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津恭太以“前穗高峰亡友记”为题写了一篇随笔式的文章,登载于大报之一的k报社的晨报文学艺术栏里。这是鱼津从酒田归来十多天以后的事。
这篇随笔分为上、中、下,连载了三天。登载上篇的那天,鱼津刚上班,常盘大作就立刻和他交谈了。
“你的文章高明极啦!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叫做文风明朗犀利,好就好在没有一点阴郁色彩。对你的文才,我得刮目相看罗。”常盘大作兴奋地说。这是少有的事,因为他是难得表扬人的。
“你在文章里说,你想在小坂的墓志上题‘出世、登山、入土’几个词儿,其实改为‘出世、登程、入土’不好吗?不,也许题作‘出世、攀登、入土’更好。总而言之,没有必要说‘登山’这个词,何必特意讲明登的是山呢。”
“好,那我就这么写。”鱼津苦笑着答道。
“还有。我还想提一个希望。你对死者的爱怜之情写得极为痛切。不过,我想最好再插入一些记实性的叙述更好。照你那样就成了文学家的文章了。你不是文学家,你要是和文学家比赛的话,就是通宵达旦地写,也是及不上的。”
“我才不通宵达旦地写呐!”
鱼津抗议了,可是常盘不予理睬。
“你应该用你自己特有的眼光,不是任何别的,是用登山运动员的眼光,冷静地叙述那个事件的经过。你写了动人的佳句:‘事件的含义使我战栗,那含义是比雪还要冷的。’然而你正应该比雪还要冷静地叙述事件才行。”
“您把分数打得越来越低啦。不过,请您读一读明天登载的吧。那是叙述得比雪还要冷的。”
“明天也登吗?”常盘怔了一下。
“今天是头一章,不是写明了是‘上’嘛。”
“哦,是吗?”常盘又补充了一句,“那可是长篇大作罗。”
可是鱼津想:到了明天,常盘看了自己的文章,可能多少会感到为难的吧。
既然提到尼龙登山绳的性能,那就难免会或多或少触到住仓制绳公司的短处。而佐仓制绳和这个新东亚贸易的关系,鱼津并不是完全不知道。可是为了小坂,为了自己,说得更深一点,为了登山界,这是非写不可的。
在第二天上班的路上,鱼津在大森站小卖部买了一份晨报,在电车上读了自己写的“前穗高峰亡友记”的第二章。
我们从新宿某体育用品商店买进了这次使用的登山绳。对我们来说,使用尼龙登山绳,这还是第一次。所购商品,是佐仓制绳公司用东邦化工厂的尼龙丝生产的八毫米登山绳。据盖着检查合格证图章的说明书上说,这种八毫米登山绳的拉力,可与以往的十二毫米马尼拉麻绳相匹敌。
当然,我们既然使用它,就对它有一定的知识。就其耐寒性来说,早已有人在攀登马纳苏鲁山时用过,在南极海捕鲸鱼时也有人用过,所以不用担心。尽管那是别的公司制造的。只是在尼龙纤维中渗入水份,而且冰冻了的情况下。试验结果如何,却未有所闻。
其次,一般认为尼龙是怕紫外线的。我们为了防紫外线,也为了易于识别,涂上了橙黄色染料。当然着色只限于表面,我们避免了让染料渗入内部,而且为了不让它接触紫外线,同时防止受其他损伤,特用棉织防水布做了袋子,除了打结的时候以外,平时都把它放在布袋里携带。
当我们买了登山绳以后,在出发之前,还多次共同研究了可否使用尼龙登山绳的问题。由于习惯上的原因,一对八毫米登山绳不免有所顾虑,但我们之所以敢于用它。是因为看到尼龙科学在各方面的划时代发展而相信了它的缘故。一
我们就是这样使用新买的八十米长的尼龙登山绳,去攀登冬季里的前穗高峰东面峭壁的。那是高达二百米的岩壁,我们平时称它为“前穗东坡”……
鱼津在新桥站下车之前,把这一段文章读了两遍。
推开办公室房门的时候,鱼津朝正面常盘大作的办公桌瞥了一眼。常盘靠着椅背,双手拿着报纸,摊在眼前。
鱼津感到自己和常盘的视线相遇了。常舍盘立即把视线拉回到报纸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当鱼津走向自己办公桌前时,常盘粗野地打了个大可欠。鱼津把脸转向了常盘。
常盘大作慢悠悠地站起来,照往常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的模样,朝鱼津这边走过来。可是走了一半又转过身去,从自己的桌前走过,来到排着的外勤专用桌边,然后再向后转。
鱼津静候着常盘走到自己桌前站住的那一瞬间,他以为常盘一定会来到自己桌前的。可是等了半天还是不来,他老是象动物园里的狗熊似的,在十来个正办公的职员之间慢吞吞地转悠。
鱼津心想,常盘不会没有读过自己写的那篇稿子,然而却又不和自己搭一句话,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有点不妙。
常盘又一次将要走过鱼津桌前时,鱼津主动地叫了他:“经理!”
常盘站住,把脸转向鱼津,那神色好象在问:“有什么事?”
“您读过了吗?”
“读过什么?”
“今天我在报上发表的文章。”
“唔……”回答是含糊的。常盘凝视着鱼津的眼睛,眼神似乎在催他:“快往下说!”
“有点放心不下,所以……”
“放心不下?。
“是的,因为文章提到了佐仓制绳公司这名字。”
“为什么提到佐仓制绳公司的名字就放心不下?”
常盘这么一问,把鱼津窘住了,只好不吭声。这时,常盘露出了猎人看到猎物掉进陷阱时的神色。
“放心不下这句话,役想到会出自你的口。我以为写出来之后会放心不下的东西,你是不会写的。我一直以为登山运动员本来就是这么一种人。”常盘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你写的东西读过了!读了以后我这么想:好啊,鱼津这家伙,终于决心向我提出辞呈了。好样的!让总经理火冒三丈,把分公司经理推入困境,然后自己一个人痛痛快快地离职而去!是不是这样?没有这样的决心,怎么写得出那样的文章呢。你那是给新东亚贸易公司的决斗书。真是写得痛快淋漓的决斗书啊!”
还揣摩不透常盘到底在想什么,所以鱼津还是不吭声。
“可是你刚才说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就别写好啦!”
常盘并没有大声叱责,可是鱼津却感到全身象触了电似的。
“我并不是对公司放心不下,只是担心你这位分公司经理的处境。”
“唔,原来你是在为我担心。那就真难为你啦。谢谢你!不过,这叫多管闲事。那是不孝之子惯用的陈词滥调,做尽了不孝的事,却装着关心父母的样子。”
“…………”
“可是做父母的并不感谢你对他们的关心。他们倒希望你不要后悔自己已经做过了的事。不是吗?”常盘大作说到这里,盯着鱼津的眼睛,那神色好象是在叮嘱他。
“我明白啦。”鱼津说,“我就把事情做到底再说。我大概不会提出辞呈的。我想,提出辞呈就等于承认自己错了。”
听鱼津这么说,常盘露出复杂的表情说:“言之有理。”
“总之,一不做二不休,干到底。请您看看我明天发表的文章,看了以后您要我写辞呈我就写。”
“明天写什么?”
“总而言之,我认为尼龙登山绳的性能可能有局限性。比起马尼拉麻绳来,有其长处,但恐怕也有短处。应该认真研究这个短处,加以改良,避免再出事故。”
“唔……”
“大致写到这个程度。”
“你说到这个程度,可是对住仓制绳公司来说,有这样的缺点也是不行的吧。有缺点可不行!”
“然而,实际上是存在的呀!”
