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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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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部启一先从今年的报纸查起。这是九州的地方报,所以报上的当地新闻比较多。由于那幢相邻大楼的遮挡,窗口射入的光线很微弱。

从一月份依次翻看下去。

一月,没发生什么大事。社会版上,无论怎么小的报道都没放过,没找到什么线索。

翻到二月,有不少伤人的案件,但也没什么有参考价值的消息。

拿起三月份的合订本,心里有点感到失望。版面上没什么特别的新闻,有报道大宰府的梅花盛开了,还登了张很大的梅花景色的照片。又翻过一半光景,阿部留意着报上的每一条消息,就连零星的报道也不放过。突然,眼前一亮,一排醒目的大号铅字跃入他的眼帘:

k市发生的惨剧昨夜放债老太被杀

“啊,找到了!”阿部一时屏息敛气。这一刹那,眼前浮起了那位挂电话少女的面容,在咖啡馆曾拒绝回答他讯问时的执拗神态。

报上登了一张占很大版面的照片,那是一栋不显眼的普普通通的住房,门前聚了一大堆瞧热闹的人,警察守卫着大门。照片右角嵌有一张椭圆形的相片,是受害人老太婆的像。看来是个外行照的,人像模模糊糊,老太婆微笑着,头发稀少,面容清瘦。

阿部启一细看起小号铅字的报道来:

二十日早上八点稍过,k市xx街公司职员渡边隆太郎〈三十五岁〉之妻时江〈三十岁〉来看居住在本市xx街的隆太郎的母亲阿菊时,见套窗紧闭,大门敞开,房间拉门没拉严实,露出一条缝,不由犯疑。进入屋内在底楼八叠1房间里,发现阿菊头部流血身亡,当即报告k市警署。大坪署长,上田侦查课长率众警员赶赴现场勘查。当时,阿菊婆头朝南横卧在西墙边的衣柜前,被钝器乱击头部致死,故头部已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尸体送解剖前,先行作了各种检查,初步断定已死去八、九小时,由此推断行凶时间是在前一天十九日午夜十一时至十二时之间。从尸体的情况判断,阿菊婆曾作过反抗。身边火盆上的铁制水壶倾翻,壶中的水溢出,浇在火盆中,溅起的煤灰扬得满地全是。阿菊婆还未换上睡衣,身穿平日衣服。据了解被害人平时有早睡习惯,由此可见,行凶时间可能比原来推断的时刻更早些。而且,在火盆边还放置着小陶壶、茶叶筒和两只茶盅等物品,好象在等候什么来客。

(1八叠房间约为九平方左右——棒槌学堂注)

阿菊婆在此地已住二十年之久,自从十五年前丧夫守寡以来,即以放债收息为生。五年前其独子隆太郎与儿媳迁出分居,从此孤身一人居住至今。假定凶手为盗窃潜入阿菊婆家,因被盗物件尚未查清,警方颇觉难下结论。在现场有被凶手翻找物品的痕迹。衣橱抽屉半开,抽屉内被翻腾得十分凌乱。

凶器尚未发现,但目前认为仇杀的可能性颇大。阿菊婆生前以放高利贷为生,催讨本息手段严厉,在路上遇见债户往往当面辱骂对方,为此结下冤恨也未可知。在遇害这段时间,渡边家附近是否有人发现什么行迹可疑的人物,警方正在查访之中。

xx街远离热闹的商业区。当地尚遗留着旧城士族1的宅地,是人迹稀少的幽静住宅区。当地居民睡得较早,没人听见呼救和其他可疑声响。阿菊婆当天晚上,尚未换上睡衣,火盆中火未熄,安放着水壶,准备好沏茶用具,可见是害人在等待约定的来客。这位来客是何人,眼下还是个谜。

(1士族:明治维新后授与武士阶层出身者的称号,现已废除——棒槌学堂注)

时江的证词:

二十日早上,我到婆婆家商量去对岸扫墓的事。当时大门紧闭着,而那扇小拉门却打开了一条缝,我觉得很奇怪。婆婆是做这买卖的,所以晚上对门户一向很谨慎。进屋一看,婆婆躺在衣柜边流血死去,好怕人哪。到底被窃了多少东西,眼下还没查清。我婆婆生性不肯吃亏,要起债来嘴碎又不饶人,所以招惹了不少冤家。我家男人是独生子,因为看不惯才搬出来另找房子住。不过,婆婆虽然脾气不好,但有时候很讲义气,也肯借一大笔钱,不要人家什么抵押。

