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的底色已经开始显现。生活变得苦涩起来。就像我看到并感受到的那样,一切都不再同于往日。
如今我很少感到快乐。当哥哥们和朋友在外踢球的时候,我坐在厨房的窗边,安静地看着他们。我看到彼得常常进球。有时候,他们会冲我微笑,或者挥挥手。我也尝试挥手回应,但刚要抬起胳膊,它就倒向了一边,猛击到窗棱上。我把自己丢在身后的沙发上,头埋进角落里。
这时我刚满十岁,我是一个不会走路、说话,不能自己吃饭、穿衣的男孩。我很无助,但直到此时我才真正开始明白,自己究竟有多么无助。我对自己依然一无所知:我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仅此而已。却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如此不同,又为什么会这样。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奔跑、踢球、爬树,甚至不能像别人那样自己吃饭。
我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甚至都不能清晰地思考这一切。我只能去感受,从我内心最深处去感受,就像有一根尖针,刺破了我童年脑海中所有天真的幻梦和想象,把它们扎得粉碎,直到我再也没有力气去逃避一个赤裸裸的、残酷的现实——我是残疾的。
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虽然我脑海中有时的确会浮现一丝模糊的想法——我和别人不太一样,这令我不安,但最多也就像光亮中的一丝黑暗,很快就被我抛在脑后。我会继续和兄弟们玩耍,享受着我目所能及的那有限的生活,对自己的状况浑然不觉。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看清了这一切,不是通过那个对一切充满了好奇、迫切想要玩耍的小男孩的眼睛,而是通过一个残疾人的眼睛,一个刚刚才明白他的苦难的残疾人的眼睛。
我看着彼得的手。那是棕褐色的、坚实的手,手指笔直有力,可以紧紧地握住球棒,或把栗子高高地抛到空中。然后我低头看到了自己的手。它们奇形怪状地弯曲着,手指扭成一团。我的手无法放平,它止不住地抽动、颤抖,活像两条扭曲的蛇,完全不是人的手。
我开始讨厌在镜子里看到这双手,讨厌看到自己歪斜的脑袋和斜着的嘴巴。很快我对镜子也充满了厌恶和恐惧。它让我看到太多东西。我明白了别人眼中的我——嘴巴一张开就会歪到一边,看起来又丑又愚蠢;我说话的时候流着口水,声音含混不清。每说一个字,口水都会沿着下巴流下来;我的脑袋不停地颤抖着,从一边晃到另一边;我一笑起来,就像在挤眉弄眼,那扭曲的表情简直是一张丑陋的面具。
我被这样子吓到了,从没想过自己看起来是这模样。过去我也照过镜子,但我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因此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现在,每当我看着镜子,里面那张畸形的脸都会看向我。一天,脸上挂着泪水,我爬到床上,伸出左脚把墙上的镜子踢了下来,它碎了一地。
母亲听到撞击声,冲上楼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我用脚指了指地上的碎玻璃,窗外透过来一束光,那些碎片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钻石一样的光亮。
“这可预示着七年的霉运。”母亲笑着说,一边把碎玻璃清扫干净。
几个星期之后,母亲给我买了新的车子,这是一把真正的轮椅,带着软垫座椅和橡胶轮胎。“现在你又可以出门了。”母亲兴奋地对我说。我没应声。
第二天,哥哥们迫不及待地要展示我的新座驾——他们说这是我的座驾。他们又带我到了街上。所有的小伙伴都挤在我身边,轮流帮我推着新车子。
“叫它迈克吧。”有人提议道,他摸着车子锃亮的黑皮扶手。
“不,”彼得昂着头一本正经地说,“应该叫它西尔维斯特。”
我被带去看他们踢足球。像往常一样,一帮人围着我,讲着笑话,讨论着晚上要玩的游戏。但我却再也回不到过去。有些东西已经从我身体里消失,从我生活里消失,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我无法像过去那样放声大笑。我紧紧盯着他们,想从他们的表情里判断,大家是否发现了我怪异的地方。有陌生人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就会把脸挡住,但依然忍不住去瞧他们看我的神态,先是打量我的脸,又瞧瞧手,然后郑重其事地对身边的人点点头,甚至走远了还会频频回头。
路人的神情在我面前一一闪过。我的兄弟们以为我不会留意,但我却尽收眼底。就在我的旧车子坏掉的那几个星期里,我开始明白自己的身体和别人不同,我的思想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对于在家外面可能遭遇的一切,我都变得更加敏感、更加焦虑。我沉默地看着兄弟们和伙伴们在我身边玩耍,一言不发,甚至连我的咕哝声也放弃了。我对他们的游戏提不起兴致,如今我成了一个旁观者,不再是他们当中的一分子。
