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卷共七篇。《张逢》讲述了张逢在山林中由意念而忽然变成老虎,自由穿行在山林之中。由于饥饿的原因,他作为老虎伏击并吃掉了官员郑纠,后来又由意念变回了人。数年后,张逢偶然对人讲述此事,恰逢郑纠之子在座,欲报杀父之仇,被人强制分开。《定婚店》讲述了杜陵韦固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见到一个在月下检书的老人,老人自称主管人间的婚姻,只要他用赤绳将男女两人相系,就能确定姻缘,“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韦固的婚姻波折,验证了老人的话。《定婚店》是唐代小说的名篇,在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月老”或“月下老人”成为媒人的代名词;由这个故事形成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也成了中国古代传统的婚姻观念。《叶令女》讲述了叶县县令卢造之女与郑楚之子元方早年约定婚姻,后来郑楚死,其子因护丧迁居他方,以致两家多年音讯全无。叶令的女儿无奈与其他人成婚,在婚礼现场,叶令的女儿被一只老虎叼至郑元方的居所,两人最终还是结了婚。《定婚店》与《叶令女》都反映了当时的同一种思想,即男女婚姻都是命中注定,不可强求,一旦命中确定下来,无论他们历经多少磨难或者天各一方,都将最终成就婚姻。《驴言》通过一头驴的经历以及它的讲述,阐明了欠债终究要还,只不过还的方式不同而已。《木工蔡荣》讲述木工蔡荣自幼开始就拜土地神,后来得到土地神的帮助,成功避免了一次阴间官吏的抓捕,其寿命自然也得到了延长。《梁革》讲述了郎中梁革学得高超医术,将一个“死去”的歌姬成功医活的故事。《李卫公靖》讲述了李靖年轻时,偶然代替龙王行雨,因没有听从龙母对降雨量的规定,致使降雨过量,造成灾害,龙母因此也受到惩罚。李靖因不了解天庭的规矩,致使好心酿成了错事。
张逢
南阳张逢1,贞元末薄游岭表2,行次福州福唐县横山店3。时初霁4,日将暮,山色鲜媚,烟岚蔼然5,策杖寻胜,不觉极远。忽有一段细草,纵广百余步6,碧鲜可爱。其旁有一小树,遂脱衣挂树,以杖倚之,投身草上,左右翻转。既而酣甚,若兽蹍然7,意足而起,其身已成虎也。文彩烂然8,自视其爪牙之利,胸膊之力,天下无敌。遂腾跃而起,超山越壑,其疾如电。夜久颇饥,因傍村落徐行,犬彘驹犊之辈9,悉无可取。意中恍惚,自谓当得福州郑录事10。乃傍道潜伏,未几有人自南行,乃候吏迎郑纠者⑪,见人问曰:“福州郑录事名璠,计程当宿前店,见说何时发?”来人曰:“吾之出掌人也,闻其饰装⑫,到亦非久。”候吏曰:“只一人来,且复有同行者?吾当迎拜时,虑其误也。”曰:“三人之中,惨绿者是⑬。”其时逢方伺之,而彼详问,若为逢而问者。逢既知之,攒身以俟之⑭。俄而郑纠到,导从甚众,衣惨绿,甚肥,巍巍而来。适到逢前,遂 衔之,走而上山。
【注释】
1 南阳:郡名。在今湖北襄阳一带。三国蜀诸葛亮《出师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
2 岭表:即岭南,泛指五岭以南地区。
3 行次:旅途暂居的处所。唐刘长卿《题冤句宋少府厅留别》:“草色愁别时,槐花落行次。”
4 霁(jì):雨后或雪后转晴。
5 烟岚:山中蒸腾的云气。唐李绅《却望无锡芙蓉湖》:“水宽山远烟岚迥,柳岸萦回在碧流。”蔼然:云集的样子。《管子•侈靡》:“蔼然若夏之静云,乃及人之体。”
6 纵广:长度与宽度。《史记•扁鹊仓公列传》唐张守节《正义》:“膀胱重九两二铢,纵广九寸。”
7 蹍(niǎn):蹈,踩。《庄子•庚桑楚》:“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唐成玄英疏:“蹍,踏也,履也。”
8 文彩:艳丽而错杂的色彩。烂:程度深,极盛。
9 彘(zhì):本指大猪,后泛指一般的猪。
10 录事:职官名。旧时各官署缮写文件的官员。
⑪ 候吏:候人。古代掌管整治道路稽查奸盗,或迎送宾客的官员。《韩非子•外储说左下》:“臣居齐荐三人,一人得近王,一人为县令,一人为候吏。及臣得罪……候吏者追臣至境上,不及不止。”
⑫ 饰(chì)装:整顿嫁妆或行装。唐郑谷《寄左省韦起居序》:“饰装无雨备,著述减春眠。”
⑬ 惨绿:浅绿色。
⑭ 攒(zǎn):弯曲,卷曲。
【译文】
南阳人张逢,贞元末年为了微薄的俸禄而到岭南去做官,走到福州福唐县,住在横山店中。当时是雨后初晴,天色将晚,山水树木鲜艳明媚,云雾缭绕,景色宜人。于是张逢拄着拐杖寻找美景,不知不觉走出很远。忽然有一片细密的草地,长宽各有一百多步,碧绿可爱。草地旁边有一棵小树,张逢就把衣服脱下来挂到树枝上,把拐杖靠在树上,自己躺在草地上,左右打滚儿。然后感觉非常畅快,就像野兽翻转踩踏的样子,心满意足后才起来,这时已经变成了一只老虎。身上的花纹非常绚丽,看看自己锋利的爪子和牙齿以及浑身的力气,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于是就腾跃起来,翻山越岭,速度就像闪电一样。夜深了,他很饿,就在村边慢慢行走,狗、猪、马驹、牛犊,什么也没碰上。心里头恍恍惚惚,自己说应该把福州的郑录事吃了。于是他就在道旁潜伏下来。不长时间,有人从南走来,是迎接郑纠的候吏。候吏见到一个人就问道:“福州郑录事,名叫郑璠,按照他的行程计算,应该在前边那个店住宿,听说他什么时候出发了吗?”来的这个人说:“他是我的主人,我听说他正在整理行装,到这里不会很久。”候吏问:“只他一个人来,还是有同行的人?我迎拜的时候,可别弄错了。”来的人说:“众多人中,穿浅绿色衣服的就是他。”当时张逢正趴在那里等候,而那个人问得那么详细,就好像替他问话似的。张逢既然知道了,就缩着身子在那里等候。不多一会儿郑纠就到了,前导随从特别多。他穿着浅绿色衣服,很胖,昂首挺胸地走来。刚到张逢的前面,张逢就把他叼起来,跑到山上去了。
时天未晓,人莫敢逐,得恣食之,残其肠发耳。行于山林,单然无侣,乃忽思曰:“我本人也,何乐为虎,自囚于深山。盍求初化之地而复耶1?”乃步步寻之,日暮方到其所,衣服犹挂,杖亦倚林,碧草依然,翻复转身于其上,意足而起,即复人形矣。于是衣衣策杖而归2。昨往今来,一复时矣3。初其仆夫惊其失逢也,访之于邻,或云策杖登山。多歧寻之,杳无行处。及其来也,惊喜,问其故,逢绐之曰:“偶寻山泉,到一山院,共谈释教4,不觉移时5”掌人曰:“今旦侧近有虎食福州郑录事,求余不得。山林故多猛兽,不易独行。郎之未回,忧负亦极,且喜平安无他。”逢遂行。
【注释】
1 盍:何不。
2 衣(yì)衣(yi):穿上衣服。
3 复时:地支相重之时。古人以十二地支计时,每一支为二小时。一复时即一昼夜,今为二十四小时。唐白居易《钱唐湖石记》:“凡放水溉田,每减一寸,可溉十五余顷;每一复时,可溉五十余顷。”
4 释教:释迦牟尼创立之佛教。《梁书•庾诜传》:“晚年以后,尤遵释教,宅内立道场,环绕礼忏,六时不辍。”
5 移时:历一段时间。《后汉书•吴祐传》:“祐越坛共小史雍丘黄真欢语移时,与结友而别。”
【译文】
当时天还没亮,人们没有敢追赶,这样张逢就从容地把他吃了,只剩下头发和肠子。然后张逢行走在山林之中,孑然一身,没有一个伙伴,于是他忽然想到:“我本来是个人,做老虎有什么快乐的,自己把自己囚禁在深山里。何不找到当初我变成老虎的那个地方,再变回去呢?”他便就到处寻找,天要黑的时候才找到那个地方,衣服依然挂在树枝上,拐杖也靠在树上,碧绿的细草还是那样子,他躺到草地上翻来翻去,心满意足了才起来,果然又变回了人。于是他穿上衣服拿起拐杖回来了。昨天这时候去的,今天这时候回来,正好整整一天。起初他的仆人发现他不见了,很是吃惊,向邻居打听,有人说看到他拿着拐杖登山去了。仆人便分几路去找,杳无踪迹。等到张逢回来,仆人们又惊又喜,问他是怎么回事,他骗他们说:“我偶然去寻找山泉,到了一座寺院,就与和尚谈论佛理,不知不觉过去这么长时间。”店主说:“今天早晨这附近有一只老虎,吃了福州的郑录事,连残骸都没有找到。山林里因为猛兽很多,很难单独行路。您没回来的时候,让人担心死了,幸亏没出什么事。”张逢于是上路继续前行。
元和六年,旅次淮阳1,舍于公馆2。馆吏宴客,坐客有为令者曰3:“巡若到,各言己之奇事。事不奇者罚。”巡到逢,逢言横山之事。末坐有进士郑遐者4,乃郑纠之子也,怒目而起,持刀将杀逢,言复父仇。众共隔之,遐怒不已,遂白郡将5。于是送遐淮南,敕津吏勿复渡6。逢西迈7,具改姓名以避遐。议曰:“闻父之仇,不可以不报。然此仇非故杀,必使杀逢,遐亦当坐8。”遂遁去而不复其仇也。
吁,亦可谓异矣!