第一天的报道就这些。阿部启一把这条消息看了两遍,摘下其中一些要点,又翻开下一天的报纸:

k市老妪被杀一案已发现凶器樫木棍。

在这个标题下,有三篇消息:

担任侦察放债老妪被杀一案的k警署侦查总部,于案发后第二天——二十一日下午,在受害者家附近一座庙宇空地上的土沟中,发现可能是凶手所用的樫木棍一根。这是位于渡边住宅北面二百米光景,有一块六百多平方的杂草地,东面靠庙宇墙根处有条宽六十公分的土沟,沟内积有污水,被侦查总部人员搜查这一带时发现。当时,这条土沟引起了警员注意,排去污水即发现沟底有一根长七十公分的樫木棍。在棍的一端还沾有污黑的血迹。

将此物给受害人之子隆太郎〈三十五岁〉辨认,证实是受害人住宅大门上的顶门棍。侦查总部由于获得了物证,对破案充满信心。

上田侦查课长对记者的谈话——樫木棍肯定是凶器无疑。眼下,正在检验棍上的指纹。木棍虽浸在污水中,但我认为还是能找到线索。木棍一端的血迹应该跟受害人的血型一致。

下一篇报道是:

樫木棍已断定是凶器无疑

二十一日在离受害人住宅二百米远处的寺院空地土沟中发现的樫木棍一根,经化验证实,棍端上血迹的血型为0型,与被害人渡边菊本人的血型一致。棍上指纹由于浸在污水中已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向受害人亲属隆太郎夫妇调查后,据称家中物件无一丢失,因此可认定为仇杀。而且,阿菊在生前并无与任何男性有过纠葛,情杀之说难以成立。

上田侦查课长对记者的谈话——侦查范围集中在仇杀这一点上。据受害人子媳整理受害人的物品后,发现并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在衣柜上发现有可能是凶手留下很清晰的指纹。另外,还有在目前阶段尚不能公开的有力证据。所以将案犯逮捕归案不过是时间问题。

阿部启一急忙掀开另一张报纸,显眼的黑体铅字跳入他的眼里:

凶犯是小学教员被索债陡起恶心

这是登在头版的四篇报道。阿部在读报道前,先看了看报上的照片:一位身穿西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相貌跟阿部记忆中的柳田桐子的容貌很相象。阿部启一为松弛一下紧张的情绪,推开报纸抬起头,瞧了瞧窗外的大楼。那座大楼的窗内,有三个女职员凑在一块儿,不知她们嘻嘻哈哈地在说什么有趣话。报社采访部一位男职员走过阿部身边,眼睛直盯着他看。

阿部启一又埋头读起报,显得比方才更专注。

积极侦查放债老太被杀一案的k警署,至二十二日终于拘捕了杀人凶犯。出乎意外,该犯竟是本市xx小学教员柳田正夫〈二十八岁〉,使市民大为震惊。警方认为:受害人生前以放高利贷为生,索债手段极为严厉,由此可断定为欠债者心怀怨恨所致。遂倾全力集中侦查。但经亲属查看受害人的物件,找到一份记有欠债人名单的小本子,与受害人放入衣柜手提包里的借据查对后,发现缺少一张借据。此借据的借贷人是本市xx街xx小学教师柳田正夫。按受害人在小本上的记录,柳田正夫于去年九月三日借款四万元1。归还期限为去年年底,月息一分,但柳田正夫仅付过两月利息。

(1四万元约合人民币近四百元——棒槌学堂注)

至此,警方开始暗中调查柳田正夫。该人租xx街某先生二楼上的住宅居住,与在某公司任打字员的胞妹桐子〈二十岁〉一起生活。父母双亡。此人是经苦学获得现有职位,属于奋斗型人物。据周围同事反映,最近,他手头拮据,常为缺钱苦恼。有人证实曾受渡边菊屡屡催讨,阿菊多次去柳田家要债,甚至等在去校途中催索欠债。为此,柳田近来变得有些神经衰弱。