那之后我不再出门,除了一年中偶尔会有的那么一两次,即使出门,我也会让他们带我到安静空旷、没有人烟的地方。我的兄弟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唤我出去和他们玩耍,像过去一样,而我只是摇摇头,冲他们微微一笑。他们挠挠头、耸耸肩膀,就只好走了。
母亲留意到了我的变化,我觉得她明白为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她比家里任何人都更了解我。我瞒不了她,她总是能以她非同寻常的敏锐观察到我是快乐还是悲伤,就好像她能切实感受到我的心情一样。如今,她看到的我几乎总是悲伤、意志消沉、自我封闭,不再像过去一样满屋子地爬,而总是蜷缩在那只大的扶手椅上,静静地盯着炉火或墙壁。
她尝试了很多改变的办法。她看得到我很孤独,也明白让我沉湎于这种孤独十分的危险。于是她发明了很多办法帮我打发时间,比如,她让我用左脚握住铅笔,从报纸上把故事抄写到廉价的本子上。她会检查看我写得对不对。我写下的那些字符可怕极了,那些字母硕大且歪歪扭扭横躺在本子上,没有句点、破折号或逗号,当然,问号和引号也是不会有的。
虽然抄写让我的这些日子稍稍明媚了起来,但却依然无法彻底驱散那些已经在我心里生根的、可怕的不满情绪。写作,或者说抄写,都还不错,它让我至少对阅读产生了兴趣,但还远远不够。我在渴望其他的东西,我希望有什么能够释放我心底不断膨胀的不安,缓解我的焦虑和紧绷的神经。很快我就厌倦了仅仅抄写他人的作品,我希望找到一个方式来表达自我。我感到被束缚的压抑。
如今我已经十岁半了,我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越陷越深。母亲尝试过各种办法,但都不能提起我的兴趣,没有什么能唤回过去那个快乐的孩子。他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紧张、沉默,长着明亮大眼睛的小生物,他的神经敏锐得如破碎的玻璃、紧绷得如电线一般。
接着,在一个圣诞节,我们当中的一个孩子——应该是帕蒂——从圣诞老人那儿得到了一盒颜料。那年我得到的是一盒玩具士兵。但一看到帕蒂的颜料,那些炫目的色彩、细长的毛刷,我就立刻爱上了它们。我想我一定要把它们占为己有。那一块块小小的颜料让我十分着迷:蓝的、红的、黄的、绿的和白的。晚些时候,我坐着看帕蒂用颜料在一张从鞋盒上撕下来的纸板上涂涂画画,但他画得一团糟,奇怪极了,我感到很生气——也有点嫉妒。
“该死——我用不了这些东西!”他嘟囔着,把刷子扔到地上,“女孩才画画。”
我的机会来了。我用脚把自己那盒金属兵推到他跟前,咕哝着问,能不能用它“纠换”[1]他的颜料。
“成交!”帕蒂欢呼,他巴不得把这么娘娘腔的玩具送走,“但你怎么用它们呀?”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笑着伸了伸左脚。
我把东西收了起来,直到圣诞节所有的庆祝都结束,一个安静的午后,厨房里只剩下我和母亲。我爬向橱柜,用脚打开柜门,取出那个装着颜料的黑色小盒子,摆在我面前的地板上。
“你去干吗了?”母亲问,她来到我身边,我正靠墙蹲坐着,“你该不是要画画吧!”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用脚趾夹住毛刷,在嘴里湿了下,然后在一块蓝色颜料上蘸了蘸——那是我最喜欢的颜色。然后拿刷子在另一只脚上涂了两下,我看到脚上出现了蓝色。
“有了!”我努力想要欢呼,因为兴奋,脸都涨红了。
“我给你拿点水。”母亲说着,走进餐具间,拿了一杯水放在我身旁的地板上。
我没有纸,母亲于是从彼得的算术本上撕下一页给我。我把刷子在水里涮了涮,然后蘸了亮红色的颜料,我把脚放平,母亲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在面前的纸页上画出了一个十字的轮廓。
我冲母亲咧嘴做出胜利的一笑。我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一天,我们几乎是坐在同样的位置,我用左脚颤抖着、汗流浃背地写下第一个字母。母亲那时就在我身旁,如今她也在,她一直激励着我向前。
这次我既没有流汗,也没颤抖。我画得很流畅。我握着的不是粉笔头,而是一支画笔。但它对于我的意义是相似的:我发现了一种新的方式来和外界交流,我的左脚可以借助新的方式来“说话”了。
随着时间推移,我越来越喜爱这一小盒颜料。我画下了各种各样疯狂的东西,从彼得的脸——虽然他生气地拒绝承认那是他的脸,到垃圾桶里的一捆死鱼,当然我是抢在隔壁那只叫蒂比的猫咪把它们干掉之前完成的。
母亲还给我买了更多的颜料和刷子,还有一两本画册,一支铅笔。它们大大延展了我的表达范围,我可以画更多的主题了。开始的几周我还有些犹疑和笨拙,但很快,我就完全沉浸在了这项消遣中,每天都一个人待在楼上的卧室里画画。
我在改变。当时并没有觉察,但我确实找到了一种新的方式,让自己找回快乐,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至少我学会了忘记自我。我不再遗憾不能和兄弟们出去玩,因为有了一件事情始终都能让我兴致盎然,我对自己的每一天都变得充满期待。
