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球脚步轻轻地踏上楼。他的心跳动得好厉害。他想起六姑的一句话:“等你发达,你妈妈进棺材了!”她老人家不会这样快死掉吧?他站在最后一级楼梯上,他没有勇气拍门。他静静地侧耳倾听里面的人声。
包租婆二婶的熟悉的声音震动着虾球的耳鼓。她对他妈妈说道:“大婶母,多谢你的火腿呀!你自己舍不得吃,还送给我们这样多!”他妈妈答道:“我本来留下等虾球回来吃的呀!天晓得他何月何年才回来呢?现在,趁──”虾球不由自主地在门外大声喊:“妈妈!”跟着就高兴地敲门。他妈妈,这五十多岁给贫困的生活煎磨得脸色清黄的老人,她不相信她的耳朵。再静听时,门外果然是喊:“妈妈!”那的确是她日夜思念的儿子的声音,她飞跑过来开门了。
“妈,我回来了!”
“哦!虾球!我记挂得你好苦哟!”
虾球即刻塞五十块钱在他妈手上,作为重逢的见面礼。他妈妈把他拉到尾房自己的房间来,一屋人用兴奋的眼光,望着他们母子俩,一直目送他们走进房间去。
在房门口,这老人家在她儿子的耳边轻声说道:“你爸爸回来了!”虾球非常惊喜,急急问道:“真的吗?爸爸怎会找到这里来?”他妈道:“你晓得,我常常到台山旅店去打听他的消息,托人写了不知多少封信,他都收不到,亏得我留下住址在旅店老板那里,你爸爸前天才查问到。”虾球道:“这就好了。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大家都没死,现在只差哥哥还没消息。──怎么,白天关上房门干甚么?”他妈妈道:“虾球,你还不晓得,你爸爸一回来就病倒了。公医局的医生说他神经错乱,发了神经病。刚才打了针,他睡着了。唉,没有钱也吧,病倒也吧,总算自己把骨头亲自带回家来了。你想想看,你爸去金山半辈子,中间回来过一次就养你了,他还没有等到看你出世呢!打这几年仗,我们到处走难,他还当我们死光了呢。唉,虾球,你进去喊他一声爸爸吧!”说罢她就轻轻拉开房门,同虾球走进房间去。
一个六十多岁的面孔黑黧黧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一副死人一样的绝望的神色……
虾球“唉呀!”一声叫喊起来,几乎仆倒在地上。他搓出双手,扶住床沿,支持住自己的身体。他再一再二再三地辨认他的爸爸的面孔:一点也不错,就是他十多天前在大同酒家门口碰掉他的大衣的那个金山伯!那就是他自己的爸爸!天啊!
他伸手去按摸这老人的额角,老人张开无神的眼睛望一眼他,又合上眼。他用凄梗的声音唤他一声“爸爸!”老人又张开他的眼睛,望他一眼。他那双无神的眼睛不认得他是谁,又合上去了。
虾球妈妈在虾球身边道:“医生才替爸爸打过针。你肚饿了吧?我弄饭菜来给你吃。你送到家来的火腿,我一直留到今天。才蒸了一点,又送了一点给同屋的人。”说罢就走出房间进厨房去了。
老人在床上揉动他的厚嘴唇喃喃自语:“十五年血汗,十五年血汗,十五年血汗……”每一句话似一把尖利的刀,刺进虾球的心窝。虾球骇怕极了,他用手蒙住老人的嘴唇。可是一开放手,老人又“十五年血汗,十五年血汗……”声音微弱,像念咒似的念出来,虾球听来就像是巨雷的声音一样震裂他的心胸,他摇摇晃晃地摸出了房门,走到厨房,告诉他妈妈道:“妈,我出去一会!”他妈应道:“我把火腿蒸在饭面上,饭就快熟了,不要走呀!”他还是照旧那句话:“妈,我出去一会!”他就摸下楼,走在马路上了。
他让一双腿作主意,带着他走。他的脑海里好像想得很多很多,又好像甚么都没有想到。
他走到尖沙嘴码头,倚在那岸边的铁栏杆上,抬起他那一双无所不见又好像甚么都见不到的眼睛,望着海面。深沉的,痛苦的神色,烙印在他的脸上。
一艘大轮船船身的油漆,已经给风雨剥蚀得斑驳退色了,工匠们又吊下踏板,从新油饰粉刷一新。秋天的白云,飘浮在太平山的顶上。前浪逐后浪的海水,在他的脚下打著有节奏的拍子。海鸥自由地飞翔,扑攫着水上的小鱼……大自然的景物给了这十六岁的孩子心灵一种怎样的启示呢?他爸爸在加利福尼亚省农场辛勤劳苦积蓄了十五年的血汗钱,给他碰了一下,就完蛋了。牛仔窃取,或者他亲手窃取,或者是别的扒手窃取,还不是一样?损失的老人还不是一样会疯狂?一只水鸟攫喙了一尾小鱼飞在半空中,虾球就幻想这尾小鱼就是他自己,就是他的爸爸。他“唉呀!”一声惊叫起来,渗出了一额的汗水。
他天天都在这里站立好几个钟头,他像是逃避惩罚般逃出他的家。有一天牛仔寻到他,知道他伤心痛苦的原因,他就径去找王狗仔和一哥,说明这种情由,王狗仔叫了虾球去,说“凭良心”,给了虾球带回一百块钱港币,得到这笔小款,他爸爸的神经病依然没有医好。
虾球每天在外面浪荡不回去过夜。他晚上就和牛仔一起睡在人家的楼梯脚下。白天像“撞晕鸡”一样,毫无目的地到处乱跑。他受了这番重大的打击以后,心灵受伤太重,一时不易复原。牛仔天天陪着这个心神彷佛无精打采的虾球,也感染了他的痛苦,心里怀恨着王狗仔的无情,又懊悔他自己亲自动手窃取虾球爸爸的钱,难过得使劲咬着他的小嘴唇,把嘴唇咬出血来了。