至此,警方传讯柳田。当时柳田面色苍白,瑟瑟发抖。警方暗中取下该人指纹,发现与衣柜上的指纹完全一致。警方断定柳田为凶犯立即办理拘捕手续,予以拘捕。

但在审讯时,柳田拒不承认。

上田侦查课长的谈话——毫无疑问,凶犯就是柳田。指纹完全一致,又没有不在场证明。犯罪动机很明显,可以断定那是受渡边菊追讨欠债,而且挨了渡边菊当面辱骂,因此怀恨在心,潜入阿菊家,用她家顶门棍猛力殴打阿菊头部致死。当时,凶犯准想到有自己名字的借据在就会留下痕迹。因为凶犯过去来此地拜访时,瞥见过放借据的地方,所以他从衣柜申偷窃了自己的借据逃走,并且把当凶器使用的樫木棍丢进空地的沟里。柳田本人虽未承认,但事实俱在,我想不久就会供出实情。

xx小学校长的谈话——听到柳田君是杀死老太的凶犯,令人大吃一惊。柳田君是位工作认真的教师,也深受学生爱戴。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去借了四万元高利贷,我一时无法相信这是事实。由于柳田被捕,学校方面正在考虑紧急对策,如果一旦柳田招认,作为我本人也将引咎辞职。

某先生的谈话——我曾经有两回看到渡边菊在路上向柳田讨债,渡边当面斥责柳田,柳田十分窘迫,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

柳田的妹妹柳田桐子〈二十岁〉的谈话——我做梦也没想到哥哥会干这种事。我知道渡边来找过我哥哥。哥哥见我在,总是马上把渡边带到外面去谈话。所以,我不知道是为了要钱的事儿。我无法想象我哥哥会借这么一大笔钱。然而,借了这笔钱,一时难以偿还,这是事实。但我绝不相信哥哥是杀人凶犯。

阿部启一读到这儿,仿佛在字里行间浮现出桐子的神态:那低垂的肩,紧抿着的嘴唇,凝视着一点的双眸,执拗的表情以及稚气未脱的面庞;走进拥挤的人群,那目不斜视、步履坚毅的背影。夕阳西斜,窗口射入的光线变得暗淡起来。阿部启一又开始埋头翻阅报纸,做点摘记。

柳田部分供词供认杀害老太

原小学教员柳田正夫〈二十八岁〉拘捕后,受到上田侦查课长的审讯。起初绝口否认所犯罪行,直至二十七日夜,终于招认所犯的部分罪行。据本人承认,在去年九月初,把从学生手中收得的学习旅行费三万八千元失落在回家途中后无法赔偿。听人说,渡边菊一向以放高利贷为业。为此,曾多次拜访受害人,终于以去年年底为还清期限借得四万元。然而,月息一分的高利息,以教员的微薄薪水,本金自不必说,连利息都难以按月付清。偿还期限早过。自今年二月起,渡边菊索还欠债愈剧,或登门索讨,或在去校途中等侯,纠缠不休。无可奈何之下,柳田暂先筹措了两个月的利息,于三月于九日晚去渡边家求情以得缓期偿还。为此,早睡的渡边菊,当晚并未换上寝衣,备茶待客之谜至此水落石出。

柳田正夫于十九日夜十一时许,拜访渡边家,见边门未关严实,用手一推门即开启。唤渡边菊却无人应声,拉开拉门,见渡边已不知被谁杀死。柳田大吃一惊,想立即报警,但想到留下的借据,有损一个学校教师的体面,并且借据留在此地,不论何时都要受逼债之苦。为一劳永逸根除后患起见,又熟知渡边菊的借据就放在衣柜内的提包里,于是想窃取借据逃之夭夭。

柳田正夫站在横卧在地死去的渡边身旁,在衣柜里寻找借据,据本人说指纹即在此时留于衣柜上。当时顺利找到本人借据带走。借据于翌日付之一炬。以上均是事实,但杀害阿菊婆并非本人所为。对这一点柳田正夫矢口否认,拒不招供。

然而,警方坚持认为柳田是本案凶犯。在衣柜上印着的指纹跟柳田本人的指纹完全一致。此外,搜查柳田住宅时,在壁橱中搜得柳田十九日所穿裤子,裤的折边内发现有沾上的血迹及灰末,血迹的血型跟受害人相同,连灰末也和受害人屋内扬在现场的灰末成分一致。在无法抵赖的物证前,柳田迫不得已承认了部分事实。由此可见,全部供出杀害阿菊的事实真相已为时不远。

上田侦查课长的谈话——柳田吞吞吐吐供认了犯罪动机和一部分事实,但本人竭力逃脱杀人的严重罪行。柳田所陈述来渡边家见阿菊已死亡一说,只不过是无可奈何下的遁词而已。相信不用多久,柳田正夫将会供认全部事实。

阿部启一接着翻过三、四张报纸,又见载有大号铅字:

