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夜的宴会上,名仓还是一样地兴致勃勃,笑声洋溢。论喝酒,他倒是宏量,植木主任和山冈副主任都不是他的对手。山冈还担任着照料工作,他那瘦小的身子,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动作非常敏捷。
名仓的谈锋转到了酒的问题。因为他正在各地旅行,所以讲的特别详细。在这方面能够随声附和他的对手是森野编辑部长,他对酒知道得也很多,特别是以前他当报馆特派员到外国去时喝过各种各样的酒,现在就把这些回忆都搬出来了。可是他发现名仓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显得对此毫无兴趣的样子,因此慌忙缩住话头,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去了。
森野对名仓显然是在阿谀奉承。过去他眼睛盯住着植木讲的“新闻报导不是为广告服务的,编辑是编辑。”这句话,似乎完全忘记了,现在是在为广告公司弘进社的地方报纸科服务了。不能想像他真的突然对广告有所理解了,也不可能是他对“浪气龙”新闻的刊载方法深深地引起了责任感。不,这都是另外的问题。总而言之,给人的印象是,他在专务理事面前采取了明哲保身的办法。
可是,他对植木还是不加理睬,也决没有和他谈话的意思。仍旧显示着露骨的故意。
艺妓在金屏风的前面开始婆娑起舞。这是带着乡土味的民歌和舞蹈。名仓眯细着眼睛,热心地欣赏着,担任舞蹈的是三个艺妓中间最好的一个,人也长得最漂亮。名仓的眼光盯住着她。
舞蹈完毕之后,艺技们都来到客人身边,执壶为他们斟酒。
“喂,”专务理事向那个舞蹈最好的艺妓说,“你去陪客人罢。”
名仓忠一背靠着柱子,肥胖的身子在喘着气。暗红的脸色越发红起来了。他还在一杯杯地喝着。
“名仓先生,”专务理事把身子凑过去说,“这个姑娘名字叫牡丹,她在本市是第一流中的第一流啊!”
名仓斜眼瞅着这个艺技,挺起身子来笑着。
“是吗?确实漂亮啊。”
他仿佛窥探似的望着艺妓的脸。
“哦,我看,她在东京的新桥或者赤阪也算得上第一流哩。好,先来一杯!”
说着就把酒杯递过去,大家跟着一起放声笑着,其中尤其是山冈的声音最响亮。
艺妓一共是六个人,三弦的声音热闹地响起来,客人也和在艺妓一起唱着,主人方面最先站起来的是山冈,他由下女帮忙打扮了一下,跟艺妓一块跳起了“活惚”舞。
“好!好!简直和艺人一样啊!”
名仓夸奖着说。
专务理事没有这一套艺能,只得婉言谢绝。森野唱了一支《都之逸》,植木也苯拙地唱了一支《黑田节》,最后名仓指定了一支小曲,要一个年岁较大的艺技为他奏起三弦,自己就和着伴奏唱起来,他那厚厚的嘴唇皱成了一个圆圈颤动着。声音倒是意外地沉着圆润。主人这一边一齐拍手赞赏。
“老爷,嗓子真好啊。再唱一个罢,我们一定静听。”
牡丹挽住了名仓的胳臂这样说。
“哎哟,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嘿!”
“别开玩笑啦!”名仓拉住了牡丹的手说。
“我可不会唱啊。”
“哎唷,这不是很好吗?您的声音使我感到恍恍惚惚的,请您再赏一个,我也好再恍惚一次啊!”
全场都笑了起来,在这种笑声中,也包含着迎合名仓的意思。名仓的情绪非常好,他一眼睛盯着牡丹,又开始唱了起来。
专务理事悄悄地向植木说:
“看这样子,大概不要紧啦。”
他是指的供稿问题。
“还是不要贸然出口的好。名仓先生这种样子,说明他心里对这件事已经谅解了。可能要回到东京社里以后再给我们来正式的通知哩。大概万事都是由名仓一个人决定的吧。”
植木也是这样想法。
“我说植木,看来名仓很喜欢牡丹,你能不能和老板娘谈一谈?”