“实际上存在也不好被挑出来!纸张也罢,发膏也罢,凡是商品都可能会有缺点,可是一说有缺点,就没人买了。”
“………”
“商品必须十全十美才行:哼,恐怕你迟早得写辞呈。你就拿定主意,堂而皇之地干吧!就算上次已经在山上死掉好啦,现在活着就是便宜的。”
说不出他这是在责骂还是在挑拨,然而不知怎么的,鱼津感到从常盘大作的话里得到了勇气。
“大阪的总公司来电话了。”这是一个女职员的声音。
“嗳,你看,来了!”常盘一听这声音就朝着鱼津说;“还有活跟你讲,别走开。”说完就朝电话机那边走去。
常盘从女职员手里接过话筒,小声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是”、“嗬”地应着,到后来,嗓音渐渐地大了起来。常盘大作的声音传入了所有正在办公的办事员的耳朵里。
“嗳,这件事么,我也真是吃了一惊……是的,就是嘛,我想他是不会不知道住仓制绳公司和我们公司的关系的。可是他竟干出了这种事来!简直是发疯了……您说得完全对。谁知道他是带着什么心情写的……怎么说呢,简而言之,是战后派1吧……不,上班了。刚才我正在向他了解情况。我查清楚了就向您报告……嗬,是吗?他说灾难吗?对佐仓先生来说,那的确只能说是灾难吧。”——
1指战后学美国的轻薄、虚无、颓废的青年。
说到这里,常盘大作坐上桌子,右手拿着的话筒依然贴在耳边。一坐下就用左手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然后朝着旁边的人撅了撅下巴,示意借火。
鱼津看到了,赶紧用打火机给他点上火。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觉得讨这么点好也是应该的。这期间,常盘继续和电话线那一头的人闲话,对方可能是总经理。
“……不,这可不大好办。马上处分也可以,不过现在一辞职,任他大写特写可就麻烦了。难保他不这么干,是时髦的青年嘛……是,知道了。您就暂且交给我处理吧……听说有三章,大概明天还会登。不过,看来明天的不怎么样……这样吧,经理先生,佐仓先生那边就请您疏通疏通罗……是呀,那恐怕是得低头道歉的。无论如何请多道歉就是啦……我着,偶尔出这么点事也好啊……噢,不,当然不好。好,那就这样。”常盘就此搁上了话筒。然后露出一副卸下担子、喘一口气的神态。
“这是序幕,好戏还在后头呐!”常盘这一句话不是专对谁讲的。他突然想起来似地对鱼津说:“喂!咱们出去一下吧。”
常盘不乘电梯,走楼梯下去。鱼津跟着。
“太对不起您啦。”
“对不起——这还用得着你讲!”
“真讲不过您啊,经理!”
走到大楼门口,常盘说:“就稍微提前一点吃中饭吧。”
常盘领头,在人行道上走着。寒风凛冽。
“我给您拿大衣来吧。”鱼津说。他自己也想拿大衣,可是看常盘两手插在裤袋里的样子,比自己还怕冷。
“不用,就要到了,这样行啦。而且我不喜欢大衣这玩意儿。一到冬天,大家都穿大衣,自己一个人不穿也不好。不过,如果可以不穿的话,我是不穿的。”
这一点,鱼津是没法随声附和的。
“可是,不冷吗?”
“冬天本来就是冷的嘛。”
两人边走边谈。过了日比谷的十字路口,他们便向右拐进两旁矗立着大楼的通道,然后走进t会馆的正大门。
常盘的模样和豪华的t会馆的气派是不相配的,可是一走进里面,门房间的女招待和茶房都和他打招呼。
“你看,不穿大衣就可以省掉一层麻烦,用不着寄大衣,是不是?”
“那倒是的……”
穿过大厅,走进了右手饭厅。茶房把他们领到靠里边的桌旁。一坐下,常盘就拿起菜单说:“爱吃什么,你尽管点吧。”
鱼津点了虾子,常盘也跟着;“好,那我也来个虾子。汤呢?”
“我不要”
“我要个汤。”
鱼津等着常盘开口,可是常盘问声不响,他也只好不作声。
两个人面对面吃起端来的菜。常盘边动刀叉边问:“还想吃点别的什么吗?”
鱼津以眼神膘瞟菜单,说:“已经够了。”
“够了?胃口太小啦。”
常盘又给自已点了一只荤菜和一只素菜。等常盘吃完第三盘以前,鱼津的视线一直茫然地扫视着有好多外国客人的饭厅里的那几张饭桌。
“要冰糕、草莓、咖啡。”常盘用茶巾擦着嘴,吩咐茶房。这才显出了填饱肚子的神色。
“有件事,我想向你问个究竟。我这么想,这次这个问题,最简便的办法,恐怕是试验一下登山绳的性能。不仅我这么想,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佐仓制绳恐怕也会采取这个办法的。要是这样的话,对你没有什么不便的吧。”
常盘的这些话使人感到问题有些严重。
“就是说要试验一下登山绳会不会断,是吗?”鱼津望着常盘的眼睛说道。
“对!”
“我也是希望这么做的。设制一个与当时发生事故完全相同的状况,恐怕不可能。但是如果能尽可能在接近当时的状况下进行有良心的试验,我很赞成。”
“好!你这么说,我放心了。总之,登山绳断不断,除了根据科学试验的结果来判断以外,恐怕是没别的办法了。这样也不一定准确,但可能最接近于准确。”然后,常盘再一次叮咛:“行吗?”
“行”
“那就不等性仓制绳公司开口,我们主动提出这个建议试试。试验办法,我负责做得公正。如果登山绳断了,那就证明登山绳本身有毛病,如果登山绳不断,那就没办法了,只能证明你有差错,是登山绳的操作上有缺点,要不然就是……”说到这里,常盘停了一下。
“就是我割断的,是吗?”
“说穿了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吧。”常盘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捏烂了碟子里的草莓。
“无聊透顶!”
“何必那么认真呢。所有这些无聊的事情,一经试验就会被粉碎的。我看登山绳可能会象你说的那样,是由于性。能上的缺点而断的。”
常盘大作此时的语气是冷静的。
喝完咖啡,两人离座。鱼津用身子推着正门上沉重的回转门,一走出门外就说:“我要到一个地方去一下。”听不出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他便和常盘大作分了手。
鱼津朝着与常盘相反的方向,沿着大楼与大楼之间的通道,往k报社走去。鱼津没穿大衣,照理是会冷的,但是他几乎不感到冷。他觉得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
到了k报社,在传达室里,请人把来意转告文学艺术部那位约他写“前穗高峰亡友记”的年轻的小个子记者。记者马上拿着校样下楼来了。
“有许多读者来信。”青年人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
“怎样的信?”
“各种各样的都有。对事件表示同情的占一半,还有一半的人认为登山绳不可能断。要不要拿来给你看看?”
