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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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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之旅

阿圣顿自己认为绝不是闲得无聊的人,他以为唯有丧失自主能力的人,才会感觉到生活的枯燥和苦闷,也唯有放弃自我内在的快乐而忙于追求外界虚浮的人,方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愚人。阿圣顿并不高估自己,虽然在文学方面他被推崇为成就斐然的作家,但大众的赞美在他眼里实在微不足道,其影响就好比马耳春风,过去即逝。纵使他在小说界、戏剧界拥有不同凡响的声誉,然而对于通俗的评价和真正的文名,阿圣顿划分得非常清楚。他认为,如果这些名望不能转换成摸得到、看得见的利益,则只是一堆废物而已,而如果能运用自己的声望购得船票,当更胜于运用特权坐享上等专用船舱。当海关检察官因拜读过他写的短篇小说,而意味深长地放宽对他的行李检查,故意让他顺利通行时,阿圣顿会对自己因为写作而受到这种特殊的待遇而甚感安慰;但当年轻的戏剧研究生不厌其烦地来骚扰他,冀望能借着和他讨论问题来学习戏剧写作的技巧时,他会感到不耐;如果遇到一个多愁善感的女性,怀着惊惶的心情在他的耳边低诉仰慕之意时,他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阿圣顿是一个很自负的人,会尽量避免无聊的傻事,人人都嫌恶与类似讨债的那种人相处,但阿圣顿倒没有这种偏见,他始终乐于和这类人物交谈,并将这种交谈视为是在满足他职业的欲求——就好像化石在地质学家心目中的地位一样,迟钝的人将成为作家创作的活生生的素材,而无聊就在和他们的谈话中被轻而易举地被打发过去了。

凡是聪明人都应该具备追求快乐的本事,阿圣顿就具有这种能力。日内瓦在欧洲是一个有高水平生活的都市,他不但在这里的高级旅馆里租了好房间,偶尔还会租一艘小汽艇,在湖上度过一个美妙的下午。由于这座整洁而优雅的城市缺少能让人享受骑马乐趣的草坪,所以有很多次阿圣顿只能独自骑马在通往郊外的宁谧的石径上飞驰。他走过古老的街道,想从这些僻静、渐呈灰色的石造建筑中,寻找到业已逝去的时代精神。他重读了卢梭的《忏悔录》,但是尝试读卢梭的另一本著作《新爱洛伊丝》的希望却三番两次地落空。他又重新执笔,尽量避免与人结识,以为这样可以减少别人对自己工作的注意力,不过他在旅馆里却有了几名可以与之寒暄的对象,他们倒也能为他排遣寂寞。总而言之,他的日子过得充实且多有变化,无事可做时也可以怡然自得地沉湎于冥想之中。如果在这种环境下还有无聊的闲余,岂非太愚蠢了?就连法王路易十四也会这么认为的。某次这位国王准备出席一个仪式,并在之前指派了一名廷臣陪行,结果等了好久这个廷臣才到,因此在出发之前,国王用非常冷漠的态度对他说:“你害我等得好苦。”国王的这一句话换成阿圣顿的说法,那便是:“差一点我会闲得无事可做。”

阿圣顿骑马浏览湖畔风光,这匹花斑马的臀部很宽,颈子很短,一如古画中的驯马那样,绝对不会乱蹦乱跳,就算是希望它跑快一点,也得用马刺狠狠地刺它一下才行。他骑在马上,边跑边陷入沉思中:或许——那些伦敦秘密情报机构内的干部,经常在过着富裕而十足刺激的生活。下棋时胡乱搬动自己的棋子,或是用无数零碎的线条七拼八凑地凑成一个花样,就像拼图游戏那样,他们是不是终日都忙于这些工作呢?其实,阿圣顿虽属于那个情报机构,但他只是个无名小卒,这份工作并未能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满足他的冒险欲。他的工作完全和市政府里的业务相同,清楚而单调:在约定的时间设法和手下的间谍秘密地互通消息;按时会面,支付薪水;新人入伙时,周详地签订间谍合约;在认识他们并给予他们指示后,立即把他们送进德国;接获情报后马上转给总部;每隔一星期去法国一趟,与在另一国的同志联系、交换意见,并遵守伦敦下达的指令;每天去市场和卖干酪的老太婆交换秘密;他还必须眼睛雪亮、耳朵灵敏,处处留意有关湖对岸那边的情报。除掉这些沉闷恼人的琐事外,他还得不断地拟写谁也不爱看的长篇报告书,偶尔为了追求轻松,自作主张地在报告书上写些无聊的笑话,便会立刻招来上司的一顿责骂,并被冠上一顶轻率、无礼的帽子。无疑,他的任务非常重要,只是过于枯燥而已。

