是个freier !”
我不知道这个词的意义。“哪些人是freier?”我问道。
“有钱的人。乐于助人的人。如爱德华。”
“维利是个freier吗?”
格尔达笑了。“半个。对勒妮来说。”
我沉默不语,我觉得自己相当愚蠢。“我说得没道理吗?”格尔达问。
“道理?道理和这有什么关系?”
格尔达又笑了。“我想你确实感到自己受了侮辱而在生气。你真是个孩子啊!”
“我也乐于永远是个孩子,”我说道,“否则——”
“否则什么?”格尔达问道。
“否则——”我在考虑,我心里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试一试,“否则我会以为自己是半个乌龟。”
格尔达咯咯地笑了起来。“但是你还不够格呢,我的小乖乖。”
“我希望事情永远也是如此。”
格尔达把脸朝着我。她把蒙上水气的玻璃瓶放在两个乳房之间。她用一只手抓牢,享受着乳房上冰凉的感觉。“我可怜的小乖乖,”她总还是笑着说,话中带着令人难堪的、母亲般的同情,“你还会常常受骗的。”
见鬼,我想,热带岛屿的宁静到哪里去了?我突然觉得,我仿佛赤裸着身子,听任猴子把带刺的仙人掌扔到我身上。谁愿意听人说他是个未来的戴绿帽子的人呢?“我们等着瞧吧。”我说道。
“你以为当个乌龟那么容易吗?”
“我不知道。但是这肯定不是什么特别的荣誉。”
格尔达气炸了,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嘘声。“荣誉,”她喘着气说,“还有什么?我们是在军队里吗?我们是在说妇女。我可怜的乖乖,在这里荣誉是非常无聊的。”
她又喝了一口啤酒。我看着啤酒从她那拱起的喉管流下去。要是她再叫我一声“可怜的小乖乖”,我就一声不吭地把我这瓶啤酒浇到她头上,以便证明我也可以像个乌龟那样行动,或者至少像我所想象的,乌龟将采取行动。“说得好极了,”我说道,“而且正好在眼下这个时候。”
我似乎具有潜在的幽默感。格尔达又笑了。“这样说那样说都一样,”她说道,“我们既然这样躺在一起,说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难道还有法律,我的——”
我伸手去抓啤酒瓶,等待着她说“可怜的小乖乖”,可是格尔达有第六感官,她又喝了一口,没再吱声。
“我们或许不需要谈皮大衣、乌龟和戴绿帽子的人,”我说道,“在这样的时刻,也还有其他的话题。”
“当然,”格尔达附和道,“可是我们没在谈论那些。”
“哪些?”
“皮大衣、乌龟和戴绿帽子的人。”
“没有吗?那么我们谈了什么呢?”
格尔达又笑了起来。“谈论爱情,我的心肝。就像有理智的人一样谈。究竟你想要什么?朗诵诗吗?”
我被击中了要害,伸手去抓啤酒瓶。我还没把瓶子举起来,格尔达就吻了我。这是喝过啤酒湿漉漉的一吻,但这是健康的一吻,是那样的光芒四射,以至于热带岛屿在眼前重现了片刻。当地人也在喝啤酒。
“你知道,我就喜欢你这一点,”格尔达说道,“你是只有那么多偏见的绵羊!你从哪里学来这些愚蠢的举动?你对待爱情像个武装的大学生会会员,相信用决斗来替代跳舞。”她笑得身子都在颤动,“你这个响当当的德国人!”她含情脉脉地说。
“这又是一种侮辱吗?”我问道。
“不,是一种确认。只有白痴才相信,一个民族比另一个民族优越。”
“你不是响当当的德国人吗?”
“我的母亲是捷克人,这使我的命运轻松了一些。”
我打量着身旁这个赤身裸体、无忧无虑的人,突然产生至少要有一两个捷克祖母的愿望。“宝贝,”格尔达说道,“爱情不认尊严。但是我担心,你没有世界观,尿也会撒不出来的。”
我伸手拿了一支香烟。我想,一个妇人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格尔达看出来了。“一个妇人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是吗?”她说道。
我抬起肩膀。她伸展身子,对我眨眨眼。随后她慢慢地闭上一只眼睛。我看着她另一只张开的凝视着我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乡村教师。她是对的——为什么对待一切事物都要鼓吹原则呢?为什么不去接受现实呢?爱德华同我有何关系?那一句话和我有什么关系?一件水貂皮大衣和我有什么关系?谁在欺骗谁?是爱德华欺骗我,或是我欺骗他,或是格尔达欺骗我们两人,或是我们两人欺骗格尔达,或是谁也没欺骗谁?格尔达一个人是纯朴的,而我们却自以为了不起,做了陈词滥调的应声虫。“你以为我做乌龟行不通?”我问道。
她点点头。“女人们不会听你安排同别人睡觉,并且把赚来的钱带给你。但是你别介意,关键是她们同你睡觉。”
我为了谨慎起见就谈到这里为止,但是我还是问道:“爱德华呢?”
“爱德华同你有何关系?这点我刚才已经对你说了。”
“说什么?”
“说他是个freier,一个有钱人。你没有钱。可是我需要一些钱。你懂吗?”
“不。”
“这你也不需要,小绵羊。请你放心,还没发生什么事,而且还有很长时间不会发生什么事。我现在对你说了。你别大做文章。生活同你所想的不同。你只要记住:谁同女人睡觉,他总是有理的。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
“什么呢?”
“再睡一个小时,然后给我们炖个五香羊肉拌大蒜,加许多大蒜。”
“你在这里可以做吗?”
格尔达指着一个放在衣柜上的旧煤气炉:“如果必要,我接着给你煮顿供六个人吃的正餐。捷克式的!你会惊奇的!我们再从楼下酒店里去取桶装的啤酒。这同你对爱情的幻想一致吗?或是想到大蒜就会破坏你心里宝贵的东西吗?”
“不会的。”我答道,我感到自己已经被收买了,而且那么容易,这是很久以来从未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