“不,我明天再来看吧。”
他对读者来信的内容有兴趣,但现在不想看。他站着看记者递给他的校样。这是将在明天晨报上刊登的鱼津随笔的第三部分,即最后一篇。
鱼津把文章读下去。前半段较详尽地谈了发生事故时的情况,后半段就登山绳断裂的原因陈述了自己的看法。
……根据以往的经验,象小坂当时发生的三十公分程度的滑落是常有的事。把登山绳套钩在岩角上悬垂下降的时候,也常会发生这种程度的滑落现象。从常识上来讲,既然是登山绳,在这种情况下发生断裂是不可能想象的。
总而言之,我不能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或者我们所用的佐仓制绳公司的登山绳偏巧是次品;要不然就是尼龙本身的性能还存在着人们尚未知晓的缺点。也许尼龙的拉力是比麻大,但是对于特别锐利的岩角是否会有较大的弱点?当然我也知道现在世界各国的登山运动员都在使用尼龙登山绳,那是事实。然而,我们的体验也是事实。我热切期望,友人小坂乙彦的逝世会促使更加优质的登山绳问世。
鱼津在这后面又添写了几行文字:
很有必要查明小坂套钩登山绳的岩角是什么形状的,可是进行这样的调查还得等待半年。因为这个有问题的岩角,如今还和小坂的遗体以及系在他身上的登山绳一样,被深埋在雪中……
“就这样吧。”
鱼津把校样还给记者后马上走出报馆。在鱼津的眼中,人、汽车、店铺以及负荷着它们的公路,都在远处倾斜着。天空是阴沉沉的。
到了二月,连续好几天温暖如春,根本不象严冬。
连报上刊登了伊豆地区的渔家妇女在沙滩上劳动以及徒步旅行者排成一行在某个沼泽地带的一条道路上行走的照片,上面标着“春光”“水暖”之类的标题。这在三月份还说得过去,出现在二月份就只能说老天爷发疯啦。
就在这种气节里,一天晚上,八代美那子跟她的丈夫教之助出席了摄影机公司经理的千金小姐在日比谷n旅馆举行的结婚宴会。
美那子按时从家里乘车前往会场,在那里和从公司赶来的教之助碰头。之后,他们被安排到主宾席的一角,并排就坐。
美那子和新郎新娘都素昧平生,和他们的关系是,在百货商店买了礼品,让商店把礼品送去给他们,仅此而已。出席这个宴会也完全是礼节上的应酬。尽管如此,一祝贺一对青年男女踏上人生道路——这种结婚仪式的气氛还是不错的。她觉得有这么个乐趣:自己不必担负半点责任,把素不相识的新郎新娘的拘谨姿态当做陪衬,而只顾随心所欲地品尝佳肴。
如果与新郎或新娘有过几面之交的话,那么美那子少不得要以自己婚后生活中的切身体验,对这种说不出是可喜还是不可喜的怪诞仪式,加以评议或发出感慨,可是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她既无评议亦无感慨。
媒人的贺词冗长无聊,但这以后来宾的贺词却都别有风味,个把钟头过得还不算无聊。
宴会结束后离座时,美那子问丈夫:“马上就回家吗?”
来到宴会厅,宴会开始前,丈夫一直忙着向各种各样的人寒暄、问候,所以美那子只以眼神向丈夫示意了一下,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在宴席上也几乎没有交谈过什么。这就是说,自从早上教之助离开家门以后,美那子还是第一次跟丈夫讲活。
“一块儿回家。你在电梯前面等一会儿,我和山川君讲句话就来。”
山川是美那子熟悉的一个资本家的名字。
美那子把丈夫留在那儿,自己走出了宴会厅。遇上了两三个熟人,向他们点点头,然后穿过嘈杂的电梯旁,走到对过的大厅,在一张红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在那里看着三台电梯一批接着一批地把盛装的男男女女送到底楼去。
周围稍稍安静下来的时候,教之助来了。
“叫你久等啦。”教之助来到美那子身边,招呼一声便向开着门等候乘客的电梯走去。
“今天忙坏了吧?”美那子走进电梯问教之助。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电梯门关了一半又打开,前面有几个男人走过来,电梯司机大概想把他们也一起带下去。
“嗯,不断地来人,净叫我喝咖啡。”
“您不喝它就是啦。”
“那是不成的。听他们说上一小时无聊活,这怎么受得了。”
五六个男人进来了。教之助和美那子靠里站了站。
“对了,他们硬要我对登山绳进行试验。”教之助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登山绳?”问话的一瞬间,电梯下降时不舒适的感觉向美那子袭来。美那子没有说下去,紧靠丈夫站着,她觉得电梯下到底层的时间很长很长,那是无止境地降落下去的不适的感觉。
直到教之助在旅馆门口告诉茶房汽车号码时,美那子一直处于一种不明原由的不安情绪之中。她终于意识到这不安情绪是由于教之助那句简短的话引起的,便开口问:“您说要把登山绳怎么样?”
“还不是为小坂君那个事呀。不是前几天报上登着的嘛……就是要我搞那个试验。”
汽车开到他俩跟前来了。于是美那子先让教之助上车,然后启己跟着上车。汽车开动后,她问;“要试验登山绳断不断,是吗?”
“嗯”
“您接受下来了?”
“嗯。”
美那子不作声了。心想,丈夫怎么会去接受这种讨厌的工作!美那子在报上看到说佐仓制绳公司要对登山绳进行试验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某种不愉快的、畏惧的情绪。现在果真要进行了,而且进行这试验又偏偏落到教之助身上,这是怎么搞的!美那子对小坂的遇难事件怀有某种不_安,她担心小坂会不会是自杀的。当然,这在上野车站的月台上时,已被鱼津断然否定了。可是美那子的不安情绪,并没因此而消失。
“为什么要您来试验呢?”
“因为原材料尼龙丝是我们公司的产品,人家既然提出来了,我们就不能不做,是不是。”
“那是我们公司造的?”
“我们没造登山绳,我们生产的是尼龙丝。”
“那么,让造登山绳的公司去搞不行吗?”
“是自己公司的产品就有所不便吧。”
美那子觉得丈夫这种说法不怀好意。她知道他并没有这种意思,但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是含有恶意的。
美那子把身子从丈夫身边挪开些,将视线移向车灯如梭的车窗外面。
回到田园调布的家中,教之助没换下礼服就径直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先给我来杯浓茶吧。”他露出了非常疲倦的神情。
美那子吩咐春校给丈夫沏茶,自己则先到卧室脱下外套,然后回到丈夫身边。她本来想向丈夫更详细地打听一下有关登山绳的试验,可是又怕被察觉自己在过分关注这问题,因此没敢开口。
“您现在就去洗个澡吧。”
“好的……今天是相当盛大的宴会啊!新娘也漂亮,你看她有几岁?”
“这……”
“据说,父母曾经为她错过结婚年龄非常焦急。二十七、八岁了吧?”
“没那么多……至多是二十五吧。二十八的话不就和我差不多了吗?”
“那也是的。”
教之助说后,觉得自己的话是多余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接着他慢吞吞地喝着春枝端来的大碗茶。喝完后边解领带边站起来。
教之助去洗澡,洗完澡换上毛巾睡衣上楼。这段时间美那子一直坐在饭厅里。不知怎的,她还不想解开和服腰带卸装。
美那子走出浴室,查看了各间房门是否关上,走上二楼卧室,这时已经将近十一点钟了。十铺席宽的卧室里,有两张床紧靠着两边墙面对面放着。
教之助上了床,扭亮枕边的台灯,在看外文杂志。见美那子进来,他招呼道:“我先睡了。”可是脸仍然朝着那边,眼睛也没离开杂志。
美那子走到屋子角落的镜台前坐下,注视着映在三面镜子上的自己的脸庞,嘴里说:“您这样要伤眼睛的。”
教之助平时经常说,晚上看书伤眼睛,以后不看了,话是这么讲,可每天晚上还是照样看杂志。
“嗯,不看了。今晚有点累了。”
他把杂志放到床边台子上,顺手关了台灯。天花板上的吊灯早已熄掉,所以他的床的周围暗了下来。美那子坐在床和镜台之间。床边灯和镜台灯照亮了半个卧室。
“经过实验,登山绳会不会断,能知道吗?”
“这……?”从黑暗中传来了教之助的声音。
“正因为不知道断不断,所以才决定要试验一下,没试验以前很难说。”
“那当然……不过,您的看法怎么样?”
“不知道。”教之助大概翻了个身,床发出了声响。“虽然不知道,但一般来讲,造登山绳以前要进行好几次这样的试验。从这意义上讲,说登山绳断了反倒是怪事。恐怕这样看问题要自然些吧。要进行各种各样情况下的试验才知道,一般来讲是不会断的。”
“那么,试验结果是不是不断的可能性比较大。”
“不知道。”
“可是,您刚才说一般是不会断的呀!”
“一般是不会断的。但究竟断不断,还得等试验后才能知道。”说到这里,教之助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美那子一边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一边又问:“如果不断的话,会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只不过确保登山绳的商品信用罢了。”
“可是鱼津先生的处境呢?”
