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鳄鱼头一种谦虚客气笼络对方的表示,他不自居老大哥,把突出的上位让给烟屎陈。这是香港黑社会千百种秘密手语中的一种。他们两人互相心领神会,紧张的空气顿时松懈下来。接着,就互相称兄道弟了。鳄鱼头向九叔道:“九叔,把驳壳还给这位兄弟,我们刚才误会了。”又向烟屎陈拱手道歉:“大哥,失敬失敬!”烟屎陈也拱手道:“刚才得罪,还望大哥海量包涵!”鳄鱼头问走私客:“请问这位大哥高姓大名?”烟屎陈代答道:“他是何老板,我们的熟客仔。”何老板问鳄鱼头:“阁下尊姓大名?”鳄鱼头答道:“小姓洪,单名斌,不是广西宾阳的宾,是左文右武的斌。”何老板连声道:“素仰素仰!素仰素仰!”客套一番之后,烟屎陈就拱手对鳄鱼头道:“屈驾洪大哥到茅舍歇歇脚好吗?如不嫌弃,虽然没甚么好东西招待,黑白两米,倒是常便的。”鳄鱼头也很想上岸去实地踏看一下这里的地形,以便将来万一旧地重临,可以驾轻就熟;但转念上岸固然好,留下皮箧在艇上却难保安全,万一艇家借水而遁,你到哪里去追他?还是留点情分,有机会再续前缘吧。他主意既定,就从内衣袋里数出港币三十六元,递给烟屎陈道:“多谢大哥盛意,小弟下次再来打搅。这点小意思,请带回去给兄弟们饮茶,实在不成敬意。”烟屎陈再三推辞不受,鳄鱼头道:“这样,就看不起小弟了!”烟屎陈只好收下。他问道:“洪大哥打算到哪里去发财?”鳄鱼头道:“我暂时先到黄埔,将来再去广州。总之,这条水路,我常来常往,再来时一定拜候。两位有缘到黄埔鱼珠,也请到一景楼探我。”说罢就掏出两张名片来,递给烟屎陈和何老板。何老板道:“我也时常到黄埔,我在新埠天成金铺出入,天成何老板是小弟的同乡族人。”鳄鱼头问:“是沙湾姓何的吗?我听你口音就听出来。”何老板点头称是。烟屎陈道:“洪大哥在广州河南替我带个口信问候张果老,大哥如有生意,他可以给你搭路。他老人家是李灯筒手下十大罗汉之一,近年因为风湿骨痛,走动不便,已收山不出。我们一班弟兄,当年都多得果老提拔。可惜洪大哥行色匆匆,不能拜托带些礼物孝敬果老。”鳄鱼头道:“陈大哥你放心,张果老也是我的老师,没问题。”这两个不打不相识的家伙,又谈了半天珠江一带的行情,直到天将发白,才互道顺风而别。
鳄鱼头对于由香港到广州这条九十浬的航道,比出生在水上的九叔、九婶、亚娣都还熟悉。时速十浬的轮船,要九小时的时间才能走完这条航道;至于小艇帆船之类,既要看风,又要观水,最后又得计算上人力,走完全程,最快也要三天。一路上鳄鱼头简直是一个船长,又好像是一个带水人,口讲指划,把沿途的小地名背得烂熟。例如青洲、灯台、交椅洲、汲水门、大磨刀、小磨刀、沙洲、铜鼓灯台、孖洲、大产、小产、三板洲、大莲花、小莲花、猪头山、鲤鱼岗……等等小地方,连普通地图都没有记下来的,他也十分清楚,令九叔异常惊佩。鳄鱼头还有一个本领,他看河水混浊的程度,就知道离广州白鹅潭有好远。他告诉九叔道:“广州长堤码头边的水色和荔枝湾的不同;荔枝湾的又和白鹅潭的不同;白鹅潭的又和黄埔的不同;黄埔的又和虎门的不同;我一看就分得出来。”九叔问道:“洪先生,你看,我们现在来到甚么县了呢?”鳄鱼头道:“我们右岸是东莞县,现在将要到番禺县境了。”九叔道:“看水色也分得出县境来的吗?”鳄鱼头道:“我是看岸边的水草看出来的。”九叔道:“这可奇怪了,水草哪里没有呢?有水的地方就是水草。”鳄鱼头道:“九叔,这个你又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亚娣插嘴道:“到处杨梅一样花,到处河边一样草,我看不出有甚么分别。”鳄鱼头指着岸上道:“你们看呀!那种草不是野生的草,是人工种的草哩。就像我们种田下秧一样,种草的人把草种在潮水涨落的河边。这种草是东莞县的特产。英国驻香港的商务专员,很看得起这种草哩。英国人说,用这种草织成地席,铺在名贵的地板上,地板就不会生白蚁。还可以用来织草帽做窗帘,用途多得很哩。”他们往岸上一看,果然见绿油油地一片青草,高高的,很整齐地竖立在岸边,一望无涯,显然是人工种的。再过两个钟头,快到太阳西下的时候,就看不见这种草了。
鳄鱼头站在艇头,他看见远远的左前方有一座高高的中山纪念铜像,露在黄昏的炊烟中,他异常兴奋。一首多年不唱久已忘记的黄埔军歌,突然来叩他的脑门,他张开喉咙就唱起来。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做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逼民族;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亲爱精诚,继续永守。发扬吾校精神!发扬吾校精神!”