有时,他也会计划改善情况,从事比较有价值的工作,譬如和都·希令兹男爵的女儿谈情说爱。阿圣顿深知她是奥地利政府的间谍,然而一想到要和这样的女人斗智,倒也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来——使出智慧来迎接对方的挑战,不啻是一场叫人欲罢不能的好戏。她的图谋本已被识穿,但阿圣顿则认为,绞尽脑汁来躲避陷阱可防止头脑生锈,何况这个女人想必也正全力投身于这场竞争中。他将送她鲜花,并附上一张令人感伤的短笺,而她很可能愿意陪他到湖上去泛舟,修长而纤细的手指优美地戏着水,流露出“凄伤”的神态,以暗示她那如燃烧般的热情。之后的发展在他的预料之中,两人开始形影不离,一起用晚餐,也曾相偕前往剧院观赏法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过,就当一切发展得称心如意时,r上校却来信了。

其实阿圣顿心里尚未决定与那女人应该亲昵到何种程度,但现在,信上已指责了他的游戏态度:“根据‘送来’的情报,阿圣顿与反联盟国的间谍,即闻名的希令兹男爵小姐往来频繁,情感热络。切记,除了表面上应有的礼节之外,不得和这女人有任何亲热的行为。”阿圣顿阅毕,耸耸肩,看来r上校并不如阿圣顿自己所期许的那样,会把他视为一个自负颇高的聪明人。他始终未曾预料到的事,就是在日内瓦居然有人在暗地里监视他的行动,而今一旦知道了,事情难道不是愈来愈有趣了吗?密切地监视他,使他不敢忽略职责,当然也就能避免闯下大祸,像这样的一个人是一定存在的。阿圣顿高兴地想着,这个岂有此理的老家伙,顾虑周全,毫无失漏,他不轻信别人,纵使阿圣顿自以为并没有冒险行事,他仍然频加干涉。这种运用部下的方法,既不高估部下的能力,也不低估部下的智慧。从此,阿圣顿开始注意那个向r上校告密的人到底是谁。他知道r上校一直很信赖侍应生,因为侍应生见闻广、机会多,并且可以出入于容易搜集情报的场所,同时他也怀疑r上校是否直接由男爵的女儿那儿获得了消息,因为如果她是被联盟国情报机构所雇用的话,那这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不过不管告密的是谁,阿圣顿都只能对男爵的女儿保持礼貌,使两人之间的关系仅止于此了。

阿圣顿策马掉头,折回日内瓦。马童在旅馆门前伺候,他滑下马鞍,立刻走进旅馆,柜台的服务生递给他一封电报,电报内容如下:

“玛丽婶婶病势危急,住在巴黎罗夫旅馆,愿你尽快前来探望,雷蒙德上。”

雷蒙德乃是r上校在战时所使用的化名之一,很不幸地,阿圣顿并没有这么一位名唤玛丽的婶婶,电报的意思是要他前往巴黎。r上校常在空闲时阅读侦探小说以自我取乐,兴致一来,就迫不及待地把他所想出的奇计付诸实现,但奇计使出后,他的情绪便转而坠入低谷,会不时大发脾气,想必此时,他身边的人难免要挨一顿臭骂了。

阿圣顿佯装忘了拿,把电报放在柜台上,只询问去巴黎的快车时间,然后看了看壁钟,盘算了一下是否来得及赶在领事馆下班之前签好证件。他打算上二楼拿护照,在电梯门快要开时,就听见服务生在喊叫:“喂,你忘了带走电报!”

“哦,我太糊涂了。”

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或许会引起奥地利男爵的女儿的疑心,现在这样做也等于是告诉她,他的巴黎之行是由于亲戚生病之故。何况时值战乱,耳目众多,凡事都应做得光明磊落而不拖泥带水,这样才能减少敌方的怀疑。由于法国领事馆的人很熟识阿圣顿,一切手续很快就办妥了,同时他也已托柜台服务生替他买好了车票,现在,阿圣顿在房间里轻松地沐浴更衣。这次旅行使他兴奋异常,因为巴黎一直是他喜爱的城市。旅途中,他在卧车里睡得非常安稳,有几次他在火车的晃动下惊醒过来,尽管这样,心里却一点也没有紊乱的感觉。他一面躺在小巧的专用客厅里,一面逍遥地抽着烟,沉入自我陶醉、悠然自得的境界中,车轮碾过铁轨接缝时轰隆作响,这一股具有韵律感且持续不停的声音,反而助长了他的冥想。火车疾驰于辽阔的原野,星辰仿佛都长了羽翼,快速地飞驶而过,而在这次旅行的终点站,将有一个陌生人等候着他的来临。