“鱼津先生……就是和小坂一起去登山的那个人罗,曾经来过我们这里的那个人?”
“是呀。”
“这……”教之助停顿了一会说:“对这嘛,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今天来商谈试验的人也讲了。”
“…………”
“即便是认为割断的,也有各种不同的看法。有一种是认为怕死才把它割断的,也有持不同观点的。”
“已经在议论这样的事了吗?”
“好象是的。”教之助似乎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说话似的。
“了解鱼津为人的就认为:他是为了庇护小坂而割断它的——绕在小坂身上的登山绳松开了,因此小坂跌落下去了。登山绳松开,这对登山运动员来说是很不光彩的。为了掩饰朋友这种不光彩的事,鱼津君就把登山绳割断了……这,说起来嘛,是有可能的。”教之助说。
教之助的“为了掩饰朋友这种不光彩的事”虽说是一带而过的,美那子却感到它象一把锋利的尖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教之助说的是登山绳松开,可是美那子听起来就觉得丈夫是在含沙射影。
“会有那种事吗?”美那子问道。
“同样是割断,为了自己怕死和为了掩饰朋友的不名誉两者大不相同。我不知道他是属于哪一种情况。”
“那么,如果试验的结果说明登山绳不会断的话,那鱼津先生就会被认为是属于其中一种情况罗,是吗?”
“不,还有别的可能。他们是怎么说的呢?”教之助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大概是在思索吧。
美那子觉得教之助沉默的时间太长,令人纳闷。她猜想着丈夫接下去将会讲出什么话来。
“对啦、对啦!在日本的登山界里,他们两人大概属于孤立派……因此,似乎有人怀疑小坂他们的登山技术。所以他们说,可能两人在登山绳的操作上有毛病。那是啊,要是操作粗暴,再牢的登山绳也会断的。好象还说了些什么的。”说到这里,教之助又停下了。
“什么?”
“好象是什么来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沉默又使美那子十感到气闷。
因为点着煤气暖炉,房间里相当暖和,可是到底穿的是毛巾睡衣,总还觉得冷飕飕的。
“还有些什么呀?”美那子问。她想,说不定会从丈夫的嘴里说出“自杀”二字。
美那子发现镜子里面自己的脸正以沉思的表情凝视着自己,忽然又疑心丈夫是否也在窥视她。她倏地伸手将镜台上的日光灯关掉了。
与此同时,美那子听到了丈夫的均匀鼾声,确是睡着了的呼吸声。美那子放心了,一放心却反而对这种丈夫生起气来了。
然后她象往常那样,蹑手蹑脚,悄悄地,缩着身子钻进了自己的床铺。
夜里,美那子做了个梦;
无穷无尽的柞树林,树叶已枯成了鲜红色。左右前后全是柞树。树枝上满眼都是摇摇欲坠的枯叶。
美那子在树林里走着,大概走了很长时间了吧,她很疲倦,不知道柞树会枯成这么红的颜色。小坂的家到底在哪儿呢?应该是在这一带的,可是为什么连它的影子都看不到呢?美那子心里越发没底了,她很想就这样回去,干脆不去见小坂了。可是一想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是要向小坂讨还自己送给他的打火机,又觉得不能就这样回去。
必需找到小坂,向他讨还打火机。那是教之助去国外旅行的时候买来送给自己的礼物。自己怎么搞的,竟然不假思索地轻易送给了小坂,那是非讨还不可的。自己和小圾发生关系的事说不定会因那个打火机而败露的。
美那子继续往前走。但是随她怎么走,还是走不出叶子已经枯红的柞树林。走了好一会,看见一个男人迎面过来。也许他就是小坂,走近一看却是个素不相识的人。
美那子想问问路,便向他招呼。
“您知道小坂先生的家在哪儿吗?”
“小坂?小坂不是在穗高山死掉了吗。”
美那子不觉一怔。哦,对:小坂乙彦已经死了。她一想到这事,身心冰凉。小板已经死啦!真可怜。就在这当口儿,那个素不相识的人,不知不觉中已变成了鱼津。鱼津怒气冲冲地喝道:“你怎么会想起访问小坂家?”
美那子不作声,该不该把打火机的事讲出来,她拿不定主意。
“你在这样的地方徘徊,会把你的丑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你应该更加自重一点。”
美那子感觉到鱼津的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喂,你懂了没有?”
鱼津叮嘱她,与此同时,美那子感觉到鱼津的手在用力地摇撼她。
于是,美那子醒来了。柞树林消失了,鱼津也不见了。只有肩膀上被鱼津双手猛抓过的地方,还留着实实在在的感觉。
美那子保持着本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真的,两肩上还有鱼津粗大的手掌抓过的触觉。上半身还有被猛烈摇撼过的感觉,同时还伴随着某种酩酩酊酊的感觉。
梦里留下的感觉渐渐淡薄,即将消逝。美那子仰面躺在床上,张大眼睛,直愣愣地注意着这种酩酊感淡薄下去,尤如在倾听人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房间里的空气是冷的。从教之助的床上传来了和刚才就寝时一样的很有规则的呼吸声。美那子此刻模模糊糊地觉得丈夫的呼吸声是从海洋那边传来的。一美那子闭上眼睛回忆着刚才做的梦。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自己是为了讨还打火机而去访问小坂的。想讨还打火机这种心绪是自己对生前的小坂始终潜藏着的。其实,给了小坂打火机以后,并没有要讨还的意思。但又不能因此就说梦中有关打火机的心情是不真实的。因为想讨还打火机的念头。可能潜藏在意识的深处,而且这又非常清楚地反映了自己对小坂的感情。
然后遇见了素不相识的人,才想起小坂已经去世。当时自己那冰冻似地发凉的心情,就是小坂遇难以来自己一直对他的死所抱的情感。生前对他那么狠心,一旦他死于非命就反而觉得可怜了。
然后素不相识的人变成了鱼津,并且说:你在这样的地方徘徊,你的丑事会暴露出去,你要更加自重。鱼津为什么会说这些呢?
美那子想着梦里的事,想到这里,她突然领悟到,鱼津可能是在庇护自己。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美那子不由得在被窝里猛地翻了个身。
会不会是鱼津为了不让自己和小坂的丑事暴露而隐瞒着小坂的自杀真相?会不会小坂是自杀的,而鱼津明明清楚却装着不知道。
但是美那子随即把自以为得到鱼津庇护的想法赶一跑了。她想,不可能有这种事。同时也觉得奇怪,虽然是一瞬间的,但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种想法,也许还在做梦吧。
美那子在床上坐起来。现在她觉得自己已完全从梦里一解放出来了。她想知道现在是几点钟。
美那子重新躺下,可就是睡不着。想知道几点钟。就得开台灯,但房间一亮,现在笼罩着自己的这个世界就会烟消云散了。然而她此刻的心绪,却是想把从梦中延续下来的时间原本不动地再保持一会。
美那子在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大约过了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光景,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刚才起就一直想着鱼津,不由得怔了一下,觉得其中有值得自咎之处。美那子不知不觉地又一次陷入刚才已经驱散了的思索之中;说不定鱼津是在庇护自己。
自己竟然会在深夜醒来,独自在床上想着鱼津。美那子意识到自己的邪念,赶紧拉起毛毯盖住了半边脸。她想: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教之助的说话声,他说了些什么没听清楚。美那子正想问他的时候,他又说了几句话。这一下美那子明白那是梦呓,是用英语说的梦呓。
美那子心里想,干吗不用日语说梦话呢!她觉得自己和丈夫之间是有隔阂的,其程度和性质犹如自已不能理解丈夫的呓语。
美那子直到远处传来电车声时才睡着。醒来时已经八点了,比往常晚得多。她起来的时候,教之助的床上已经没人了。
美那子慌忙下床,睡衣也没换就下楼。走到楼梯当中,和丈夫打了个照面,他身穿毛衣拿着报纸在上楼。
“今天早上有点儿冷,当心伤风。”教之助说。
和教之助面对面坐着用早餐时的美那子,已经和昨天夜里的美那子有点两样了。美那子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昨夜做了那样的梦;梦中醒来后久久不能入眠,张大着眼睛胡思乱想——所有这一切她都厌恶了。
从侧面看着饭后读报的丈夫,心想:自己对丈夫没有什么不满,对丈夫十分尊敬,也十分信赖。正因为这样,所以在和小坂有了关系以后,为了摆脱这关系而苦恼,得到了充分的惩罚。美那子在心里反复地自言自语:我是爱丈夫的。
可是美那子送丈夫上班以后,当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反复自言自语“我是爱丈夫的”时候,突然觉得这是莫明奇妙的。自己追究自己是否对丈夫有爱情——世上哪有这样的妻子!