【注释】
1 旅次:游客暂时居住的地方。唐杜甫《毒热寄简崔评事十六弟》:“老夫转不乐,旅次兼百忧。”淮阳:郡名。治所在今河南淮阳。
2 公馆:泛指仕宦寓所或公家所造的馆舍。《礼记•曾子问》:“《礼》曰:公馆复,私馆不复。”汉郑玄注:“公馆,若今县官宫也。”
3 令:酒令,饮酒时做的可分输赢的游戏。
4 末坐:分座位时,座次最后的位子。
5 郡将:郡守。郡守兼领武事,故称。《后汉书•皇甫规传》:“臣穷居孤危之中,坐观郡将,已数十年矣。”唐李贤注:“郡将,郡守也。”
6 津吏:管理渡船津梁的官吏。《晋书•元帝纪》:“帝既至河阳,为津吏所止。”
7 迈:远行。
8 坐:定罪,由……而获罪。
【译文】
元和六年,张逢来到淮阳,住在公馆里。馆吏设宴招待客人,座间有行酒令的人说:“酒令行到谁那里,谁就应该讲自己的奇事。事不奇的要挨罚。”敬酒轮到张逢,他就讲了横山的事。末座有一个叫郑遐的进士,他就是郑纠的儿子,他怒目而起,拿起刀就要杀张逢,说是报杀父之仇。众人一起把他们隔开,郑遐怒气一直未消,于是就告到了郡守那里。郡守送郑遐往淮南去,嘱咐渡口的官吏不准把他再渡回来。张逢往西远行,改名隐姓以躲避郑遐。有人议论说:“听到杀父之仇,不可以不报。但是张逢并不是故意杀人,如果一定要杀了张逢,那么郑遐也应获罪。”张逢逃走之后,郑遐再没去复仇。
唉,这也真是奇事了!
定婚店
杜陵韦固1,少孤2,思早娶妇,多歧求婚3,必无成而罢。元和二年,将游清河4,旅次宋城南店5,客有以前清河司马潘昉女见议者。来日先明,期于店西龙兴寺门。固以求之意切,旦往焉。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布囊坐于阶上,向月检书。固步觇之,不识其字,既非虫篆八分科斗之势6,又非梵书,因问曰:“老父所寻者何书?固少小苦学,世间之字,自谓无不识者。西国梵字,亦能读之。唯此书目所未觌7,如何?”老人笑曰:“此非世间书,君因何得见?”固曰:“非世间书,则何也?”曰:“幽冥之书。”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曰:“君行自早,非某不当来也。凡幽吏皆掌人生之事,掌人可不行冥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尔。”固曰:“然则君又何掌?”曰:“天下之婚牍耳。”固喜曰:“固少孤,尝愿早娶以广胤嗣8。尔来十年9,多方求之,竟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与议潘司马女,可以成乎?”曰:“未也。命苟未合,虽降衣缨而求屠博10,尚不可得,况郡佐乎⑪?君之妇适三岁矣,年十七当入君门。”因问:“囊中何物?”曰:“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⑫,吴楚异乡⑬,此绳一系,终不可逭⑭。君之脚已系于彼矣,他求何益。”曰:“固妻安在?其家何为?”曰:“此店北卖菜陈婆女耳。”固曰:“可见乎?”曰:“陈尝抱来鬻菜于市⑮,能随我行,当即示君。”
【注释】
1 杜陵:古地名。在今陕西西安东南。
2 孤:幼年丧父。
3 歧:指正式或正当途径以外的其他途径。
4 清河:古县名。治今河北清河。
5 宋城:古县名。故治在今河南商丘睢阳区西南。西周初因宋国封地而得宋城之名,秦朝时始置县。
6 虫篆:汉字书体名。秦书八体之一,是在篆书结构的基础上,装饰蜿蜒回绕的笔画,使字体像虫形盘旋弯曲的样子,因而得名。八分:汉字书体名。字体似隶而体势多波磔。科斗:古代字体之一。篆字手写体的俗称,因以笔蘸墨或漆作书,笔道起笔处粗,收笔处细,状如蝌蚪,故名。
7 觌(dí):相见。三国魏曹植《洛神赋》:“尔有觌于彼者乎?”
8 胤嗣:后代。《后汉书•刘瑜传》:“皆竞立胤嗣,继体传爵。”
9 尔来:自那时以来。三国蜀诸葛亮《出师表》:“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10 衣缨:衣冠簪缨,古代仕宦的服装。五代谭峭《化书•食化•王者》:“王者衣缨之费、盘肴之直,岁不过乎百万。”比喻仕宦的身份。屠博:屠者和博徒。旧用以指地位低下者。《梁书•张充传》:“觅知己,造时人,骋游说,蓬转于屠博之间,其欢甚矣。”
⑪ 郡佐:郡丞,郡守的佐贰。唐常建《潭州留别》:“宿帆谒郡佐,怅别依禅林。”本文指潘司马。
⑫ 从宦:做官。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伟长从宦于青土。”
⑬ 吴楚:指吴地和楚地。比喻不同地域。
⑭ 逭(huàn):逃避。
⑮ 鬻(yù):卖。《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
【译文】
杜陵的韦固,从小父亲就去世了,想着要早点儿结婚,通过多种渠道求亲,最后都没有成功。元和二年,他去清河游历,暂住在宋城县县城南面的旅店。旅客中有一个人为他提亲,女方是以前清河司马潘昉的女儿。约定明早在店西龙兴寺门口与之相见。韦固心中急切,第二天天一亮就赶去了。到了庙门前,西斜的月亮还很明亮,他看见一个老人倚着一个布袋,坐在台阶上,借着月光查阅书。韦固走过去,在旁边偷看,却不认识书上的字,既不是虫篆字、八分字、科斗字,也不是梵文,便问老人说:“老人家看的是什么书啊?我从小苦学,自己认为没有不认识的字,就是西方的梵文,我也能看懂,只是这本书上的字从来没见过,这是怎么回事?”老人笑着说:“这不是人间的书,您怎么会见过。”韦固又问:“不是人间的书,是哪里的书啊?”老人说:“阴间的书。”韦固问:“阴间的人,怎么到了这里?”老人说:“您来得太早,不是我不应该来。凡是阴间的官员都管人世间的事,掌管的人怎么能不在夜间行走呢?现在道路上行走的人,人鬼各有一半,只是您不能辨别罢了。”韦固问:“那么,您掌管什么事啊?”老人说:“天下所有人的婚姻文书。”韦固大喜,说:“我从小父亲就去世了,想早一点结婚,以便多生子嗣。这十多年来,我多方求亲,最后都不能如愿。今天有人给我提亲,是潘司马的女儿,这件婚事能够成功吗?”老人回答:“不能成功。命中注定不能结合,即使婚配对象从仕宦之家降到低贱之家的女儿,也不能成功,况且是司马家的女儿呢?您的妻子刚刚三岁,等到十七岁才能进您家的门。”韦固问:“您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老人回答:“红绳子,用来系夫妻两人的脚。等到他们一出生,就偷偷地用红绳子系在他们的脚上,不管这两家是仇敌,还是贫富相差悬殊,或者相隔千山万水,只要红绳子一系,再也更改不了。您的脚已经和她的脚系在一起了,您再找别的人有什么用呢?”韦固问:“我的妻子现在哪里,她家里是干什么的?”老人回答:“这家旅店北面卖菜那个陈婆婆家的女儿。”韦固问:“能去看一看吗?”老人说:“陈婆婆经常抱着她卖菜,您跟着我走,我指给您看。”
及明,所期不至。老人卷书揭囊而行,固逐之入菜市,有眇妪抱三岁女来1,弊陋亦甚。老人指曰:“此君之妻也。”固怒曰:“杀之可乎?”老人曰:“此人命当食天禄2,因子而食邑3,庸可杀乎4?”老人遂隐。固骂曰:“老鬼妖妄如此!吾士大夫之家,娶妇必敌。苟不能娶,即声妓之美者5,或援立之,奈何婚眇妪之陋女。”磨一小刀子,付其奴曰:“汝素干事,能为我杀彼女,赐予万钱。”奴曰:“诺。”明日,袖刀入菜行中,于众中刺之而走。一市纷扰,固与奴奔走获免。问奴曰:“所刺中否?”曰:“初刺其心,不幸才中眉间尔。”后固屡求婚,终无所遂。
【注释】
1 眇(miǎo):一目失明。后亦指两眼俱盲。宋苏轼《日喻》:“生而眇者不识日。”
2 天禄:俸禄。《孟子•万章》:“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
3 食邑:唐宋时一种赐予宗室和高级官员的荣誉性加衔。
4 庸:怎么。表示反问。
5 声妓:旧时宫廷及贵族家中的歌姬舞女。晋袁宏《后汉纪•孝顺帝纪》:“融外戚家,虽好儒术,而服饰甚丽。坐绛纱帐,侍婢数十,声妓不乏于前。”
【译文】