阿圣顿来到巴黎的那一天,气温甚低,细雨霏霏,他很想先到旅馆去洗个澡、刮刮胡须、换上干净的衣服,因此在他进入车站时,心情十分明朗。他由车站附近打了一通电话给r上校,探询玛丽婶婶的病情。

“喔,你这么快就来啦,由此可见你很关怀婶婶。婶婶目前非常孱弱,但是只要一见到你,或许就会有生气的。”r上校似笑非笑地回答。

阿圣顿认为外行人开玩笑与行家有显著的差异,他们错在一旦讲出笑话便不再收拾,只再三地想从这堆旧笑料中吸取乐趣,殊不知幽默和开玩笑,就与蜜蜂戏弄花蕊的情形一样,应该速度快捷,变幻莫测,一个玩笑过后,就要痛快地丢弃它,然后堂堂正正地进入下一个阶段。如果能仔细观察蜜蜂快要接近花蕊时的情形,便会发现蜜蜂会发出嗡嗡的声音,这是一种警告,而这种警告是必要的,是为了不让对方遭受损伤。愚蠢迟钝的人在计划取乐之际,无意中也会发出这一类警告,幸亏阿圣顿和职业性的幽默家略有不同,他确实具有接纳恶作剧的胸襟,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回复r上校:“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婶婶,请你代问一下好吗?”

这一来,逗得r上校扑哧笑了出来,阿圣顿也轻松地吁了口气。

“在你去婶婶那里之前,她需要略微梳妆一下,你知道她最喜欢看到你了。十点半如何?你和婶婶闲聊过后,我们再一起去用膳好吗?”

“好的,十点半,我一定去罗夫旅馆。”

阿圣顿洗过澡,换上一身整洁的衣服,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向罗夫旅馆。一到旅馆,便有一名相识的卫兵迎上前来,引导他进入r上校的房间,r上校也站起身招呼阿圣顿,此前,他正背着柴火旺盛的壁炉,在和他的秘书进行工作。

“请坐。”r上校只说了一句话,便全神贯注地继续听他的秘书口述。

房间里的布置、家具都很典雅,瓶中有一束玫瑰花,仿佛散发着美女玉臂似的幽香,大型书桌上,杂乱的文书一堆堆交叠着。r上校比前次见面时更消瘦了一点,清癯而泛黄的面孔上有了更多更深的皱纹,由于工作太疲劳的缘故,他的银丝也毫不留情地增长。这位不懂得培养悠闲情趣的人,自己规定每天清晨七点起床,并且若不工作到夜阑人静,从不就寝。就连严整笔挺的军服一到他身上,都显得寒酸不堪了。

“这样就行了,把我刚才的话整理一下,马上去打印,午膳之前拿来给我签字。”说完,r上校又回头吩咐勤务兵:“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那位秘书是个年约三十的少尉,看样子可以猜出是临时征用的文官,他挟起文件大步踏出房间,勤务兵也想一齐退下,却被r上校唤住了。

“你在外头等候,有事情要叫你。”

“是!”

于是室内只留下阿圣顿和r上校两个人,r上校郑重其事地对阿圣顿说:“这次旅行愉快吗?”

“很好。”

“这个房间怎么样?不坏吧?为了缓和战争的紧张,我尽量把房间布置得美观怡人一点,这样做,想必不至于会引起别人的不满吧?”

