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球站着旁观了十几分钟,实在忍不住了,问道:“洪先生,你下的是甚么棋呀?卒仔没有过河可以横行吗?”鳄鱼头独自下这盘棋已经一个钟头了,给虾球一问,才如梦初醒似的抬起头来。他向虾球道:“虾球,你过来,这盘棋对你很有关系。你喜欢玻璃裤头带吗?你要五百打一千打都有,只要你懂得这盘棋。”虾球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走过去听鳄鱼头的教导。他解释道:兵卒两名守着海边,一面是货仓,一面是海。两个兵卒有三种巡查走路的方法,就像刚才他在棋盘上所做的样式:一是两人对走,碰头时向后转走回来;一是两人对走,碰头时侧身走过去,到尽头再回来;一是两人并肩一边闲谈,一边巡查。他们的步速是一分钟六十八步的闲步。鳄鱼头已经知道这座货仓由东端到西端有多少步的距离,他的着眼点是研究在怎样的情形之下,才能够使一轮滑车推一车货物从货仓侧面到海岸来,卸给在海边接应的人。他出一个难题问虾球道:“你想想,用甚么办法叫那两个兵卒在走到东西两端时多逗留三几分钟才转回来?”虾球想起湾仔的醉酒水兵,忽发奇想,大胆提议道:“叫人送那两个兵卒两瓶酒,开瓶请他们喝,逗他们谈话,指手划脚,眨眼就是五分钟了。”鳄鱼头望了虾球一眼,说道:“想不到你这小鬼也有一套!等我跟里面的人商量看行不行。”虾球问:“谁去接应?”鳄鱼头道:“我派一个人领你一道去接应,另外又派人在海上附近接应你。”虾球问:“我怎样走得近岸边去呢?”鳄鱼头道:“有办法。在艇上放下一个特制的平面竹排,竹排下面扎有十二个空心封密的火水油罐,你再穿浮水衣把竹排推到岸旁去等候接货。”虾球道:“这样很危险,还有别的办法吗?”鳄鱼头道:“别的办法多得很,但是这一回只用得着这种办法。”虾球无话好说。早饭后,鳄鱼头打电话叫来一辆汽车,独自出门去了。洪少奶闲得无聊,叫齐工人们陪她抹牌。她发三十块钱给虾球作赌本,十二圈打到煮饭时候,虾球赢了十几块钱。饭后马专员来坐,他就悄悄走出马路来,他准知道没有甚么事要他做的了。
虾球走到码头边,天已经黑齐了。他看不到亚娣,九婶说她已跟九叔、蟹王七两人上街买东西。虾球也不多坐了,就跑到上海街一带游逛,希望能够碰见他们。他在一家金铺看准了一对耳环,店员开价二十九块钱,他就买了下来,放下在口袋里紧紧捏着。他回头走到榕树头,穿进里面去,那档赌档还在那里。他在赌客的旁边站了一刻,手痒痒地忍不住放五块钱在“小”上,竟赢了。他伸手拿钱时,有人拍拍他的肩头道:“虾球,你真够运!”回头一看,原来是九叔。
虾球问九叔:“亚娣、蟹王七他们呢?”九叔道:“他们喝凉茶去了。”虾球问:“刚才去吗?”九叔道:“才去不远。”虾球即刻塞五块钱给九叔道:“九叔,我也喝凉茶去,你赌吧!”他挤出来,用打雀鸟似的眼睛,在人丛中去搜寻亚娣。他在平安戏院前后左右一带绕了几转,找不到他们。又回到榕树头问九叔他们去的方向,九叔叫他到上海街去找,他又奔向上海街去,走了一刻钟光景,蟹王七的高人一头的目标,果然给他发现了。虾球追上去,想喊他们。却缩住把话吞进肚去。他看见亚娣、蟹王七两人手拉着手,摇着,笑着,亲昵地依靠着,这情景使虾球两手冰冷,额角渗出汗水来。他跟着,跟着,他痛苦极了。他竟不能跟这面前自己所爱的人说一句话,眼看着她跟别人肩并肩地靠在一起走路,一起打情骂俏。他们走尽了一条长长的上海街,已走到深水埗了,亚娣、蟹王七两人仍然往前走。