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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马蒂拉尔老爷是卡塔利亚地方的贵族,正带着家人搭船回乡。一天下午,他让船停靠在一处河边市场附近,以便准备用餐。此时一个婆罗门男孩走过来问道:“老爷,您要上哪里去?”这个少年最多只有十五六岁。
“卡塔利亚。”马蒂拉尔老爷回答。
“您可以顺道带我到南迪格拉姆[15]吗?”
马蒂拉尔同意了。“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塔拉帕达。”男孩答道。
这男孩很美,肤色浅。他的笑容和大眼睛有着青春的优雅。他的身体——赤裸着,只缠了一条腰布——毫无余赘,仿佛出自雕塑家满含爱意的手,又或者他在某一次轮回时曾是年轻的圣人,纯净的虔诚奉献抹去了一切粗粝,把他打磨成晶莹完美的婆罗门。
“先生[16],请过来盥洗吧,”马蒂拉尔老爷体贴地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吃饭。”
塔拉帕达说:“我来吧。”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做起了烹调的工作。马蒂拉尔的仆人是北印度人,不擅长烹饪鱼类。[17]塔拉帕达接过来,很快就做好了这道菜,还熟练地做了一些蔬菜。然后他在河里稍加沐浴,再打开自己的包袱,拿出一件干净的白上衣、一把小木梳。他把额上的长发往后顺着后颈梳齐,整理好身上闪着水光的圣线[18],才又走上船。
马蒂拉尔老爷请他进船舱。老爷的妻子与九岁女儿也在里面。他的妻子安娜普尔纳见了他,感到一种亲切的吸引力,于是不免疑惑:“这是谁家的孩子?他从哪里来?他的母亲怎么舍得抛弃他呢?”她为马蒂拉尔及男孩摆好坐垫,让这两人并排坐在一起。男孩的胃口不大。安娜普尔纳觉得他肯定是害羞,便极力向他让菜;不过这男孩一旦已经足够,就不会受到引诱而继续取用。很显然他做事完全依自己意愿而行——而他这样的从容并没有任何强势独断的意味。他也并不害羞。
大家都吃完之后,安娜普尔纳坐到他旁边,询问他的家庭情况。她打听到的并不多,唯一知道的是,他在七八岁的时候自己选择了离家出走。
“你的母亲不在世了吗?”安娜普尔纳问他。
“还在世。”塔拉帕达说。
“她不爱你吗?”安娜普尔纳又问。
塔拉帕达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奇特。“她为什么会不爱我呢?”他说着笑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离开她?”安娜普尔纳说。
“她还有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塔拉帕达说。
这个莫名的回答让安娜普尔纳很难过。“为什么这么说呢!就因为我有五根手指,我就要切掉一根吗?”
塔拉帕达还年轻,所以他的人生故事很简短;不过这男孩的确与众不同。他是家里的第四个儿子,父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虽然家里手足众多,他却受所有人喜爱:母亲、兄弟、姐妹、邻居,都宠爱他。甚至他的老师也从不体罚他,要是他遭受体罚,每个人都会大为惊骇。他没有理由要离家。那些吃不饱饭的男孩经常从树上偷摘水果,然后被果树主人痛打,却也从不离开老家与总是责骂他们的母亲。而这个众人宠爱的男孩却加入一个亚特拉[19]巡回剧团,不假思索地离开了自己的家乡。
