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少奶骂鳄鱼头骂起了头,就好像黄河倒泻似的,骂得没有止境。鳄鱼头对于他太太那一串连珠弹式的咒骂,一时招架不来。他只听见“……狼心狗肺……杀人不见血……口甜心毒……过桥抽板……州官放火……百姓点灯……恶人告状……”一大串咒骂他的话,他听来甚至于觉得有些地方骂得很对。他的那只握着枪作射击状的右手,慢慢就垂下来。但是洪少奶还在骂道:“开枪呀!男人大丈夫杀一个女人的勇气也没有?开枪呀!”
鳄鱼头把枪放回裤袋里,走近他的太太,带着几分抱歉的神气说道:“我知道,这不完全是你的错。但也不是我的错呀!你想,当日破案,我接到密告时,警察已经准备出动,你那时正在跑马场看跑马,你叫我怎样通知你呢?”洪少奶看见鳄鱼头的脸色已经好看得多,她自慰这场遭遇战自己不至于全占下风,她更抓紧鳄鱼头的弱点道:“好,我相信你当时不可能通知我。但是你回家取行李,为甚么对亚喜、亚笑、虾球三人都没有一句话交代呢,为甚么亚喜问起我的下落,你竟说‘少奶饿不死,萝卜头在香港时她也死不去!’你这话也说得出口,你还算是一个有心肝的人吗?”鳄鱼头哑口无言。他的确说过这句话。洪少奶察貌辨色,觉得应该留一点余地,莫叫他下不得场。她就不再作声了。
鳄鱼头问道:“虾球现在在哪里?”洪少奶道:“亚喜说,他那天一出门口就给警察抓去了。现在,大概是在赤柱监狱吧?”鳄鱼头道:“亚喜、亚笑呢?她们怎样了?”洪少奶道:“你怎么不问起我当时怎样?你根本就不把我记在心上!”鳄鱼头道:“不是这么说。你现在不是跟我一样平安无恙么?”洪少奶埋怨道:“平安!你真会说风凉话!要不是马专员特别关照,我们在香港要睡骑楼底了。”鳄鱼头道:“是的,马专员真好!我还没谢谢他呢!”洪少奶道:“马专员真是正人君子,他一到广州就登报寻你,希望早一天能得到你平安的消息。”
鳄鱼头道:“他登报寻我?我近来很少看报,全不知道这回事。真是辜负他的盛意了。──你刚才没答我,亚喜、亚笑也来了广州吗?”洪少奶道:“她们在香港暂时寄住在魏经理公馆,等你的消息呢。”鳄鱼头道:“叫她们来!你即刻写信叫她们来!同时我也去信叫蟹王七去约她们,最好三人一道来。”洪少奶道:“你拟一个电报吧,用我的名字打给魏经理。她们不在身边,我多不方便。你找到房子了不?”鳄鱼头道:“你何必愁房子,长期住酒店,我也出得起钱。”洪少奶道:“这就好极了。我们搬到爱群酒店去吧!”鳄鱼头道:“不!就住这间六〇八号房,何必搬来搬去。”
洪少奶听鳄鱼头说出这句“就住六〇八号房,何必搬来搬去”的话,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对于她,究竟是祸还是福?她得费点心思推敲推敲。她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和直觉,想到鳄鱼头一定是照往日在香港一样,利用她做一道通到马专员身上去的桥梁,当她做踏脚板,走走内线。她猜的一点也不错,鳄鱼头的确想暂时挟太太以自重,将来自己羽翼丰满时,再作打算。他自己心里已经定了一个在广东落地生根的计划,一步步按照实施。
鳄鱼头对少奶道:“你住在这里,这里就算是我们的公馆。但我有生意在黄埔,我不能常常在广州陪你。黄埔乡下地方肮脏,交通不便,我知道你是不高兴住乡下的。可是我又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广州。你能发誓,不跟马专员或其他人勾勾搭搭,我就放心了。”洪少奶听说要她发誓,她十分宽心;她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她想:也好,发誓就发誓吧!她说道:“没有一个人单独发誓的道理,你要我清清白白,你自己在黄埔也得清清白白才成呀!”鳄鱼头听了这句话,他就带头示范发誓道:“好!我就当你的面发誓!我无论何时离开太太,誓死守身如玉。如有背誓,人头落地!总理在天之灵,实凭鉴之!”洪少奶几乎要笑出来,但她忍着。她也跟着发誓道:“一女不嫁二男,一妻不事二夫,如违誓言,雷劈天诛!”两人发过誓后,他们就算误会冰释,正式和好如初了。
鳄鱼头从他太太的口中,探知马专员身兼数职,还掌管一部分军运船调度的业务,他希望能拿到一只运输差舰,一面巡游沿江各地,联络地方豪杰,一面借公营私,建立经济基础。他请教他的太太道:“有甚么方法能叫他派我充当一只小舰的舰长呢?”洪少奶道:“你想当舰长?你学过海军没有?”鳄鱼头道:“何必这样拘泥。你不晓得,陆海军是相通的,陆军人才当舰长的多得很呢!何况我并不比别人蠢,我还可以走偏门学一点航海新知识,包不会误事。你想想有甚么办法吗?”洪少奶道:“你既然想当舰长,我们不妨相机行事。看马专员过去在香港跟我们的合作历史,他总认识了你的本领。先让我打听一下,如果有缺出,我想也许不会怎样困难吧?”
