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卷共三篇。《尼妙寂》讲述了一个年轻女子叶氏为父及夫复仇的故事。叶氏的父亲及丈夫被杀,托梦以隐语的方式告知叶氏凶手为何人,叶氏遍求高人破解,后来终于知道了凶手的姓名。叶氏到凶手家做佣人,潜伏数年,复仇成功。本篇极力赞扬了作为弱小女子的叶氏,克服万难,为父为夫报仇的坚韧精神。这则故事与李公佐的《谢小娥传》内容基本相似,盖《尼妙寂》改编自《谢小娥传》。《党氏女》讲述了一个叫兰如宾的人,秘密杀害了在其家居住的茶叶商人王兰,并侵吞了他的财产,以此暴富。同年兰如宾的儿子出生,这个孩子聪明漂亮,兰如宾夫妻视为至宝,然而此子花钱甚多,几年后又忽然夭折。其家境又恢复到原来的状况。多年后,一个党氏家的女儿还原了真相,那个夭折的儿子,即为党氏女的前身,也是王兰的转世,投胎做兰如宾的儿子,是为了报王兰杀身、夺财之仇,他专门挥霍家中的不义之财,财产耗尽,便夭折而去,使兰如宾痛不欲生。本故事意在说明做坏事终遭报应,丝毫不爽。《崔环》讲述了崔环在病重期间,游历冥间并返回阳间的故事,根据他的所见所闻以及亲身经历,描述了阴间刑法的残酷,尤其是在“人矿院”中,人被大铁椎椎得“骨肉皆碎,仅欲成泥”,令人痛苦到了极点。故事中的阴间亦同人世间,存在着人情关系及徇私舞弊,这当然是对人世间的一种影射。
尼妙寂
尼妙寂1姓叶氏,是江州浔阳女也2。初嫁任华3,浔阳之大贾也4。父升与华往复长沙广陵间5。贞元十一年春,之潭州6,不复。过期数月,妙寂忽梦父披发裸形,流血满身,泣曰:“吾与汝夫湖中遇盗,皆已死矣。以汝心似有志者7,天许复仇,但幽冥之意,不欲显言,故吾隐语报汝,诚能思而复之,吾亦何恨8。”妙寂曰:“隐语云何?”升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俄而见其夫,形状若父,泣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妙寂抚膺而哭9,遂为女弟所呼觉10,泣告其母,阖门大骇。念其隐语,杳不可知。访于邻叟及乡闾之有知者,皆不能解。乃曰:“上元县⑪,舟楫之所交者,四方士大夫多憩焉,而邑有瓦棺寺,寺上有阁,倚山瞰江,万里在目,亦江湖之极境,游人弭棹⑫,莫不登眺。吾将缁服其间⑬,伺可问者,必有省吾惑矣。”于是褐衣之上元⑭,舍力瓦棺寺,日持箕帚,洒扫阁下。闲则徙倚栏槛⑮,以伺识者。见高冠博带吟啸而来者⑯,必拜而问。居数年,无能辩者。
【注释】
1 尼:尼姑,佛教中出家修行的女子。
2 江州浔阳:今江西九江的古称,因古时流经此处的长江一段被称为浔阳江,而县治在长江之北,即浔水之阳而得名。
3 初:当初。
4 贾:商人。古时特指囤积营利的坐商。古时候称行商为商,坐商为贾。后泛指商人。《孟子•梁惠王》:“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
5 广陵:县名。秦置,治今江苏扬州。
6 之:往,朝某方向走,到……去。《史记•项羽本纪》:“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
7 似:用于比较,表示程度更甚。宋刘克庄《浪淘沙》:“岁晚客天涯,短发苍华。今年衰似去年些。”
8 恨:遗憾,不满意。
9 抚膺:抚胸,表示悲恨。西晋潘岳《哀永逝文》:“闻鸣鸡兮戒朝,咸惊号兮抚膺。”
10 女弟:妹妹。
⑪ 上元县:南京自唐朝起下辖的一个县,上元也是唐朝时期南京的称呼之一。上元县与江宁县同城而治,同为南京的母县,于1912年撤废上元县,并入江宁县。
⑫ 弭棹(mi zhào):停止摇桨。南朝谢灵运《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弭棹薄枉渚,指景待乐阕。”
⑬ 缁服:僧尼之服。南朝梁慧皎《高僧传•释道恒》:“恒等才质暗短,染法未深;缁服之下,誓毕身命。”
⑭ 褐衣:粗布衣服,古代贫贱者所穿。《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余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
⑮ 徙倚:徘徊,流连不去。汉庄忌《哀时命》:“独徙倚以彷徉。”
⑯ 高冠博带:高大的帽子,宽大的衣带,为旧时儒生的装束。后亦指穿着礼服。《墨子•公孟》:“昔者齐桓公高冠博带,金剑木盾,以治其国。”
【译文】
尼姑妙寂姓叶,是江州浔阳人。当初嫁给了任华,他是浔阳的大商人。她的父亲叶升和任华常常往返于长沙与广陵之间做生意。贞元十一年的春天,他们到潭州去,再没回来。过了好几个月,有一天妙寂突然梦到父亲披散着头发,光着身子,满身是血,哭着说:“我与你丈夫在湖中遇到强盗,都已经死了。你是一个意志比较坚强的人,老天同意你来报仇,但按照阴间的意思,不能说得很明白,所以我用隐语告诉你,你如果真能明白并且报了仇,我也没什么遗憾的了。”妙寂问:“隐语说什么?”叶升说:“杀我的人,车中猴,门东草。”一会儿又看见她的丈夫,形象和父亲一样,哭着说:“杀我的人,禾中走,一日夫。”妙寂抚胸痛哭,被她的妹妹唤醒,她哭着告知母亲,全家人大惊。对隐语所包含的意思,妙寂想了很久,依然深不可知。拜访邻居中的老人和乡亲中的智者,都解释不了。于是她说:“上元县城是行船交汇的地方,四面八方的士大夫多在这里休息,城内有一座瓦棺寺,寺里有阁楼,靠山而建,可以俯视长江,一览无余,也是此地最美的景点,游人停船,无不登楼远眺。我要去瓦棺寺出家,等候可问的人,必定有能解答我的疑惑的。”她于是穿上粗布衣服去了上元县,在瓦棺寺做苦工,天天拿着簸箕和扫帚,打扫阁楼。闲暇时就在栏槛处走来走去,探察能解谜的人。看见儒生装束,吟咏歌唱的人过来,必然礼拜而问。过了几年,没人能解开谜团。