人们四处寻找,终于把他带了回来。母亲紧拥着他哭泣,眼泪沾了他一身,他的姐妹也哭。兄长硬撑着表现得像个监护人,可是很快就放弃了勉强的说教,张开双臂欢迎他回家。妇女们邀请他来家中做客,流露的爱护之心甚至更为强烈。但是他不接受羁绊,即使是爱的羁绊也不行;他出生时的星象已经注定了他是一个流浪者。每当他看见来自遥远异乡的修行者坐在本地的菩提树下,或者吉卜赛人坐在河边,编织着坐垫与柳条篮,他的心就开始悸动,渴望自由,渴望出发探索外面的世界。在他离家出走两三次之后,家人与村人终于放弃了希望。
起先,他再一次加入一个巡回剧团。后来团长开始把他当儿子看待,团中不分老少都喜欢他,甚至邀请他们表演的宅第中人(尤其是妇女)也开始对他嘘寒问暖。于是有一天,他没说一句话就消失了,而且再也找不着。
塔拉帕达就像一头小鹿那样提防羁绊,也像鹿那样喜爱音乐[20]。一开始吸引他离家的就是巡回剧团的歌曲。旋律令他浑身战栗,节拍令他的身体摆动。当他还是个小宝宝,他在音乐表演场合就显示出这种成人的肃穆专注,坐在那儿前后摇摆,浑然忘我,长辈们都忍不住被他的样子逗乐。而且不只是音乐,当雨季室罗伐拏月[21]的雨水落在茂密的草叶上,当云层里响起雷声,当风声在林中哀鸣,犹如魔鬼的孩子失去了母亲,他的心就随之远扬。在炎热的正午时分,风筝在高高的空中发出哨声,下着淫雨的傍晚蛙鸣阵阵,深夜里豺狗嗥叫,这些都让他入迷。对音乐的热爱鼓动着他,终于,没过多久,他就加入一群帕恰利[22]歌者。团长把歌曲细心教给他,又训练他默记帕恰利的唱词与台词。团长也开始爱护他如亲生子一般。塔拉帕达像是笼中的宠物鸟,学了一些歌之后,在一个早晨又飞走了。
最后他加入一群体操杂耍艺人。从逝瑟咤月到頞沙荼月[23],这个地区有一个巡回市集。流动剧团、帕恰利歌者、吟游诗人、舞者、小摊贩,都搭着船从这个地点到下一个地点。这个市集从第二年开始,多了一小群来自加尔各答的体操杂耍艺人。起先塔拉帕达加入的是小贩,在市集上卖槟榔[24]。可是他天生的好奇心让他注意到这些杂耍艺人的高明技巧,于是加入了他们。之前他已经自学笛子,吹得非常好。于是在他们演出的时候,他就快速吹奏勒克瑙地方的图姆里[25]曲子——这就是他的唯一任务了。
他最近刚刚离开这群杂耍艺人。他听说南迪格拉姆的地方贵族们成立了一个业余的亚特拉剧团,规模很大,于是就打好包袱,往那里出发,路上遇到了马蒂拉尔老爷。
虽然塔拉帕达曾经与各色各样的团体有关联,可是他的天性却没有受到任何腐化。在内心深处,他是完全超然自由的。他听过下流话,见过可怕的景象,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痕迹。他丝毫不留意这一切。他浮游在这世上的浑水之中,身上是纯白的羽翼,犹如一只天鹅。虽然他的好奇心多次促使他潜进水中,他的双翼却丝毫没有濡湿,也毫无脏污。这个离家出走的孩子,神情中却有一种纯净天然的无邪。甚至连老于世故的马蒂拉尔老爷也丝毫没有疑心,便邀请他与自己的家人同行,并且对他满是亲切温情。
2
到了下午,船又起航。安娜普尔纳慈爱地继续询问他关于家人与家庭背景的事。他简单回答之后,走出船舱,躲到甲板上。雨季中的大河涨水已到了极限,仿佛正以它的滚滚激流侵扰着大地。在晴空万里的阳光下,沿岸半没在水中的芦苇、岸上长着多汁甘蔗的农田、在远方亲吻着地平线的灰绿树林,似乎都被金色的魔杖轻轻一点,转变为全新的美。天空惊异地凝视着大地,默默无语:万物都是活生生的,都在搏动,沉浸在明亮的阳光里,闪耀着新气象,喷薄着富饶。
塔拉帕达躲在船顶上船帆的阴影里。斜坡上的牧草地,潮水淹没的黄麻田,青翠的晚秋稻浪,通往河岸台阶[26]的小径,掩映在周围树荫下的村庄,一件接一件,进入眼帘。这水、这土地、这天空,生命的活动与声音,高低参差的景物与广袤的大地,这巨大、坚定、静默、沉着凝视着的自然世界,他与这一切亲密联结在一起。但它从未有一刻试图把他紧按在自己充满爱意的怀抱里。岸上小牛甩着尾巴奔跑;正在吃草的小马驹摇摇晃晃蹦跳;翠鸟从渔网杆子上俯冲而下,扑通入水捕鱼;男孩们泼水嬉戏;妇女站在齐胸的河水里高声闲聊,同时在身前撒开纱丽,好让它浮在水上便于搓洗;卖鱼的妇人挽着篮子,身上的纱丽提起来掖紧了,正在向渔夫买鱼。塔拉帕达满怀不知倦怠的好奇,注视着这一切——他的双眼永不餍足。