他们走到白宫旅店的门口就放脱手,一先一后走进旅店,上楼。虾球也跟在他们的后边上楼。他的神经很紧张,没有工夫考虑是否应该跟他们上去。到了四楼,茶房一见蟹王七就说道:“七哥,我留个四〇一骑楼房给你。”虾球在转角处站住脚,将身体倚在壁上,以免跌倒。他不知道他应该怎样办了。他不哭,也没有眼泪,心头只有恨、恨、恨。他忽然听见亚娣清脆的笑声,他给这笑声刺得难堪极了,他疯狂地奔上去,重重敲他们的房门,门开了:亚娣站在他的面前,露着惊讶的神色。两人半晌说不出话来。蟹王七问道:“虾球,甚么事?”虾球也想不起要说甚么,他感觉到他的右手掌已把那耳环盒子握扁了;他记起那双耳环,就掏出来掷在亚娣的脚上,狠狠地说道:“你的耳环!我给你送来了!”说罢就回头冲下楼去。他拖着疲倦无力的身体走回去,对开门的亚喜也忘记道谢,咬着牙齿,摸到自己的床就倒下去。他想到自己没出娘胎就给爸爸抛弃,六岁哥哥又出了门,剩下来留给他的只有苦命的妈妈的鞭挞,现在刚刚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怀抱中得到几天温暖,偏偏又是假的!一个人得不到半点安慰,长年挨饿、受罪、挨打,又为的甚么啊!他伏在枕上竟幽幽地哭起来了。
一个星期以后,在一个黑漆漆的晚上,虾球奉命跟蟹王七放竹排到货仓码头边去接货。这两伙计各有心事,始终不说话。后来把货装好,正在脱险的重要关头,蟹王七全身浸在海水里,露出头来,骇得他直流汗。他害怕守卫开枪射中他。他在虾球的耳边说道:“小兄弟,现在如果枪声一响,你我一定会给打死,我们不要到地狱还结下冤仇,你听我一句话:不要恼我,恨我!”虾球只顾划水,不愿答话。蟹王七又道:“我从前因为吃醋,曾经杀过人。现在我悔恨得很!小兄弟,我知道你也能杀人,我不怕你杀我,只要你说不恨我!唉,我、你、亚娣都是苦命的穷人,说不上谁欺负谁。我们今晚为甚么泡在水里,还不是为了穷?千万不要恨我,我说过不再找亚娣就是了。”
虾球听见蟹王七在他耳边讲的一番诚恳的话,十分感动。他想:不错,大家都是苦命的穷人,不管在人间或地狱,都不该为女人结下冤仇。亚娣既然不喜欢我,那我又何必死缠着人家呢?他心里已经宽恕蟹王七了,却不说出来。蟹王七急了,发誓道:“我对着海龙王发誓:我如再去找亚娣……”虾球截了他的话道:“别噜苏了,我小亚娣四、五岁,我现在才知道她寻我的开心,并不是真的跟我要好,我做了一次傻瓜,以后别提这件事了。──你看!我们的艇过来了!”一只小艇横过来,遮过了他们,他们的竹排就跟小艇贴在一起,摇出海心去了。
同一个时候,大华楼头的舞厅正奏着迷人的音乐。醉红和淡绿色的灯光交炽着,影照在每一个舞客的身上脸上。舞池里的人都像喝醉了酒似的,脸上热得发烫。马专员和洪少奶夹在拥挤的舞池中,缓缓地舞着。他们不愿意跟着人潮自右向左旋转,却滑到舞池中央,绕着小圈子。碰着人的时候,少奶用左手把马专员的肩头一压,示意他止步。马专员道:“我老是碰着那个家伙,像和他有缘份似的。”少奶问:“他是谁?”马专员道:“天下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少奶望了那中年人一眼,问道:“他跳得不错呢!他姓甚么?”马专员道:“姓魏。等下我介绍他和你认识。”一支乐曲完了,马专员跟在少奶的后边归位,拉开椅子,让少奶坐下,然后越过舞池,到对面去请魏经理过来。洪少奶微笑请他坐下。马专员向魏道:“洪太太称赞阁下的舞术呢。”魏经理道:“见笑得很。请两位指教。”马专员道:“近来生意很好吧?”