等到天亮了,韦固等的人没有来。老人卷起书,背着布袋就走,韦固跟着他来到菜市场,看见一个盲了一只眼的老婆婆抱着一个三岁的小女孩过来,小女孩看起来非常肮脏丑陋。老人指着女孩说:“那就是您的妻子。”韦固生气地说:“我杀了她可以吗?”老人说:“这女孩命中能够享受到俸禄,还因为她的儿子而获得封号,怎么能杀呢?”说完老人就不见了。韦固大骂说:“这个老鬼如此妖妄!我出身士大夫之家,娶妻一定门当户对。即使不能娶到门当户对的,漂亮的歌姬舞女,立刻就能得到,为什么要娶盲了一只眼睛的老婆婆的丑陋女儿。”韦固回去后磨了一把小刀,交给仆人说:“你历来很能干,如果为我杀了那个女孩,我给你一万钱。”仆人说:“好。”第二天,仆人将刀藏到袖子里来到菜市场,趁着人多的时候,刺了女孩一刀就跑了。此时市场大乱,韦固与仆人得以逃脱。韦固问仆人:“刺没刺中?”仆人说:“一开始我想刺她的心脏,可是没刺准,刺到了眉间。”后来韦固屡次求婚,一直没有成功。
又十四年,以父荫参相州军1。刺史王泰俾摄司户掾2,专鞫词狱3。以为能,因妻以其女,可年十六七,容色华丽,固称惬之极。然其眉间常贴一花子,虽沐浴间处,未尝暂去。岁余,固讶之4,忽忆昔日奴刀中眉间之说,因逼问之。妻潸然曰5:“妾郡守之犹子也6,非其女也。畴昔父曾宰宋城7,终其官时,妾在襁褓8,母兄次没9,唯一庄在宋城南,与乳母陈氏居,去店近,鬻蔬以给朝夕。陈氏怜小,不忍暂弃。三岁时,抱行市中10,为狂贼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七八年前,叔从事卢龙,遂得在左右,仁念以为女嫁君耳。”固曰:“陈氏眇乎?”曰:“然。何以知之?”固曰:“所刺者固也。”乃曰:“奇也!命也!”因尽言之,相敬愈极。后生男鲲,为雁门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乃知阴骘之定,不可变也。宋城宰闻之,题其店曰“定婚店”。
【注释】
1 父荫:因父辈之官爵而得官职。荫,庇荫。相州:古州名。唐辖今河北成安、广平和魏县西南部,河南安阳、林州、汤阴、内黄及濮阳西南部地。
2 俾(bi):使。掾(yuàn):原为佐助的意思,后为副官佐或官署属员的通称。
3 鞫(ju):审问犯人。
4 讶(yà):惊奇,奇怪。
5 潸(shān)然:流泪的样子。《汉书•中山靖王刘胜传》:“纷惊逢罗,潸然出涕。”
6 犹子:侄子、侄女。
7 畴昔:昔日,从前。
8 襁褓(qiǎngbǎo):背负婴儿用的宽带和包裹婴儿的被子。后亦指婴儿包。
9 没(mò):死。《墨子•明鬼》:“逮至昔三代圣王既没。”
10 市:做买卖的地方。
【译文】
又过了十四年,他以父荫到相州做参军。刺史王泰让他代理司户掾的职务,专门负责审讯囚犯。王泰因为他能干,将女儿许配给他,妻子大约十六七岁,容貌十分漂亮,韦固非常满意。但他发现妻子的眉间总是贴着一个花子,即使洗澡独处时,也片刻不拿下去。过了一年多,韦固感到非常惊讶,忽然想起当年他的奴仆曾经持刀刺中那个女孩的眉间,因此逼问妻子。妻子潸然泪下说:“我是郡守的侄女,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以前我的父亲做宋城县的县宰,死在了任上,当时我还在襁褓之中,母亲和哥哥也相继死了。家里剩下的唯一宅院在宋城县县城南,乳母陈氏带着我居住,那里离卖菜市场很近,通过卖菜以供日常生活。陈氏怜惜我太小,不忍心片刻离开我。三岁的时候,陈氏抱着我行走在菜市场里,被一个狂徒用刀刺中眉心,留下了伤疤,所以用花子盖上。七八年前,叔叔来到卢龙任职,我便跟着叔叔生活了,叔父仁慈,把我当作女儿嫁给了您。”韦固问:“陈氏是不是盲了一只眼?”妻子说:“对,您怎么知道的?”韦固说:“刺你的人就是我韦固。”韦固于是说:“这真是奇事!这也是命运!”便将事情的经过都跟妻子说了,从此夫妻更加互敬互爱。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叫韦鲲,最终当了雁门太守,母亲被封为太原郡太夫人。现在才知道命中注定的事,是不会因人力而改变的。宋城县的县宰听说了这件事,为那家旅店题名为“定婚店”。
叶令女
汝州叶县令卢造者1,有幼女,大历中2,许邑客郑楚曰3:“及长,以嫁君之子元方。”楚拜之。俄而楚录潭州军事,造亦辞满寓叶4。后楚卒,元方护丧居江陵5。数年间,音问两绝6。县令韦计为子娶焉。其吉晨,元方适到。会武昌戍边兵亦止其县,县隘7,天雨甚,元方无所容,径往县东十二里佛舍。舍西北隅有若小兽号鸣者,出火视之,乃三虎子,目犹未开。以其小,未能害人,且不忍杀,闭门坚拒而已。约三更初,虎来触其门,不得入,其西有窗,亦甚坚,虎怒搏之,棂拆陷头于中8,为左右所辖,进退不得。元方取佛塔砖击之,虎吼怒拿攫9,终莫能去。连击之,俄顷而毙。
【注释】
1 汝州:隋大业二年(606)改伊州置。以州境有汝水得名。次年废。唐贞观时又改伊州(武德复置)为汝州,治梁县(今河南汝州)。辖境相当今河南北汝河、沙河流域各地。叶县:今属河南。
2 大历:唐代宗李豫的年号(766—779)。
3 邑客:居住在城镇里的人。
4 辞满:旧指官吏任期届满,自求解退。南朝宋谢灵运《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辞满岂多秩,谢病不待年。”寓:原指寄居,后泛指居住。
5 护丧:护送灵柩归葬。唐薛调《无双传》:“仙客护丧,归葬襄邓。”江陵:唐上元元年(760)升荆州为江陵府,治江陵(今湖北荆州)。辖境相当今湖北枝江以东,潜江以西,荆门、当阳以南地区。
6 音问:音信。
7 隘(ài):狭窄,狭小。《古诗十九首•相逢行》:“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
8 棂(líng):旧式房屋的窗格。
9 拿攫(jué):搏斗。汉扬雄《羽猎赋》:“犀兕之抵触,熊罴之拿攫。”
【译文】
汝州叶县县令卢造,有一个小女儿,唐代宗大历年间,答应同县的郑楚说:“等到我的女儿长大了,就嫁给您的儿子元方。”郑楚拜谢。不久,郑楚被录为潭州军事,卢造也因任期届满辞官居住在叶县。后来郑楚去世,元方护送灵柩,居住在江陵。几年里互相没有音信。县令韦计为儿子娶卢造的小女儿。正要成亲的时候,郑元方恰巧也到了。正赶上武昌戍边的兵卒驻扎在此县,县城里特别拥挤,雨下得很大,元方无处容身,就直接到县城东十二里的寺舍里来过夜。寺舍西北角发出一种像小野兽叫唤的声音,他举着火烛出去一看,是三只虎崽,眼睛还没有睁开。因为它们小,不能伤害人,没有忍心杀死它们,只是把门关得紧紧的。大约刚刚三更天,一只老虎来碰击门,不能进入。屋子的西边有个窗户,窗户也很坚固。老虎非常愤怒,扑打窗子,窗棂断折。老虎往里钻,被卡住了脖子,进退不得。郑元方拿起佛塔上的砖打它,老虎被打得怒吼挣扎,但到底还是没有挣脱出去。郑元方连续猛击,不一会儿就把老虎打死了。
既而闻门外若女人呻吟,气甚困劣1,徐问曰:“门外呻吟者,人耶?鬼耶?”曰:“人也。”曰:“何以到此?”曰:“妾前卢令女也,今夕将适韦氏,亲迎,方登车,为虎所执,负荷而来投此2。今既无损,而甚畏其复来,能相救乎?”元方奇之,执烛出视,真衣缨也,年十七八,礼服俨然3,泥水皆澈。既扶入,复固其门,拾佛塔毁像,以继其明。女曰:“此何处也?”曰:“县东僧舍耳。”元方言姓名,且话旧诺。女亦前记之,曰:“妾父曾许妻君,一旦以君之绝耗也4,将嫁韦氏。天命难改,虎送归君。庄去此甚近,君能送归,请绝韦氏而奉巾栉5。”及明而送归其家,其家以虎攫而去,方坐且制服礼6。见其来,喜若天降。元方致虎于县,具言其事。县宰异之7,以卢氏归于郑焉8。当时闻者,莫不叹异之。
【注释】
1 困劣:虚弱。《后汉书•东海恭王彊传》:“臣彊困劣,言不能尽意。”
2 负荷:背负肩担。汉桓宽《盐铁论•复古》:“负荷之商,不知猗顿之富。”
3 俨然:形容整齐。晋陶渊明《桃花源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4 一旦:不确定的时间。《战国策•赵策》:“一旦山陵崩,长安居何以自托于赵?”