他坐在那里,很快就和船上的水手聊了起来。有时候他拿起竹篙来撑船。艄公要吸口烟的时候,他就接过舵把;船帆需要调整方向的时候,他就来帮忙,极其熟练。
接近薄暮时分,安娜普尔纳呼唤塔拉帕达,问他:“晚上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塔拉帕达说,“我不是每天都吃东西。”
对于她的殷勤,这位美丽的婆罗门男孩却是无所谓的态度,这使得她感到不甚自在。她渴望喂饱他,给他衣穿,施以援手,可是她却找不到使他开心的方式。她特地差遣仆人去买了牛奶与甜点。塔拉帕达很乐意地吃了甜点,不过没碰牛奶。甚至寡言的马蒂拉尔也敦请他喝点牛奶,可是他只说:“我不喜欢牛奶。”
三天过去了。塔拉帕达娴熟地参与每一件事,从做菜与采购到驾驶船只。他看见的一切都让他感兴趣,他参与的每一项活动都让他专心致志。他的眼睛、他的双手、他的心灵,一直不停歇。他就像大自然,永远宁静、超然,也永远忙碌。人们通常固定居住在一个地方,可是塔拉帕达仿佛是永无尽头的生命激流上一朵喜悦的浪花:过去与未来没有任何意义,奔流向前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他与不同群体相处过,所以学会了人们喜欢的各种技艺。他铭记事物轻而易举,因为他没有任何忧思萦绕心上。他会唱述帕恰利、民间故事、基尔坦[27],还有长篇的亚特拉。马蒂拉尔老爷习惯给妻女朗读《罗摩衍那》。一天傍晚,他正开始读俱舍与罗婆[28]的故事,塔拉帕达没忍住,从船顶上下来,说道:“把书搁一边吧。我知道一首俱舍与罗婆的歌——你们听听吧!”
他开始唱一首帕恰利,这是达舒罗伊[29]的诗歌,甜美如笛声,流畅悠扬;船上的水手都靠过来,从舱门外觑看。随着薄暮降临,如小溪一般的笑声、哀叹、乐声,在晚风中飘散:两岸为之全神贯注,交会的船上,人们也一时入迷,侧耳倾听。这首帕恰利曲毕,每个人都深深叹息,希望它能永远不停。安娜普尔纳泪眼婆娑,她渴望拥抱这个孩子,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马蒂拉尔老爷想:“如果我可以想办法让他留下,我没有儿子的遗憾也就得到了弥补。”不过他的女儿恰鲁莎希,心里又羡又妒。
3
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享有父母全部的爱。她的任性固执无休无止。关于饮食、衣着、发型,她都有自己的意见,而且善变。每次她应邀外出,她的母亲就要开始担心她会在衣装上提出无法满足的要求。如果发型让她不开心,那么一再重梳也无法改变什么,到最后又发一顿脾气罢了。在每件事情上她都是如此。不过如果心情好,那么她对什么事都服服帖帖——而且会对母亲表现出极度的爱意,拥抱她,亲吻她,笑得东倒西歪。这孩子就是一个谜。
可是现在,她的多变情绪开始集中在针对塔拉帕达的强烈敌视上,而且她给父母增加了额外的麻烦。用餐的时候她绷着脸,推开餐盘,她挑剔烹调,打女仆耳光,反对每一件事。塔拉帕达的表现越是让她与其他人赞叹,她就越生气。她才不会承认他有哪怕一丁点长处,而那些无法否认的证据使得她更加吹毛求疵。那天晚上塔拉帕达唱了俱舍与罗婆之歌,安娜普尔纳就想:“音乐能够驯服野兽,也许我的女儿也能变得温和。”
“恰鲁,你喜欢这首歌吗?”她问女儿。女孩没回答,只是一甩头,意思就是:“我一点都不喜欢,而且永远都不会喜欢。”