十七年,岁在辛巳,有李公佐者,罢岭南从事而来1,揽衣登阁2,神采俊逸,颇异常伦。妙寂前拜泣,且以前事问之。公佐曰:“吾平生好为人解疑,况子之冤恳,而神告如此,当为汝思之。”默行数步,喜招妙寂曰:“吾得之矣,杀汝父者申兰,杀汝夫者申春耳。”妙寂悲喜呜咽,拜问其说。公佐曰:“夫‘猴’申生也,‘车’去两头而言猴,故‘申’字耳3。‘草’而‘门’,‘门’而‘东’,非‘兰’字耶4?‘禾中走’者,穿田过也,此亦‘申’字也。‘一日’又加‘夫’,盖‘春’字耳。鬼神欲惑人,故交错其言。”妙寂悲喜若不自胜,久而掩涕拜谢曰:“贼名既彰5,雪冤有路。苟获释憾,誓报深恩。妇人无他,唯洁诚奉佛6,祈增福海耳7。”乃再拜而去。
【注释】
1 从事:职官名。汉刺史佐吏,如别驾、治中等皆称为从事史,通称为州从事,历代因其制,宋废。
2 揽衣:披着衣服。唐白居易《长恨歌》:“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逦迤开。”
3 “‘车’去两头而言猴”二句:“车”的繁体字为“車”,去上、下两横,故为“申”。
4 “‘草’而‘门’”三句:“兰”的繁体字为“蘭”。
5 彰:揭示,表露。三国诸葛亮《出师表》:“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
6 洁诚:态度真诚。南朝宋鲍照《代白纻舞歌词》:“思君厚德委如山,洁诚洗志期暮年。”
7 福海:犹厚福,谓福深广如海。唐周远志《造阿弥陀像记》:“用斯功德,保祚皇基,兼被幽明,同归福海。”
【译文】
贞元十七年,是辛巳年,有个叫李公佐的人,被免去岭南从事的官职来到此地,披着衣服登上阁楼,神采俊秀飘逸,和一般人不一样。妙寂上前哭着拜见,拿梦中的隐语询问他。公佐说:“我平生喜欢给人解疑,何况你含冤又恳切,并且神灵告知了这些,我应当为你好好思考思考。”他默默地走了几步,高兴地招呼妙寂说:“我猜出来了,杀你父亲的叫申兰,杀你丈夫的叫申春。”妙寂悲喜交加,哭了起来,一面拜谢一面询问他这样说的理由。公佐说:“申年生的人属猴,‘车’(車)字去两头而说猴,所以是个‘申’字。‘草’而‘门’(門),‘门’而‘东’(東),不是‘兰’(蘭)字吗?‘禾中走’,就是穿田而过,这也是‘申’字。‘一日’又加‘夫’,就是‘春’字啊。鬼神想要迷惑人,所以交织错杂地这样说。”妙寂听后悲伤喜悦之情不能自已,过了好久才擦干眼泪拜谢道:“贼人的名字已知道,雪冤有望了。假如能够消除我心中的怨恨,我一定报答您的大恩。我一介弱女子没有其他本事,只有真心念佛,为您祈祷增加海量福报。”于是向李公佐拜了两拜离去了。
元和初1,泗州普光王寺有梵氏戒坛2,人之为僧者必由之。四方辐辏3,僧尼繁会,观者如市焉4。公佐自楚之秦,维舟而往观之5。有一尼,眉目朗秀,若旧识者,每过必凝视公佐,若有意而未言者久之。公佐将去,其尼遽呼曰:“侍御贞元中不为南海从事乎6?”公佐曰:“然。”“然则记小师乎7?”公佐曰:“不记也。”妙寂曰:“昔瓦棺寺阁求解‘车中猴’者也。”公佐悟曰:“竟获贼否?”对曰:“自悟梦言,乃男服,易名士寂,泛佣于江湖之间。数年,闻蕲、黄之间有申村,因往焉。流转周星8,乃闻其村西北隅有申兰者,默往求佣,辄贱其价。兰喜召之。俄又闻其从弟有名春者9。于是勤恭执事,昼夜不离,凡其可为者,不顾轻重而为之,未尝待命,兰家器之。昼与群佣共作,夜寝他席,无知其非丈夫者10。逾年⑪,益自勤干,兰愈敬念,视士寂即自视其子不若也。兰或农或商,或畜货于武昌,关锁启闭悉委焉。因验其柜中,半是己物,亦见其父及夫常所服者,垂涕而记之。而兰、春叔出季处⑫,未尝偕在。虑其擒一而惊逸也,衔之数年⑬。永贞年重阳⑭,二盗饮既醉,士寂奔告于州,乘醉而获,一问而辞伏就法。得其所丧以归,尽奉母而请从释教⑮。师洪州之天宫寺尼洞微,即昔时授教者也。妙寂,一女子也,血诚复仇⑯,天亦不夺,遂以梦寐之言,获悟于君子,与其仇者得不同天。碎此微躯,岂酬明哲⑰。梵宇无他⑱,唯虔诚法像以报效耳⑲。”公佐大异之,遂为作传。
【注释】
1 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806—820)。
2 泗州:古地名。北周以安州改名,治所在今江苏宿迁。开元年间徏治今江苏盱眙。梵氏:佛门。戒坛:僧徒传戒之坛。
3 辐辏:形容人或物聚集像车辐集中于车毂一样。也作“辐凑”。《史记•货殖列传序》:“于是太公劝其女功……则人物归之,襁至而辐凑。”
4 市:指城市中划定的贸易之所或商业区。汉班固《西都赋》:“九市开场,货别隧分。”唐李善注引《汉宫阙疏》:“长安立九市,其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
5 维:系,连结。《诗经•小雅•白驹》:“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6 侍御:唐代称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为侍御,后世因沿袭此称。南海: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置,治番禺(今广东广州)。秦、汉之际地入南越,西汉元鼎六年(前111)灭南越后复置。辖今广东滃江、大罗山以南,珠江三角洲及绥江流域以东。隋大业及唐天宝、至德时又曾分别改番州、广州为南海郡。
7 小师:僧人的谦称。
8 周星:木星每年经过黄道十二宫(即十二次)的一宫,约十二年运行一周天,故称周星。也指一周年。《淮南子•时则训》:“是月也,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周于天,岁将更始。”
9 从弟:堂弟。为同祖叔伯之子而年纪小于己的人。
10 丈夫:指成年男子。《穀梁传•文公十二年》:“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列丈夫。”
⑪ 逾年:一年以后,第二年。逾,超越,越过。
⑫ 叔出季处:指申兰、申春不同时在家。叔、季,兄弟排行中的第三和第四位。出,外出。处,在家。
⑬ 衔:怀,存在心里。