r上校随即环顾他得意的房间。

就算在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时,r上校仍旧会用好奇的眼光不断地打量阿圣顿。人们只要被那双紧追不舍、靠拢得很近、褪了色的眼睛盯牢之后,就会感觉好像脑中的思想都给揭露出来一样,这时,r上校大概看出阿圣顿并没隐藏什么心事。这位精明能干的人偶尔也会说溜了嘴,于是他那种把部下当作傻瓜或坏蛋的态度便暴露无遗。就他丰富的经验而言,这种缺点本应当予以改正才对,但有时候他倒反而喜欢部下是坏蛋,这批坏蛋越是表现出不满的情绪,他就越是知道该如何去对付他们。他身为职业军人,曾远征过印度和其余殖民地,战争发生之际,他奉令驻扎在牙买加,在陆军部服务的朋友想起他过去的种种,就将他调回本国,介绍他进入情报局。他凭着敏捷的身手和周密的心思赢得了上司的重用,于是便在要职之下,发挥他丰富的经验和组织才能。r上校不愧是足智多谋、果敢以及有魄力的人,至于缺点,恐怕只有一项——他一辈子没有和在社会上持有重要头衔的人交往过,特别是拥有声誉的女人。战争爆发时,他返回伦敦,鉴于职务的关系,他开始周旋于令人眼花缭乱的名流及名女人之间。和那群莺莺燕燕接触之初,他仍然非常害羞和胆怯,经过多次勉强的交往后,他才变成一个对女性十分殷勤、十分体贴的男人。阿圣顿很了解r上校,所以对桌上摆放的那一束玫瑰花的来龙去脉,自然会有所领悟。

阿圣顿也知道这次r上校召他来的原因,并非是要和他畅聊天气或农作物等琐事,他等待r上校说出问题的核心,终于,他听到r上校开口了。

“你在日内瓦很不错。”

“哪里。”阿圣顿回答。蓦地,r上校神态变得冷淡而严肃,打断了这个稀松平常的话头:“其实我想请你办一件事。”

阿圣顿默不作声,但内心非常快乐。

“你知道詹多拉·达鲁这个名字吗?”

“不知道。”

在这一瞬间,r上校不悦地蹙了一下眉头,他喜欢部下有一点知识。

“近数年来你到底住在哪里?”

“美菲亚的契斯达费里德街36号。”阿圣顿回答。

笑意浮上r上校黄色的面庞,这个回答虽然稍嫌无礼,但这样的回答法,完全合乎r上校讽刺语调的标准。上校走到大桌旁边,掀开桌上的情报文件箱,取出一张照片递给阿圣顿。

“就是这个男人。”

从未看过东方人面貌的阿圣顿,发觉照片上的男人像极了以前听见过的任何一个印度人,或者也可以说,几乎完全像那定期造访英国的印度皇族,报纸上宣传文章所附带的照片不都是这类黑脸、躯体浑圆的男人吗?在这个人性感的鼻梁下是宽厚的嘴唇,黑发浓密但不鬈曲,从照片中可以看出他拥有一对雪亮的大眼睛,他西装革履,只是浑身充满了不太自在的感觉。

“你再看看他的印度装束吧。” r上校又把另一张照片交给阿圣顿,第一张是半身照,这一张则是全身照,想必是最近拍摄的,因为这张上的人比第一张显得消瘦,目光如炬,闪耀着稳重诚实的光芒。这张照片由加尔各答照相师拍摄而成,布景很幼稚,并且相当古怪,詹多拉·达鲁站在那里,后面的背景是一幅弥漫着哀愁气氛的椰子树和海景的画,另外还有一张桌子上置有橡树,桌面是经过雕刻的,詹多拉一手放在桌上,头上系着红巾,身上穿着长长的淡色衣服,仪态相当威严。

“你看这人如何?”r上校问。

“这人似乎有点个性,全身好像充满了精力。”

“这是这人的履历资料,你看一下。”

r上校将两份打印的履历资料递给阿圣顿,然后戴起老花眼镜,开始检查需要签字的文件。阿圣顿也坐下来,依照读报告书的习惯,先约略地扫视了一遍后,才重新详细地默读起来。

詹多拉·达鲁似乎是一名危险的煽动者,曾做过律师,后来从政,对英国统治印度的手段怀有强烈的反感。他是暴力派的领导者,常常掀起暴动,丧命于这些暴动之下的牺牲者自然不计其数。有一次案发,他被逮捕,审判结果是处以两年徒刑,但他在战争爆发的那年就被释放了。于是他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各地积极地领导叛乱运动,给驻扎在印度的英国军队带来了巨大的麻烦。总的来说,他是一名阻碍部队移动到战场上去的阴谋中心人物。根据记录,他从德国特务机关接到巨额金钱,借此变本加厉地策划大规模的骚乱,他曾亲身参加过两三次暴动事件,当时的牺牲者微乎其微,但尽管损伤甚小,民众对这些层出不穷的暴动也已经到了终日惶恐不安的境地,这大大地打击了他的士气。他屡次巧妙地逃过官方的追捕,全力不懈地从事他的活动,忽东忽西,惑人耳目,使得警方一筹莫展。当发现他出现于某城时,实际上他已经结束了这里的工作离开该地了。最后,官方只好采取断然的手段,用高额奖金悬赏缉拿,他在走投无路之时,便潜逃出国,在美国躲避了一段时日,后来辗转经过瑞典,最后在柏林落脚。现在他负责把反对英国的计划和思想渗透到欧洲各国的军队里去,这些运动已如火如荼地展开,严重地危及联盟国的组织安全。报告书上的各项事实,报告人并没有擅自增加意见和详细的说明,但即便是这样非常客观而平淡的描述,也把这个人物的秘密、冒险以及惊险万分的逃亡情形,神气活现地呈现在了阿圣顿的面前。报告书上的结论是这样的:“詹多拉·达鲁在印度有妻室和两个儿子,他烟酒不沾,从无绯闻,是一个坦率的人。他经手过相当庞大的款项,不过他的用法很值得上司信赖。他有胆识,勤快而不犯错,信守诺言是他引以自傲的优点。”