柳田供认全部事实用樫木棍猛击致死

杀死放债老妪的嫌疑犯柳田正夫,虽已承认窃取借据一事,但仍一口咬定与杀人毫无关系。三十日夜,在警方严厉审讯之下,放弃顽抗,终于承认杀死阿菊的罪行。至此,震惊北九州地区杀害放债老妪一案,自案发以来十一天内全部结案。柳田正夫的供词载于后。

阿部启一聚精会神看着这段供词,连手里的铅笔和记事本也忘了放下。从窗外射进的光线越来越昏暗了。

根据柳田的供词,柳田常受渡边菊的追逼,甚至去学校途中也遭到渡边菊的拦截辱骂,恼羞成怒,遂起杀意。于是,柳田蓄谋在三月十九日杀死渡边菊,十八日与渡边菊事先约定,明晚十一时左右携款来见债主。

当晚十一时许,柳田去阿菊家,渡边菊果然未睡在等候柳田。见柳田来到,正要从火盆边站起沏茶时,柳田从身后取出在阿菊家门口拿到的樫木棍向阿菊头上猛地一击,阿菊便扑倒在地,因未致命当即奋力抵抗。此时,搁在火盆上的铁壶被碰倒,热水倾出,扬起了煤灰。柳田用樫木棍乱击阿菊头部,阿菊终于气绝。柳田见阿菊已死,便打开衣柜取出借据,拿走自已的一份,经大门从容逃遁。樫木棍在途中掷进寺院空地边的水沟内。第二日早晨,在住处附近销毁了这份四万元的借据。

柳田只窃取了自已那份借据使他交上恶运。未料阿菊在另一本账薄上记着债户姓名,与此一对照,便知唯独缺少柳田一份借据,警方才得以抓住破案的重大线索。

上田侦查课长的谈话——柳田的供词原在意料之中。该犯最后无法抵赖,供认了全部事实。至此,真相大白,我们也如释重负。柳田的供词跟现场勘查到的证据完全一致。物证方面,有衣柜上的指纹,有当晚柳田穿的裤子折边里的血迹——经检验后确认和受害人渡边菊的0型血型相同,还有柳田裤子沾上的灰也和洒落在杀人现场的灰是相同的。所以柳田的案件是证据确凿,难以推翻。

阿部启一摘了点笔记,翻过十四、五张报纸,又见到报纸一角有两段简单的文字报道:

柳田向检察官翻供矢口否认杀人罪行

k市杀害放债老妪一犯柳田正夫于四月五日递解k地方检察厅之消息,本报已作了报道。对柳田的复审由筒井益雄检察官担任。然而,柳田在k警署已供认的犯罪事实,当筒井检察官复审时,竟然全部推翻,仅承认潜入阿菊家窃取本人四万元借据,并未杀死阿菊。当时,进入阿菊家,见阿菊已被人杀死。这个说法,是柳田全盘供认前的陈述,柳田再次返回到此防线。

上田侦查课长的谈话——柳田推翻杀人供词是能预料到的。以他性格来看,翻供也不足为怪。就是说,柳田正夫起初就有逃脱杀人罪责的企图,这种心理状态是非常明显的。在警署义正词严的审讯下,迫不得已供认了自己罪行,但递解检察厅后,又想死命抵赖。由于警方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即使翻供,我也确信柳田罪责难逃。

杀人嫌疑犯的妹妹柳田桐子的谈话——哥哥已经向检察官推翻了在警署承认杀害阿菊的供词,我很高兴。因为我认为这才是哥哥的真话。我相信在杀人这个问题上,我哥哥是清白无辜的。

阿部启一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位少女的神态,手指交叉着放在膝上,炯炯的目光凝视着墙上一动不动。从窗口射到报纸上的光线更加灰暗了。他的视线又落到了最后那段报道上:

杀人犯柳田被起诉柳田本人矢口否认

k市杀害放债人的嫌疑犯柳田正夫,经筒井益雄检察官多次审讯之后,决定于四月二十八日以重大嫌疑罪提出起诉。这案件引起本地骚然不安。新闻报道中也可窥得社会各界为此忧心忡忡。评论专栏中,抨击了如此残暴的杀人嫌疑犯竟出自小学教员之中,这正是当前道德水准低下的表现。本地知名人士也大多认为柳田杀人极为可疑而加以谴责。为此,柳田所在小学的校长已提出辞呈。

阿部启一重重地合上了报刊合订本。报社采访部办公室已经点上灯,阿部去办公室道谢告别,走下昏暗的楼梯。出了大门,天空还略带淡淡的碧蓝色,街上已成了霓虹灯的天下。阿部溶进下班回家的人流中,但他并不想立刻搭电车或叫辆出租车回去。