5 奉巾栉(zhì):委婉指成为妻子。
6 制服礼:照丧礼规定穿上丧服哀悼死者。制服,丧服。《后汉书•刘般传》:“诏书所以为制服之科者,盖崇化厉俗,以弘孝道也。”
7 县宰:职官名。负责管理一县的长官。
8 归:女子出嫁。
【译文】
然后他听到门外好像有女人在呻吟,呼吸非常虚弱。郑元方慢慢问道:“在门外呻吟的,是人,还是鬼?”回答说:“是人。”他又问:“你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回答说:“我是前任卢县令的女儿,今晚将嫁给姓韦的男子,迎亲的时候我刚上车,就被老虎捉住了,把我背到了这里。现在还没受伤,但是特别怕它再来,你能救我吗?”郑元方觉得奇怪,拿着火烛出去一看,确实是官宦人家女子,年纪十七八岁,礼服整齐,身上的泥水还很透亮。郑元方便把她扶入门内,又把门关牢,用佛塔里已经毁坏的木质佛像燃起来照明。女子说:“这是什么地方?”郑元方说:“这是县城东部的寺院。”郑元方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并说到旧时的婚约。这女子也还记得之前的事,说:“我父亲曾经把我许配给您,因为您走后没了消息,就要把我嫁给韦家。天命难改,老虎把我送还给您。庄子离这里很近,您能送我回去,我就回绝韦家而与您成婚。”等到天明,郑元方把她送回家中,她家里因为她被老虎叼走,正要做丧服。看到她回来,感到喜从天降。郑元方把死老虎送到县里,详细说明了事情的始末。县令很惊奇,便让卢氏女嫁给了郑元方。当时听到的人,没有不惊讶感叹的。
驴言
长安张高者,转货于市1,资累巨万2。有一驴,育之久矣。元和十二年秋八月,高死。死十三日,妻命其子张和乘往近郊,营饭僧之具3。出里门4,驴不复行,击之即卧,乘而鞭之。驴忽顾和曰:“汝何击我?”和曰:“吾家用钱二万以致汝,汝不行,安得不击也。”然甚惊。驴又曰:“钱二万!不说父骑我二十年?吾今告汝,人道兽道之倚伏5,若车轮然,未始有定。吾前生负汝父力,故为驴酬之。无何,汝饲吾丰。昨夜汝父就吾算,侵汝钱一缗半矣。汝父当骑我,我固不辞。吾不负汝,汝不当骑我。汝强骑我,我亦骑汝,汝我交骑,何劫能止?以吾之肌肤,不啻值万钱也6。只负汝一缗半,出门货之,人酬亦尔。然而无的取者7,以他人不负吾钱也。麸行王胡子负吾二缗8,吾不负其力,取其缗半还汝,半缗充口食,以终驴限耳9。”和牵归以告其母。母泣曰:“郎骑汝年深,固甚劳苦。缗半钱何足惜,将舍债丰秣而长生乎10?”驴摆头。又曰:“卖而取钱乎?”乃点头。遂令货之,人酬不过缗半,且无敢取者。牵入西市麸行,逢一人长而胡者,乃与缗半易之。问其姓,曰:“王。”自是连雨数日乃晴,和往觇之,驴已死矣,王竟不得骑,又不负之验也。
【注释】
1 转货:谓做买卖。《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赀。”
2 巨万:极言数目之多。《史记•平准书》:“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南朝宋裴骃《集解》引三国吴韦昭曰:“巨万,今万万。”
3 营:置办。
4 里门:乡里之门。古制,聚族里居,比户相连,里中有门,称为里门。
5 倚伏:互相依存,互相影响。语本《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倚,依托。伏,隐藏。
6 不啻(chì):不止,何止。《后汉书•冯衍传》:“四垂之人,肝脑涂地,死亡之数,不啻太半。”
7 的(dí):真实,确实。唐白居易《百日假满》:“但拂衣行莫回顾,的无官职趁人来。”
8 麸行(fuháng):麸皮店铺。麸,小麦磨面过筛后剩下的皮。
9 限:寿命,死期。唐吕岩《沁园春》:“限到头来,不论贫富,着甚干忙日夜忧。”
10 秣(mò):牲口的饲料。
【译文】
长安有个叫张高的人,在市场上做买卖,积累了亿万家产。他有一头驴,饲养了很长时间。元和十二年秋天八月,张高去世。死后十三天,他的妻子让儿子张和骑驴到近郊,置办给和尚斋饭的器皿。出了里门,驴就不再走了,敲打它就卧倒,张和便骑着它鞭打它。驴忽然回头对张和说:“你为什么打我?”张和说:“我家花了二万钱买的你,你不走,怎么可能不打你。”张和甚为震惊。驴又说:“二万钱!怎么不说你父亲骑了我二十年?我今天告诉你,人道、兽道互相依存转化,就像车的轮子,没有开始,却有结束。我前生欠你父亲劳役,所以今生变成驴来偿还他。这段时间,你饲养我很丰厚。昨晚,你的父亲找我算账,欠你家的钱只剩下一缗半了。你父亲骑我,我不能推辞。我不欠你的,你不应骑我。你一定要骑我,我以后也要骑你,你我交替互骑,什么时候才能终止?以我的身体,价格不止万钱。我只欠你一缗半,出门卖了我,人们也不过付这些钱。然而不会真的有人能够得到我,因为他们不欠我的钱。麸行王胡子欠我二缗钱,我不欠他的劳役,取他一缗半还给你,半缗作为我的口粮,最后结束我作为驴的寿命。”张和把驴牵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对驴哭诉道:“我的丈夫骑你很多年,你确实非常辛苦啊!半缗钱算得了什么,我们放弃你的债务,喂你好的粮草,让你长久地活着,怎么样?”驴摇头。她又说:“一定卖了你取欠款吗?”驴点点头。于是便要卖掉驴,人们给的价格不过一缗半,还没有人敢买。把驴牵到西市麸行,遇到一个胡须浓密的高个子,以一缗半买了驴。问他姓什么,答说:“王。”接着连续多日下雨,刚放晴,张和便偷偷地去看那头驴,驴已经死了。王胡子终究没有骑过一次,这样不欠驴的钱也得到了验证。
和东邻有右金吾郎将张达1,其妻,李之出也2,余尝造焉3。云见驴言之夕,遂闻其事,且以戒欺暗者4,故备书之5。
【注释】
1 金吾郎将:唐代掌管皇帝禁卫、扈从等事的亲军,分左右金吾卫,郎将为其官职。
2 出:姐妹出嫁所生,外甥或外甥女。《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陈厉公,蔡出也。”晋杜预注:“姊妹之子曰出。”唐孔颖达疏:“《释亲》云:男子谓姊妹之子为出,言姊妹出嫁而生子也。”
3 造:拜访。《世说新语•言语》:“庾公造周伯仁。”
4 欺暗: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做昧心事。
5 备:完备,完整。宋范仲淹《岳阳楼记》:“前人之述备矣。”
【译文】
张和家东面的邻居右金吾郎将张达,他的妻子是李家女儿所生,我曾经拜访过她。她说那天傍晚见到了驴说话,因此我知道了此事,为了警戒那些背地里做昧心事的人,所以完整地把这件事记录了下来。
木工蔡荣
中牟县三异乡木工蔡荣者1,自幼信神祇,每食必分置于地,潜祝土地2。自总角至于不惑3,未尝暂忘也。元和二年春,卧疾六七日,方暮,有武吏走来,谓其母曰:“蔡荣衣服器物速藏之,勿使人见,仍速作妇人装梳,覆以妇人之服,有人来问,必绐之曰出矣。求其处,则亦意对,勿令知所在也。”言讫,走去。妻母不测其故,遽藏器物,装梳才毕,有将军乘马,从十余人,执弓矢,直入堂中,曰:“蔡荣在否?”其母惊惶曰:“不在。”曰:“何往?”对曰:“荣醉归,怠于其业,老妇怒而笞之,荣或潜去,不知何在,月余日矣。”将军遣吏入搜,搜者出曰:“房中无丈夫,亦无器物。”将军连呼地界,教藏者出曰:“诺。”责曰:“蔡荣出行,岂不知处?”对曰:“怒而去,不告所由4。”将军曰:“王后殿倾,须此巧匠,期限向尽,何人堪替?”对曰:“梁城乡叶幹者,巧于蔡荣,计其年限,正当追役。”将军者走马而去。有顷,教藏者亦复来,曰:“某地界所由也,以蔡荣每食必相召,故报恩耳。”然莫不惊之。计即平愈,遂去。母视荣,即汗洽矣5,自此疾愈。俄闻梁城乡叶幹者暴卒,幹妻乃荣母之犹子也。审其死者,正当荣服雌服之时。
【注释】
1 中牟县:西汉置,属河南郡,治所在今河南中牟东。隋开皇初改为内牟县,开皇十八年(598)改为圃田县,唐武德三年(620)复改中牟县。
2 祝:祷告,向鬼神求福。《战国策•赵策》:“祭祀必祝之。”
3 总角:比喻童年。旧时未成年男女,编扎头发形如两角,称为总角。不惑:孔子自称四十不惑,后人因称四十岁为不惑。
4 所由:“所由官”的省称。犹言有关官吏。由事必经由其手,故称。这里是土地神的自称。
5 洽(qià):沾湿,浸润。
【译文】
中牟县三异乡有个叫蔡荣的木匠,从小就相信鬼神是存在的,每次吃饭时总往地上放一些食物祭祀土地神。从小至四十岁,没有一次是忘记的。元和二年春天,蔡荣因病卧床六七天,有一天傍晚,有个武官跑到家里,对蔡荣的母亲说:“把蔡荣的衣服、用具赶快藏起来,不要让人看见,赶快把他打扮成女人的样子,穿上女人的服饰。如果有人来问,你就骗他说出去了。问到哪里去了,你也就说个大概,不要让他们知道具体的地方。”武官说完,就跑出去了。蔡荣的母亲和妻子不能猜测其中的原因,便快速把蔡荣的衣物、用具藏起来,把他化妆成女人的样子。刚结束,就有一个骑马的将军,随从有十余人,都佩带弓箭,直接闯入正屋,说:“蔡荣在吗?”蔡荣的母亲惊慌地说:“蔡荣不在家。”将军问:“到哪儿去了?”母亲说:“蔡荣喝醉了酒回来,不好好干木工活,我一气之下打了他一顿,他可能偷偷地跑了,不知跑哪里去了,已经一个多月了。”将军叫人在屋里搜,搜查的人出来说:“屋里没有男人,也没有男人用的东西。”将军连声呼喊土地神,叫藏起衣物的那个人出来说:“在。”将军斥责说:“蔡荣到哪里去,你难道不知道吗?”土地神回答说:“他是一怒之下出去的,没有告诉我。”将军说:“大王的神殿后墙倾斜了,须要找蔡荣这样的巧匠去修,期限快到了,谁能替他去?”土地神回答说:“梁城乡有个叫叶幹的木匠,工艺比蔡荣还好,我算他的阳寿也到了,正应该赶快让他去做这件事。”将军一听就乘马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个叫藏衣物的人又回来了,对蔡母说:“我就是管理这里的官员,因为蔡荣每顿饭都请我来同吃,所以我要报答他。”蔡家的人都非常惊奇。那个武官猜想蔡荣的病就要好了,于是就走了。母亲去看蔡荣,见他出了一身汗,浸透了衣服,从此病就好了。不久就听说梁城乡的叶幹突然死了。叶幹的妻子是蔡荣母亲的侄女。推算叶幹死的时间,正好是蔡荣穿着女人衣服的那个时辰。
有李复言者,从母夫杨曙为中牟团户于三异乡1,遍闻其说,召荣母问之,回以相告。泛祭之见德者2,岂其然乎?