阿圣顿退还了文件。

“如何?”

“这个人是一名暴徒,是一个危险人物。”他说。虽然阿圣顿认为这人很具有浪漫气息和魅力,但他明了r上校不爱听毫无意义的话。

“他是印度人当中最危险的阴谋家,比其他印度人所做的坏事更为厉害。你应该知道柏林有一个印度人团体,他好像就是该团体的主脑人物,只要把他解决掉,其他人就不成问题了。不过这家伙非常厉害,这数年当中我一直想逮捕他,就在我已几乎感觉到无望时,竟又碰巧得到这样一个良机,所以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捉住他。”

“你想怎样做?”

上校露出残忍的微笑:“当然啦,尽快地击毙他!”

阿圣顿住口不言。r上校在小房间内来回踱步,随即走到壁炉旁,面对阿圣顿,两片薄薄的嘴唇闪过一丝讥讽的微笑。

“你有没有注意到报告书里最后记载他不搞风流韵事的这一段话?这对从前的他而言是事实,但现在就不一样了,如今那坏蛋也迷恋女人了。瞧,这是那家伙的情书,以你小说家的立场来拜读这些情书,想必是非常有趣的。现在,为了需要,请你仔细读一读它们,这对事情当有所裨益,你把它带回去吧。像这样强悍的男人为什么会贪恋女色,实在很奇怪,这一点我始终无从揣测。”r上校走近情报箱,取出一包扎有浅蓝缎带的东西。

阿圣顿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环顾四周,最后他的视线又落回到摆在桌上的美丽花束上。但r上校是个谨慎的人,他绝对不会看漏什么,他已敏感地在观察阿圣顿目光停留过的地方,于是他的脸色马上变得非常难看,那副模样好像是在表示:你在看些什么?!阿圣顿心知对方是个精细人,早就看穿了他心里的事,因此一转眼间,也发现了r上校在收敛起友善的神情,在那儿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言归正传。

“总而言之,有一个叫作茱丽亚·拉萨利的女人,把詹多拉·达鲁那家伙迷得神魂颠倒。”

“他们两人是如何认识的?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那女人是舞星,擅长西班牙舞,艺名叫作娜·玛拉涅,是个意大利人,恐怕你也对她略有所闻吧?披肩头纱,持扇子和大把梳子,跳流行的西班牙舞,她大概已在欧洲各地巡回表演了十年。”

“相当不错的女人嘛。”

“不!很惨的是这位著名的女人经常在英国乡下巡回演出,在伦敦也有她的表演节目,但是她的周薪从来没有超过十英镑。詹多拉在柏林最下级的歌舞厅里遇见了她。我认为,那女人在欧陆表演是为了提高她作为妓女的夜度资。”

“战争期间,她如何能进入柏林呢?”

“有一段时期她嫁给了一个西班牙人,现在虽然分手了,但她仍旧沿用她那西班牙丈夫的姓氏,由此可以想到她应该是持有西班牙护照,所以才能进入柏林的,并且大半是詹多拉在主动追求这个女人。”r上校拿起照片重新端详了一番,接着说,“你或许会纳闷像这样油头大脸的黑家伙,哪里能有这么大的魅力?但印度人实在很容易发福。那女人对那男人也十分着迷,她的热情与其相较毫不逊色,我这里存有那女人写给他的信,当然是抄本,原本则在他的手中。那家伙把情书用桃红色的缎带绾系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我虽然不是文学家,但是对信中真切的爱情还分辨得出;你是文学家,请你过过目,谈谈你的见解,别人不是常说没有一见钟情这回事吗?”

r上校挂着隐隐约约尖酸的笑容,今天他确实非常开心。

“你用什么办法把这些信件弄到手的?”