植木点点头,悄悄地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去了。和艺妓接洽陪夜的事情,在他来说,这还是第一次。他结结巴巴的和老板娘谈着,连自己的脸都红了。
“植木先生,谢谢您这么帮忙。”
一切讲定以后,老板娘抿紧嘴唇笑着。
回到宴席上来时,森野部长正在邀请名仓:“陪您再上西洋酒馆里玩一会罢?”
“不,一有点儿累了,毕竟是年纪大啦。已经不想动啦!”
名仓瘫着身子,哈哈哈哈地大声笑着。
一个下女进来凑在牡丹耳朵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悄悄地站起来往外去了。
这一晚,植木回到家里,一宵睡得很好。看样子,名仓忠一的意志大概已经决定了。他笑得那么高兴,对主人的招待这么满意,说明他心里对这件事已经完全谅解了。二百三十栏的广告得救了,这是q报广告地位总数的三分之一。想起来,正如经过了一番长时期的辛苦的劳动一样,回忆起在东京那三天里的绝望心情,真象是站在高处望着悬崖下面一样的感觉。才气横溢的中田的面影,也在名仓忠一的笑声里埋没啦。植木睡得那么舒服,这梦都没做一个。安心能给人这样舒服的宁眠,这倒还是第一次的经验。这么一来,也就可以没有什么责任啦。
按照预先的关照,妻子在清早七时就把他唤醒了。他起身后连早饭都没有吃,就赶到车站去了。专务理事、森野编辑部长,都赶来为客人送行。
“早啊,辛苦你啦。”
专务理事带着微笑向植木说。他的表情里充满了安定感。看来昨晚上一定也是睡得很好吧。森野装做没看见植木的样子,弯下身子在做着练习高尔夫的姿势。
“这下子好啦。”
专务理事挨近植木的身边低声说。
“我也安心啦。”
植木这样回答。
“现在可以告诉您啦,为了这每天七栏的广告地位的空白,我简直活不下去了哩。”
专务理事笑着点点头。他觉得植木的话多少有些夸张,可是现在听来,确实是有此同感了。
报馆的克莱斯勒牌轿车开到车站面前停下,第一个下来的是到旅馆去迎接客人的山冈。他慌忙开始搬行李。在这些行李里面,当然也包括了送给名仓夫妇的土产纺织品。
“哦,多谢啦!”
名仓忠一还是满脸笑容,把手举到那顶白色的鸭舌帽旁边打着招呼。在这个笑容里,当然也不是没有一丝为了昨夜和艺妓那一段姻缘而感到难为情的因素。可是,这是主人的估计错误,名仓忠一只是不得要领的豪笑而已。
“真是,招待太不周到啦。”专务理事低头行着礼说。
“哪里,哪里,惊扰你们啦,还送了这么多礼物,真是太不敢当啦。”
名仓走在先头,专务理事跟在后面,大家一齐来到了月台上。这里是一片列车即将来到前的忙乱气氛。名仓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专务先生!”
他这么喊了一声,首先离开植木他们站着的地方,向旁边走了两三步。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忘记了似的口气。心情轻松的专务理事跟着挨近了名仓那肥胖的身子。
“专务先生!”
名仓忠一说着,他脸上一直继续到现在的豪放的笑容,忽然全部消失了,淡淡的眉毛下面那对细小的眼睛里,放射着严酷的光芒。他把嘴凑近到专务理事的耳朵边:
“我既然特为来了,对这一次的麻烦问题也不能不想些办法,和同制药公司那方面,恐怕也不能不带些‘礼物’去吧?这一点你大概也能了解的吧?”
这一段谈话,仅仅是列车进站停靠之前二三分钟以内的事情。
专务理事的脸忽然变了颜色。这是因为他弄清了所谓“礼物”的意义。
“好罢,谢谢啦!”
列车一靠站,名仓重又发出了他那种豪放的笑声,他挥着手消失在特别二等的车厢里了。
q报广告部主任植木欣作在专务理事的恳请之下,当天就提出了辞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