坚信柳田正夫是无辜的,恐怕唯有桐子她一个人吧。阿部启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从新闻报道中看,柳田正夫的案子似乎是铁定了的。柳田正夫曾对警方供认了杀人罪,在检察官面前又推翻原来供词,多少总让人觉得他是在为自己开脱罪责。而且,物证也是确凿无疑的。

桐子上东京请求大冢钦三律师为她哥哥担任辩护,大冢是第一流的律师,他的辩护费也准是昂贵的。桐子被大冢律师回绝,是因为她没有支付这笔巨额辩护费的能力。看来,准没错。阿部启一的耳边又响起桐子手握红色话筒的话音,那是在等挂电话时无意听到的:

“一个人蒙冤受屈,也许会判死刑,因为没有钱,先生就不肯帮忙?”少女哈着腰对电话里说着。

“听说在律师中间有人为了正义,可以不计较报酬承接案子。听人家说大冢律师也是这样的血性男子,才来求他,请先生帮我一把吧!”

少女最后对电话叫唤着:“我哥哥大概没救了,有八十万元钱也许就能得救。不幸的是我们没有这笔钱。我明白了,穷人是没法指望公正的审判啊。我想我再也不会来求你们了。”

阿部启一随人流走上有乐街东站台阶时,忽然想:把这案件登载到自己这家杂志上去!可以说是忽发奇想,或许是本能地相信了自己对那位执拗少女的直感。

第二天中午,阿部启一找到和谷村主编谈话的机会。

谷村主编每天十一点过一点来社里上班,一坐下来就开始看信。细细地阅读那些读者来信,每天上午要看上三十多封,相当花费时间。将不需保存的信放进一只大纸屑篓里,有参考价值的来信用红铅笔批上自己意见送各部门传阅。

今天主编看了半个来小时的来信之后,撂下这些信,接连挂了四、五个电话和撰稿人谈了很久,花去四十分钟时间。然后又开始处理那些剩下的来信。主编的精力十分旺盛。

阿部启一见机站起身,朝主编的办公桌走去:“您有空吗?”

谷村主编抬起头从闪烁的镜片里睁大眼睛看着阿部,嗓音沙哑粗大:“什么事?”

“有些采访新闻想找您谈谈。”

“好吧。”主编推开信,从桌上取支烟,身子朝椅背靠去,做出一副准备细听阿部叙述的姿势。阿部启一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

“嗯,是这样。”谷村主编双手交叉胸前,一手夹着的纸烟冒出一缕袅袅青烟。听着阿部的叙说,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个嘛……”主编从镜片里射出怀疑的目光凝视着阿部,轻轻地晃动着身子说,“你的材料好象不适合咱们杂志啊。这类材料在新闻性强、注重趣味性的周刊杂志上发表比较合适。”

《论想》是份权威性综合杂志。据说有些撰稿人在别家杂志可以轻松自如地写作,一为《论想》撰稿,文笔也会不自然地变得拘谨起来。这家杂志虽在战后才开始发行,但已经开始形成固有的旧式传统作风。这都是谷村主编的功劳,他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心血。这两年中,有人说他不到深夜三点不睡觉。关于谷村有种种说法,据说他曾经跟好几个撰稿人吵过架,几乎打起来,他的血液中,坚韧和急躁是混和并存的。谷村主编是个有着执著信念的人。为办好这份杂志,他什么都肯干。由于他的热情和充沛的精力才使现在这份《论想》杂志有了今天的地位。连那些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所以,当谷村主编说这素材只适合那种周刊杂志发表的时候,阿部启一己感到无望了。

“不过,”阿部启一还想试一试,“如果这案子是错判的,就是个问题了。他妹妹从九州特地赶来向大冢律师求救,律师却因为委托人付不出辩护费回绝了她,他妹妹说,没有足够的钱就不能请最好的律师辩护,也许哥哥就会被判处死刑。所以,我认为可以从现有的审判制度来思考这个问题。”

“没有根据可以说请大冢律师担任辩护,案子就能胜诉嘛。”主编的身子摇晃得格外厉害了,“而且,律师也是一种职业,总不能完全尽义务到处去奔走出庭嘛。以这一点去责备律师是不妥当的。”

“我并非谴责大冢律师个人。”阿部启一说,“我谴责的是穷人得不到公正裁判这个社会现象。”

“这个想法倒不坏。”主编松开叉着的手,吸了口烟,“你是说想把九州这件杀人案作为素材喽?”