安娜普尔纳知道女儿是在嫉妒,所以从此不在她面前流露对于塔拉帕达的关心。每天入夜之后,他们早早吃过饭,恰鲁就去睡了。安娜普尔纳坐在舱门边,马蒂拉尔老爷与塔拉帕达坐在舱内,此时应安娜普尔纳之请,塔拉帕达就开始唱歌。他的歌声就是睡眠女神,河岸上灯火已熄的人家,随之深深陷入恍惚的睡乡,而安娜普尔纳的心充满了爱与赞赏。可是恰鲁会爬起来大喊,气得眼泪汪汪:“母亲,这声音这么吵,我睡不着!”父母打发她一个人就寝,自己却坐着听塔拉帕达唱歌,她觉得这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这个暴躁的黑眼睛女孩与生俱来的激烈性子,让塔拉帕达觉得有趣。他给她说故事,给她唱歌,吹笛子给她听,费了很大精神要让她回心转意,可是丝毫没有成果。每天下午,他在涨水的河中沐浴、梳理头发,纯净的身体犹如年少的水神涵泳现身——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忍不住感受到一点点吸引力。此时她会仔细观察他。可是她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关注,而且——因为她是个天生的演员——总是继续织着一条毛线围巾,对于塔拉帕达在水里的活动表现出明显的不为所动。
4
他们经过南迪格拉姆,而塔拉帕达并未留心。这艘大船有时借风力前进,有时由纤夫拖曳,缓缓顺流而下,进入支流。在景致的静与美之间,乘客的日子也以温柔轻松的步调流过。每个人都不着急,以戏水与吃喝打发漫长的午后。到了黄昏,船就泊在村庄的河岸台阶前,所倚靠的树荫中有蟋蟀窸窣,还有萤火虫来照亮。
大约这样过了十天之后,他们抵达卡塔利亚。老爷宅中派来了小马与一架轿子,迎接他们回家;仪仗队(配有竹杖)发射了一轮空弹,与当地村民的喧闹互相呼应。
这时候塔拉帕达悄悄下了船,很快在村里各处遛了一遍。他喊这个人老爷子,喊那个人大叔,此外还有大姐、阿姨,不过两三个钟头,他就跟村里每个人都交了朋友。他没有通常的羁绊,因此能够以惊人的从容与速度结识他人。没有几天,他就赢得了全村人的心。
他与每个人都是平等相处。他不循传统,但是能够适应所有情况与行业。与男孩在一起,他就是个男孩,虽然有点疏离而特别;与年纪较长的人在一起,他就不是男孩了,但也不过于早熟;与牧人在一起,他就是牧人,也是个婆罗门。他参与不同事务,仿佛这辈子早已惯于参与这些。有时候他在甜点店里闲聊,可能店主就说:“你可以帮我看一会儿吗?我去去就来。”塔拉帕达便坐下来,泰然自若,擎着一枝娑罗树叶,为奶酪[30]点心赶走苍蝇。他甚至自己就会做甜点,还多少会点织布,对于使用旋盘制陶也并不陌生。
塔拉帕达支配了整个村庄,只有一个女孩的敌意是他无法征服的。也许正是因为她恨不得他离开,所以他才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不过恰鲁莎希证明了女性的内心是多么难以蠡测,虽然她还是个少女。
村里一位婆罗门遗孀[31]的女儿索纳玛妮,在五岁时就死了未婚夫;她是恰鲁的玩伴。前阵子她病了,没能出门来看朋友,痊愈之后,就来拜访了,可是两人几乎毫无理由地吵了起来。
恰鲁对索纳玛妮说了很多关于塔拉帕达的事。她描述他有多么珍贵可爱,希望借此使得自己的朋友惊奇着迷。可是她发现索纳玛妮认识他,他称呼她母亲为阿姨,而索纳玛妮叫他大哥。恰鲁得知,他不但为这母女俩吹笛演奏基尔坦曲子,甚至还应索纳玛妮之请为她做了一支竹笛,他还为她从高枝上采水果,从荆棘中摘花。恰鲁听到这一切,仿佛被熊熊燃烧的刺枪猛然戳穿。
之前她以为塔拉帕达是自己家的塔拉帕达——受到严密守护,普通人就算能瞥见一眼,也不可能抓住他;他们只能从远处赞叹他的美与才华,而她的家人也借此获得荣光。索纳玛妮怎么可以这样轻易接触这个独一无二的、深受神恩的婆罗门男孩?如果恰鲁的父母没有接纳他,没有这么照顾他,索纳玛妮怎么可能有机会见到他?还大哥呢!恰鲁一想到这件事,就怒火中烧。