⑭ 永贞:唐顺宗刘诵的年号(805)。重阳:农历九月九日。
⑮ 释教:即释迦牟尼创立的佛教。《梁书•庾诜传》:“晚年以后,尤遵释教,宅内立道场,环绕礼忏,六时不辍。”
⑯ 血诚:赤诚,至诚。唐白居易《论制科人状》:“所以密缄手疏,潜吐血诚。”
⑰ 明哲:明智,深明事理。《三国志•魏书•李通传》:“曹公明哲,必定天下。”
⑱ 梵宇:佛寺。唐宋之问《登禅定寺阁》:“梵宇出三天,登临望八川。”亦称为“梵剎”。
⑲ 法像:佛、菩萨等圣像。《宋书•天竺迦毗黎国传》:“顷遇昏虐,法像残毁。”
【译文】
元和初年,泗州的普光王寺设有僧尼戒坛,作为僧尼必须要去。四面八方的人都聚集在那里,僧尼众多,观看的人多得像赶集一样。李公佐从楚地到秦地去,停泊系船前往观看。有一位尼姑,眉目清秀,仿佛是以前认识的人,每次经过李公佐的身旁她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公佐,久久地像是有话要讲的样子。李公佐要走了,那尼姑急忙打招呼,问:“侍御是贞元年间的南海从事吗?”公佐说:“是。”她说:“那么您还记得我吗?”公佐说:“不记得了。”妙寂说:“我是当年在瓦棺寺阁楼上请求您解释‘车中猴’的那个人。”公佐恍然大悟地说:“最终俘获贼人了吗?”妙寂回答:“自从知晓了梦中话的意思,我就穿上了男人的衣服,改名士寂,在江湖之间到处给人做工。几年后,听说蕲州、黄州一带有个申村,就去了那边。过了一年,才听说这村西北角有个叫申兰的,就不声不响
地前去要给他做佣人,并且把工钱降得很低。申兰开心地雇佣了我。不久又听说他有个堂弟叫申春。于是我就勤勤恳恳地干活,白天黑夜也不离开,凡是可以干的,不管活是轻是重都去干,也不曾等候雇主的指令,申兰家很器重我。白天和佣人们一块儿劳作,夜晚睡在其他地方,没人知晓我不是男子。一年后,我越发勤快地干活,申兰也更敬重我,对待我比他的儿子都好。申兰有时候务农,有时候经商,有时到武昌储藏货物,家里的钥匙都委托给我。我查验他柜子里的东西,一半是我们家的,也看见了我父亲和丈夫常穿的衣服,我流着眼泪记了下来。但是申兰和申春一个在家一个在外,未曾一起在家过。我考虑到抓到一个,另一个会受惊而逃逸,就藏在心里好几年。到了永贞年重阳节,两个盗贼相会,喝醉了酒,我就跑到州府告发,乘着两人醉酒抓获了他们,一审问就招供了,被处以死刑。我获得了丧失的财物,都带回家交给了母亲,并请求皈依佛门。师从洪州天宫寺的尼姑洞微,她就是过去曾教导过我的人。我是一个女子,赤诚复仇,上天也不剥夺我的志向,通过托梦之语,又得到您的指点,才能报了不共戴天之仇。我现在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我在佛寺里没有其他本事,唯有虔诚地供奉佛像来报答您。”李公佐非常惊异,就为她作了传。
大和庚戌岁1,陇西李复言游巴南2,与进士沈田会于蓬州3。田因话奇事,持以相示,一览而复之。录怪之日,遂纂于此焉。
【注释】
1 大和庚戌岁:唐文宗大和四年(830)。
2 陇西:秦昭襄王二十八年(前279)置,因在陇山之西得名,治狄道(今甘肃临洮南)。巴南:今属重庆。
3 蓬州:北周天和四年(569)割巴、隆等州地置,因蓬山为名。治安固(今四川营山东北),其后屡有迁移。唐开元中徙治大寅(后改蓬池,今仪陇南),辖境相当今四川林溪流域及迤东一带。
【译文】
大和庚戌年,陇西李复言游历巴南,与进士沈田在蓬州相会。沈田谈到奇闻怪事,就把李公佐写的传记给我看,我看了一遍就还给他了。我记录怪异故事的时候,就把它编纂在这部书中了。
党氏女
党氏女,同州韩城县芝川南村人也1。先是,有兰如宾者,舍于芝川。元和初,客有王兰者,以钱数百万鬻茗,止其家积数年,无亲友之来者,一旦卧疾,如宾以其无后患也,杀之。服馔车舆仆使之盛,拟于公侯。其年生一男,美而慧,虽孔融、卫玠之为奇2,犹未可为比。其家念之,谓骊珠、赵璧未敌3,名曰玉童。衣食之用,日可数金。其或不豫4,舞神拜佛之费,一日而罄,不顾也。既而渐大,轻裘肥马,恣其出入。于是交游少年,歌楼酒肆,悦音恣博,日不暂息,虽狂徒皆伏其豪。然而孳产稍衰5,稼或不登6,即乞贷望岁7。元和十年8,玉童暴卒,父母之哀,哭玠之不若也9。号哭之声,感动行路,恨不得自身代之。如宾极困成瘵10。其所饰终之具,洎舍财梵侣、佛画莲宫、致席命乐之费⑪,若不以家为者。虽丧毕,每忌日,饭僧施财而追泣焉。自是稍稍致贫,如旧日矣。
【注释】
1 同州:西魏废帝三年(554)改华州置州,治武乡(隋改名冯翊,今陕西大荔)。唐辖境相当今陕西大荔、合阳、韩城、澄城、白水等地。韩城县:隋开皇十八年(598)置,属同州。治所在今陕西韩城东南二里城古村。芝川:即今陕西韩城南芝川镇。
2 孔融(153-208):字文举,孔子二十世孙。性好学,有异才。自负才气,对曹操多侮慢之辞,曾被免官,终与操积怨,构陷成罪,为操所杀。卫玠(286-312):字叔宝,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人。西晋玄学家。美姿容,见者誉为“玉人”。时大乱移家建邺(今江苏南京),人们听闻其姿容绝佳,观者如堵。卫玠本多病体弱,遂劳疾卒,时人说卫玠是被人看杀的。
3 骊珠:出于骊龙颔下的宝珠,也比喻珍贵的人或物。语出《庄子•列御寇》:“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赵璧:和氏璧的别称。春秋时,楚人卞和自山中所得宝玉。战国时为赵惠文王所得。秦昭王闻之,使之送信给赵王,愿以十五城请易璧。蔺相如奉璧出使,终于完璧归赵。
4 不豫:身体不舒服。引申为有病。《史记•鲁周公世家》:“武王有疾,不豫,群臣惧。”
5 孳产:增长的财产。孳,滋生,增益。南朝宋鲍照《芜城赋》:“孳货盐田,铲利铜山。”
6 不登:歉收。《礼记•曲礼》:“岁凶,年谷不登。”
7 乞贷:向人借贷。《史记•孔子世家》:“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望岁:盼望年谷的丰收。《左传•哀公十六年》:“国人望君,如望岁焉。”