“是的。”

“不过,这必须以那个小学教员是清白无辜为前提,要不然,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杂志就会名誉扫地。你有勇气断言那个人是无罪的吗?”

“所以,我想立即着手去调查。”

“怎么调查?”主编那双躲在镜片后的眼睛好象讥笑似地眯缝着。

“想去当地查看各类侦查记录,实地调查一下,尽可能多接触些人,想收集一点警方所不了解的,或者是有意忽视的证据。”

“嗳,我看还是算了吧。”谷村立即说,“这不是我们杂志社该管的事。”

阿部启一站在主编办公桌前,见他身体突然停止了晃动。

“你说是不是?这里面没有社会性,纯粹是件抢劫杀人案。比方说,象xx那桩案件有复杂的思想背景倒也可以写写。这不好勉强,我们杂志不能给读者这个印象,去追随时下盛行批判审判、检察这股潮流。”

“不过,”阿部还想作一次最后的努力,“问题的实质是没有钱就得不到公正的裁判。”

“所以嘛,”谷村露出别人不明白的表情,“你就想把这案件作为论证你提出的这个问题的实例喽?我认为并不恰当。你说要去当地调查,要花不少费用,而且为这事儿你得放掉手头上繁忙的工作几天甚至十几天,社里还要支出一笔相当的经费。所以我说,我们杂志不值得为这案件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阿部启一想:这也值得!但他没法说出口。自己没有把握能断言柳田正夫是无辜的,何况去当地调查也并不一定就能证实这个假设,或许会得到相反的结果也说不准。那少女坚定的目光和对电话急切的呼叫声,使他说不出所以然地相信被告是无辜的。但是,毕竟没有客观材料。阿部启一只觉得坚定不移的勇气正悄悄地从他心头退去,他终于在主编面前让了步。

谷村主编斥退了阿部启一,又衔着烟把头埋到桌上的文件堆里去,烟刺得他眯缝起眼,使他的脸象露出一丝笑容似的。

那天晚上,阿部启一在回家途中拐进了他常去的一家咖啡馆。

“喂。”阿部招呼道,笑着坐到一位名叫久冈舍吉的同事身旁的空座上。

喝了口饮料,久冈象头象似的眯起小眼问:“你中午跟主编说些什么?”

“唔。”阿部启一不想说什么。久冈舍吉的语调显得好奇心十足。恐怕他在办公室的座位上,准瞧见方才自己被主编拒绝之后,无精打采退回去的尴尬场面。这是个很精明的人,他无论对什么事往往当局外人,嘴角不时流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对别人干的事情爱在一边横挑鼻子竖挑眼,对那些棘手难办的事,却会很世故地不沾边。

“喂,你说呀!”久冈舍吉拍了拍阿部的肩。

“嗯。”阿部迫不得已说起了这事的原委。倒并不是拗不过久冈的纠缠,心里也想找人吐吐被主编否定之后胸中的那股闷气。

“是这么回事。”久冈舍吉的嘴离开杯子说。

“这素材有意思吗?”阿部问。

“唔,倒是有点儿,不过还没到抢手的地步。”久冈这一副发表自己见解的表情,很快又变得兴味索然,“谷村先生肯定不会同意。这不合他的胃口。不,我是主编恐怕也会否定的。”

“为什么?”

“虽然这材料还算有意思,但没什么价值。并不是象你想象的那么有趣。就是我也决不会同意花上那么多钱让你去九州出差。咱们综合性杂志不能去模仿那些侦探小说的做法。太无聊了。”

阿部启一暗暗后悔对久冈说这些话。不过,他底下一句话倒使他眼前豁然明亮。

“你一定要追根究底的话,那你自掏腰包去次九州不就得了?”

阿部启一告别久冈舍吉,认真地思考起九州之行这事来。自费去九州k市采访这个念头涌上心来,但这不过是空想。先得凑上一、二万元钱已不那么容易,再说也没时间。找个什么理由向社里请个假倒也不难,但撇开《论想》去采访就毫无意义,这工作就变得无根无攀。他主要的目的,就是为把这材料观点登载出来。阿部启一掏出记事本细细地研究起这个案子来。

从新闻报道看,柳田正夫铁证如山,难逃杀人罪责。有作案的动机。借了四万元钱的高利贷无怯偿还,老太婆又屡屡追索欠债。上他家,还在去学校路上拦他,当众辱骂。柳田正夫仅付过两回利息,所以被老太婆骂得抬不起头。这个青年教师苦恼不堪的处境可想而知。