魏经理道:“多少有一点做做。只是同行竞争得厉害,船上和货仓的损失又大。香港是一个饿狗抢食的世界,乱糟糟,做生意真辛苦!”这时洋琴鬼敲响他的乐器,马专员听到急速的“蓬拆拆──蓬拆拆!”的节奏,这是他最害怕的快华尔兹,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向魏经理道:“请不客气,跟洪太太跳一个!”魏经理就站起来,向少奶微微鞠躬道:“请指教!”两人走到舞池边站定,有经验的魏经理倾听了两秒钟音乐,就带少奶滑步舞出去。魏经理讃美少奶道:“洪太太你好极了!”少奶道:“你过奬了。”舞到另一个角落,魏经理问道:“府上住哪里?”少奶道:“尖沙嘴。宝号有甚么新到的货?”魏经理道:“今天到了第一批玻璃裤带,明天上午才能提货。”别人碰了他一下,一支乐曲又完了。
这是星期六的夜晚,洪少奶跟马专员和魏经理跟他的女朋友方小姐,一直玩到深夜一点钟,才乘最后一班天星轮渡海回来。鳄鱼头在家里等消息,少奶回来因为太兴奋不能睡,也陪鳄鱼头一起等消息。鳄鱼头问道:“今天的成绩怎样?”少奶问:“甚么成绩?”鳄鱼头道:“我问你今天又认识了一些甚么大官贵人呀?”少奶道:“大官倒没有,却认得一位天下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他说运到一批玻璃裤带,明天上午提货。”鳄鱼头精神振作起来,问道:“他姓甚么?”少奶道:“姓魏。第一次认识,他就约我明天跳茶舞。”鳄鱼头道:“好一个闪电商人!你答允了他没有?”少奶道:“我可没答允他,马专员却答允他了。”鳄鱼头愤愤道:“简直岂有此理!马专员他替你作得主?那么让他一个人跟魏经理跳去吧!”少奶很会转风驶舵,笑道:“好极了!让他们两个男人跳茶舞去。”鳄鱼头道:“你们还谈了甚么新闻?”少奶道:“新闻?没有。那个经理很会讲话。他说香港是个饿狗抢食的世界。”鳄鱼头笑起来,批评道:“他还没说得透彻。依我说:这是一个人头狗,狗头人抢食的世界。”少奶道:“你这话我不懂!”鳄鱼头道:“你当然不懂!你是一个没有脑袋的女人。”少奶道:“屁话!”鳄鱼头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看来像个人,但其实他却是一头狗;有些人看来像个狗,原来还是一个人;至于我,嘿!”少奶追问道:“你是甚么?你是神仙、老虎、狗?”鳄鱼头哈哈笑道:“我也不是人,也不是狗。我是一头鳄鱼!他们背地叫我鳄鱼头,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少奶也笑了,说道:“像你这样一个鳄鱼头也不错呀。”鳄鱼头慢吞吞道:“我不错?是的,我们这些鳄鱼,是动物之中最不会吃醋的了。”少奶的心跳了一下,她懂得这句话的斤两。她想了一想道:“听你这话就有很大的酸味。算了吧,我往后不再出去跳舞了。”说罢独自走回寝室去。
电话“咯!咯!咯!”响了。鳄鱼头去接电话。虾球发抖的声音:“洪先生!风调雨顺!”鳄鱼头放下听筒走去找少奶,在她耳边说道:“明天去茶舞,我也去。你介绍我认识魏经理,我要跟他谈一宗生意。”少奶问:“甚么生意?”鳄鱼头道:“玻璃裤带五千打,每打市价四十八元。他最好是闪电买下,不然的话,明天香港大街小巷到处叫卖玻璃裤带,就顶烂他的行市了。”少奶一想,全明白了。她称赞鳄鱼头道:“洪哥,你真有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