8 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806—820)。
9 哭玠:指卫玠死后,谢鲲前去吊丧,恸哭甚哀,感动路人。
10 瘵(zhài):病。
⑪ 洎(jì):及,到达。唐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氏檄》:“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梵侣:指色界初禅天的天众。此处指和尚。佛画:古代一种绘画艺术,内容为宣扬佛教教理及佛教史上的事迹。莲宫:指寺庙。唐皇甫冉《望南山雪怀山寺普上人》:“夜夜梦莲宫,无由见远公。”
【译文】
党氏女是同州韩城县芝川南村人。先前,有一个叫兰如宾的人,在芝川居住。元和初年,有个叫王兰的客商,做价值百万的茶叶生意,一连在如宾家住了几年,没有一个亲友来看望过王兰,有一天王兰卧病不起,因为他没有亲友,没有后患,如宾就把他杀死了。从此如宾家的衣服饮食奢华,车马仆从众多,生活不比王公大臣差。同一年,如宾的妻子生了一个男孩,相貌漂亮,而且很聪明,连孔融、卫玠也不能与他相比。他们家人觉得,哪怕骊龙颔下的宝珠与和氏璧也都比他逊色,于是取名玉童。玉童衣食用度,一天能花几两金子。有时他得了病,求神拜佛,无论一天花掉多少钱,也不在乎。渐渐玉童长大了,穿华美衣服,骑高头大马,出入比以前更加放纵。玉童交了很多少年朋友,整日歌舞、喝酒、赌博,没有一日停息,就是那些狂妄的人也佩服他的奢靡。然而家产一天比一天少,地里庄稼有时收成不好,还要向人借贷以支撑到来年庄稼丰收时。元和十年,玉童突然死了,父母的悲痛比当年卫玠死后谢鲲的恸哭还厉害。哭声感动得路人恨不得以己代之。如宾悲痛过度还得了病。玉童办丧事所用的一切东西,以及施舍僧众、绘画寺庙、摆席奏乐的花费,都靠家产。丧事办完以后,每到玉童的忌日,还要斋僧施舍以追念。从此家中逐渐变穷,又像当年一样了。
太和三年秋,有僧玄照,求食于党氏家。有女子年十三四,映门曰1:“母兄皆出,不得具馔。此北数里芝川店,有兰氏者,亡子忌日,方当饭僧。师到必喜,盍往焉2?”僧曰:“女非出入村市之人3,何以知此而绐我也4?”女笑曰:“其亡子即我之前身耳。”照大异之,问其所以,不对而入。照于是造兰氏门5,入巷而见其广幕崇筵,及门,人皆喜照之来,揖之而入。既卒食,如宾哀不自胜。照曰:“丈人念亡子若此6,要见其今身乎?”如宾大惊,乃问之,照具以告。如宾遽适党氏,请见之。父母以告,女不肯出。如宾益耸跃7,独念不以其母来,且无藉手8,此所以不出也。遂归。
【注释】
1 映门:隐藏在门后。映,遮蔽。南朝宋颜延之《应诏观北湖田收》:“楼观眺丰颖,金驾映松山。”
2 盍:何不。
3 村市:犹村镇。唐白居易《望亭驿酬别周判官》:“灯火穿村市,笙歌上驿楼。”
4 绐(dài):欺诈,哄骗。《史记•项羽本纪》:“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
5 造:到,往某地去。
6 丈人:古时对老年男子的尊称。《易•师》:“贞,丈人,吉。”唐孔颖达疏:“丈人,谓严庄尊重之人。”
7 耸跃:踊跃。《宋书•晋熙王昶传》:“臣闻鹳鸣皋垤,则降阴吐雨,腾蛇耸跃,而沉云郁冥。”
8 藉手:犹藉助,藉人之手以为己助。《左传•襄公十一年》:“凡我同盟,小国有罪,大国致讨,苟有以藉手,鲜不赦宥。”
【译文】
太和三年秋天,有一个法号玄照的僧人,向党氏家乞食。党氏家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藏在门后说:“母亲、哥哥都出去了,不能准备饭菜。从这里向北几里地的芝川店,有一家姓兰的,因其儿子的忌日,正在施舍粥饭。大师要到那儿去,他们肯定会很高兴,何不到那儿去呢?”玄照说:“你不是一个出入村镇的女子,怎么知道这些事,是不是骗我呢?”女孩笑着说:“他死去的儿子就是我的前身。”玄照大为惊讶,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女孩没有回答他就进屋去了。玄照于是去了兰家,刚走进胡同就看见了高大的帐篷,豪华的宴席,到了门口,人们都非常高兴他能来到这里,作揖让他进去。吃完饭后,如宾悲不自胜。玄照说:“您如此想念儿子,想见见他的今身吗?”如宾大惊,问是怎么回事,玄照详细告诉了他。如宾立刻找到党家,请求见见女孩。女孩父母进去告诉女儿,女孩不肯出来。如宾更加想见,心想准是因为他妻子没来,且空着手,所以不出来相见。于是就回去了。
明日,与其妻偕,携蜀红二十匹为请见之资1。女纳红,复不肯出。如宾求其父母万辞,父母以如宾之恳也,入谓女曰:“汝既不欲见,不当言之。既言而兰叟若此之请,安得不强见?”女不复语。父母曰:“必不见,则何辞?”女曰:“第告之2,何必相见。但云:‘其子身存及没,多歧所费,王兰之财尽未?’闻此,必不求矣。”父母出,以告,如宾顾其妻,无言而退。既出,父母问其故,女曰:“儿前身茗客王兰也,有钱数百万,客其家。元和初,头眩而卧,遂为如宾所杀而取其财,因而巨富。某既死而诉于上帝,上帝召问欲何以报,兰言愿为子以耗之,故委蜕焉3。耗之且尽而死。近与之计,唯十镮未足4,故有蜀红之赠。而今而后,如宾不复念其子而斋亦罢尔。韩城有赵子良者,尝贳茗五束5,未酬而兰死。今当以其直求为妇,币足而某去耳,亦不为妇也。”俄而媒氏言,子良之子纳币焉6。亲迎之期,约在岁首7。既毕纳而失女,父母惧子良之责也,伪哭而徙葬焉。其夕,遇女曰:“天帝以天下人愚,率皆欺暗枉道,诈心万端,谓人可以言排,神可以诈惑。以诈惑人者,人亦诈焉;以妄欺人者,人亦妄焉;以嫉诬人者,人亦诬焉。虽虚矫之俗8,交报或阙9,而冥寞间良不可罔10。知己之所为而不咎人者鲜矣,故遣某托身近地,而警群妄耳。顷者未言,得侍昏旦⑪;此心既启,难复淹留⑫。抚育之恩,亦偿旧德,乍辞顾盼,能不怅怀。各勉令图⑬,无惑多恨。”言讫而去。此非天之劝戒耶?