为了这一想法,美那子整整一上午离不开走廊上的椅子。她拿起了杂志,可是那上面的铅字一个也看不进。
这种情况不是在今天才发生的,以往也有过好几次。所不同的只是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深刻地思索过自己和丈夫的关系。自己爱丈夫,而丈夫也是挺爱自己的,照理,不该有什么不满的了。可是尽管这样,自己的心里却仍然存在着随时可能有失足危险的东西。
美那子走到院子里,在那里踱来踱去,而后在角落里发现地上有只不能动弹的小蜜蜂,她不觉蹲下身子瞅了一会儿。这只小动物还在动弹,可是已经失去起飞的能力了。
“太太,有客人来。”
听到这声音,她回过头来,看见春校正从走廊上下来。美那子站起身来把木展齿对准小蜜蜂,犹疑片刻之后下决心把它踩死了。
“谁呀?”美那子问走过来的女佣。
“是一位叫小坂的。”
“是姑娘吗?”
“是的。”
“把她请到会客室吧。”美那子吩咐之后,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因为刚才踩死了小蜜蜂所产生的残忍而悲哀的心绪缠住了她。
美那子一走进会客室,早已坐在椅子上的阿馨立即站起来。美那子招呼道:“您来啦,欢迎!”
“早就该来拜访的,由于杂七杂八的事,所以……”阿馨有点拘束,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美那子的脸。
美那子觉得这时的阿馨和前两次遇见时都不一样。前两次都是在发生了小坂事件之后不久,她非但一点也没有梳妆打扮,而且总让人觉得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可是此刻,她那苗条而敏捷的体态却显得那么沉着、娴静。
美那子从她身上移开视线,说声:“请:”阿馨坐下以后还时而抬起头来,每次抬头都注视美那子的眼睛。
美那子觉得好久没见过这么洁净的眼睛了。它映照出了自己的污秽,使自己感到难于正眼看她。
“哥哥忌日那天大家都来了。本来很想通知您的,可是又觉得也许不通知您为好。”阿馨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她那神色显然是在说:我这样自作主张不知道是否合您的意?
和上次一样,这次美那子又觉得阿馨误解了自己和小坂的关系了。美那子觉得为难,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好由它去了。除此毫无办法。正如那天在上野站的时候鱼津讲的那样,解释这事只不过是美那子自己感情上的问题,也许这正是他所说的利己主义吧。
美那子用一些不太伤感情的话应酬着,尽量避免谈到与小坂有关的话题。
“您喜欢运动吗?”
“滑雪会点儿……不过,学生时代当过县里的选手。”
看她那结实的身体是象搞滑雪运动的。
“今天来拜访是想给您几张哥哥的照片。”
阿馨说着站起身来,从窗台上拿起蓝色手提包。
美那子对这个一味地把自己看作是她哥哥恋爱对象的年轻姑娘,又一次感到心烦。
阿馨从包里拿出一本照相簿,把它放在桌上说:“这是我最近清理的。家乡还有许多哥哥的照片,我把手头的先整理了一下。打算把它寄给母亲。我想寄给母亲以前,先请您从这里面选出您所喜欢的两三张。”
阿馨郑重地递过照相簿。这一来,从礼节上说,美那子不得不看了。
美那子把手搁在照相簿上,却又踌躇着不打开它。这本照相簿里一定贴着几十张小坂乙彦的照片。是的,里面有个说不定是由于自己拒绝他的爱情而自杀了的年轻登山运动员。
美那子把手从照相簿上缩了回来,然后为了叫春枝,站起来拉了一下垂在右手沙发上的电铃绳子。春枝刚刚端来了红茶,才出去一会,本来是没什么要吩咐的。美那子只不过想借此拖延一下她不情愿做的事。
美那子刚一回到座位,春校就来了。她吩咐:“拿水果来吧。”
春枝一出去,美那子怀着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的心情,勉强地翻开了照相簿的第一页。上面贴着一张小坂乙彦穿着西装的半身像。美那子掠了一眼就翻到下一页,往下她就揣度着以不至于伤害阿馨感情的速度,一张张地翻了下去。
“随便拿两三张,不要紧的。”
尽管阿馨这么说,但美那子一张也不想要。一个说不定是为自己而死去的青年人的照片,最好是敬而远之。
“已经贴得好好的照片,怎么好……”
“不,不要紧的。”
“就这样寄给令堂不更好吗?”
“还有好多响!”
美那子急着要把这事结束,于是说:“那就承您的好意,拿一张吧。”
美那子选了一张四寸大穿着登山服的鱼津和小坂并排坐在沙滩上的照片。她想,与其拿小坂单独一个人的,不如拿一张和鱼津在一起的双人照,心里要好过点。
阿馨却说:“唉,这张……”她的语调里好象是有点儿为难似的。“最好请您拿别的……而且,这一张,不知是耀眼还是怎么的,哥哥的脸有点儿怪。”
“那就换别的吧。”美那子翻了两三页,又选了一张小坂和鱼津在一起的。
“哎呀,这个……”阿馨又叫了一声。
“这一张不行,是吗?”美那子说。
“并不是不行,不过最好是……”阿馨答道。
美那子只好选别的了,对她来讲,哪张都行,只是不要小坂一个人的。她一张张马马虎虎地看下去,一会又翻出了鱼津与小坂两人并肩站着的照片。她想要这一张。
“您哥哥和鱼津先生一起的照片不多嘛。他俩常一起爬山的,所以我想应该更多一点……”
“是呀,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少,这里只有三张。”
美那子想,就拿这第三张吧。
“这一张可以要吗?”
“喔!”阿馨应了一声,可是立即又改口说:“哥哥单独一个人的不好吗?”
“您哥哥一个人的,看起来象张遗像,所以……”
“那……”阿馨刚启口又把话吞了下去。看她那神情,似乎想说:“请您换张别的吧。”
美那子把视线从照相簿移开,抬起了头。她和阿馨的眼睛相遇了。美那子看到阿馨的笑脸带着几分苦涩味。那不是感到滑稽的笑,而是笑中含着一心想掩饰自己感情的成分。美那子感到诧异。
“和鱼津一起的不行,是吗?”美那子说道。
“不,不,”阿馨的表情是非常认真的。
“那就不要这一张,换别的吧。”
“不,不。”她一连串地发出“不”字,可就听不出她在“不”什么。稍过了一会,说:“请拿吧,这张可以的。”
美那子了解她的心情;和嘴上说的恰恰相反,她是不愿意给那张照片的。于是决定要别的。那是小坂和几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一起坐在一个山顶岩石上照的。
“这一张可以吗?”