恰鲁曾经拼了命要以敌意的箭镞将他射倒在地,而现在却急着宣称对他拥有独占权,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那天后来,恰鲁为了另一件小事与索纳玛妮发生严重争执。然后她冲进塔拉帕达的房间,找到他心爱的笛子,粗暴地把笛子又踩又踹。她正在这么发作的时候,塔拉帕达进来了。这女孩儿的破坏场面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恰鲁,你为什么在摔我的笛子?”他问。
“我想摔!我要摔!”恰鲁双眼通红,涨红着脸大喊,她一面猛踩已经被砸坏的笛子,一面响亮地抽抽搭搭,然后跑出房间。塔拉帕达捡起笛子的碎片,反复细看,可是笛子已经无法使用了。这样拿他老旧无辜的笛子来泄愤,实在荒唐,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觉得,恰鲁莎希每一天都越来越有趣了。
马蒂拉尔老爷的图书室里,那些带插图的英文书籍也令他感兴趣。塔拉帕达了解的知识颇为丰富,不过他完全无法走进这些图画的世界里。他试着运用自己的想象力,可是结果并不尽如人意。马蒂拉尔发现他对这些书有兴趣,有一天便说:“你想学英文吗?这样你就可以看懂这些图画了。”
“我很希望学。”他马上答道。
马蒂拉尔老爷很高兴地约好了村里中学的校长拉姆拉坦老爷,每天傍晚来教他。
5
塔拉帕达开始学英文,他精神专注而有毅力。这件事把他带进一个之前无法企及的国度,与他从前的世界毫无关联。当地村民也不常见到他了。只有在黄昏时分,他到无人的河边去,很快来回踱步,背诵课文,那些忠诚追随他的男孩从远处郁郁不舍地看着他;他们不敢打扰他的学业。
现在恰鲁也不常见到他了。从前塔拉帕达是在女眷的住处用餐,有安娜普尔纳慈爱注视着;可是这样用餐的时间很长,所以他请马蒂拉尔老爷安排他到外头来吃。安娜普尔纳为此有点委屈,并表示反对,但是马蒂拉尔很高兴塔拉帕达这么渴望学习,所以同意如此安排。
恰鲁现在也坚持要学英文了。三心二意的女儿有了这种新点子,她的父母一开始只感到有趣,爱宠地取笑;不过她的眼泪很快就让此事不再可笑了。这夫妻俩溺爱孩子,所以不得不让步,于是恰鲁就开始与塔拉帕达一起跟着同一位老师读书。
事实上,她这么静不下来的性子是不适合读书的。她自己什么也没学起来,只是在扰乱塔拉帕达学习。她落后很多,没法熟记任何内容,却又忍受不了自己被抛在后头。如果塔拉帕达进度超过她,进入下一课,她就大发脾气,眼泪汪汪。每次他读完一本书,买了一本新书,她就也得买一本。他在空闲的时候,就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研读、写作业,而善妒的恰鲁受不了这些,她往往悄悄进来,把墨水倒在他的练习本上,偷走他的笔,甚至从书里撕掉他开始学习的章节。大部分情况下,塔拉帕达都是兴致盎然地承受下来;要是她太过分了,他就会拍打她,不过他还是不大能控制住她。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帮了他。有一天,他实在是厌烦了,就撕掉被泼了墨的练习本,闷头坐着。恰鲁走到房门口来,准备着又要被责打。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塔拉帕达继续一声不响地坐着。她走进走出,有几次非常接近塔拉帕达,要是他想伸手的话,很容易就能在她背上重重拍几下。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依然一脸严肃阴沉。恰鲁实在进退两难。她从来没学过如何请求原谅,然而现在她十分急于取得原谅。到了最后,她眼看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就拿了一张撕破的练习纸,挨着塔拉帕达坐下,以大大的圆笔书写体写下:“我再也不会在你的练习本上泼墨水了。”然后她费尽心思吸引他的注意。终于塔拉帕达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恰鲁又羞又怒,冲了出去。要是她能够抹去这些使得她低头的墨渍,她的怒火就可以平息了。