证据也收集得很齐全。现场衣柜上有柳田正夫的指纹。当晚他穿过的那条裤子折边上,有老太婆的血迹和现场地上洒落的灰末子。这些物证难以推翻。难怪上田侦查课长对此深信不疑,并非毫无根据。眼下,检察官正提出起诉。

阿部启一每天拿出记事本看着思索着,起初具有的信心渐渐丧失了,开始觉得自己即使去现场,也难翻这个案子。又想,谷村主编不同意自己的想法是有道理的。那时候,自己感情冲动,不能冷静地判断问题,就这么不顾一切去了九州,准会搞得一败涂地。或许是柳田桐子这位少女留给自己的印象太强烈了,才会使自己一时感情冲动不顾及其他。

只有一点,使阿部启一对柳田正夫这个青年的话觉得可信,那就是促使他借高利贷的原因。他把学生交来的三万八千元旅费丢失了,为了赔出这笔款子才向渡边菊借高利贷。恐怕孩子们什么也不会知道,顺利地度过了一次快乐的旅行。柳田正夫照顾着孩子,瞧着他们一张张愉快的笑脸,一定会感到无比的宽慰。但他的心却已开始受到借债带来的地狱之火的煎熬了。这个美好高尚的动机,不正是有力地证明柳田正夫是清白无辜的吗?

阿部启一用报上得知的地址,不顾一切,给柳田桐子发了封信:

我就是你来东京时遇到的那个陌路人。曾给过你一张名片,你看一下也许会记起我来。我听到你给大冢律师事务所挂电话,坚持邀你去了咖啡馆。那时我太失礼了。遗憾的是,你什么都不肯说。此后,我有机会看到你那儿的报纸,才知道令兄蒙冤受屈。你坚信令兄是清白无辜的,这一点我也这么认为。我想知道打那以后法庭审判的情况怎么样?很抱歉,我并非是觉得好奇才给你这封信的。只是你那时坚定执著的态度深深感动了我。为此,我记挂着法庭审判的情况,希望能详细告诉我。”

阿部启一寄出信之后,等了好几天,却不见柳田桐子的回音。这以后,阿部又写了四封信,最后还是没有得到桐子片言只语的回信。从发出的信没退回来这一点看,柳田桐子准还住在原处。

阿部启一回想起在咖啡馆那少女紧咬嘴唇一声不吭、而随即站起身来说声“对不起”匆匆而去的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跟眼下去的信如石沉大海的做法是一模一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阿部启一为每月出版的杂志忙碌着。随时间的流逝,阿部渐渐地把柳田桐子淡忘,再也没想起这件事了。

十二月的一天早上,大冢钦三口里呼出白气,来到自己事务所。三位年轻律师正在伏案工作,见大冢来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您早。”

“早。”大冢律师招呼着,穿过房间来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房内生着火炉,这儿用书橱隔成一小间,外间是年轻律师办公的地方。办事员奥村跟着进来,给大冢钦三脱大衣,在他身后说:

“今天好冷。”

“今天早上一下子变得这么冷。”大冢回答说。

“给您来了一张很奇怪的明信片。”奥村突然冒出句毫不相干的话。

“奇怪的明信片?”

“就放在您桌上。”

“哦。”

由于职业关系,当律师的免不了会收到一些恐吓信之类的东西。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奥村郑重其事地告诉自己,这不免有怪,大冢钦三在自己那张大办公桌前坐下,桌上放着今天送来的邮件。这只是大冢私人的信件。那些给事务所的信,奥村早已剔开,把赠送的书籍和信分别理成两叠,在一叠来信上放着张明信片。

大冢心想奥村说的就是这一张明信片,取来一看,上面写着发信人是“f县k市xx街柳田桐子”。一时想不起此人是谁。总会有一些名字陌生的人来信。于是,大冢把明信片翻过来看看写些什么:

大冢先生:

家兄在一审判决死刑。不服上诉,在二审中的十一月二十一日死于f狱中,而且,法庭指定的律师并不能作出无罪的辩护,只是请求法庭从轻量刑。我哥哥蒙受着抢劫杀人的恶名死去了。

明信片用钢笔写,字体刚劲有力。但大冢钦三并不理解这段话的意思,不知道为何给自己来这么张明信片。

“奥村君。”大冢钦三刚要唤人,办事员奥村,已经从屋子一角站起身走过来了。律师手拿明信片问,“这是什么意思?”

