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fit and loss
有个女孩上有五位兄长,出生之时,满怀宠爱的父母给她取名妮鲁帕玛[47]。这个家族里从来没有这样贵气的名字,通常用的都是神明的名字,诸如犍尼萨、室建陀、帕尔瓦蒂等。
现在该考虑妮鲁帕玛的婚事了。她的父亲拉姆孙达尔·密多罗到处打听,但没有找到令他满意的新郎。不过最后他谋到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显赫的雷伊巴哈杜尔[48]贵族的独子。这家已经远不如祖上那么富有了,不过依然是贵族。他们要求一万卢比的嫁妆,还要加上许多额外的礼物。拉姆孙达尔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可不能让这么一位姑爷从手指缝里溜掉。但是他不可能凑到这么多钱。他典当、出售,用尽自己力所能及的每一种办法,依然短了六七千卢比,可是婚礼已经近了。
成婚的日子到了。有人同意放高利贷给他,以补上不足的金额,可是当天此人没出现。就在举行婚礼的房间里,出现了激烈场面。拉姆孙达尔当场跪在贵族老爷面前,哀求他不要取消仪式,那会带来厄运,他强调自己会付足全款。贵族老爷答道:“如果你现在不把钱交到我手上,新郎就不会出席婚礼。”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令全家女眷饮泣号哭。作为整件事情起因的新娘本人则默然呆坐,她身着丝绸嫁衣,戴着首饰,前额以檀香粉妆点。对于她未婚夫的家庭,她实在感受不到什么爱与敬意。
突然有人打破了这场僵局。新郎违抗了自己父亲,很坚定地说:“你们在这里讨价还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我而言完全没有意义。我来这里是为了结婚,所以我就要结婚。”
“您瞧瞧,现在的年轻人居然这种作风。”他的父亲向其他人诉苦。
当中最年长的几个说:“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学习道德观,也没有经过论典[49]的训练。”贵族老爷垂头丧气地坐着,看着自己这个被现代教育毒害的儿子。整个婚礼在抑郁不欢的气氛中结束。
在妮鲁帕玛前往公婆家的时候,她的父亲将她紧拥在胸前,再也无法忍住自己的泪水。她问道:“父亲,他们是不是不会让我回来看您?”“我的宝贝,他们当然会的,”拉姆孙达尔说,“我会亲自去接你。”
拉姆孙达尔经常去探望女儿,可是他在亲家的宅第里完全没有地位,连仆人也看不起他。有时他在宅第外间一个隔开的房间里与女儿相见五分钟,有时候根本不被允许见她。在戚里宅中如此抬不起头来,实在令人无法忍受。他决定想个办法付那笔钱,可是他肩负的外债已经无法应付。各种花费的负担沉重得可怕,他甚至想尽一切可笑的借口,只求不撞见自己的债主。
与此同时,他的女儿在婆家动辄得咎。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饮泣,每天以此补赎这一家变本加厉的侮辱。她的婆婆对她的攻击尤其恶毒。如果有人说“这女孩儿真好看,实在赏心悦目”,她婆婆就会说:“的确很漂亮!就跟她那一家人一样漂亮!”她的衣食也无人照管。如果有好心的邻居表示关切,她的婆婆就说:“她有这些已经够多了。”话里的意思就是,如果她的父亲付了全额,她就能得到完善的照料。每个人对待她的方式,就好像她毫无资格待在这宅第中,全是靠蒙骗才混了进来。
女儿所遭受的轻视与羞辱,自然传入了拉姆孙达尔耳中。他决定卖掉自己的房子。但是他没告诉儿子他们即将失去家产,因为他打算卖掉之后再租回来。这样安排的话,儿子们只有等他死后才会知道真相。可是他的儿子们发现了这件事,都来向他激烈抗议。尤其是最年长的三个,已经结婚而且有了孩子,他们强烈反对,于是这桩买卖只能作罢。拉姆孙达尔只好四处去借高利贷,状况愈演愈烈,最后他已经无法应付家中的开销。
这一切,妮鲁帕玛从父亲的外表都看得出来。老人灰白的头发、苍白的脸色,还有已经摆脱不了的畏缩神态,都表明了贫穷与烦恼。一个做父亲的人让自己的女儿失望了,就无法掩饰心中的自责。每当拉姆孙达尔设法得到许可,与女儿说上一会儿话,甚至从他的微笑都能马上看出来,他有多么心碎。
女儿渴望回到自己父母家里待几天,安慰父亲。看到他哀伤的脸,无法团聚就更令人难受。有一天她对拉姆孙达尔说:“父亲,带我回家待一会儿吧。”
他答道:“好。”可是他没有能力这么做,他身为父亲对女儿原本拥有的权利,已经被抵押出去,换了一笔嫁妆。即使只是探望女儿一下,都得卑微求情,而且只要被拒绝了,他都没有资格再问第二遍。可是既然女儿自己希望回家一趟,他怎么能不来接她呢?