【注释】
1 从母:称母亲的姊妹。团户:乡间召集民户选点团兵的小吏。
2 见德:受到恩德,感恩。《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民不见德而惟戮是闻,其何后之有?”
【译文】
有个叫李复言的人,其姨夫杨曙当时在中牟县三异乡当团户,多次听说这个事情,就找来蔡荣的母亲询问,回来就把蔡荣母亲所说的情况告诉了李复言。泛祭也能被感恩戴德,难道不是这样吗?
梁革
金吾骑曹梁革1,得和扁之术者也2,大和初为宛陵巡官3。按察使于公敖4,有青衣美色而艳者,曰莲子,念之甚厚5。一日以笑语获罪,斥出货焉。市吏定直曰七百缗6。从事御史崔公者7,闻而召焉,命革诊其脉。革诊其臂,曰:“二十春无疾佳人也8。”公喜留之,送其直于于公。公以常深念也,偶怒而逐之,售于不识者斯已矣,闻崔公宠之也,不悦之意,形于颜色。然业已去之9,难复召矣,常贮于怀。
【注释】
1 骑曹:指骑曹参军之类的小官。
2 和扁:古代良医和与扁鹊的合称。《汉书•艺文志》:“太古有岐伯、俞拊,中世有扁鹊、秦和。”唐颜师古注:“和,秦医名也。”
3 宛陵:古县名。在今安徽宣城。
4 按察使:唐朝初年仿汉刺史制设立,职责是赴各道巡察、考核吏治。
5 念:怜悯,怜爱。
6 直:价值,价钱。《史记•平准书》:“为皮币,直四十万。”
7 从事御史:即唐代的监察御史。
8 春:泛指一年。唐李白《古风五十九首》:“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9 业:既,已经。《史记•留侯世家》:“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
【译文】
金吾骑曹梁革,学得了和与扁鹊的高超医术,唐文宗大和初年任宛陵巡官。按察使于敖,有个婢女长得既漂亮又艳丽,名唤莲子,于敖非常喜欢她。有一天,莲子因为说了句笑话而被治罪,又被赶出府邸卖掉。市吏定价七百缗钱。从事御史崔公听说了,就把莲子召来,让梁革给她诊脉。梁革在她手臂上号脉,说:“二十年不会生病的美人。”崔公高兴地把她留下来,把她的身价钱送给了于公。于敖平时非常喜欢莲子,因为偶然发怒把她赶走,卖给不认识的人也就罢了,听说崔公十分宠爱莲子,于公不高兴的神态,就挂在了脸上。然而人已经走了,难再招回来,只好常在心中思念了。
未一年,莲子暴死,革方有外邮之事1,回及城门,逢柩车,崔人有执绋者2,问其所葬,曰:“莲子也。”呼载归而奔告崔曰:“莲子非死,盖尸蹶耳3。向者革入郭,遇其柩4,载归而请往苏之。”崔怒革之初言,悲莲子之遽夭,勃然曰:“匹夫也5!妄惑诸侯6,遂齿簪裾之列7。汝谓二十春无疾者,一年而死。今既葬矣,召其柩而归,脱不能生8,何以相见?阶前数步之内,知公何有!”革曰:“此固非死而尸蹶耳。千年而一,苟不能生之,是革术不神于天下,何如就死以谢过言9。”乃辞往崔第,破棺出之,遂刺其心及脐下各数处,凿去一齿,以药一刀圭于口中10,衣以单衣,卧空床上,以练素缚其手足⑪,有微火于床下,曰:“此火衰,莲子生矣。”且戒其徒:“煮葱粥伺焉,其气通若狂者,慎勿令起,逡巡自定。定而困,困即解其缚,以葱粥灌之,遂活矣。正狂令起,非吾之所知也。”言竟,复入府谓崔曰:“莲子即生矣。”崔大释其怒,留坐厅事。俄而莲子起坐言笑。界吏报于公,公飞牍于崔⑫:“莲子复生,乃何术也?”与革偕归,入门则莲子来迎矣。于公大奇之。且夫莲子事崔也,非素意,因劝以与革。崔亦恶其无齿,又重于公,遂与革。革得之,以神药傅齿,未逾月而齿生如故。大和壬子岁⑬,调授金吾骑曹,与莲子偕在辇下。
【注释】
1 外邮:城外的驿站。唐李绅《过吴门》:“候火分通陌,前旌驻外邮。”
2 执绋(fú):送葬时手执绳索以牵引灵柩,后泛指送葬。《礼记•曲礼》:“适墓不登垄,助葬必执绋。”
3 尸蹶:亦作“尸厥”。症状为突然昏倒,不省人事。
4 柩:装有尸体的棺材。《礼记•曲礼》:“在床曰尸,在棺曰柩。”
5 匹夫:贱称对方,多用于责骂之词。
6 诸侯:喻指掌握军政大权的地方长官。三国蜀诸葛亮《出师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7 齿:并列,次列。《庄子•天下》:“百官以此相齿。”
8 脱:表示假设。犹言倘若。唐李朝威《柳毅传》:“脱获回耗,虽死必谢。”
9 何如:用反问的语气,表示胜过或不如。谢:向人认错、道歉。《史记•项羽本纪》:“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过言:过分夸大的言辞。
10 刀圭:量药的器具,形如刀,尾端尖锐,中间下洼。
⑪ 练素:白绢。汉王充《论衡•累害》:“清受尘,白取垢,青蝇所污,常在练素。”
⑫ 飞牍:即飞书,紧急的文书。《后汉书•五行志》:“光武崩,山阳王荆哭不哀,作飞书与东海王,劝使作乱。”
⑬ 大和壬子岁:唐文宗大和六年(832)。
【译文】
不到一年,莲子突然死去,这时梁革到外面传递书信去了,回来时走到城门,遇见灵车从那里经过,见有崔家送葬的人,梁革问他们要葬的是谁,他们说:“莲子。”梁革听说后,就让他们把灵车拉回崔公府邸,自己则跑去告诉崔公,说:“莲子没死,只是尸蹶而已。方才我进城,遇见她的灵车,我让人把她拉回来了,现在让我使她苏醒过来。”崔公非常恼怒梁革当初说的话,又伤心莲子的突然死去,激动地说:“你这个东西!迷惑我等长官,好趁机与富贵显达的人结交。你说她二十年不会生病,结果一年就死了。如今就要下葬,你让人把她的灵车拉回来,倘若不能复生,你还有什么脸面见我?你在阶前,离我只有几步的距离,我看你有什么办法!”梁革说:“莲子不是真死,而是尸蹶。这样的事一千年遇不上一次,如果我不能让她复活,我梁革的医术就不能再称神于天下,不如以死来为我说的大话向您谢罪。”梁革于是辞别崔公,回到崔公府邸,打开棺材,抬出莲子,在莲子的心、脐下几处穴位行针,又凿掉一颗牙齿,把一刀圭的药灌进口中,让莲子只穿着单衣,躺在空床上,用白色的绢绑住她的四肢,在床下生上小火,说:“这火快要灭时,莲子就活过来了。”又告诫他的徒弟,说:“煮好葱粥守候着,她的气息通畅了,像是发狂似的,千万不要让她起来,过一小会儿自己就安定了。之后她会感到很疲乏,就给她解开绑绳,给她灌葱粥,她就活了。在她正发狂时,让她起来,我可就不知该怎么办了。”梁革说完,又进府对崔公说:“莲子一会儿就要活了。”崔公的怒气全消,留梁革在客厅里坐下。一会儿莲子坐起来有说有笑了。界吏把这件事禀告给了于公,于公给崔公送去紧急文书,问:“莲子复活了,究竟是什么医术?”崔公与梁革一同回来,进门时莲子出门迎接。于公很奇怪。让莲子侍奉崔公,并不是于公的本意,所以他劝崔公把莲子送给梁革。这时崔公因为莲子缺了一颗牙齿也不喜欢她,加之又看重于公,于是把莲子送给了梁革。梁革得到莲子,用神药敷在莲子的缺齿处,不到一个月就长出了和原来一样的牙齿。大和壬子年,梁革调任金吾骑曹,与莲子一起都到了京城。
其年秋,友人高损之,以其元舅为天官郎1,日与相闻,故熟其事而言之,命余纂录耳。
【注释】
1 元舅:长舅。《诗经•大雅•崧高》:“不显申伯,王之元舅,文武是宪。”汉班固《封燕然山铭》:“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天官郎:职官名。吏部员外郎。武则天时曾改吏部为天官。
【译文】
那年秋天,我的朋友高损之,因为他的长舅是吏部郎,每日与梁革相见,所以对这件事很了解而说了出来,并让我把它写下来。
李卫公靖
卫国公李靖1,微时尝射猎霍山中2,寓食山村。村翁奇其为人,每丰馈焉,岁久益厚。忽遇群鹿,乃逐之。会暮3,欲舍之不能。俄而阴晦迷路,茫然不知所归,怅怅而行4,困闷益极。乃极目有灯火光5,因驰赴焉。既至,乃朱门大第6,墙宇甚峻。扣门久之,一人出问。公告其迷,且请寓宿。人曰:“郎君皆已出,惟太夫人在,宿应不可。”公曰:“试为咨白7。”乃入告而出,曰:“夫人初欲不许,且以阴黑,客又言迷,不可不作主人8。”邀入厅中。有顷,一青衣出曰:“夫人来。”年可五十余,青裙素襦9,神气清雅,宛若士大夫家。公前拜之,夫人答拜,曰:“儿子皆不在,不合奉留。今天色阴晦,归路又迷,此若不容,遣将何适。然此山野之居,儿子往还,或夜到而喧,勿以为惧。”公曰:“不敢。”既而命食10,食颇鲜美,然多鱼。食毕,夫人入宅,二青衣送床席裀褥,衾被香洁,皆极铺陈⑪,闭户系之而去。公独念山野之外,夜到而闹者何物也,惧不敢寝,端坐听之。
【注释】
1 李靖(571—649):字药师。隋末唐初人,著名军事家,为唐王朝的建立立下了赫赫战功,后封卫国公,世称“李卫公”。
2 霍山:山名。在今山西霍州。
3 会:恰好,正好。《史记•陈涉世家》:“会天大雨。”
4 怅怅:失意的样子。