【注释】
1 蜀红:四川以红花为染料,漂染制成的红色丝绸。
2 第:但,只。《明史•海瑞传》:“此人可方比干,第朕非纣耳。”
3 委蜕:虫类脱掉的外壳。此处指投胎。
4 镮(huán):铜钱,多用作币量词。
5 贳(shì):赊欠。
6 纳币:古代婚礼“六礼”之一。纳吉之后,择日具书,送聘礼至女家,女家受物复书,婚姻乃定。亦称“文定”,俗称“过定”。
7 岁首:一年的第一天。《东观汉记•吴良传》:“今日岁首,诚上雅寿。”
8 虚矫:虚伪做作。《南史•梁元帝纪》:“性好矫饰,多猜忌……及武帝崩,秘丧逾年,乃发凶问,方刻檀为像,置于百福殿内,事之甚谨。朝夕进蔬食,动静必启闻,迹其虚矫如此。”
9 交报:泛指报应。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宣忠寺》:“(尒朱兆)乃发怒,捉祖仁,悬首高树,大石坠足,鞭捶之以及于死。时人以为交报。”
10 冥寞:阴间。《旧唐书•刘邺传》:“(李德裕)倾以微累,窜于遐荒,既迫衰残,竟归冥寞。”
⑪ 侍昏旦:旧时子女侍奉父母,需朝夕问安,故称侍奉父母为侍昏旦。昏旦,日暮及早晨。
⑫ 淹留:羁留,逗留。战国屈原《离骚》:“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⑬ 令图:善谋,远大的谋略。《左传•昭公元年》:“臣闻君子能知其过,必有令图。令图,天所赞也。”
【译文】
第二天,如宾与妻子一同来到党家,并带蜀红锦二十匹作见面礼。女孩收下丝绸,还是不肯出来。如宾千恳万求女孩的父母,女孩的父母见如宾如此诚恳,进去对女孩说:“你既然不想与他们相见,那你就不应该说那些话。既然说了,人家又这样恳求,即使勉强,见一面也好。”女孩不再说话。父母说:“一定不见,怎么推辞呢?”女孩说:“只是告诉他们,何必相见。就说:‘他们的儿子从生到死,耗费了大量家财,王兰的财物耗尽了没有?’听到这些话,他们就必然不再请求见面了。”父母出来,把女儿的话说给如宾夫妇,如宾看看妻子,两人就无言退去。他们走后,父母问女儿是怎么回事,女孩说:“我前身就是那个卖茶叶的王兰,有几百万钱,在兰家居住。元和初,我头晕卧床,被如宾杀害而取财,他因此巨富。我死后到天帝那里告状,天帝问我想怎么报复他,我说愿做他的儿子耗费他的家产,所以投胎到他家。家财快要耗尽时就死去。最近计算,还有十镮未耗尽,所以让他们送来蜀红。从今以后,如宾不会再想念儿子,斋僧也会取消。韩城有个赵子良,曾赊了五捆茶叶,还没还钱王兰就死了。现在他要拿价值五捆茶叶的钱作聘礼向我求婚,钱够了我就走了,不会做他家的媳妇。”不久,媒人前来说媒,赵子良的儿子来送聘礼。迎娶的日子,定在大年初一。接受了聘礼,女孩就没了,她父母害怕子良的责难,假装哭泣并在其他地方办了葬礼。那天晚上,遇到女儿对他们说:“天帝认为天下之人愚昧,人们都昧心欺骗,奸诈万端,认为人可以用言语戏弄,神可以用欺骗而迷惑。以欺骗迷惑人的,人也欺骗他;以不法手段欺骗人的,人也以不法手段欺骗他;以嫉妒而诬陷他人的,人也诬陷他。虽然说虚伪做作,不一定都得到报应,但在阴间是欺骗不了的。知道自己的所为而不怪罪别人的人太少了,所以让我托生附近,来警戒那些胡作非为的人。之前没说出来,还可以侍奉父母,既然已坦陈了我的心迹,就不能再逗留此地了。养育之恩,也已报答,现在就告辞而去,怎能不怅惘。各自谋划自己的美好生活,不要猜忌和遗憾。”说完就不见了。这难道不是上天对人们的劝诫吗?
太和壬子岁1,通王府功曹赵遵约言之,故录之耳。
【注释】
1 太和:唐文宗李昂的年号(827—835)。壬子岁:即832年。
【译文】
太和壬子年,通王府功曹赵遵约说了这件事,所以我把它记载了下来。
崔环
安平崔环者1,司戎郎宣之子。元和五年夏五月2,遇疾于荥阳别业3。忽见黄衫吏二人4,执帖来追。遂行数百步,入城。城中街两畔,官林相对,绝无人家,直北数里到门,题曰“判官院”。见二吏迤逦向北5,亦有林木,裤靴秣头、佩刀头、执弓矢者6,散立者,各数百人。同到之人数千,或杻7,或系,或缚,或囊盛耳头,或连其项,或衣服俨然8,或簪裙济济9,各有惧色,或泣或叹。其黄衫人一留伴环,一入告。俄闻决人四下声10,既而告者出曰:“判官传语:‘何故不抚幼小,不务成家⑪,广破庄园,但恣酒色!又虑尔小累无掌⑫,且为宽恕,轻杖放归,宜即洗心⑬,勿复贰过⑭。若踵前非⑮,固无容舍⑯。’”乃敕伴者令送同归。环曰:“判官谓谁?”曰:“司戎郎也。”环泣曰:“弃背多年⑰,号天莫及⑱。幸蒙追到,慈颜不遥⑲,乞一拜见,死且无恨。”二吏曰:“明晦各殊⑳,去留有隔,不合见也。”环曰:“向者传语云已见责。此身不入,何以受刑?”吏曰:“入则不得归矣。凡人有三魂,一魂在家,一魂受杖耳。不信,看郎胫合有杖痕。”遂褰衣自视㉑,其两胫各有杖痕四,痛苦不济,匍匐而行,举足甚艰。同到之人,叹羡之声,喧于歧路㉒。
【注释】
1 安平:古县名。南朝宋改东安平县置。治今山东青州西北。北齐废入临淄县。唐武德四年(621)复置,不久又废。
2 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806—820)。
3 遇疾:患病。《左传•昭公四年》:“(穆子)田于丘莸,遂遇疾焉。”荥(xíng)阳:今属河南。别业:别墅,通常指本宅之外,在风景优美的地方建造的、供游憩的园林房舍。
4 黄衫吏:唐时吏役的衣衫黄色,故称。也称黄衣使者。唐白居易《卖炭翁》:“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5 迤逦(yi li):行走迟缓的样子。
6 裤靴秣头:不明何意。
7 杻(chou):刑具手铐。这里指戴着手铐。
8 俨然:整齐有序的样子。晋陶潜《桃花源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9 簪裙济济:衣饰齐整漂亮。簪,古人用来绾定发髻或冠的长针。后来专指妇女绾髻的首饰。济济,整齐美好的样子。