拉姆孙达尔为了求见女儿的公公,凑齐了三千卢比,这当中他所遭受的羞辱与伤害,最好还是不要细说了。他把钞票用手帕裹紧,然后缠在披肩的一角里,就去见对方了。他以本地新闻闲谈开场,细说哈里奎师那宅中发生了一起胆大妄为的窃案。接着比较了纳宾马达布和拉达马达布两兄弟的能力与性格,他赞扬拉达马达布,批评了纳宾马达布。他详细描述城里新出现的一种疾病,听了令人毛骨悚然。最后,他放下水烟,仿佛不经意地说:“是的,亲家,我还欠着一点钱,我知道。每天我都记着,而且总想着要带点过来,可总是忙起来就忘了。亲家,我这是老了。”说了这么长一段铺垫,最后他随意拿出那三张钞票,每一张都如同他的肋骨一般。“这对我来说都用不着。”他这么说,引用的是一句广为流传的谚语,表明他不想无端沾上铜臭。
在这之后,要提出带妮鲁帕玛回家应该就不成问题了,但是拉姆孙达尔不免想到,自己这么遵守礼数到底能有什么益处。他无言闷坐了许久,最后终于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个要求。“现在不行。”贵族老爷没说理由就离开了,去处理自己的公务。
拉姆孙达尔无颜面对女儿,他双手颤抖,把那三张钞票再藏进披肩里捆紧,就出发回家了。他下定决心,直到一次付清之前,他不会再来贵族老爷的宅第。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他才能以妮鲁帕玛父亲的身份,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
又过去了好几个月。妮鲁帕玛一次又一次送信给父亲,但是她的父亲一直没出现。最后她生气了,就不再送信来了。这件事让拉姆孙达尔十分伤心,可是他还是没去见她。頞湿缚庾阇月[50]到了。“今年我非得带妮鲁帕玛回家参加法会不可!”他这样告诉自己,在心里狠狠发了誓。
在法会期的第五天或第六天,拉姆孙达尔在披肩里再次捆紧了几张钞票,准备出发。五岁的孙子跑过来对他说:“爷爷,你是不是要去给我买玩具车?”这孩子一门心思惦记小车已经好几个星期了,可是始终没有如愿。接着六岁的孙女也跑过来,眼泪汪汪地说自己没有好衣服可以穿去参加法会。拉姆孙达尔很清楚这件事,而且抽烟的时候已经闷闷想了很久。他叹着气,想到家中女眷去贵族老爷宅中参加法会的时候,就像领取接济的贫民,全身仅有几件寒酸装饰。可是这些愁思没有一点结果,徒然加深了老人额上的皱纹。
耳中还回荡着家人受穷的号哭,他已经又来到贵族老爷宅第。今天他没有一点犹豫,不再像从前走近门房仆人时那样不安张望,现在他就像走进自己的家一样。他被告知,贵族老爷出门了,他得等一会儿。可是他无法按捺一见女儿的渴望。当他看见女儿,欢喜的泪水滚滚而下。父女二人一起低声饮泣,有一会儿都无法说话。然后拉姆孙达尔说:“宝贝,这次我一定要带你回去。谁也拦不了我。”
突然拉姆孙达尔的大儿子哈拉莫汉冲了进来,还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儿子。“父亲,”他大喊,“你真的要把我们都赶到大街上?”