奥村站到办公桌前,说:“这是今年五月从九州来的那个委托人吧。”

“从九州来的委托人?”

“是。名叫柳田桐子吧,先生就在这儿接待过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她说是因为她哥哥被判了杀人罪,特地从九州赶来请先生辩护……”

“啊。”大冢钦三微张着嘴,吐出短短的一声,“是那个姑娘啊。”

大冢钦三不愧有极好的记忆力,立即想起来了,这个委托人说过:“打听到先生是日本第一流的律师慕名而来。”年纪很轻,还是个姑娘家,长得很惹人喜爱,双眸炯炯有神。自己曾回答她:“九州也会有出色的律师。”她听了就说:“非先生不能救哥哥,所以来求先生。”还有那张紧紧地抿着的嘴……

那是件推说没空办理回绝掉的案子。奥村曾向自己暗示那个姑娘看来付不出辩护费,还是回绝的好。所以,当时就婉言谢绝了。从前,对有些案件,即使自掏腰包也肯主动承接下来。可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现在,为重大的案件都忙不过来,既没有这个闲工夫,也没这份热情了。

当时,回绝了那个姑娘的请求之后,姑娘在门口喃喃地说:“先生,我哥哥也许会判死刑的。”后来,就听得楼梯口传来姑娘下楼僵硬的脚步声。

“哦,死在牢里?”大冢钦三又转而怔怔地望着明信片。

比起这,更使他不安的是信上的这几句话:“法庭指定的律师并不能作无罪的辩护,我哥哥蒙受着抢劫杀人的恶名死去。”言外之意,好似说:“由于你不肯辩护,才造成这么个恶果!”这张明信片的字里行间分明透出了她的责难和怨恨。为付不出辩护费而回绝她,使大冢律师不知怎么感到有点于心不安。

“在那以后,我不在所里的时候,那姑娘还来过电话吗?”大冢律师抬头朝站在面前的办事员奥村说。

“是的。当肘,先生去川奈的当口来过电话。”奥村答道,“她还要求先生能接受这桩案子,所以,我回绝她说,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又说什么钱不够就不能接受辩护吗?听说律师为了伸张正义,可以不计报酬出庭什么的。在电话里说了好多理由,可凶呢。我听了也有点儿火了,所以,好象是回答她,要说什么正义不正义的,就没法谈啦。年纪不大,脾气可倔着哩。”

“是这样。”大冢律师有点愁眉苦脸地打发了奥村。

大冢律师心里烦躁极了。想起来了,那一回跟河野径子在川奈玩高尔夫球之后,又去了箱根。在这之前,那位姑娘来事务所这一天,他心里牵挂着径子在川奈等着自己而心神不定,光留意着别迟到。为此,心不在焉地听着那姑娘的话,一个劲儿地只想摆脱她。对这姑娘说来,真倒霉。自己要没有约会,也许会听一听案件的大致内容,打发个年轻律师去调查一下,说不准会贴上点钱去干的。转而一想,即使自己出场,也不能使真正的犯人变成无罪呀。不过,就是这么慰解自己,心里还是不能安宁。也许有一种潜在的意识在心里作祟。那是由长年累月的经验中获得的自信,以及自己确实也曾经在两三桩案子中,担任过铁案己定的杀人案件的辩护,竟然推翻了原案,使冤情大白而产生的自负。在刑事案件的辩护上,自己之所以在日本获得盛名,正是这些了不起的成就所致。

恐怕那个九州姑娘为这回辩护失败感到伤心绝望吧。从这回律师由法庭指定的事实看来,那姑娘确确实实是支付不出辩护费用。大冢律师的耳畔又响起那个姑娘的叫声:“出不起昂贵的辩护费用,就请不到好律师,穷人没法指望有公正的审判啊!”

似乎在这张明信片的字里行间,听到这呼喊声越来越响地钻进耳朵里。尤其是她哥哥在审理中带着杀人的罪名死于狱中,甚至连法庭指定的律师也认为他有罪。这么想来,他哥哥给社会的印象跟判处死刑没什么两样,姑娘在明信片中就为此怨恨不己吧。

“奥村君,”大冢放开托着腮的手,举出个青年后辈律师的名字说,“堀田君还在f市吗?”

“是的。”奥村点点头。

“你马上给堀田去封信,请他从承接这案子的律师那儿,把柳田这个案情记录借来寄给我。”

“啊?”奥村的眼睛瞪大了,“不过,先生,被告已经死了啊。”

“你照我说的去办。”大冢律师表情淡漠地说,“我要研究一下这个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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