10 决:责打。《北齐书•封隆之传》:“帝遂决马鞭百余。放出,又遣高阿那肱重决五十,几致于死。”
⑪ 成家:持家,兴家。
⑫ 小累:微小的过失,些微的牵累。《新唐书•李夷简传》:“坐小累,下迁虔州司户参军。”
⑬ 洗心:比喻改过自新。《后汉书•隗嚣传》:“今臣之事,在于本朝,赐死则死,加刑则刑。如遂蒙恩,更得洗心,死骨不朽。”
⑭ 贰过:再次犯同样的过失。《论语•雍也》:“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宋邢昺疏:“不贰过者,有不善,未尝复行。”
⑮ 踵:继续,跟随。《汉书•武帝纪》:“步兵踵军后数十万人。”
⑯ 容舍:优容宽恕,不予追究。《隋书•赵仲卿传》:“(赵仲卿)法令严猛,纤微之失,无所容舍,鞭笞长吏,辄至二百。”
⑰ 弃背:死的婉辞,多用于父母尊亲。东晋王羲之《杂帖一》:“周嫂弃背,再周忌日,大服终此晦,感摧伤悼。”
⑱ 号天:(因悲痛至极而)对天号泣。《庄子•则阳》:“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
⑲ 慈颜:慈祥和蔼的容颜。称尊上的音容,多指母亲而言,此处指父亲。
⑳ 明晦:光明与晦暗。代指人间与阴间。
㉑ 褰(qiān):用手撩起。《礼记•曲礼》:“冠毋免,劳毋袒,暑毋褰裳。”
㉒ 喧:喧闹,吵嚷。歧路:从大道上分出来的小路、岔路。唐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译文】
安平人崔环,是司戎郎崔宣的儿子。元和五年的五月,正值盛夏,崔环住在荥阳的别墅里生了重病。他忽然看见两个身穿黄衫的衙吏,手持公文追捕自己。两个衙吏押着崔环走了几百步,进入一座城里。那座城的街道两边,官林相对,没有一家老百姓的住宅。崔环沿着街道径直往北走了好几里地,走到一座大门前,匾额上题着“判官院”。崔环看见两个衙吏缓步向北走去,也有林木,有裤靴秣头、佩刀的首领、手握弓箭的,随意站着的,各有几百人。与崔环一同到那里的还有几千人,有的戴着手铐,有的被拴住,有的被捆绑,有的被布袋套住头,有的脖子上锁着链条,有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有的衣饰齐整华美。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恐惧的表情,有抽泣的,有叹息的。一个衙吏留下陪着崔环,另一个进去报告。不一会儿,听到四声用板子打人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刚才进去的那个衙吏出来宣布说:“判官有令:‘你为什么不抚育家里幼小的孩子,不好好经营家业,毁坏家园财产,只一味地贪恋酒色!顾念你系初犯,又无大错,暂且宽大处理,打几板子,放回家去,今后要洗心革面,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若继续以前的错误,绝对不会宽恕你了。’”于是安排陪着崔环的那个衙吏送他回家。崔环问:“判官是哪位?”衙吏回答:“就是司戎郎啊。”崔环哭说:“慈父离开人世已经有好多年了,我就是向天哭泣,他也听不到。我承蒙被追到这里,先父既然就在近处,恳请您允许我去见先父一面,我死也无憾了。”两个衙吏说:“人间、地府两个世界,活人、死人阴阳相隔,你们是不能相见的。”崔环道:“刚才传令说已经打了我板子。我本人的身子不进去,怎么受刑?”衙役说:“你的身体要是进去了,就回不来了。凡人都有三个魂,你的一个魂在家里,一个魂刚才进去接受杖刑了。你要不信,看看你腿上应该有受刑后留下的伤痕。”崔环于是就撩开衣服查看,果然见到两条腿上各有四条杖痕。崔环一下子就觉得疼得难以忍受,只能匍匐在地上爬行,每动一下,都极为艰难。那些同来的人,听说崔环只是被打了板子就给放回去了,个个都不无羡慕地叹息,闹哄哄的声音在小路上响成一团。
南行百余步,街东有大林。二吏前曰:“某等日夜事判官1,为日虽久,幽冥小吏,例不免贫。各有许惠资财2,竟无暇取,不因送郎阴路,无因得往求之。请郎暂止林下,某等偕去,俄顷即来。诸处皆是恶鬼曹司3,不合往,乞郎不移足相待。”言讫各去,久而不来。环闷,试诣街西行,一署门题曰“人矿院”,门亦甚净。环素有胆,且恃其父为判官,身又蒙放,遂入其中。过屏障,见一大石,周回数里4。有一军将坐于石北厅上,据案而坐,铺人各绕石及石上,有数千大鬼,形貌不同,以大铁椎椎人为矿石。东有杻械枷锁者数千人,悲啼恐惧,不可名状5。点名拽来,投来石上,遂椎之,既碎,唱其名6。军将判之,一吏于案后读之云:“付某狱讫。”鬼卒捧去。其中有付硙狱者7,付火狱者8,付汤狱者9。环直逼石前看之,军将指之云:“曹司法严,不合妄入,彼是何人,敢来闲看!”人吏竞来传问,环恃不对。军将怒曰:“看既无端10,问又不对,傍观岂如身试之审乎⑪?”敕一吏拽来锻之⑫。环一魂尚立,见其石上别有一身,被拽扑卧石上,大椎椎之,痛苦之极,实不可忍。须臾,骨肉皆碎,仅欲成泥⑬。二吏者走来,槌胸曰⑭:“郎君⑮,再三乞不闲行,何故来此?”遂告军将曰:“此是判官郎君,阳禄未终⑯,追来却放,暂来入看。无间地狱⑰,入不须臾,遂道如斯。何计得令复旧?”军将者亦惧曰:“初问不言,忿而处置,如何?”因问诸鬼曰:“何计得令复旧?”皆曰:“唯濮阳霞一人耳。”曰:“远近?”曰:“去此万里。昨者北海王子化形出游⑱,为海人所 ⑲。其王请出,今亦未回。”乃令一鬼召之。
【注释】
1 某等:我等,我们。事:侍奉,服侍。唐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2 许:许多,一些。惠:惠赠,给予好处。《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君必惠民而已。”