“好的,不过,那好象是学生时代的吧。”
尽管阿馨这么说,美那子还是请她把那一张拿下来。照片上的小坂是瘦瘦的,和美那子所认识的小圾判若两人。这反而使美那子精神上好受些了。
这时的阿馨和刚来时不一样,俯着脸,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美那子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感情盯着眼前的阿馨——那象一只可以任人宰割的柔弱的猎物。
这个少女可能对鱼津怀着特殊的感情。要不然怎么解释她不愿意放弃有鱼津在一起的照片呢?美那子看着阿馨,意识到了自己有某种妒忌。于是思索自己在哪一点上妒忌对方。
看着她,觉得是有不少值得妒忌的。前额上的头发给人清洁的感觉,这是这个年龄的姑娘所特有的;被人窥见了心境就连头也抬不起来,那稚气的样子也是这种年华的姑娘才有的。要是现在喊她一声,可能会怔一下,抬起头来的吧。她那抬头的模样以及抬起头以后,注视人家眼睛的那种专心致志的神态,也是无比宝贵的青春之美啊!还有,那裹在黑毛衣里的肢体是那么苗条,值得你万分羡慕。再说,她那肩膀的线条怎么那么清秀啊!
这个姑娘现在正想把这美丽而纯洁的一切献给某一个人。她在下意识地要求某个人来玷污它。
“您和鱼津先生见面吗?”美那子向美丽的猎物发问。
“嗳,见的。”阿馨抬起了头,但又马上低下头来。“哥哥忌日那天他来了。前些时候,报上登了莫明其妙的文章,我为他担心,去看了他。”
“你说的莫明其妙的事情,是指关于登山绳的试验?”
“是的。”
“鱼津先生怎么说?”
“他说试验一下好。我也那么想。”。
“可是,万一登山绳不断的话……”
阿馨立即仰起脸说:“那不会的!”听起来有点抗议的声调。“鱼津先生说是断了的。”
“说是那么说,可是……也会有万一的吧。”
“没法设想不会断,除非试验的人怀着恶意……”阿馨这么说。
美那子真想告诉她,做试验的正是自己的丈夫,可是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时候她心里突然产生一种近乎确信的想法——登山绳不会断。
小坂是自杀的!鱼津是在庇护自己——美那子怀着踩死小蜜蜂时的那种残忍的心情悠然地这么想。事件发生以来,美那子一直害怕小坂是自杀的,可是现在她所期望的恰恰相反。
十一点钟的时候,秘书科的年轻职员探进头来说:“您本来决定要去参加第三工业俱乐部的午宴的,不知……”
“嗯,要去的。”正伏在自己写字台上看邮件的八代教之助一动不动地回答。
“那么,要不要马上给您准备车子?”
“嗯,给我准备吧。”接着又补了一句:“有个地方你先给我打个电话去。”
这时教之助才把脸扭向那个秘书科科员。听到教之助这样吩咐,一直站在门口的穿着整洁的青年走进屋来。教之助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扎约有二、三十张的名片,说:“这里面有一个叫新东亚贸易公司的东京分公司经理的名片。你把它找出来,然后给他挂个电话。”
青年人接过教之助递给他的名片,翻了一会,说:“是叫常盘大作吧。”
“这,记不清楚了。”
“新东亚贸易公司的名片只有这一张。”
“那大概就是它了。你把电话接上,请他听电话,他一接我就来。”
青年人立即拿起台上的电话筒,拨起了号码。
教之助站起来,走到房间角落里的盥洗处,洗了手,然后对着镜子把扭歪的领带拉拉正,将离开那里的时候,再一次把视线投向镜中的领带。这领带不太称心,黄褐色还马马虎虎,可是有横条纹。今天早晨美那子拿出来就顺手把它系在脖子上,现在看起来还是觉得花哨了点,没有风度。美那子总是爱选多少带点红色的东西,然而自己近来却喜欢不显眼的、素雅的。
直到去年或早些时候,自已对美那子买来的领带还不怎么感到抵触,可是近来每次照镜子都觉得不称心。这与其说是自己和美那子的爱好产生了差异,倒莫如说是自己的爱好偏了。的确,不仅是领带,什么事都越来越难于迁就人了。
或许人一过五十就会变得固执的吧。不过,领带这种小事还得将就一下,应该尽量不强调自己的爱好,而多尊重美那子,这才是对年轻妻子的礼节吧。
“电话接上了。”
听到青年人的话,教之助离开镜子,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先用手捂住话筒口,吩咐青年人:“马上给我准备车子。”然后把耳机贴着耳朵,“有劳大驾,对不起!我是东邦化工的八代……前几天失礼啦。”语气是平静的,但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
马上就传来了对方精力充沛的粗嗓门。“我是常盘,哪儿的话!我才对不起您呐,百忙中还斗胆请您帮忙。”
“就是为了这件事。”
“嗬——”
“想当面和您谈谈。”
“那我马上就来。”
“您来?那太过意不去啦。”
“不,没关系——什么时候方便?到您公司行吗?”对方的语气是爽朗的。
“今天我要参加日比谷第三工业俱乐部的一个会,十二点半左右可以结束……”
“那么,一点钟左右来,您方便吗?”
“好”
“那么,就决定一点钟。地点呢?我到第三工业俱乐部来怎么样?”
第三工业俱乐部虽然很好,不过,万一会议时间拖长就不好,最好选别的地方保险。
“您看有没有别的合适的地方?”
“那么,在t旅馆大厅等您怎么样?”
教之助不喜欢t旅馆大厅的气氛,那里经常有外国女郎在游荡。于是常盘大作又建议:“除了t旅馆外,附近还有棉业会馆的西餐厅。那儿怎么样?”
若去棉业会馆的西餐厅,可能会有熟人在那儿,遇见他们打招呼是烦人的。
于是常盘大作提出第三个去处:“n会馆六楼的旅馆大厅怎么样?”
“就决定在那儿吧。”这次,教之助马上回答了。因为n会馆的旅馆大厅从来未去过,没有拒绝的理由。“六楼吗?”
“是的。我一点正到那儿,在那里一直等到您来,如果会议开得晚,来迟了也没关系。”
教之助放下了话筒,觉得对方很圆滑。自己都已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放肆,可是对方却还是那么耐心随和地应对着。
教之助于十二点半开完第三工业俱乐部的会,乘车前在用不着五分钟就可到达的n会馆大楼。走进大楼的旅馆大厅时,离一点钟还差十来分钟。
铺满红地毯的大厅里放有几套会客用的桌椅。教之助选了最里边的一个沙发。的确,这里是宁静的。墙壁上的装饰;通往二楼饮食部的楼梯的式样;叫人无法捉摸从何处照进来的光线——所有这一切都象电影摄影棚的舞台装置,有点轻浮的感觉。不过,人少安静这一点倒是不错的。对面角落里只有两个外国人和一对日本男女,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声和笑声。
教之助吩咐送毛巾的少女泡杯煎茶来,然后就背靠着沙发,闭上了眼睛。无聊透顶的会议,使他全身都感到疲倦。
他想今后得把会议稍稍理一理。会议太多了,不仅如此,杂务也太多。眼前来到这里等一个人,也是杂务之一。试验登山绳断不断,本是与己无关的,可以说是尘世里的俗而又俗的事,并不是非干不可,而是不知怎么给强加上的,老是给强加上了再后悔。要是能敷衍了事倒也罢了,坏就坏在自己没有敷衍了事的性格。登山绳的试验也是这样,交给自己就不敢马虎。现在正是要对将要到这里来的人讲清楚,这件事不能马虎从事。为了这,就得把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的几分之一花费掉。
可是,当常盘大作那肥胖的身材一出现在大厅门口,并往自己这边笔直走过来时,他就放下二郎腿,霍地站起来。然后往前走了两三步迎向常盘,并用生就的平静语气说:“百忙中劳您驾,不敢当。”
“哎呀呀!您已经久等了……请坐。”对方反倒先劝坐,然后才把那肥胖的身躯埋进沙发。“失礼啦。”常盘脱下外套,露出了西服的背心。
“恕我单刀直入,这就谈谈工作吧。主要是那个试验登山绳问题。费用大约需要一百万,这您知道吗?”教之助说。
“一百万?那……至少需要那么多吧。好,知道了。就叫他们付吧。”对方满不在乎地回答。
“还有,我想完全凭良心做试验。这一点,如果万一您有别的想法就不好办,所以……”
这是最重要的。教之助就是为了讲清这一点才把委托人之一的常盘大作请到这里来的。
“别的想法是……?”常盘大作吃惊地仰起了脸。
“佐仓制绳公司想进行登山绳的试验,我看他们是有这样的意图——希望它不断的。”
“那是有的吧。”
“尽管有这样的意图,但试验是不由这种意图左右的。这一点希望能事先得到您谅解。”教之助这么说。他的意思是:有话在先,不得后悔。_
“您说的是。”常盘大作深深地点了个头。这正中下怀,他一下子热情起来,嗓门开得更大了。“好,您说得好。是这样,是这样!就是要试验登山绳断不断嘛。断了没关系。当然可以断!我完全赞成它断。”
“不一定会断。断不断要试验才知道。”
“那当然。”
“但是,如果断了的话,佐仓制绳公司会不称心的吧。”
“那是不称心的。不过,让他们不称心也没关系。佐仓这个经理,您认识吗?”