“你猜猜看,我是使用什么方式才能把它们弄到手的?茱丽亚是意大利籍,因此曾被德国驱逐出境,她到了荷兰,才借着有在英国表演的合约,到英国拿到了签证。”r上校扫视了一下书上的日期,然后接着说,“十月二十四日,她从鹿特丹启程前往哈尔维治,后来曾在伦敦、伯明翰、普利茅茨和其他乡镇巡回演出,直到两星期前,我才在赫尔将她逮捕。”

“根据什么理由逮捕她?”

“以间谍罪的名义。当她被押解到伦敦时,我还亲自赶往哈勒威女犯监狱去和她见面。”

在这次的谈话中,有一阵子,阿圣顿和r上校都缄默不语,只彼此交换着目光,大概双方都在揣度对方的思想——阿圣顿专心在考虑这件事情的全部真相,r上校则在思量应当如何把事态真相恰如其分地告诉阿圣顿。

“为什么你要拿这女人当诱饵呢?”阿圣顿问。

“德国政府让那女人在柏林公开表演了好几个星期,然后却毫无道理地将她逐出国门,这一点就很可疑,把它视为间谍案件,并非无的放矢。一个视贞操如敝屣的舞女,在柏林各地表演期间赚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钱,这种女人置身柏林,当然不会缺少搜集重要情报的机会,所以我才设法使她到英国去,试探她在英国会耍些什么花样。结果我发现那女人每隔两三天就写一封信寄往荷兰,并且每星期也有两三次接到来自荷兰的信。她略通英文,法文则很流利,她的信大都夹杂着使用法文、德文以及蹩脚的英文,对方则均用英文写回信。那英文信倒是写得很有一手,不过毕竟不像英国人写的英文,他的文笔华丽,颇多夸张之词。到底这个神秘的回信者是何等人物?我对这一个问题已煞费苦心地研究过,在表面上,那仅仅是一封平淡无奇的情书,但内容却蕴藏着烈焰一般的热情。回信来自荷兰,而寄信人既非英国人、法国人,也非德国人,这是显而易知的事实。至于这个男人何以要用英文写信,我们也不妨想一想,英语说得比欧陆各国语言更流利的外国人,这个外国人唯一的可能就是东方人,但绝不会是土耳其人、埃及人,因为这两个国家是说法语的,根据常识判断,日本人和印度人的英文还算够得上水平,因此我有一种感觉,出没于柏林的印度人集团里的人,有一名就是茱丽亚·拉萨利的爱人,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不过在搜集到照片之前,我万万料想不到那个人居然就是詹多拉·达鲁。”

“你是怎样拿到照片的?”

“那女人随身携带着照片,她收藏得很好,把它混杂在丑角演员、杂耍演员以及滑稽角色的照片堆里,收在皮箱内,倘若有人问起这张照片的来历,她可以推卸说是歌艺团演员的剧照,那就谁也不会对此产生怀疑了。等到她被逮捕的那一天,我向她盘问这张照片中的人是谁时,她始终推说不知道,更有一次狡辩是印度魔术师送给她的,却死都不肯招出这个人的名字。她一直顽强地坚持着,不肯坦白招供,最后我只好交给一个机灵的年轻人代审,结果由那个年轻人查出,在那一沓照片中唯有这张照片寄自加尔各答,更怪的是,照片后面有编号。他记下这些之后,就将照片放回原处。”

“但是我有一个疑问,那位机灵的年轻人究竟是采用什么方法找到放照片的皮箱的?”

上校瞪大了眼珠说:“你不必了解这件事情的内容,但我也不妨对你直说,那个年轻人十分潇洒。我得到照片编号后,马上拍电报去加尔各答查询,对方答复说:茱丽亚的爱人就是詹多拉·达鲁。我接到这份情报时确实万分兴奋,我命令加强对茱丽亚·拉萨利的监视。茱丽亚似乎在内心里很倾心于海军士官,这倒是不能怪她的,因为那些海军士官着实具有引诱女人的魅力。战争期间,一个名誉不佳,并且国籍有问题的女人和海军士官接近,终归是一件不聪明的事,所以不久之后,我就得到了更多对那女人不利的证据。”

“那女人如何寄出情报?”