在这段时间,索纳玛妮来过一两次,可每一次都提心吊胆,徘徊在教室外。在很多事情上她与好友恰鲁莎希十分亲近,可是关于塔拉帕达的事,她就怕她,不信任她。有时候恰鲁在内宅里,索纳玛妮怯怯地站在塔拉帕达的房门外。此时他就会从书上抬起头来,温和地说:“索纳,有什么事?怎么了?阿姨还好吗?”索纳玛妮就答道:“你很久没来看我们了——母亲希望你偶尔可以来。她腰酸背痛,所以没法自己来看你。”
这时候恰鲁就可能出现了。索纳玛妮惊慌失措,感觉自己像做了贼。恰鲁一脸怒容,对着她尖声喊叫:“好啊!索纳!跑到这里来打扰我们读书!我要告诉我父亲!”仿佛她自己是塔拉帕达的监护人,唯一的目的就是不分昼夜地看守他,以防他的学业受到干扰!不过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时来到塔拉帕达的房间,老天爷并非一无所知,塔拉帕达也很明了。可怜的索纳玛妮支吾其词,恰鲁恶狠狠地说她是个骗子,于是她畏缩了,心里十分难过,不再辩解。体贴的塔拉帕达叫住她,对她说:“索纳,今天傍晚我来看你们。”恰鲁像一条蛇那样嘶着声音说:“你怎么能去?你的课怎么办?我要告诉老师!”
对于恰鲁的威胁,塔拉帕达不为所动,连着两个傍晚都去了索纳玛妮的家。到了第三天,恰鲁冷不防悄悄拉上他房门的插销,然后拿来她母亲的香料箱上的锁头,把他锁在房里。她把他像囚犯一样关了一整个傍晚,直到吃饭的时候才放出来。塔拉帕达心里生气,打算不吃饭就出门。激动紧张的恰鲁双手紧握,不断喊着:“我答应你——我发誓,我不会再这样了。求求你,请吃了饭再走!”可是连这样也没有任何效果,她就开始号哭,于是他不得不回来吃饭。
恰鲁在心里向自己承诺了很多次,要得体地对待塔拉帕达,不会再烦扰他;可是每次索纳玛妮或者其他人出现的时候,她又勃然大怒,无法控制自己。如果她安静了几天,塔拉帕达就会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下一次风波。没有人能预测袭击将如何发生、基于什么理由。总之会有一场强烈的暴风雨,接着是眼泪泛滥,在这之后,和平与爱意会再次降临。
6
就这么过了将近两年。塔拉帕达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有这么久的牵系。也许是他的学业留住了他。或者他长大了,性格也随之改变,一处舒适宅邸所代表的安稳比从前更有吸引力。也许他那位同学的美丽容貌——虽然她的脾气一直很坏——也正在发挥下意识的影响。
这时候恰鲁十一岁了。马蒂拉尔老爷已经为她找到两三个合适的结婚对象。现在她既然已经到了婚龄,她父亲就禁止她继续读英文书以及外出访友。她为了这些新禁令大闹一场。
于是有一天,安娜普尔纳对马蒂拉尔说:“何必到外头去找姑爷呢?塔拉帕达会是个很好的丈夫的。而且你女儿喜欢他。”
马蒂拉尔听了这个建议,十分惊诧。“这不行。”他说,“我们完全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要她嫁得好。”
拉亚当格阿[32]当地贵族宅中来了一些人,要来看这个女孩。恰鲁被悉心打扮起来,可是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出来。马蒂拉尔老爷在门外又求又骂,没有任何结果。最后他只好对拉亚当格阿的代表说了谎:他的女儿突然生病,今天无法露面。来人听了他这个牵强的借口,推测这女孩儿应该是有某种残疾。
马蒂拉尔老爷开始思考,塔拉帕达的确很体面,外在的每一方面都很好;可以让他住在自己家里,这样自己的独生女就不必住进别人家里去。他知道这个骄横女儿的缺点,自己与妻子可以一笑置之,但是公公婆婆不会这么轻易接纳的。