“认识。”
“我看这个人是从来没有不称心过的。让他不称心一次也好。这个人……我不大喜欢。总而言之,他是福星高照的人。一下汽车,就有电车等在那里,从电车上下来走到火车站,正好火车进站。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现在爬得这么高,就是因为过去一直这么万事如意,也正是他为人庸俗的缘由啊。学术界、工商界、政界,往往有这号人物。”
“言之有理——可是,他和贵公司是有密切关系的吧”
“有。他有许多我们公司的股份。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是兄弟公司。”
教之助抬起头,察看了常盘大作的脸色,说:“照这么说,您的立场也是不希望登山绳断的罗。”
“活是这么说。不过,要是断了就让它断吧,毫不碍事。”常盘大作说着笑了起来。教之助不十分理解常盘这个人的立场,但已能够肯定试验可以不受任何人左右——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因而他觉得会见这个人是有收获的。
女招待来了。常盘问教之助:“您要咖啡还是红茶?”
“不,我喝煎茶吧。”
“那就来煎茶和咖啡。”然后,常盘对教之助说:“上了年纪的人,喝煎茶好。”
“您还年轻吧?”
“不,大概和您差不多吧。”
“我是五十八岁。”
“那我小三岁。”常盘说话那么有精神,看不出只差三岁。“虽小三岁,可是干什么都不济事啦。”常盘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看不出“不济事”的样子。
“哪里,哪里,还挺硬朗的。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差三岁就大不一样啦。”这倒未必是恭维话。
常盘大作便说:“年龄这东西,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过着年轻人的生活就年轻,过着老年人的生活就年老——这是我的一贯看法。有些人虽然还年轻,却过着老年人的生活;有些人虽然年老了,却还过着青年人的生活。就拿您来说,您正在为原子能事业奔波,没有比这更年轻的生活啦。”常盘大作越说越起劲。“总之,俗话说,人的价值要盖棺论定。我说不出什么叫人的价值,但我想,一个人的生活是否富足,确实要盖棺才能论定。比如说,确定一个人是否富有,应该根据他一生中所花费的金额来定,也就是根据盖棺时的统计总数。不管是借来的还是偷来的,一生中花费浩大的就应该被称为富翁。反之,尽管具有万贯家财,但一生中花费微薄,那他就是地道的穷人。不仅是金钱,其他事情也都一样。青春也是同样的吧。有人为了永葆自己的青春而娶了年轻的妻子,据说娶了年轻妻子,可以汲取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荷尔蒙,就能返老还童。也许是这么回事。不过,这本身是荒谬的。想使逐渐衰老的肉体永葆青春,这怎么说也是难上难的事,而且还显得低级庸俗,令人作呕。娶年轻妻子的意义不在这里,而在于和年轻妻子共度青春生活,不是在汲取而是在浪费。就是说违背自己的高龄去过年轻的生活。因此,可能非但不能返老还童,反而把死亡提前。但是再一次置自己于青春之中,这倒是有意义的。”
“您这高见也许是对的,不过……”八代教之助为了打断一下对方这不着边际的饶舌才插了话。不仅是为了打断对方的活,自己还想提出一点不同见解。“我自己就有位年轻妻子……”
教之助刚一开口,常盘大作便说:“嗬,您有年轻的夫人?是吗,那我可冒失了。”常盘大作一本正经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有年轻的妻子。如果能够照您所说,违背高龄,和年轻妻子共享青春生活,那倒是不错的,可是……办不到哇。”教之助平静地说。常盘大作刚刚以大喊大叫的声调高谈阔论了一番,所以相形之下,觉得他的声调特别平静,听起来反而有说服力。“我并不是为了汲取荷尔蒙才和她结婚的。说到底,动机还是为了浪费吧——就是想违背年龄,过它一个青春生活。可是事与愿违,青春之乐只能享之于青春之时啊。和妻子谈天不如考虑工作;夜里抚爱妻子的肉体不如一个人安静睡觉。就是这样。有时也陪妻子上街买东西,但总觉得无聊。要是看电影、看戏,那就对不起啦,只好请她一个人去。”
“原来如此。”
“妻子把院子保养成一片草坪,造了个椭圆形的水池,放上长凳。她还喜欢养狼狗——这些也是伤脑筋的。于我来说,不如种上一两棵柿树……这些也还不要紧,往后就不堪设想了”
“哦……”
“这怎么说才好呢,是年老和年轻之间的差距吧。说得清楚一点。妻子所具有的精神上和肉体上的青春,恰恰是我;所惧怕的。当然这也是困人而异的吧。拿我这种情况来说,妻子只不过是名义上的。作妻子的倒霉,如果反过来我作妻子,我是要发火的。”
“唔……”
“这么一来,女人可就成了危险的东西,真是……这也是必然的结果……因为那是自然现象。我好比是个有着结婚适龄闺女的父亲。唯一麻烦的是怕她找结婚对象,要那样可就伤脑筋了……那可以说是一种悲剧吧。要是如您所说的,能够违背年龄倒好,可是我不愿意去违背,懒得去做,怕麻烦。这一来,刚才您的一席话就难免被贬为空谈罗。”
常盘大作一直倾听着教之助说话。听到这里,他挽起袖子,紧闭嘴唇。那神气好象是在表示:好吧,那我可要反击你一下啦。他一本正经地把脸转向这位庄重安详,然而有点冷冰冰的老绅士。
“那是性格问题。也有到了六十、七十还到处追求小姑娘的呢。不过,您不行,因为您还有个比姑娘更具有魅力的对象。一您不应该和年轻夫人结婚,而应该和原子能结婚。人嘛,不必要仅仅把女人作为考虑的对象,使自己违背年龄去热恋。不是女人也可以的……拿我来说吧,既不能热恋于女人,又没有别的东西代替。不比您还有个原子能。真伤脑筋。”常盘大作这就把问题拉到自己身上来了。“您和我不同,不管怎么说,您是用青春充实着生活的。我不懂得什么原子科学,但我想那是充满着人类美好理想的吧。一切可能性都包含其中。而您正在热恋着它,真叫人羡慕极啦。”
常盘说到这里,教之助笑了起来,说:“就是说,盖格的时候。我的青春的实际价值是相当可观的,是吗?”接着又说:“可是,我实在没有那种感受。因为我是工程师,对自己的专业是热情的,但是我并不认为原子科学里一定充满着人类的美好理想或可能性,其中还存在着毁灭人类的可能性。”
“对,毁灭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可是,不正因为肯定了灭亡的可能性,所以人类才象现在这个样子的吗了每一个人都注定要死的,但我们并不带着暗淡的心情过日子。明知再过几年就要死,可也并不绝望,这是好好地活着。想尽可能在直地活下去。并且不仅是某几个人,而是整个人类都这样。以往一直认为人类不会灭亡的想法才是奇怪的。“由于认识了人类随时都可能灭亡,道德、政治当然也会随之而改变。人们不仅仅从民族或国家这个立场去考虑问题。而将从人类这个更大的共同立场去考虑问题。”
“那是对的,确是如此。可是啊,这也是很难的。以个人而言。一天比一天地接近死期并不是好受的……拿我自己来说吧,近来变得任性、放肆了。年轻时还知道尊重别人的心情,做人总想尽可能让人家过得愉快些,可是这些年来,渐渐地难于与别人妥协了……我啊,再过几年,恐怕就会觉得自己一个人住在一间小房子里是最称心的啦。据说法国那边,就有一些老人离开家属,离开儿子,媳妇、妻子,一切都不靠别人照顾,自己独个儿住进公寓的一个房间,自由自在地过日子。那种老头子,有的甚至连银行也不相信,把金钱装进坛子,坦到后院里去,要用的时候就悄悄地挖出来……”
“哦,就在半夜里,是吗?”