他反反复复地唱,开始唱得很雄壮,后来给河面的风扑面一吹,吹得他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唱不下去了。
亚娣看见鳄鱼头唱歌和打喷嚏的怪状,忍不住笑道:“洪先生,你唱的是甚么歌呀?”鳄鱼头一边拭鼻子一边答道:“嘿,你不晓得,这首歌呀,是顶顶有名的黄埔军歌。番鬼佬听见要发抖,军阀听见要磕头呢!”亚娣道:“真有这么灵验的歌吗?这样灵,岂不是比东莞婆招魂喊惊时唱的歌更厉害吗?”鳄鱼头随口吹牛道:“我怎能讲得你明白呢。比方你们唱咸水歌,可以勾到一个男人,或勾得一个女人,唱成一头亲事;至于我们唱军歌去打仗,就可以打倒一百个军阀,或者消灭十个帝国主义。”九婶在旁边问道:“甚么?唱军歌可以吃得豆角煮鱼?”鳄鱼头又好笑又好气。他催促她们快划船道:“别噜苏了!讲一世你们都不会明白。你们甚么都不懂,只懂得豆角煮鱼。快划船,今晚我们可以到黄埔吃黄埔炒蛋了!”
小艇在宽阔的江面上行驶,一阵西南风吹来,加快了船的速度。前面的景物渐渐明朗了:左边看得见长洲,中正学校,落船坞,白头关和平岗;右边看得见黄埔新埠和鱼珠;正中偏左看得见新洲和黄埔村背后高耸半空的琶洲塔。右边的黄埔新埠和左边的长洲是隔江遥遥相对;右边的鱼珠又跟左边的黄埔军校旧址、中山铜像隔江遥遥相对;正面偏左望过去的黄埔村又跟对面的东圃遥遥相对。右边的黄埔新埠、鱼珠、东圃都有公路和粤汉铁路的黄埔支线经东山直通广州市;左边的新洲,黄埔村也已经新造、市桥、河南小港直跨海珠铁桥到广州市;这就是整个黄埔形势的外貌。在江面上,停泊有几艘上海直航黄埔的货轮,大小像香港昂船洲常见的数千吨载重的轮船。左边靠海关的码头上泊有三艘美国造的炮舰,大小像香港尖沙嘴轮渡,舰首昂起,炮塔上露出四管小钢炮;舰尾低近水面,是便利装载汽车或坦克车登陆的;鳄鱼头已早从烟屎陈口中打听清楚,这是属于国民党海军第六炮舰司令管辖下的武装。此外,还有不少川流不息的拖渡和小艇,维持四乡的交通和货运。鳄鱼头站在艇头极目四望,他像一个探险家似的,对着眼前的景物作意味深远的微笑;好像这当前的一切,不久就属于他所有,完全为他囊括似的。
一艘电船拖渡的“嘟!──嘟”汽笛声把鳄鱼头的幻梦叫醒。他吩咐九叔道:“九叔,靠右边,我们泊鱼珠!”他们在一艘“仲凯”号轮船的旁边经过,半点钟后就靠岸了。
鳄鱼头提着手提皮箧,走到卫生部广州海港检疫所的门口,抬头向楼上临街的窗口看了几秒钟,然后吹两声口哨,跟着大声喊:“老杨!”
老杨是香港油麻地养生米店的司理,盗米案给香港政府破获的时候,他预先得到密告,和鳄鱼头分途逃亡,预约在鱼珠会面的。鱼珠这个地方,形势很好:一来远离广州市区,容易掩藏;二来水陆路交通便利,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三来他们赁租政府办公机关的楼上,有时携械出入,别人看见也不诧异。老杨在这里已等了鳄鱼头两天了。他闲来无事,唤了一个诨名黑牡丹的私娼陪他在房间里抽大烟,客厅上开了一枱麻将,聚赌的是一些本地捞家。其中一个诨名叫死蛇的瘦长汉子听见口哨声,他就对坐在上手的一个诨名叫鸡眼的汉子道:“喂,鸡眼,有人叫老杨,你打开窗眼看看是谁?”鸡眼道:“死蛇,你坐近窗口,你不会开吗?”鳄鱼头又在下面大叫“老杨!”老杨听见鳄鱼头的声音,连忙把烟枪丢在床上,跑出来开门,直走下去。
两人在街上会了面,好不欢喜。互相简单报告了逃走的经过后,老杨问:“吃过晚饭没有?”鳄鱼头道:“这几天在船上又闷又饿,身体脏痒得不舒服。我即刻要冲凉、松骨、饮酒、抽烟、最好还有……”老杨接下去道:“有有有,甚么都有!嫖赌饮吹,四门齐全,从心所欲!”老杨接过了鳄鱼头手上的皮箧,请他上楼去休息。黑牡丹看见老杨招呼鳄鱼头到隔房去,那种殷勤恭敬的态度,知道此人来头不少。厅上打麻将的捞家们,也停手几分钟,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这个新客。老杨一面叫厨子烧开水给鳄鱼头沐浴,一面叫一个赌客到一景楼去叫一围酒菜,还特别叮嘱要炒一碟黄埔蛋。鳄鱼头冲了凉,酒菜也送来了。他打发老杨去叫九叔、九婶上来一同吃饭,留亚娣看艇。饭后横床直竹,一灯如豆,鳄鱼头老杨两人卧谈计划,黑牡丹在替鳄鱼头捶背。鳄鱼头道:“这回一切都要从头做起。我只耽心马专员给撤差查办,如果这条缆断了,那是非常可惜的。”老杨道:“这个你不必耽心,有好消息!今天马专员登报寻你。”老杨说罢,就伸手从他垫着的高瓦枕头的洞孔中,挟出一张广州越华报来,他指着报头下面的一段广告给鳄鱼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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斌兄:
别后系念良深,嫂夫人寄寓魏经理公馆,拟电召来穗一叙,兄居有定着,盼来,电话九九八〇一,约期良晤。
弟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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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头看了这段寻他的启事,真是悲喜交集,心里说不出是甚么滋味。他喜的是马专员这个人真是了不起,闯出了偌大的一件耸动国际听闻的贪污案子,他还能自由自在不给政府查办,他背后的靠山一定很大,和这样一个不倒翁合作做事,自有说不出的好处;悲的是他对自己的太太这样关心,竟公开告诉他“电召来穗一叙”,居心可鄙,偏做得这样“光明磊落”,长此下去成何体统?鳄鱼头恨恨地用烟针戳穿启事上的“马”字,发泄他心头的忿恨,可是他嘴上却对老杨说道:“老马是一个不倒翁,我们少不了他!”老杨道:“看情形他在国内还很红,我们当然少不了他,但我们要设法使他少不了我们才是上策。”鳄鱼头心里很难过,他知道马专员此时少不了洪少奶,但过了一些时候,有了新的趣味或对象时,他就可以不需要她了;挟太太以自重,这不是最聪明的办法。他觉得老杨到底足智多谋,讲话很有份量,一句话就讲到了家。
老杨猜透了马专员这个启事的真正作用,不过是伪装“君子”罢了,目的并非一定要和鳄鱼头“良晤”,更谈不上提拔借重了。鳄鱼头对老杨道:“你的意思不错,我们搞我们的,有他的助力固然好,没有他,我们一样要顶天立地,到处生根。我且不忙去找他,你说好不好?”老杨喷了一口烟,望着烟雾袅袅上升,半晌才答道:“如果你想早日公婆圑聚的话,我以为最好是今晚就去一个电话给他,约他见面;如果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的话,十天八天后再去找他不迟。”鳄鱼头听了老杨这句三思过后才说出的话,他心里骂道:“你老杨这么可恶,竟敢主张我做乌龟。好,我也给点颜色你看看!”他说道:“你今晚早点睡觉,明天绝早第一班车赶到广州去,把老马的最近情形调查清楚。回来时买一只云南宣威火腿,两盒上等寿面,我要去见张果老。入乡问禁,入庙拜神,这是少不了的。黑牡丹今晚留在这里替我捶背。”他说罢想看看老杨的尴尬脸色,老杨却满不在乎,他让鳄鱼头占有黑牡丹,并不算得是他的损失;等于马专员占有洪少奶,并不算是鳄鱼头的损失一样。
老杨走后,鳄鱼头便叫黑牡丹陪他过夜。
这一晚,鳄鱼头追问黑牡丹这十年来在珠江三角洲一带所“阅历”过的重要人客,不论是过江虎或者是地头龙,不论是衙门老爷或者是草莽英雄。黑牡丹把记得起来的都坦白告诉了他。其中连日本侵占时期的市桥皇帝李朗鸡,三枝香的大头佛,沙湾的何先生端,河南的张果老以及鳄鱼头的搭档伙计杨老板都网括在内。鳄鱼头听她坦白地说出她的身世阅历,觉得她胸无城府,毫不隐饰,认为她是一个可用之材,决心把她收伏。
第二天早晨,老杨不去惊扰他们,悄悄搭早班营业汽车进广州市,他在东山梅花村附近遇见一串长蛇似的私家漂亮汽车,向黄埔鱼珠方向飞驶。他的汽车停在一旁让路。宪兵在路口挥动手上的红旗,命令对面开来的一切汽车停驶,让路给这些漂亮汽车中的贵客先生们。开路的一部是褐黄色的军用汽车,里面坐着一群手提冲锋枪的卫士。老杨大约一算,私家车在十辆以上,乘客中有国民党官员也有高鼻美国鬼,有太太也有小姐,他猜想他们大概是到黄埔去作周末旅行。
鳄鱼头起床不久,听见街外一片汽车声,他推窗一望,骇了他一跳。他看见一个猴子型似的矮小人物,看样子最多不超过八十磅重,却给一大群中西贵客簇拥着,逢迎着,他们叽咕着英语和宁波话,浩浩荡荡直向码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