5 极目:尽目力,眺望远方。汉王粲《登楼赋》:“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
6 朱门:古代王侯贵族的府第大门漆成红色,以示尊贵,后泛指富贵人家。
7 咨:商议,询问。白:禀告。唐柳宗元《童区寄传》:“墟吏白州,州白大府。”
8 主人:接待宾客的人。唐白居易《琵琶行》:“主人下马客在船。”
9 青裙:青布裙子,平民妇女的服装。《新五代史•楚世家•周行逢》:“(严氏)至则营居以老,岁时衣青裙押佃户送租入城。”素襦:普通的短衣。
10 既而:时间连词。用在全句或下半句的句头,表示上文所发生的情况或动作后不久。
⑪ 铺陈:铺张,讲排场。
【译文】
卫国公李靖,地位低微时曾经到霍山打猎,吃住都在山村。山村里的老人认为他是一个奇人,每每送给他丰厚的馈赠,年头越久馈赠越多。有一天他忽然遇上一群鹿,就去追赶。恰好天黑了,要舍弃又不甘心。不久便在天气阴沉昏暗中迷失了道路,茫茫然不知何处是归路,失意地走着,困乏郁闷到了极点。眺望远方发现有灯光,于是就急忙骑马过去。到了那里,竟是富家大院,墙宇高峻。敲门敲了很长时间,有一人出来问他干什么。李靖便说迷失了道路,想借住一宿。那人说:“我家男主人都出去了,只有太夫人在家,留宿应该说是不行的。”李靖说:“请不妨禀报一下。”那人便进去禀报又出来说:“夫人起先不想答应,但是因为天气阴沉昏暗,你又说迷了路,就不能不做接待宾客的东道主了。”于是请李靖进了客厅。过了一会儿,一位婢女出来说:“夫人来了。”这位夫人年纪大约五十多岁,青裙素袄,神气清雅,犹如士大夫夫人。李靖上前施礼,夫人答礼,说:“儿子们都不在家,本不该留宿。但现在天色阴沉昏暗,你又迷失归路,这里不留你,还让你去哪里。这里是山野人家,儿子们回来时,也许是晚上,而且声音很大,你不要害怕。”李靖说:“不会的。”很快就命上饭,饭菜都很鲜美,但是多半是鱼。吃完饭,夫人进内宅,两个婢女送来坐卧用具及被褥,被褥干净,香气扑鼻,极其奢华,婢女关上门系上绳子就走了。李靖想,在这山野里,夜里会有吵闹声,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害怕得不敢入睡,端坐着倾听外面的动静。
夜将半,闻扣门声甚急,又闻一人应之,曰:“天符1,大郎子报当行雨,周此山七百里,五更须足。无慢滞,无暴伤。”应者受符入呈。闻夫人曰:“儿子二人未归,行雨次到,固辞不可,违时见责。纵使报之,亦已晚矣。僮仆无任专之理,当如之何?”一小青衣曰:“适观厅中客,非常人也,盍请乎?”夫人喜,因自扣厅门曰:“郎觉否?请暂出相见。”公曰:“诺。”遂下阶见之。夫人曰:“此非人宅,乃龙宫也。妾长男赴东海婚礼,小男送妹。适奉天符,次当行雨。计两处云程,合逾万里,报之不及,求代又难,辄欲奉烦顷刻间2,如何?”公曰:“靖俗客,非乘云者,奈何能行雨?有方可教,即唯命耳。”夫人曰:“苟从吾言,无有不可也。”遂敕黄头:“鞴青骢马来3。”又命取雨器,乃一小瓶子。系于鞍前,诫曰:“郎乘马,无勒衔勒,信其行,马躩地嘶鸣4,即取瓶中水一滴滴马鬃上。慎勿多也。”于是上马腾腾而行,其足渐高,但讶其稳疾,不自知其云上也。风急如箭,雷霆起于步下。于是随所躩,辄滴之,既而电掣云开,下见所憩村,思曰:“吾扰此村多矣,方德其人,计无以报。今久旱,苗稼将悴,而雨在我手,宁复惜之!”顾一滴不足濡5,乃连下二十滴。
【注释】
1 天符:上天的文书和命令。
2 奉烦:烦劳,相烦。唐白居易《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序:“又题云:‘奉烦只此一度,乞不见辞。’”
3 鞴(bèi):把鞍辔等套在马身上。
4 躩(jué):疾行,跑。
5 濡(rú):沾湿。《礼记•祭义》:“春雨露既濡,君子履之,必有怵惕之心。”
【译文】
将近半夜的时候,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又听一个人答应,说:“上天的符命,命令大公子降雨,此山周围七百里,五更时要降足。不要迟缓,也不要有雨灾。”应者接过天符进屋呈报。李靖听见夫人说:“两个儿子都没有回来,降雨的符命到了,绝对不能推辞,不按时刻降雨就要被责罚。即使去报告儿子,也已经晚了。僮仆没有担当专职的道理,该怎么办呢?”一个小婢女说:“刚才观察客厅里的那个客人,觉得他不是一般人,何不去求他呢?”夫人挺高兴,亲自来敲门说:“您醒了吗?请暂且出来相见。”李靖回答说:“好的。”于是从阶上走下来见她。夫人对他说:“这不是人的住宅,是龙宫。我大儿子到东海去参加一个婚礼,小儿子送他妹妹去了。恰好接到天符,轮到我们去降雨。总计两处的云程,合起来超过一万里,去报告儿子来不及,求别人代替又很难求到,就想要麻烦您一小会儿,怎样呢?”李靖说:“我是一个凡人,不是能腾云驾雾的人,怎么才能降雨呢?有办法可以教给我,我一定唯命是从。”夫人说:“如果能按我的话做,没有不可以的。”于是就命童仆:“给青骢马套好鞍辔。”又命人取来雨器,原来雨器就是一个小瓶子。夫人把这小瓶子系在马鞍前,告诫说:“您骑在马上,不要勒马的缰绳,任凭马自己行走,马奔跑嘶鸣时,您就从瓶中取出一滴水,滴到马鬃上,千万不要滴多了。”于是李靖上马腾空而行,越跑越高,只非常惊讶它的快速和平稳,不知不觉已来到云层之上了。风急如箭,雷鸣就在脚下。于是他就随着马的奔跑,开始滴水,很快就电闪雷鸣,乌云拨开,他望见了他住的那个山村,心想:“我打扰这个村子太多了,正感激他们的恩德,无法报答。现在很久没下雨了,庄稼苗快要枯萎了,而雨就在我手里,难道还怜惜它!”他担心一滴不足以使土地得到灌溉,就连下了二十滴。
俄顷雨毕,骑马复归。夫人者泣于厅曰:“何相误之甚!本约一滴,何私感而二十之!天此一滴,乃地上一尺雨也。此村夜半平地水深二丈,岂复有人。妾已受谴,杖八十矣。”袒视其背,血痕满焉。“儿子亦并连坐1,如何?”公惭怖,不知所对。夫人复曰:“郎君世间人,不识云雨之变,诚不敢恨。即恐龙师来寻,有所惊恐,宜速去此。然而劳烦,未有以报,山居无物,有二奴奉赠。总取亦可,取一亦可,唯意所择。”于是命二奴出来。一奴从东廊出,仪貌和悦,怡怡然。一奴从西廊出,愤气勃然,拗怒而立。公曰:“我猎徒,以斗猛为事2。一旦取奴而取悦者,人以我为怯乎?”因曰:“两人皆取则不敢,夫人既赐,欲取怒者。”夫人微笑曰:“郎之所欲乃尔。”遂揖与别,奴亦随去。出门数步,回望失宅,顾问其奴,亦不见矣。独寻路而归。及明望其村,水已极目,大树或露梢而已,不复有人。
【注释】
1 连坐:一人犯罪而使其亲属、朋友、邻居等遭牵连而受罚。《史记•商君列传》:“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
2 事:职业。《史记•樊郦滕灌列传》:“舞阳侯樊哙者,沛人也。以屠狗为事。”
【译文】
不一会儿就下完了雨,他便骑马回来了。夫人在客厅里哭泣,说:“您怎么能误事误得这么厉害呢?我本来与您约好只滴一滴,为什么私自滴了二十滴?天上一滴,就是地上的一尺雨。这个村半夜的时候,平地水深已经二丈了,哪还有人能生存啊!我已经受到惩罚,挨了八十大板了!”袒露她的背部,满是血痕。又说:“我儿子也被连坐,如何是好?”李靖又惭愧又害怕,不知如何回答。夫人又说:“您是人世间的凡人,不懂得云雨的变化,实在不能怨恨您。只怕龙的军队来找,吓着您,您应该马上离开这里。但是如此麻烦您,没有什么报答您的,山里没有贵重的东西,有两个奴仆送给您。一块儿领走也可以,单领一个也可以,由您自己选择吧。”于是让两个奴仆出来。一个从东廊下走出来,和颜悦色,安适自在。一个从西廊下走出来,怒容满面,恶狠狠地站着。李靖心想:“我是一个打猎的,以斗狠为职业。要是领那个和颜悦色的奴仆,人家就会以为我胆小。”于是他说:“两个都领取却不敢,夫人既然相赠,我想领那个怒容满面的。”夫人微笑着说:“您的志向也就这样了。”于是就作揖告别,那奴仆也跟着他走出来。出门才几步,回头看宅院已经没有了,又回头去问他的那个奴仆,奴仆也不见了。李靖独自寻路回来。等到天明,远望那个小山村,大水漫延,望不到尽头,有的大树只露出树梢,不再有人。
其后竟以兵权靖寇难1,功盖天下,而终不及于相,岂非悦奴之不得乎?世言:关东出相2,关西出将3。岂东西而喻耶?所以言奴者,亦臣下之象。向使二奴皆取,位极将相矣。
【注释】
1 靖难:平定变乱。《后汉书•孔融传》:“融负其高气,志在靖难。”
2 关东:指函谷关或潼关以东的地区。
3 关西:指函谷关或潼关以西的地区。
【译文】
后来李靖终于掌握兵权,指挥军队平定了贼寇的叛乱,立下了盖世大功,但始终没有当上相国,这岂不是因为他没有领到那个和颜悦色的奴仆吗?人们常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难道那两个奴仆一个从东廊出,一个从西廊出,是暗喻将和相吗?之所以叫做奴,也是臣子的象征。假如把两个奴仆都领走,他的官位就可以兼及将和相了。