“大概是的吧。不知道自己将来是不是会把金钱埋在院子里,不过,我这种人到头来恐怕也会成为那种爱噜苏、不讨人喜欢的老头子的哟。”教之助说完后,想到自己是头一次讲出这种话来。他觉得应该另眼看待常盘大作这个人物——他竟然能诱使自己讲出这番话来。于是把视线投向对方。
这时常盘大作叫了一声:“给我水!”
他声音那么大,简直就象在自己公司里的时候那样喊叫,脸涨得通红。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自己不给人家添麻烦,但也不要人家来麻烦自己——大概是这么个道理吧。如果允许成为这样的老头于的话,我倒也想这么做。把人的终极的梦——或者说思想吧,一暴露出来就是这样。拿我来说,大概就是这样的……”八代教之助说到这里就歇了口气。这时,候他觉得奇怪,把自己心里话说出口来竟会这么痛快,真是妙极了,有着无穷无尽的话,真想滔滔不绝,无休止地讲下去。
起初和常盘大作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他为对方这么饶舌而颦蹙,觉得受不了。可是,不知遇到一种什么神秘的戏法,不知不觉之间,自己把对方这种饶舌的好本领夺了过来。
“好,我完全懂了。我也并不是不想成为这样的老头子。只是我这个人恐怕实际上是不可能孤独生活的。我是天生的爱管闲事的人,没法不管别人的事。别人做事,即使与己无关,我见了就无法袖手旁观,我会不顾自己的脸皮,走上前去发表一通自己的意见,如果没有意见就谈感想。”
常盘刚讲到这里,一个女招待走过来说:“有位叫鱼津的先生来了。”
“叫他到这里来吧。”然后常盘对教之助说明:“想请您见一见一位青年,是我公司的。刚才我来的时候,本想带着他一起来的,因为正巧出去了,我就写了个条子叫他回来后就到这里来。”
正说话间,鱼津到了。大概是刚才一直谈论着老头子的关系吧,教之助觉得这个两肩结实、身材适中的青年非常年轻。
常盘向站在自己身旁的鱼津介绍说:“这位是八代先生。我还没告诉你,要做这次登山绳试验的就是这位先生。”然后转向教之助,介绍说:“这个也是不恋女人只恋山的人物。老了也会把金钱装在坛里埋进后院的。名叫鱼津恭太,就是那个登山绳事件的中心人物。”
教之助站起来,从上衣插袋里取出名片盒,抽出一张和青年人交换名片。鱼津看了看名片,然后抬起头来说:“我到过您府上。”
“是吗?那是……”教之助这么说,他知道鱼津是怎样一个青年,但装作不知道。“我刚才和常盘先生谈过了。我想要完全凭良心做试验,丝毫不能有私心。所以我对常盘先生说,登山绳可能会断,希望他事先有所思想准备。同时对您,我也想说:试验结果,登山绳可能不断。请您也做好思想准备。”教之助对着略带严肃表情倾听自己说话的青年说道。
“那当然。”鱼津仰起脸说。“要做的是登山绳断不断的试验,因此不管结果如何,我将信眼结果。您说要凭良心做,这样我就完全放心了。说实话,刚才拜见名片才知道您是东邦化工的人,这使我吃了一惊。出问题的登山绳的原材料是东邦化工的产品,因此我认为请东邦化工的人主持试验不妥当。可是刚才听了您的话,我完全放心了……问题是试验的方法。您打算采取什么方法呢?”
“就是这个问题,这个嘛……”教之助略微向前倾斜着身体说道:“最理想的当然是,一模一样地复现现场来进行试验,可是目前是不能期望的。复现现场就是要用石膏塑造引起事件的那个岩角的模型,然后造一个相同的岩角。再把登山绳套钩在那上面进行试验。可是这要等到六七月份冰雪融化后才办得到。目前办得到的方法,依我的想法是用花岗岩做几个角度不同的岩角,然后用它们来进行试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出事故的那个岩角到底有多少角度?”
“不是我亲自把登山绳套上岩角的,所以不大清楚。不过,按常识推想,岩角再失,至多是九十度左右吧。”
“有道理……可能是那样的。当然不会去套钩刀刃般锋利的岩角的。那就这样,做一个九十度的岩角,再做一个比它尖一倍的四十五度的岩角来作试验。这样两个行了吧?”
“我看行了。”
“岩石想用花岗岩。”
“好的,那,什么时候进行试验呢?”
“准备工作恐怕要花一个月或一个半月。因此最快也得三月底或四月初吧。”教之助答道。这时教之助意识到自己和这个青年人的谈话,有点象决斗似的死板。
三个人一起沉默了片刻,接着常盘大作问:“鱼津君,你可有什么需要事先对八代先生讲清楚的事情?”
“不,没有什么要讲的。”鱼津答道。
“没有?没有就好。”接着常盘又说:“没想到。弄断性金制绳公司登山绳的,偏偏是我们公司的职员。我实在为之吃惊。”他说得好象很愉快似的。“而且,现在又要东邦化工的八代先生来主持这次登山绳试验。如果登山绳断了,这问题可就大啦。这简直就象周围的亲戚们在群起攻击自己的族长”
“可是,不一定会断呀。”教之助这么说了之后,自己也”觉得已有几分不高兴了。每当对方一来劲,教之助就总是不高兴。常盘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便说:“那是的,是试验嘛。”
“可是,它是会断的,实际上它已经断过了。”鱼津从旁插嘴说。
教之助不理他这话,把视线移向这位自信十足的青年说:“谈别的吧。这次去世的小坂君,我也在家里见过。”
“是吗?”鱼津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死得可怜。是个很好的青年……和你是相当老的朋友吗?”
“从念大学时就交上朋友了。是要好朋友。”
“那是够你伤心的。朋友就是好。从某种意义上说,朋友比起父母、兄弟来更知心,相互间无话不说。”
教之助的视线依然对着低着头的鱼津。他看到鱼津脸上掠过一道痛苦的表情。他想,这个青年可能知道美那子和小坂之间的关系。教之助脑子里思索着接下去该说些什么话。也许和这位青年交谈,多少能够探听出美那子和小坂的关系有多深。尽管嘴上没吐露过。态度上也没表现过,但是这问题是这两三年来教之助的一大心病,经常耿耿于怀。
他知道美那子在避开小坂乙彦,但觉得她躲避得不自然。除非有什么问题,否则没有必要那么死命地避开小坂。
“好,今天就此失陪啦。”教之助霍地站了起来。他自己也没料到会有这种心境的变化——问题中心人物的小坂巳经死了,这不就好了吗。可是自己还在拘泥于年轻妻子的秘密。想到这里,他就一下子把这个念头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