“她没有寄出情报,也不想寄出情报。德国宪兵确实有很正当的理由把她驱逐出境,因为她并不是在为德国工作,而是在替詹多拉·达鲁卖命,这女人一心希望在英国表演合约期满后,就飞回荷兰和詹多拉·达鲁会面。她担任间谍工作时用的手法本来就相当愚蠢,这女人虽然有轻微的神经质,但却无碍于事,由于大家的注意力都投注在她身上,所以她也就愈干愈有兴趣,她不必冒险,我搜集到她所写的各类奇妙情报中,有一封信是这样的:‘我有满腹的话要对你说,亲爱的,这些话都是你喜欢知道的事。’这句法文底下特别画线予以强调。”

r上校暂停了一下,双手搓揉着,疲乏的脸上露出一种魔鬼在享受自己的诡谲似的神态。

“这件案子,是一个间谍阴谋,这是非常明显的,当然我并不重视这个女人,我的目标是那个男的。我在她打算做坏事时便及时捉住了她,有关那个间谍集团犯罪的证据,我也已经搜集得非常之充分了。”

r上校双手插进口袋,撇着褪色的嘴唇,咧着嘴开心地笑了:“哈勒威并不是快乐的场所。”

“哪里会有快乐的监狱?”阿圣顿说。

“先让那女人尝了一个星期的苦头,然后我才去看她。在那七天之内,那个女人受到了极大地刺激,神志几乎崩溃,据女看守说,她每次歇斯底里时,就会怒骂不休,那副样子就和巫婆差不多。”

“她美不美?”

“你自己去看好了,我讨厌那副德行的女人,如果她能够讲究一点化妆术,也许会很美丽。我用仿佛长辈一般严肃的口吻告诫她说,这次她被捕乃是天意,她将要下狱十年。她听了之后不禁大惊失色,我确实已达到使她恐惧的目的,而那个女人却依旧固执地否认一切,但我手里也握有充分的证据。我不厌其烦地对她劝说了三个钟头,我告诉她说,无论如何,她永远不能摆脱罪嫌。最后,那女人还是承受不住一阵毒打,这才和盘托出,她不会再隐瞒什么了。那时我又对她说明,如果她能把詹多拉·达鲁骗到法国来的话,我就释放她,给她自由和保障。起初她仍拼死拒绝答应,歇斯底里地大吵大嚷,说是如果强迫她出卖她的爱人,她觉得还是自杀比较好。我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只在临走时警告她,希望她多加考虑,我在一两个星期内会再去看她。我把她丢在那里一个星期之后才去,在这期间之内,那个女人似乎已经考虑过了,所以她在见到我时,就改用温和的口吻问我,如果她愿意把她的爱人诱到法国来,我会付给她什么报酬。唉,牢狱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的,两星期暗无天日的生活便消磨尽了她的情操,她已感到疲惫不堪,于是当我用平易的办法提出交换条件时,她就一口答应了。”

“我尚不太明了。”阿圣顿说。

“是吗?我刚才讲的话,不论愚笨到什么程度的人都会听得一清二楚的,我所说的条件就是:只需将詹多拉·达鲁那家伙诱过瑞士边境,进入法国,我立刻就释放她,随她去西班牙或南美洲,船费均由我负担。”

“那女人打算用什么方法把詹多拉·达鲁诱来?”

“那家伙已被这女人弄得意乱情迷了,无时无刻不在盼望和她聚会,由他的信上判断,他好像已被爱情燃烧得快要疯了。这女人必须写信去告诉他,虽然他们曾约好在她巡回表演完毕后到荷兰会面,但她到荷兰去的签证还没发下来,只能够设法拿到瑞士签证,然后她会要求在瑞士见面。因为瑞士是中立国,詹多拉·达鲁在瑞士将丝毫没有安全上的顾虑,而那家伙一听到有相见的机会,一定会乐昏了头而不疑有他,因此我要尽量想办法使他们把会面地点定在洛桑。”

“有道理。”

“那男人一到洛桑,女人的信就会在那里等候着他,信的内容是:因为法国宪兵禁止她越境,她只好去特隆,而他们也只能在那里相见。特隆和洛桑只是一湖之隔,也是法国领土。我请詹多拉·达鲁到特隆来的计划,将像这样通过女人的信予以实现。”

“你有什么把握,那女人会遵守你的计划行事?”

r上校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但却依然非常高兴地对阿圣顿说:“那女人如果不愿服刑十年的话,就非把他给诱来不可。”

“很有道理。”

“那女人今晚会由宪兵从英国护送过来,请你今晚搭夜车护送她去特隆。”

“要我护送?”阿圣顿不禁讶然。

“是呀,我想你可以做得很好,因为你比普通人更能了解人性。在特隆一两个星期,你也有散散心的机会,这是座洁净而高级的城市,假如是在和平时代的话,你还可以享受温泉浴。”

“护送她到特隆之后怎么办?”