鳄鱼头连声道:“对的,对的,你相机行事就是。”他说罢就把他的太太搂在怀里,作恳求状道:“你今天还有甚么约会吗?我想好好睡一觉,昨晚我一夜肚子痛,没有睡好。”洪少奶睨了他一眼,答道:“我两点钟有一个约会,你最好睡到十二点钟就起来,好不好?”鳄鱼头道:“好的好的。我十二点钟就起床,但你要叫醒我!”洪少奶对着这个忽然服贴起来的丈夫,打了一个冷颤!
马专员在上午十一时正就自动下办公厅,他坐车回多宝路公馆打一个转,看看寄到公馆来的许多请帖,把日期时间地点摘录在案头日历上,然后告诉太太说外边有宴会,又坐车到太平南路来。他一路上把近来花在洪少奶身上的钱,和这个他在香港发掘回来的交际人才所给他的好处,两相比较,他得到一个结论:这个女人精乖伶俐,善体人意,对自己对上司对朋友妙用无穷,实在值得陪点小心和花些本钱。他的司机不必叮嘱,把汽车驶到新亚酒店的门口就停住。他走出来就钻进升降机。
十二时正,洪少奶自己打扮妥当,就想叫醒鳄鱼头。马专员已经在门外敲门了。鳄鱼头听见敲门声,不知怎样竟给骇慌了。他问少奶:“是他吗?”少奶点点头。鳄鱼头嘴嚅嚅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少奶道:“怎么办?请他进来跟你握手叙叙别情呀!看你的样子,好像怕别人捉你的奸似的!”外边又是“咯咯咯”一阵敲门声,并且问道:“还没有起来吗?”少奶应道:“来啦!等一等!”回头对鳄鱼头道:“怎样办?你这样害怕,就躲到床底下去吧!”鳄鱼头道:“这不行!”少奶道:“那么我就请他进来!”鳄鱼头着急道:“这更不行!我跟他最好不要在这种场合见面,太难为情了!”洪少奶虽然为人绝顶聪明,但对这种微妙的关系,她的脑筋一时还转动不过来。她小声问道:“怕甚么呀!我是你的太太,你睡在我的床上不是堂堂正正么?怕甚么?”
鳄鱼头着急道:“我的好太太,你想法子打发他走吧!不要说我在这里。待过两天我再堂堂正正到他的办公厅拜候他吧!”又是一阵敲门声,洪少奶只好走过去开门,心里也打定主意,决定不让他们这两个冤家在这种尴尬的场合碰头。她把门开了一条缝,侧身闪出去就顺手关上门。她伸一只食指在嘴唇上示意马专员不要作声。她一把拉马专员走到走廊上,告诉他道:“他喝醉了酒,正睡在我的床上。你不要进去!”
马专员问道:“他?他是谁?”洪少奶道:“还有谁?他就是我的先生洪斌呀!”马专员着急道:“他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洪少奶道:“天晓得他怎么知道?”马专员慌张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洪少奶道:“唉呀!我不曾见过你们这班男人,又贪风流,又怕出丑,出了毛病就手慌脚乱!”马专员道:“他一定是明查暗访才找到这里来的。他一定不怀好意,我要小心提防他,鳄鱼头不是好惹的呀!”洪少奶冷笑道:“我不曾见过一个能调动几百只舰艇的大官,竟会害怕一条鳄鱼!”
马专员经洪少奶一提,他想想也是道理。我调得动几百只舰艇,真犯不着害怕一条鳄鱼。这么一想,胆子就壮起来。他问洪少奶道:“他几时到广州来的?他有甚么话说?”洪少奶道:“他喝得醉醺醺,语无伦次,我没听懂他一句话。”马专员道:“他怀疑我吗?”洪少奶道:“他没有提起你,大概不会吧。不过他来了是一件麻烦事。最好你能──啊,我有一个好主意。最好你能答应我!”马专员道:“说呀!我素来就听惯你的好主意。”洪少奶道:“你答应就好极了!”
