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心坝的一座小小的戏台上面,吊着两盏亮通通的汽灯,灯光不仅照亮了戏台,也照亮着台下的观众。附近茶田、东门、伏村、梧村、区村,甚至大坑、霸村一带的乡民,先一天就闻风赶来看戏。好几千乡民聚集在一起。照往日旧乡长统治这里时的老规矩,一定是开台演戏兼大摆赌档,搅得昏天黑地。可是现在演戏只光是演戏。赌钱、吸鸦片,叫花等等坏事,都没有了。筹备这个晚会的人,把能够组织起来动员起来的节目,都尽量搬上舞台来。大部头的戏有新型歌舞剧“兄妹开荒”,改良粤剧有“呵呵鸡败走五羊城”;新歌有“胜利进行曲”;旧歌有龙舟、木鱼、粤讴的独唱;杂耍有魔术、打拳、口技、小人国等等的表演,化装说书有二叔公讲新闻“陈仪血洗台湾”;还有甚么新疆舞、青春舞、扭秧歌……等等节目。虾球他们一班人一线过坐在台下,有些人张开他们的嘴兴奋地等待开幕。
开幕时,二三十个人的合唱分圑两排站在台上,女的在前,男的在后,指挥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家伙,他鞠躬宣布道:“为了庆祝胜利,我们用一首胜利进行曲作开幕的前奏。”唱完后,舞台躜一个人来,向大家演讲。他对众人说道:“同志们,各位父老兄弟姐妹们,这次我们各队出击的同志纷纷打胜仗,完成任务,承各乡送来一些慰劳品,我们自己也拿出一点奖品,奖励各队立功的同志们。在这里,我代表武装部队,感谢各父老送来这许多礼物!”
说罢就向台下连连点头,一边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他回过头去跟劳明耀叽咕了几句话之后,又向台下说道:“现在分发奖品,各队代表应名上前领奖的时候,请大家拍掌恭贺他们!”他接过劳明耀手上的名册,一个个点着立功的队名,领奖代表的姓名。虾球拚命拍掌,看着一个个应声上台,举手敬礼,接奬品,向观众敬礼,下台,噼噼啪啪的掌声,响个不停。后来在掌声中他听见点了一个人的名字,没有人答应,台上的人又高唱这人的名字,又没有人答应。虾球回头望望观众,没有一个人走上来。
这时,台上老万大声道:“虾球!请你上来领奖!”亚炳把他一推,叫道:“是你呀!快上去!”他才像大梦初醒似的知道是叫他。他在一阵掌声中昏头昏脑走上台去,接过劳明耀递给他的两大匹布,慌慌张张向后转,走到台边,才记得还没向观众行礼,他又走回头来,立定向台下一鞠躬,向老万一鞠躬,台下拍掌声和哄笑声乱成一片。老万走过来把他的手臂拉住,叫他不要走,这时他已经心慌得六神无主了。老万向台下观众介绍道:“这位小战士名叫虾球,他出身劳苦家庭,父亲到过金山做苦工,挣了一点钱,算是发了财了,但是他没有机会享受,今天中国是四大家族盗尽全国财宝的世界,四大家族把老百姓害穷了,又赶老百姓去做偷摸鼠窃,偷窃的人哪里偷得到他们的头上,偷去偷来,还不是偷自己老百姓的东西!虾球,他给人指使,竟偷了他父亲的血汗钱,弄到父亲破产发了疯。他在街上摸他父亲的荷包时,也不晓得就是自己的父亲。后来晓得了,但是钱已经给流氓头分掉花光了。大家想想,这是甚么世界?谁叫我们父子离散,卖猪仔出洋?谁叫我们谋生无路,求食无门?谁叫我们流浪街头,卖身做小偷?这些罪恶,还不是万恶的流治阶级、独裁暴君做出来的吗?大家看看这位小朋友虾球,他经历了多少苦难,他做过了说不清的坏事,可是,他今天站在我们的面前,他是一个新人了!他帮助了革命的队伍,他削弱了敌人的力量,他立了功,现在,光荣地接受我们的祝贺,接受我们的礼物……”
说到这里,老万的话给一阵狂热的掌声打断。他等了一阵,再继续说道:“同志们,父老们,一个扒手变成一个新人,中间经历过多少辛酸,多少失败的挣扎,多少生死的危险啊!今天能站在这里受我们的祝贺,不能不算是一种幸福。大家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人倒死在路边,永远没人来看顾啊!我们今天的革命所追求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全中国的少年儿童都得到好好的照顾,好好的成长。看见眼前的军事胜利,我们的目的地快到了!”众人热烈鼓掌,虾球这时的脸颊上,已经挂满了泪珠了。老万低下头来问虾球道:“你有话说吗?同志。”虾球紧闭拢嘴唇,说不出话来,他向台下一鞠躬,就在掌声中走下台来。
虾球捧着两匹布走回原来的位置,他只看见台上人出人进,他们演了甚么戏,唱的甚么歌,说些甚么道白,他一概没有装在心上、听进耳里、看进眼中,他呆呆地坐了好久好久,还没有恢复他的清醒的神志。一阵拍掌声响过之后,新的一个节目又开始了,虾球心中的兴奋,并没有跟着时光的消逝而消逝,反而慢慢的上升,提高,发酵,酝酿成最大的快乐,这快乐,就使得他睁开了眼睛看不见眼前的东西,听不见人们的声音,甚至于快乐得连他自己的存在都不觉得,都忘记了。他的快乐是因为得到了两匹布的奖赏吗?不是的,他快乐的主要原因是:他,这个在香港走鬼,给警察踢屁股,给人收规,给鳄鱼头刮耳光,偷人东西,供人劳役,弄到自卑自贱,自暴自弃的人,到了今天,给这些识穿了自己的身世的同志们的鼓励赞誉,把他当人看待,是这个道理使他快乐。
这是他从出娘胎到昨天还不曾得到过的待遇。他想起他的妈妈,他妈妈自然也疼他,但他妈妈却因为生活艰苦搞坏了脾气,为了几个钱常常鞭打他,咒骂他。他父亲呢,在没打仗之前还常常寄些钱回来接济接济,一打仗就找不到他们了,弄到他不但没有书读,也没有饭吃,只好出来当零工,做小贩,因而交了一群坏人,走了一条坏路。双亲给了自己这条苦命,活了十六年,不曾得到过真正的快乐,不曾有过一天给人看重过,弄到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弄到走路都不敢抬头见人。过去鬼鬼混混过日子,活下去不是做一个欺人的无赖,就是做一个被无赖欺凌的弱者;不管做哪一种人,抬起头来脸面总是没有光彩。可是现在呢,有人当着几千人面前,说他“光荣地站起来,从新做一个新人”了!有人向他拍掌道贺了!再没有一个人还当他是一个小扒手看待了!这还不快乐,甚么才值得快乐呢?快乐真把虾球的脑筋冲昏了!
游艺节目一直演到深更半夜才散场。虾球同众弟兄回到宿舍里,把布匹交给方队长,明天叫裁缝来替大家裁衣服。他摸上竹架床,一倒头就呼呼入睡了。他睡得很甜,正似他的心中所感觉那样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