3 曹司:官府,官署。是诸曹郎中职司所在,故称。唐白居易《喜张十八博士除水部员外郎》:“无复篇章传道路,空留风月在曹司。”
4 周回:周围。《汉书•刘向传》:“秦始皇帝葬于骊山之阿,下锢三泉,上崇山坟,其高五十余丈,周回五里有余。”
5 不可名状:不能用语言形容。宋洪迈《夷坚志•夷坚丙志•锦香囊》:“至明,视所遗囊,文锦烂然,非世间物。中贮一合如玳瑁,以香实之,芳气酷烈,不可名状。”
6 唱:高声呼喊。《北史•孙脩义传》:“居大言不逊,脩义命左右牵曳之,居对大众呼天唱贼。”
7 硙(wèi)狱:石磨地狱。民间传说中十八层地狱的第十七层。佛家认为,凡糟蹋五谷、贼人小偷、贪官污吏、欺压百姓者,死后都将被打入石磨地狱磨成肉酱,后重塑人身再行碾磨。道士和尚食荤亦受此报。罪鬼堕入其中,刑期漫漫,痛苦无可言状。硙,石磨。
8 火狱:烈火炽盛的地狱。
9 汤狱:即镬汤地狱。把罪人放进装满烧煮沸腾铁水的鼎镬中,以惩其生前罪行的地狱。佛家认为,众生凡毁佛戒法、杀生祠祀、为肉食焚烧山野而伤害众生、烧煮生类等,将获此果报。
10 无端:无缘无故。战国宋玉《九辩》:“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汉王逸注:“媒理断绝,无因缘也。”
⑪ 审:知道,知悉。
⑫ 锻:锤击。《庄子•列御寇》:“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
⑬ 仅(jìn):几乎,接近于。言数量之大、程度之深。唐白居易《草堂记》:“夹涧有古松、老杉,大仅十人围,高不知几百尺。”
⑭ 槌(chuí)胸:槌打胸膛。一般用来表示悲伤或悲愤之情,亦常说成捶胸顿足。
⑮ 郎君:古时通称显贵家的子弟为郎君。唐杜甫《题柏大兄弟山居》:“叔父朱门贵,郎君玉树高。”
⑯ 阳禄:人在阳世间的寿命。
⑰ 无间地狱:佛家语,即阿鼻地狱,是地狱的最底层。据佛典《俱舍论》,造“十不善业”的重罪者堕入无间地狱,“受苦无间”。
⑱ 化形:变换形态。梁释慧皎《高僧传•释法显传》:“每至夏坐讫,龙辄化作一小蛇。”
⑲ 海人:海上的渔民。三国魏嵇康《答张辽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若守药则弃宅,见交则非赊,是海人所以终身无山木,山客白首无大鱼也。” (yún):动。这里指杀死。
【译文】
崔环他们朝南走了有百余步,发现街道东边有片很大的树林子。两个衙吏走向前来对崔环说道:“我俩一天到晚侍奉判官,虽然当差很久了,作为幽冥小吏,仍免不了缺钱花。现在我俩各有些受赏的银钱,一直没空取,不是因为今天送您回阳间,还真没有机会去取呢。请您暂且在林子里歇歇脚,我俩一起去取钱,得了立马就回来。这里到处都是恶鬼官衙,不要到那里去,希望您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等我俩。”二位衙吏说完就都走了,过了很久也不见回来。崔环觉得有些烦闷,就试着沿街往西走去,只见一处官署门楣上题写着“人矿院”,门上倒也干净。崔环一向胆子就大,又仗着父亲是判官,况且自己又被判放回阳间了,于是就走进了这个官署。绕过屏障,看见一块巨大的石头,周长足足有好几里。有一位军将在石头北面的厅堂中,身体靠着桌案坐着,那些犯人都平铺在石头周围及石头上,有几千大鬼,形状样貌各不相同,他们把人用大铁椎敲成矿石。巨石的东边,戴着手铐枷锁等各色刑具的人足有好几千,他们痛苦号哭、惊恐万状,凄惨的样子难以形容。那军将点一个名,就有恶鬼把那人给拖出来,扔到大石头上,被那些大鬼敲成矿石。那人一旦被敲碎了,有个恶鬼就高声地再叫一次他的名字。军将进行判决,由一名站在桌案后的小吏读文书:“投到某某地狱去。完毕。”然后,恶鬼再捧着被敲成矿石的“犯人”送到相应的地狱去。其中有投到硙狱的,有投到火狱的,有投到汤狱的。崔环径直逼近石头跟前看着这一切,军将指着他说:“我们这里法度森严,不得随意进入,他是什么人,竟然敢来这里闲看!”小吏争着来质问崔环,崔环自恃其父,就是不回答。军将发怒道:“无缘无故地进来观看,问话又不回答。你在一旁观看,哪有亲身尝试下这刑罚来得印象深刻啊!”说着就下令让一名鬼吏把崔环拖到石头上敲打他。崔环的一个魂儿还在原地站立,看到大石头上另有一个崔环的肉身,被拖拉俯卧在石头上,鬼卒正用大铁椎捶打它,崔环感觉痛苦到了极点,实在是无法忍受了。不一会儿,他的骨头皮肉都呈粉碎状,差不多成了一团肉泥了。去取财物的两个衙吏这时才回来,见到这样的情景,捶胸顿足地喊道:“公子啊,我俩再三地请您不要乱跑,您干嘛要闯到这里来?”他们二人于是就告诉军将说:“这是判官的儿子,阳寿还没有尽,捉拿来受了些刑是要放回去的,暂且进到这里来观看。他到这无间地狱里,时间也不长啊,就弄成这个样子了。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复原吗?”那个军将也有些害怕了,他说:“一开始我问他话,他偏不言语,我一生气就下令把他处置了,怎么办才好呢?”军将就问身边的那群鬼:“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复原吗?”众鬼都说:“只有濮阳霞一个人有这本事了。”军将又问:“他那个地方离这里有多远?”众鬼说:“离这里足有一万里。昨天北海王子变幻形体出宫游玩,被海上的渔民给捕杀了。北海王把濮阳霞请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于是,那位军将就命令一个鬼卒去把濮阳霞请来。
有顷而到,乃一髯眇目翁也1。应急而来,喘犹未定。军将指环曰:“何计?”霞曰:“易耳。”遂解衣缠腰,取怀中药末,糁于矿上团扑2,一翻一糁,糁扁槎其矿为头项及身手足3,剜刻五脏4,通为肠胃,雕为九窍5,逡巡成形6,以手承其项曰:“起!”遂起来,与立合为一,遂能行。大为二吏所责。相与复南行。将去,濮阳霞抚肩曰:“措大!人矿中搜得活,然而去不许一钱。”环许钱三十万。霞笑曰:“老吏身忙,当使小鬼枭儿往取,见即分付7。”遂行。