马蒂拉尔夫妻俩详细讨论之后,派人去了塔拉帕达老家,打听他的家庭。得到的消息是他家很穷,但是属于高种姓。于是马蒂拉尔老爷给他的母亲与兄长送去求婚的提议。他们非常高兴,马上就同意了。
至于卡塔利亚这边,马蒂拉尔与安娜普尔纳商议了婚礼的日子与时辰,不过天性谨慎的马蒂拉尔把这整件事瞒得密不透风。
可是恰鲁却是拘束不了的。有时候她像骑兵进攻一般冲进塔拉帕达的房间,打扰他读书,她的情绪可能是怒气、热切,或者轻蔑。虽然他这么超然独立,但面对她的这些行为,有时候也会在心中感到一阵陌生的悸动、一种电流。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在时光的水流上轻快静谧地飘荡;可现在,让人分心的奇怪白日梦却不时将他网罗捕捉。有时候他放下自己的课业,走进马蒂拉尔老爷的图书室,翻阅那些附插图的书页;他心中与这些图画混合在一起的想象世界已经改变许多——比从前更加丰富多彩。他没法再像过去那样嘲笑恰鲁的怪异行为。现在每次她发脾气的时候,他再也想不到要打她了。这种深刻的改变,这种强烈的吸引,像是一个全新的梦。
马蒂拉尔老爷把婚礼定在雨季的室罗伐拏月里,并且给塔拉帕达的母亲与兄长送去了消息;不过他没有告诉塔拉帕达本人。他让自己在加尔各答的管家雇了一支鼓号乐队,还订购了婚礼上要用到的所有物品。
天上出现了雨季开始的云层。村里的河流已经干涸了几个星期,四处零星有些水坑,小船搁浅在这些泥水里,干涸的河床满是牛车的车辙。而现在,就像雪山神女回到了自己父母的家中,哗哗水流回到了村庄等待的怀抱里:光着身子的小孩在河岸上又跳又叫,饥渴欢乐地跳进水中,仿佛要拥抱这条河;村民们凝望着大河,像看着一位亲爱的朋友;生命与喜悦的巨浪,滔滔涌过干渴的村落。装满货物的船只,有大有小,来自远近各处;在傍晚,河岸的台阶上回荡着异乡船夫的歌声。
沿河各村已经被圈禁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有一整年了,而现在因为有了雨,外面的广大世界乘着泥土色的水之马车,为这些村子带来奇妙的礼物,就像来看望自己的女儿一般。与世界接触的自豪,暂时含纳了土里土气的狭隘;万事万物都变得更活跃;远方城市的繁忙生气来到这个昏昏欲睡的地方,整片天空都在鸣响。
这时候在库鲁尔卡塔,在纳格家族的庄园里,即将举行著名的乘车节[33]。在一个月光清朗的傍晚,塔拉帕达去了河岸台阶,看到湍急的洪流上,有载着旋转木马与亚特拉剧团的船,还有货船,都在飞快朝着节庆所在地前进。经过的船上有一个来自加尔各答的管弦乐团,正在乐声嘈杂地排练;亚特拉剧团一面随着提琴伴奏唱歌,一面按着节拍高喊;来自陆上的朝西赶路的水手们,手中的铙钹与咚咚鼓声划破天际。多么令人兴奋!
然后来自东方的层云,以巨大的黑帆遮住了月亮;一阵东风猛然吹起,朵朵黑云滚滚而过;大河奔涌激荡,河边摇曳的树影更显得黑暗,蟋蟀嘈嘈犹如锯木。在塔拉帕达眼中,这整个世界就是一场乘车节庆典:车轮辘辘,旌旗飞舞,大地摇震,飞云盘旋,疾风奔腾,河水滔滔,船舻扬帆,歌声悠悠!天上有雷鸣隆隆,闪闪电光劈过,从那幽暗的远方,已经传来奔流般暴雨的气息。然而河边的卡塔利亚村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它关上每一扇门,吹熄了灯,上床就寝。
第二天早上,塔拉帕达的母亲与兄弟抵达卡塔利亚;同一天早上,还有来自加尔各答的三艘大船,满载着婚礼用品,在贵族家的河岸台阶旁靠岸;也是在这同一个早晨,索纳玛妮一大早就带了裹在纸里的杧果汁甜点[34],还有包在叶子里的腌菜,小心翼翼地站在塔拉帕达的房门外——可是塔拉帕达已经不见踪影。在一个积云的雨季夜晚,就在爱与情感的羁绊完全包围他之前,这个婆罗门男孩,偷走了所有村民的心的人,回到了无拘无束、超然平静的大自然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