我常常一连几个小时都蹲坐在地板上,脚趾夹着画笔,右腿弯在左腿下面,胳膊撑在身体两侧,双手紧攥着。所有的颜料和画笔都堆在我身旁,我会叫母亲或父亲过来帮我把画纸订在地板上,来保持平稳。我的脑袋几乎弯到了膝盖中间,背弓着像螺丝锥一样,这姿势看起来奇怪笨拙极了。但我所有最好的画作都是以这种姿势完成的,而木地板就是我唯一的画架。
慢慢地,我不再像当初那样沮丧。我在画画的时候,感受到的是一种纯粹的快乐,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它似乎让我整个人都超脱了。只有当我不画的时候,我才会又沮丧起来、冲家人乱发脾气。一开始,母亲觉得鼓励我画画是对的,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多时间不开心。但一段时间过去,她又开始担心,因为我总是一个人待着,在卧室里一画就是几个小时,把一切都抛在脑后——甚至包括我自己。
她常常上楼来看我是不是需要什么,轻手轻脚地进入房间,这时她会看到我在画前弓着身子,脚趾间夹着画笔。有时母亲会过来帮我拨开眼前的头发,或擦去脑门上的汗。因为我虽然已经可以像彼得或帕蒂使用双手那样,自如地使用自己的左脚,但一整天都俯身坐在地板上画画,对我的身体毕竟造成了一种巨大的负担。但每当母亲过来查看我的时候,我只是猛地点个头,呜呜噜噜地回应。
之后,有一天,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母亲病了,被送去了卢坦达医院。几个星期后,她生下了自己最小的孩子,一个男孩,这样她一共有了二十二个孩子。我最小的弟弟出生后,母亲依然病着,而且病情很快变得很严重。我们在家里惊恐万分,母亲不在的日子里,家里死气沉沉,就仿佛一只钟表被拆掉了表芯,指针无力地停住了。我也无法再画画,对任何事情都兴趣索然。我以为母亲要死了。
十二月一个寒冷的夜晚,我蜷在沙发上,突然听到前门响起了敲门声。父亲正坐在炉火旁,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但他心里满是担忧,并没有在看报。一开始他并没有听到敲门声,但当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他起身前往门厅开门。
我听到门口有声音,但并没有心思去听,而是沉浸在对母亲的担忧和沮丧之中。我转了个身,脑袋埋在沙发靠墙的一角,这时门开了,父亲和一个人走进了厨房。
“这是克里斯蒂。”父亲说。接着我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说:“他在睡觉吗?”
我迷迷糊糊地抬头看这位来客,眨了眨眼睛。灯还没有打开,房间里有些暗,但是借着外面的路灯,我看到来访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大约有十八岁。她瘦瘦高高的,模样甜美——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
“你好,”她说,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我是德拉亨特小姐,你妈妈跟我说起过你。”
我想说点什么,但只发出了一些咕哝声,就像我平时想要说话时那样。女孩只是笑了笑,坐在了沙发的边缘。
“我本想打个电话再过来的,”她说,“你不会介意吧?”
我用力地摇摇头。接着她告诉我是怎么知道我的。她是卢坦达医院的施赈学员,从母亲那里听说了我的情况,还知道我会用左脚画画,所以想来见我。当然她这次来还有一个目的,母亲很担心我们,不知道我们在家里过得好不好,所以女孩就来让我写个字条带给母亲。
“你能帮我做这件事吗?”她问。
我没有理由拒绝。父亲把我举到桌子上,将一支铅笔夹在我脚趾间,我在一个旧信封的背面写道:
“亲爱的妈妈。不要担心。一切都好。很多吃的。快好起来。克里斯蒂。”
写完这些,我并不想在末尾画个吻,但她说如果画一个会更漂亮。于是我很不情愿地,在信封的角落里歪歪扭扭地画上了吻,递给她。
她走了,但承诺会再来。那晚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感觉到一阵眩晕。
她第二次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个很大的惊喜。她带给我一大套颜料、画笔,还有画册,以及一个好消息:母亲好起来了,很快就会回家。
卡翠欧娜·德拉亨特——在我最需要一个这样的人的时候,她出现了,来到了我的生命里。她在我原本的人生轨迹之外,是她让我意识到自己应该超越于那些日常的思维和活动,去获得一种更稳固的内在平衡。她将成为在母亲之外给予我最多鼓励的那个人,也将帮助我去对抗未来人生的诸多艰难。
当然,十一岁时的我对这一切还浑然不知,我只知道,我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梦中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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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克里斯吐字不清。原文用swop表示sw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