虾球觉得这个鬼地方不能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也许会苦闷得发疯,也许会干出一些连他自己也料想不到的危险的事情出来。他决心离开这个鬼地方。到那里都可以,做甚么事都可以,只是再也不做扒手了。
离开香港到哪里去呢?走他爸爸的老路到海外去,没有这个可能;剩下只有回祖国内地一条路。回去干甚么呢?这是不能由他选择的。他想到他可以砍柴卖,可以打散工,可以当小兵。他想到他可以去找丁大哥帮忙。他不管这些想法是否切合实际,是否冒险,是否能够实现,他都不管,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好了。他没有前怕狼后怕虎的许多顾虑,最大不了就是挨饿,送命,此外再没别的甚么可以丧失的东西了。
好,回祖国去!他下定决心了。
他不曾知道,他要逃避开的这个鬼地方,正有许多人从内地往这里挤。那些人跟他正走着相反的方向。那些拚命挤到这里来找饭吃的人所怀抱的梦想,跟他爸爸几十年前离开故乡台山时所抱的梦想是一样的。
有一天,虾球和牛仔两个人走到红磡船坞的附近,看见架空的煤斗,来来往往地输运煤炭,两人驻足看了一刻。牛仔指着站在柱架上解煤斗钩的人对虾球说道:“虾球哥,你看!这个家伙的工多容易做!我也会。”虾球不响。过了一会,牛仔又道:“虾球哥,你想做工吗?这里晚上有一个工人市场,有很多内地的乡下人出来应市找工做。”虾球大声答道:“那会轮到我们!”
他们又往前走,走过土瓜湾,向九龙城方向走去。虾球望着九龙城背后的那座狮子山,山顶的形状好像一头俯伏着的狮子,虾球问牛仔道:“牛仔,你知道前面那座是甚么山?”牛仔道:“不知道。”虾球道:“是狮子山,我上去砍过柴。萝卜头日本鬼在香港时,我爬山去过新界。再走不远就是中国地了。”牛仔问:“你到过中国地界吗?”虾球道:“没有,我到过沙田。再走不远就是中国,我现在想回中国去。你看怎么样?”虾球说时态度很认真,牛仔望着他,又望望那座狮子山,他也在心里打他自己的主意。他扯一下虾球的手道:“虾球哥,真的吗?你会一个人偷偷走掉不带我去吗?”虾球道:“你也去?”牛仔道:“不跟你;你叫我跟王狗仔一世吗?”虾球道:“但是我们没有钱了,我的钱给了妈妈,你的又赌输了。两个人挨饿走路,不好。”牛仔道:“你不会回去偷你妈妈二三十元做路费吗?”虾球笑道:“牛仔,你出的好主意。你下次再提一个偷字,我就踢你的屁股!”牛仔还赖皮笑道:“肚子饿,不偷不抢吃甚么?”虾球飞起一只右腿,向牛仔屁股轻轻踢了一脚,骂道:“我不要你这个小流氓跟我回中国去!你以为我回去还是做扒手么?”牛仔看见虾球这一副认真的样子,就低下头不再响了。
他们走到宋皇台畔,肚子已经很饿了。虾球望见右侧山边有一座竹棚盖搭的房子,门口挂着一块“难童施饭站”的招牌。他叫道:“牛仔!那是施饭站,去看看开饭没有?”牛仔跑进去一看,里面挤满了衣衫褴褛的妇人小孩们,有的坐在地上吃饭,有的正在列队等候分菜饭。牛仔跑出来告诉虾球道:“我们来得正好,饭还热呢!”两人走进去,门口边有一个坐在桌子前填写表格的西装中年人,他抬头看见他们,问道:“你们干甚么?”虾球大声答道:“来吃饭!”那人问:“饭票在哪里?”牛仔答:“我们刚来到,哪会有饭票,先生你发给我们两张吧!”那人问虾球:“你多少岁?”虾球答:“十六。”那人向他们一挥手,说道:“出去!十四岁以下才有资格在这里吃饭。”说罢又低头填他的表格。牛仔还想跟他吵,虾球一把拉他出来,很生气地对牛仔说道:“他妈的!他们哪里是真的救济难童,他们不过是摆摆样子骗人罢了。我们走!”
走到九龙城,他们两人翻开了所有的口袋,翻出了七八张角票,统统拿去买了面包。虾球郑重对牛仔道:“我决定不再留在香港了,我即刻就要走回中国去,你跟不跟我来?”牛仔道:“只怕你不带我。”虾球道:“你咬手指发誓:大家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牛仔真的放一只食指在牙床上想咬出血来,虾球止住他道:“牛仔,得了!”两人友爱地互相望了一眼,就朝狮子山走去。牛仔过去曾经一个人走上罗浮山去想学剑,现在虾球怀着类似这样的心情,走回祖国去。他喜爱丁大哥手上的那枝步枪:他想起丁大哥对他讲过的那番话。他梦想能学放枪,学打仗,做一个正派的有用的中国人。能够找到一件堂堂正正的事来做,不叫六姑失望,他就满足了。他在心里盘算:我一定要找到丁大哥,跟他学打游击。他是一个好人,他一定能收容我。牛仔呢,他也不问虾球究竟要到哪里去,总之,见路就走。他走路从来就是这样的。他一个人无牵无挂,在这世界上,除了这跟前的虾球外,他再没有第二个亲人了。走着走着,太阳当中的时候他们走到山腰,太阳斜下的时候他们翻越过山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