补遗
【题解】
“补遗”部分共六篇。《李绅》讲述了李绅被一老人带到仙境罗浮山游览,并与众仙人交谈。李绅原本在仙籍登记在册,然而李绅把仕途看得很重,不愿成仙,于是回来继续他的科举及仕宦生涯。《韦氏子》讲的是一个姓韦的人,崇尚儒家,反对佛教,死后,在地狱中受到严酷的折磨。唐代社会存在儒家与佛教的思想斗争。此则故事实质是站在佛教的角度宣扬佛教思想。《延州妇人》讲述了一位看似淫荡的妇女,死后其尸骸的形状像锁一样,一位僧人说她心慈悲、喜施舍,是能够满足世俗愿望的锁骨菩萨。这则故事十分新奇,与佛教思想颇为悖离。《琴台子》讲述了李希仲年仅九岁的女儿,忽然有一天一个妇女对她说,她将来会成为这个妇女丈夫的继室,请她日后好好照顾她的儿子——琴台子。数年后,一切都如这个妇女所预言的那样发生了。《唐俭》讲述了唐俭亲眼所见的两则形成鲜明对比的故事。第一则故事讲一位地位卑微的女子,在死去多年后依然对丈夫忠贞不渝;第二则故事则讲两个距离相近的墓穴,分别埋葬的是县令的儿子与县尉的爱妾,结果在迁坟时发现两人有了奸情。作者意在歌颂平民夫妻间坚贞不渝的爱情,鞭挞纨绔子弟的淫乱行为。《马震》讲的是马震死去多年的母亲以一个正常人的形象偷偷回到了家中,但马震真正见到他母亲时,他的母亲瞬间又变成了一堆白骨,白骨上还有像血管一样的红线。后发掘开他母亲的墓穴,其内空空如也,谁也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
李绅
故淮海节度使李绅1,少时与二友同止华阴西山舍。一夕,林叟有赛神者来邀2,适有头痃之疾3,不往,二友赴焉。夜分雷雨甚4,绅入止深室5,忽闻堂前有人祈恳之声,徐起窥帘,乃见一老叟,眉须皓然6,坐东床上。青童一人7,执香炉拱立于后。绅讶之,心知其异人也,具衫履出拜之。父曰8:“年小识我乎?”曰:“小子未尝拜睹9。”老父曰:“我是唐若山也10,亦闻吾名乎?”曰:“尝于仙籍见之。”老父曰:“吾处北海久矣⑪,今夕南海群仙会罗浮山⑫,将往焉。及此,遇华山龙斗⑬,散雨满空。吾服药者,不欲令霑服,故憩此耳。子非李绅乎?”对曰:“某姓李,不名绅。”叟曰:“子合名绅,字公垂,在籍矣,能随我一游罗浮乎?”绅曰:“平生之愿也。”老父喜。
【注释】
1 李绅(772—846):字公垂,祖籍亳州谯县(今安徽亳州),后迁居无锡(今属江苏)。元和年间进士,历任校书郎、翰林学士,因事遭贬谪,后拜相,又出为淮南节度使。为新乐府运动参与者,其诗《悯农》二首最有名。
2 林叟:居住在山林中的老人。赛神:设祭酬神。
3 头痃(xuán):头晕。痃,用同“眩”。
4 夜分:半夜的时候。三国魏曹植《上责躬应诏诗表》:“昼分而食,夜分而寝。”
5 深室:幽深的居室。唐韩愈《忆昨行和张十一》:“宿酲未解旧痁作,深室静卧闻风雷。”
6 皓然:洁白的样子。
7 青童:指少年。亦指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仙童。
8 父:对老年男子的尊称。《史记•项羽本纪》:“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9 小子:自称的谦辞。《尚书•顾命》:“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
10 唐若山:玄宗先天年间,任尚书郎。开元年间,出为润州刺史,颇有惠政,远近称赞。好长生之道,曾被诏入内殿,不久恳求归山,诏许之。唐若山好方术,所至之处,必会炼丹之人,虽其术无所取,但皆礼而接之。
⑪ 北海:神话、小说中想像的北方大海。
⑫ 罗浮山:位于广东广州增城东,其山瑰奇灵秀,为粤中名山。相传东晋葛洪得仙术于此。
⑬ 龙斗:两龙相斗。《左传•昭公十九年》:“郑大水,龙斗于时门之外洧渊。”
【译文】
前淮海节度使李绅,年轻的时候与两个朋友一起居住在华阴西山的客舍里。一天晚上,山林中有祭祀神灵的老人来邀请他们,李绅当时得了头痃之症,没有去,他的两个朋友去了。半夜时分,电闪雷鸣,雨下得很大,李绅就搬进里面的卧室。忽然听见正屋前面有人发出恳求的声音,李绅慢慢起来,从帘子的空隙往外看,看见一个老人,眉须雪白,坐在东面的床上。一个道童,手里拿着香炉,拱手立在老人后面。李绅很惊奇,心里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于是穿好了衣服和鞋,出来拜见他。那个老人说:“年轻人,认识我吗?”李绅说:“鄙人未曾拜见过您。”老人说:“我是唐若山,您听说过我的名字吗?”李绅说:“曾经在神仙的名册中见过您的名字。”老人说:“我在北海居住很长时间了,今天晚上,南海的众神仙在罗浮山聚会,我将要到那里去。走到这里,遇到华山的两龙争斗,满天都是雨。我是个服药的人,不想让雨水浸湿了我的衣服,所以在这休息休息。您不是李绅吗?”李绅说:“我姓李,但是名不叫绅。”老人说:“您应当名叫绅,字公垂,已经在仙籍名册上了,能跟随我到罗浮山一游吗?”李绅说:“这是我平生的愿望。”老人很高兴。
有顷,风雨霁,青童告可行。叟乃袖出一简,若笏形,纵拽之,长丈余,横拽之,阔数尺,缘卷底坳1,宛若舟形。父登居其前,令绅居其中,青童坐其后。叟戒绅曰:“速闭目,慎勿偷视。”绅则闭目,但觉风涛汹涌,似泛江海。逡巡舟止,叟曰:“开视可也。”已在一山前,楼殿参差,蔼若天外2,箫管之声,寥亮云中。端雅士十余人喜迎叟3,指绅曰:“何人也?”叟曰:“李绅耳。”群士曰:“异哉!公垂果能来。人世凡浊,苦海非浅,自非名系仙录,何路得来。”叟令绅遍拜之。群士曰:“子能我从乎4?”绅曰:“绅未立家,不获辞,恐若黄初平贻忧于兄弟5。”未言间,群士已知:“子念归,不当入此居也。子虽仙录有名,而俗尘尚重,此生犹沉幻界耳。美名崇官,外皆得之。守正修静,来生既冠6,遂居此矣。勉之勉之!”绅复遍拜叟归。辞讫,遂合目,有一物若驴状近身,乘之,又觉走于风涛之上。顷之,闷甚思见。其才开目,已堕地而失所乘者。仰视星汉7,近五更矣,似在华山北。徐行数里,逢旅舍,乃罗浮店也。去所止二十余里8,缓步而归。明日,二友与仆夫方奔访觅之。相逢大喜,问所往,诈云:“夜独居,偶为妖狐所惑,随造其居9。将曙,悟而归耳。”自是改名绅,字公垂,果登甲科翰苑10,历任郡守,兼将相之重。
【注释】
1 坳(ào):低凹的地方。
2 蔼(ǎi):通“霭”,云气。
3 端雅:端庄文雅。
4 从:随行,跟随。
5 黄初平:姓或作皇。晋丹溪人。年十五牧羊时,遇一道士,见初平善良谨厚,便引至金华山石室中修炼。相传能叱石成羊。贻忧:留下忧患,使受忧患。
6 既冠:古代男子到了成年时行加冠礼,年龄一般为二十岁。
7 星汉:天河,银河。汉曹操《步出夏门行•观沧海》:“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8 去:距离。《列子•汤问》:“日始出时去人近。”
9 造:到,往某地去。
10 甲科:唐宋进士分甲、乙科,甲科试题最难。唐王建《送薛蔓应举》:“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翰苑:翰林院的别称。翰林院从唐朝开始设立,初时为供职具有艺能人士的机构。自唐玄宗后,翰林分为两种,一是翰林学士,供职于翰林学士院;一是翰林供奉,供职于翰林院。翰林学士担当起草诏书的职责,翰林供奉则无甚实权。晚唐以后,翰林学士院演变成了专门起草机密诏制的重要机构,在院任职与曾经任职者,被称为翰林官。宋朝后成为正式官职。明以后被内阁等代替,成为人才储备之所,负责修史、起草诏书等。
【译文】