拉姆孙达尔勃然大怒。“我就该为了你们而自愿下地狱吗?你不让我做我该做的事?”他已经卖了房子,并且费了很大劲儿向儿子们隐瞒此事,不过看来他们到底还是发现了,因此他又惊又怒。小孙子抱住他的腿,仰头看着他说:“爷爷,你没给我买玩具车吗?”还没等到垂头丧气的拉姆孙达尔回答他,他又跑到妮鲁帕玛身边问道:“姑姑,你可以帮我买一辆玩具车吗?”
妮鲁帕玛当然看出来这是怎么回事。“父亲,”她说,“我在此发誓,如果您再付给我公公哪怕一分钱,您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孩子,你在说什么啊?”拉姆孙达尔说,“如果我不付钱,这份耻辱就永远悬在我头顶上,而且也会是你的耻辱。”
“如果你付了钱,那才是更可耻的事。”妮鲁帕玛说,“你觉得我没有自尊心吗?你觉得我只是一个钱包吗?你往里头放的钱越多,我就越有价值?父亲,不要这样,不要付这个钱而让我蒙羞。我的丈夫也不要这笔钱。”
拉姆孙达尔说:“可是这样他们就不让你回家来见我。”
“这件事是没有办法的。”妮鲁帕玛说,“请不要再想办法接我了。”
拉姆孙达尔颤抖着把自己的披肩拉上来围住肩头,披肩一角里依然捆紧了那些钱,然后他再次像个小偷一样离开了大宅,躲避着每个人的视线。
可是这件事依然传了出去,拉姆孙达尔带了钱来,而他的女儿阻止他付钱。一个爱听墙角的仆人把这件事禀告了妮鲁帕玛的婆婆。如今,她对儿媳妇的怨毒更是无边无际。对妮鲁帕玛而言,这个家变成了一张钉床。新婚几天之后,她的丈夫就到外地赴任地方法官去了。现在她的婆婆声称她会被娘家亲戚带坏,完全禁止她与家人相见。
她病了,而且越来越严重,但不完全是她婆婆造成的。她对自己的健康极为忽视。凄冷的秋夜里,她躺着的时候,头朝着敞开的门,冬天里也完全不添衣。她不按时用餐。仆人们有时候忘了给她送吃的来,她什么都不说,也不提醒他们。
她有个越来越根深蒂固的念头:她认为自己就是这栋宅子里的一个用人,只能仰赖主人与主母的恩惠。可是她的婆婆连这种态度也无法忍受。妮鲁帕玛不想吃东西,婆婆就说:“好一个公主啊!我们这穷人家的粗食不合她的口味!”要不就说:“你瞧瞧,真是个大美人!越来越像一块烧焦的木头了。”
她病得更严重的时候,她的婆婆说:“都是演戏罢了。”终于有一天,妮鲁帕玛恳求她:“母亲,请让我见我父亲与兄长一面吧。”
“她在耍花招,想回娘家。”她的婆婆说。
说起来可能让人无法相信,到了妮鲁帕玛吸不上气的时候,这才第一次请了医生来,而且也是最后一次了。
于是,这一家的长媳死了,葬仪盛大铺张,应有尽有。这个地区的贵族素以难近母法会[51]结束时的奢华浴神典礼闻名,不过这次贵族老爷一家出了名,却是因为妮鲁帕玛的葬礼:火化柴堆用的是檀香木,其高大前所未见。只有这家才办得了如此华丽繁复的仪式,而且据说为此还负了债。
每个来向拉姆孙达尔致哀的人,都把他女儿的壮观葬礼仔仔细细描述了一遍。此时她的夫婿给家里寄了一封信:“我已经做好所有必要的安排,请赶快把我的妻子送来。”贵族夫人回信道:“亲爱的儿子,我们又为你说了一门亲事,请快点告假回来。”
这一次的嫁妆是两万卢比,当场付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