【注释】
1 眇(miǎo)目:一眼失明,后亦指两眼俱失明。宋苏轼《日喻》:“生而眇者不识日。”
2 糁(sǎn):混杂,混合。宋苏轼《格物粗谈•瓜蓏》:“冬瓜切碎者,以石灰糁之则不烂。”
3 扁:通“遍”,全部地。槎(zhà):击,打。
4 剜(wān):以刀子等除去。五脏:指人的心肝脾肺肾五种器官。
5 九窍:指人的耳目口鼻以及尿道和肛门九个孔道。《周礼•天官•疾医》:“两之以九窍之变,参之以九藏之动。”汉郑玄注:“阳窍七,阴窍二。”
6 逡(qun)巡:顷刻间,极短的时间。
7 分付:交给。
【译文】
不一会儿的工夫濮阳霞就到了,原来是一个独眼老头,胡须又多又长。因为急忙忙地往这里赶,喘着粗气,还没有平静下来。军将就指着崔环问他:“有什么办法吗?”濮阳霞说:“容易。”他于是解开外衣和腰带,从怀里取出一些药粉,与崔环被敲成的那团人矿混合在一起,用力地揉搓滚动,翻一下再混合一下,把那矿石搓弄了一个遍,只见头项和躯干手脚就都抟成了形,心肝脾肺肾等器官也刻画好了,肠胃贯通了,耳目口鼻等人身上的九个孔道也刻成了,不大一会儿,那团人矿就变成了人形。濮阳霞用手托着复原人的脖颈,说声:“起!”崔环于是立起来,跟站立着的那个魂儿合成一体,行走如常了。两个衙吏狠狠地埋怨了崔环一通。然后,他们继续往南走。他们要走的时候,濮阳霞抚着崔环的肩膀说道:“穷酸文人!我从人矿里把你捞出来救活,可是你临走了连一文钱也不许诺给我吗?”崔环答应给濮阳霞三十万钱。濮阳霞笑着说:“老吏我自己是很忙的,我会派小鬼枭儿到你家里拿钱,你见了它,把钱给它就是了。”说完就走了。
行及城门,见一吏南走,曰:“黄河欲分一枝1,前者天令三丁取一2,计功不集3,今请二丁取一。”二吏以私行有矿环之过,恐宣之怒环而召也,谓环曰:“彼见若问,但言欲观地狱之法,以为儆戒4,故在此耳。”吏见果问,环答之如言。遂别去复行。须臾,至荥阳,二吏曰:“还生必矣。某将有所取,能一观乎?”环曰:“固所愿也。”共入县郭5,到一人家中堂,一吏以怀中绳系床上女人头,尽力拽之,一吏以豹皮囊徐收其气,气尽乃拽下,皆缚之。同送环家,入门,二吏大呼曰:“崔环!”误筑门扇,遂寤6。其家泣候之,已七日矣。后数日,有枭鸣于庭,环曰:“濮阳翁之子来矣。”遂令家人刻纸钱焚之,乃去。疾平7,潜寻所见妇人家,乃县纠郭霈妻也8。其时尚未有分河之议9,后数日,河中节度使司徒薛公平议奏分河一枝10,冀减冲城之势。初奏三丁取一,既虑不足,复奏二丁役一,竟如环阴司所见也⑪。
【注释】
1 枝:分支的,由主体所派生出来的。
2 三丁取一:这里指每三个壮丁取一人服劳役。
3 计功:计算用工数、工程量。不集:无成就,不成功。《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今日之事,幸而集,晋国赖之。不集,三军暴骨。”
4 儆戒:警戒,戒备,戒惧。《尚书•大禹谟》:“儆戒无虞,罔失法度,罔游于逸,罔淫于乐。”
5 郭:外城。古代在内城外围加筑的一道城墙。
6 寤(wù):醒过来,苏醒。
7 平:平复,康复。
8 县纠:古时县衙里从事缉捕的差役。
9 分河:等于说开挖出一条新河,分流黄河水。
10 河中节度使:唐至德二载(757)设立,是唐中央政府在今山西西南部的节度使。治所在蒲州(今山西永济蒲州镇)。759年升蒲州为河中府,管辖河中府、晋州、绛州、慈州、隰州。节度使,唐初沿北周及隋旧制,于重要地区设总管,后改称都督,总揽数州军事。唐睿宗景云二年(711),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自此始有节度使之号。其初,仅于边地有之,安史之乱后遍设于国内,统管一道或数州,总揽军、民、财政。薛公平:即薛平(753—832),字坦涂,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元和七年(812),唐宪宗特升薛平为滑州(今河南滑县)刺史,任职六年。滑州城临河,经常遭受水害。薛平任职刺史期间,曾主持加宽黄河河道二十里,以减缓水势,滑州很长时间没有再发生水患。
⑪ 阴司:阴间,阴曹地府。唐吕岩《七言》:“仙府记名丹已熟,阴司籍除命应远。”
【译文】
崔环他们走到城门口,看到一名小吏向南走去,边走边说:“要把黄河引出一条支流来,先前天令三个壮丁取一个服劳役,一算才发现人手不够,现在又奏请二取一了。”两个衙吏考虑到是因为自己去办私事才导致崔环受到“人矿”之祸,怕崔环的父亲生崔环的气又召唤他们,就嘱咐崔环:“要是他过来问你,你就只说想参观地狱之法,以为警戒,所以会在这里。”那小吏看见了崔环果然来问,崔环按照衙吏交待的话做了回答。于是告别后继续往前走。不久,他们来到了荥阳。两个衙吏说:“你还阳是没问题的。但我们还要去做一件事,你能跟着瞧瞧吗?”崔环说:“当然愿意了。”于是他们一起来到城里,进到一户人家的中堂,一个衙吏从怀里掏出一根绳子,拴住床上女人的头,用力扯拽;另一个衙吏手拿一个豹皮袋放在女人的嘴边,慢慢地吸那个女人呼出的气,直到这个女人一点气也没有了,才把她拉出来捆缚住。他们一同送崔环回家。进了崔环的家门,两个衙吏大喊一声:“崔环!”崔环误撞在门扇上,于是苏醒过来,回到了阳间。他家里的人都已经在他床前哭着候着有七天了。几天后,一只猫头鹰在他家院子里鸣叫。崔环说:“这是濮阳霞派取钱的来了。”于是让家人刻纸钱来焚烧,等纸钱烧完了,猫头鹰就飞走了。崔环病愈后,偷偷地寻找之前所见那个妇人,原来是县衙里捕快郭霈的妻子。这时候还没有给黄河分流的动议,过了几天,河中节度使司徒薛平奏议分河道以舒缓水势,希望能减轻水势对滑州城的威胁。一开始奏请朝廷说要在三名壮丁中取一人服劳役,后来又考虑到人手不够,又奏请二取一,这竟和崔环在阴间的所见所闻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