“随你便,我这里有一份注意事项表,也许会对你有所帮助,现在我读给你听。”

阿圣顿留神谛听,不禁暗暗佩服r上校简洁的作风,这些干净利落的办法,只有头脑优秀的人才能设想得这样天衣无缝。

接着,r上校邀阿圣顿一同进餐,他把阿圣顿带到一个位置良好且能观察街头熙攘人群的地方。在办公时间内,r上校一向手腕高明,口才伶俐,办事果敢坚毅,毫无瑕疵可言,但他走进餐厅时却显得有些羞怯,因此阿圣顿不由得笑了起来。r上校故意装出轻松自如的样子,高声谈论,极力显示他对这种场合的熟稔和老资格。

借着战争之力,上校被人赏识,身任要职。其实在功成名就之前,他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百姓,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就是从他目前的言谈举止也能看出他曾经是这样的一个人。即便这时r上校摆出一副与名流贵族在高级餐厅里同桌用膳的神气,其实他也仍像是一个戴大礼帽的略显拘束的年轻人,在与侍者领班的视线交遇时,他便不由自主地有点手足无措。这当儿,r上校正在东张西望,土黄色的面孔上隐约闪烁着惭愧的神情,同时又显现出自觉满意的微笑。

阿圣顿同时也发觉有一个体态优雅、相貌平凡、戴着珍珠首饰的黑衣女人,她坐在离他不远的座位上,r上校的目光不知何时也转移到了她身上。

“那是布里特夫人,是薛欧德尔公爵的情妇,在欧洲可以称得上是首屈一指有权势的女人,脑筋非常优秀。”

r上校转动灵活的眼珠凝视着她,随即脸色泛红。

“啊,这就是人生!”

阿圣顿好奇地打量r上校。奢侈对于没有奢侈经验的人而言是具有危险性的,只要这个人轻易地坠入诱惑的迷雾中,那便不堪挽救。严谨而善讽的r上校面对外在豪华的情调和庸俗的魅力,心旌便为之动摇,而富有高尚教养并习惯于奢侈生活的人,反倒不易为之轻易动心。阿圣顿就此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用膳完毕,两人慢慢地喝着咖啡,阿圣顿眼见r上校对今天的酒菜发出赞赏之声,并迷惘地浏览着餐厅的装潢,整个人好像已浑然陶醉于这种气氛里,于是阿圣顿突然来了个言归正传。

“那个印度人想必是个相当杰出的人物?”

“当然,非常之聪明。”

“独揽大权,还能破坏在印度的英国军队的组织,像这一类智勇双全的人,使我不得不佩服。”

“我倒没有这种感伤的想法,只知道这家伙是个万恶不赦的罪魁祸首。”

“如果他拥有两三个联队的炮兵和六大队的步兵,他就决不会再用炸弹。他是手上有什么武器就用什么武器的人,对于这一点,你毫无责备他的理由。自始至终,他似乎并未为己身的利益图谋过,他只将祖国获得自由平等的地位作为毕生最大的心愿,由此推论,这男人的所作所为也可以说是非常正当的。”

不幸r上校无法了解阿圣顿话中的含意,只固执地回答说:“那是借口,是不健全的想法,我们并不关心你说的这些,我们最刻不容缓的工作是逮捕他,然后枪毙他。”

“此乃理所当然,何况那女人已经摊牌了,所以这件事能否做成功就只剩行动而已。我是为了遵照你的指示而来的,而我个人对詹多拉·达鲁由衷的敬仰和尊重是另一回事,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点儿也不会妨碍到我达成任务的信心。”

r上校再度恢复了他那谨慎小心以至咄咄逼人的冷酷神态,说:“在我看来,这一类事究竟是适合于热情的男人,抑或是适合于有智慧的男人来做,我还未下结论。有一种人对仇敌怀有深切的憎恶,但在打垮对方之后,他满腔的愤恨就会随之烟消雾散,并且容易以满足感来自我安慰,当然,这种人对工作会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狂热。你大概不属于这一类型的人,不过我还搞不清楚,你是不是只抱着像下棋一样输赢都无所谓的心情来完成工作。不过,或许像你这样缺乏工作热忱的人,反而会更符合这次工作的需求也未可知。”

阿圣顿默不作声,付账之后,他陪同r上校步行回旅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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