马专员着急道:“说呀!甚么好主意?”洪少奶凑嘴巴在马专员的耳朵道:“派他一件舰上的差事,把他远远调开!”马专员皱皱眉,他耽心鳄鱼头不听调动,他问道:“他肯?”洪少奶道:“这要看你的手腕了。你派他当一名伙夫,他当然不肯。”马专员想了一想,忽然弹响他的手指,说道:“得!我有办法!我派他当一员管理员,押运一船军械被服到海南岛去!让他每一个月来往几次,吃点风浪。你想,他怕风浪吗?”洪少奶道:“我想不会吧。放鳄鱼下海,真是得其所哉了。”马专员道:“那么现在你陪我出去吃饭吧!”
他们一边谈,一边沿楼梯走下五楼去。在转角处,他们碰到不认识的黑牡丹。黑牡丹醒来看不见鳄鱼头,以为他上厕所,等了许久不见回来。后来她醒悟他一定跟楼上的一对夫妇有甚么瓜葛,也许上楼去会他们了。她又等在房间里,一直等到正午,肚子饿得耐不住了,才决心跑上楼去探个究竟。她在楼梯转角处看见他们走下来,她盯了洪少奶一眼。洪少奶小声问马专员道:“你看她是不是酒店的野鸡?”马专员道:“绝对不是,酒店的野鸡装扮得比她摩登得多。”洪少奶道:“看样子还不错,可惜黑一点。”马专员道:“你还有闲情鉴赏别人的颜色?”洪少奶道:“不看看别人的服装脸孔和身材,评评她们的美丑,日子怎么打发得过去!”
马专员又继续说道:“罗小姐,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吗?我敢对天发誓,你是我有生以来最令我倾心的一个女人!没有你,我简直活不下去了!”洪少奶笑道:“你发誓发得不像。应该加上一句:总理在天之灵,实凭鉴之呀!”马专员也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学会我们这套八股烂调了!”边说边笑,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到了大门口,司机打开车门,请他们进去。
鳄鱼头从六〇八号房的窗口上,看见他们踏进汽车,开走了。他心房的血液往脑上冲,他用拳头击他自己的脑袋骂自己道:“乌龟王八,你给别人一脚踏在头上,几时才出得这口气呀!”
黑牡丹在外边不敲门就扭开走了进来。她看见鳄鱼头打骂自己,弄得莫名其妙。她唤道:“洪先生,肚子还不饿吗!”鳄鱼头转过身来,黑牡丹端相他的神情,问道:“又吃了火药了?你一碰到这两夫妇就冒火,在黄埔鱼珠冒了一次火,在这里又冒一次火,到底是为的甚么呀?人家夫妻恩爱,你吃甚么醋?来!过来!”但鳄鱼头却站着不动。许久许久,他才忿忿说道:“走!我们回鱼珠去!我要开始做我们的世界了!”
他领黑牡丹走下五楼自己的房间,叫伙计取信笺来,鳄鱼头写了一封信给香港鸿昌行船馆的主事何老四,叫他转知蟹王七到魏经理公馆约同亚笑、亚喜三人一齐上广州来。又叮嘱何老四叫人打听虾球何时出狱,一出狱就叫他到广州来。他吩咐他们来时就到新亚五〇八号房住,他准备长期开这个房间,和太太取得连络。把信写好,他就吩咐伙计留下这个房间,并预付了一个月房租。诸事弄妥当后,他就对黑牡丹道:“我们今晚就回鱼珠去!”黑牡丹道:“你既然开了长期房间,我倒愿意多住两天,等等我的新衣服呢。”鳄鱼头道:“你愿意留在广州两天也好,横竖这几天我没空跟你谈情说爱。你如果高兴的话,也可以一直住到我香港的伙计蟹王七到来时,才到鱼珠找我。”他说罢就掏出一迭钞票留给她做伙食,独自坐车回去了。
鳄鱼头回到鱼珠,见到老杨,第一句就问他:“宣威火腿、上等寿面买到了吗?”老杨道:“都买到了。至于马专员的情形……”鳄鱼头截断他的话道:“马专员的情形你现在不必提,等我问起你时才讲。现在你去找一个人来带我们去拜候张果老。”老杨下楼去找了那个死蛇来,他认得张果老“收山”的地方,鳄鱼头叫死蛇提火腿和寿面,吩咐他道:“好,现在我们就去,今晚我要跟张果老谈一个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