过了一会儿,风雨停止了,道童告诉老人可以走了。老人就从袖中拿出一个竹简,形状像笏板,往长拽,长了一丈多;往宽拽,宽了几尺,边缘处卷起,底部下陷,好像船的形状。老人上去坐在前面,让李绅坐在中间,道童坐在后面。老人告诫李绅说:“快闭上眼睛,千万不要偷看。”李绅就闭上眼睛,只觉得风声呼啸,波涛汹涌澎湃,好像在江海上一样。不一会儿,船停了,老人说:“可以睁开眼睛了。”李绅一看,已经在一座山前了,这里楼殿参差不齐,云气缭绕,犹如天外,箫管的乐声,响彻云中。有十几个端庄文雅的士人,高兴地迎接老人。他们指着李绅说:“这位是谁?”老人说:“是李绅。”众士人说:“真是神奇啊!公垂果然能来这里。人世间凡俗污浊,苦海不浅,假如不是名列仙籍名录,什么途径能到这里来。”老人让李绅向他们逐个行礼。众士人说:“您能跟随我们去吗?”李绅说:“我没有成家立业,没有与家人告别,恐怕会像黄初平让他的哥哥遭受忧愁那样,让我的家人不舍。”说话间,众士人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对李绅说:“您想回去,就没有办法在这里居住。您虽然名登仙录,但凡心还很重,这一生还要陷入幻界。美好的名声和崇高的官位,身外的东西都能得到。您要操守正直,内守安静,来生到了二十岁,再居住在这里,努力努力!”李绅又逐个拜谢了众士人和老人准备回去。告辞完,就闭上眼睛,有一头形状像驴的动物靠近他,李绅骑上它,又觉得像穿越在波涛之上。不一会儿,他感到很烦闷,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刚睁开眼睛,就已经掉到了地上,并且他的坐骑也不知所踪。李绅仰视星辰,已接近五更天了,好像是在华山北面。他慢慢地走了几里,遇到一个旅馆,是罗浮店。这里离他居住的地方还有二十多里,李绅迈着缓慢的步子往回走。第二天,他的两个朋友和仆人正在四处寻找他。见面之后很高兴,朋友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李绅骗他们说:“夜里独居,偶然被妖狐迷惑,跟随到他们的居所去了。快要天亮了,我醒悟过来,就回来了。”从这以后他改名绅,字公垂,果然荣登进士甲科,任职翰林院,历任州郡刺史,兼将军和宰相的重任。
韦氏子
韦氏子有服儒而任于唐元和朝者1,自幼宗儒,非儒不言,故以释氏为胡法2,非中国宜兴。有二女,长适相里氏3,幼适胡氏。长夫执外舅之论4;次夫则反之,常敬佛奉教,攻习其文字,其有不译之字读宜梵音者,则屈舌效之,久而益笃。及韦氏子寝疾,命其子曰:“我儒家之人,非先王之教不服5。吾今死矣,慎勿为俗态铸释饭僧,祈祐于胡神,负吾平生之心。”其子从之。
【注释】
1 服:信服,佩服。《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毛遂比至楚,与十九人议论,十九人皆服。”
2 释氏:释迦牟尼佛,姓释迦氏,故称为释氏,后亦指佛教。《晋书•何充传》:“于时郗愔及弟昙奉天师道,而充与弟准崇信释氏。”胡:古代称北边的或西域的民族,后泛指外国或外族的。
3 相里:复姓。
4 外舅:岳父。
5 先王:上古贤明君王。《孝经•开宗明义》:“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
【译文】
有个信奉儒家思想的姓韦的人,在唐宪宗元和年间在政府任职,他从小尊崇儒家思想,不符合儒家思想的话不说,所以把佛教看作外国的学说,在中国不应当提倡。他有两个女儿,长女嫁给了一个姓相里的,幼女嫁给了一个姓胡的。他的大女婿秉持岳父的学说,而小女婿就正好相反,坚持信奉佛教,潜心学习佛经文字,如果遇到不能翻译成汉语而应当读梵音的,就卷起舌头模仿着念,后来越来越虔诚地信奉佛教。姓韦的那个人重病卧床,告诫他的儿子说:“我是儒家的人,凡不是先王的教导我都不能服从。我快死了,千万不要为了世俗而铸佛斋僧,请求佛的保佑,这会辜负了我一生的心愿。”他的儿子听从了他的话。
既除服1,而胡氏妻死,凶问到相里氏2。以其妇卧疾3,未果讣之4。俄而疾殆,其家泣而环之,且属纩焉5。欻若鬼神扶持6,骤能起坐,呼其夫曰:“妾季妹死已数月,何不相告?”因泣下呜咽。其夫绐之曰:“安得此事,贤妹微恙,近闻平复。荒惑之见7,未可凭也,勿遽惆怅。今疾甚,且须将息8。”又泣曰:“妾妹在此,自言今年十月死,甚有所见。命吾弟兄来,将传示之。昨到地府西曹之中9,闻高墉之内冤楚叫悔之声10,若先君声焉⑪。观其上则火光迸出,焰若风雷。求入礼觐,不可。因遥哭呼之,先君随声叫曰:‘吾以平生谤佛,受苦弥切。无晓无夜,略无憩时。此中刑名,言说不及,惟有罄家回向⑫,冥资撰福⑬,可救万一。轮劫而受,难希降减,但百刻之中⑭,一刻暂息,亦可略舒气耳。’妹虽宿罪不轻,以夫家积善,不堕地狱,即当上生天宫也。妾以君心若先君,亦当受数百年之责。然委形之后⑮,且当神化为乌,再七饭僧之时⑯,可以来此。”其夫泣曰:“洪炉变化⑰,物固有之。雀为蛤⑱,蛇为雉,雉为鸽,鸠为鹰,田鼠为 ⑲,腐草为萤,人为虎、为猿、为鱼、为鳖之类,史传不绝。为乌之说,岂敢深讶,然乌群之来,数皆数十,何以认君之身而加敬乎?”曰:“尾底毛白者妾也。为妾谢世人⑳,为不善者,明则有人诛,暗则有鬼诛,丝毫不差。因其所迷,随迷受化。不见天宝之人多而今人寡乎㉑?盖为善者少,为恶者多。是以一厕之内,虫豸万计㉒;一砖之下,蝼蚁千万;而昔之名城大邑,旷荡无人,美地平原㉓,目断草莽㉔。得非其验乎?多谢世人,勉植善业㉕。”言讫复卧,其夕遂卒。
【注释】
1 除服:脱去丧服,谓不再守孝。《史记•刺客列传》:“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
2 凶问:死讯,噩耗。《三国志•魏书•王基传》:“是岁,基母卒,诏秘其凶问,迎基父豹丧合葬洛阳,追赠豹北海太守。”
3 妇:妻子。唐白居易《琵琶行》:“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4 讣(fù):报丧的文字。唐柳宗元《虞鸣鹤诔》:“祸丁舅氏,漂沦海沂,捧讣号呼,匍匐增悲。”
5 属纩(zhu kuàng):用新绵置于临死者鼻前,察其是否断气。亦指临终。《礼记•丧大记》:“属纩以俟绝气。”
6 欻(xu):忽然。
7 荒惑:恍惚。唐柳宗元《与韩愈论史官书》:“凡鬼神事眇茫荒惑无可准。”
8 将息:调养休息,保养。宋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9 西曹:刑部的别称。唐元稹《送复梦赴韦令幕》:“西曹旧事多持法,慎莫吐佗丞相茵。”
10 墉(yong):城墙。
⑪ 先君:已故的父亲。汉班昭《东征赋》:“先君行止,则有作兮;虽其不敏,敢不法兮。”
⑫ 回向:佛教语。谓回转自己的功德,趋向众生和佛果。
⑬ 冥资:谓为死人焚化的纸财宝。
⑭ 百刻:古时用刻漏计时,一日可分为一百刻。晋陆机《漏刻赋》:“度昼夜乎一箭,抱百刻以骏浮。”
⑮ 委形:谓自然或人为所付与的形体。《庄子•知北游》:“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清郭庆藩《集释》引俞樾曰:“天地之委形,谓天地所付属之形也。”
⑯ 再七:即二七,人死后的第二个七天。
⑰ 洪炉:比喻天地。晋葛洪《抱朴子•勖学》:“鼓九阳之洪炉,运大钧乎皇极。”
⑱ 蛤:一种有介壳的软体动物。
⑲ (rú):古书上指鹌鹑类的小鸟。
⑳ 谢:告诉,告诫。《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㉑ 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742—756)。
㉒ 虫豸(zhì):小虫的通称。
㉓ 美地:殷富肥饶之地。《列子•说符》:“孙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
㉔ 草莽:指草木丛生的荒原。晋陶渊明《归园田居》:“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㉕ 植:培植。善业:佛教用语。佛教把身、口、意三方面的活动称为三业,这些业又分为善、不善、非善非不善三种,能引起善恶等报应。善业指五戒十善等善事之作业。
【译文】
姓韦的那个人去世后,他的儿子脱掉丧服不久,姓胡的妻子就死了,死讯通知到相里氏家里。因相里的妻子卧病在床,就没有把妹妹的死讯告诉她。不久相里的妻子病危,她的家人都围着哭泣,并用新丝绵置于她的鼻子前,察其是否断气。她忽然像被鬼神搀扶着一样,冷不丁地坐了起来,呼喊着她的丈夫说:“我的小妹已经死了几个月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于是流下眼泪呜咽。她的丈夫骗她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贤妹只是有点小病,最近听说已经好了。你这是恍惚时看见的,没有一点凭证,千万不要悲伤。现在你病得很重,特别需要好好休养才是。”相里氏的妻子又哭泣着说:“我妹妹就在这里,她说是今年十月死的,并且在阴间看见了很多事情。快叫我的弟兄们过来,我要告诉他们。妹妹对我说昨天到了地府的刑部,听见高墙内有鸣冤叫屈悔恨之声,很像先父的声音。看那上面有火光迸出,火焰像风雷似的。妹妹请求进入里面探望,结果不被允许。她只好远远地呼喊父亲,先父随声音喊道:‘我因为一生诽谤佛教,在这里受罪很重。没白天没黑夜,一点儿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这里的刑罚名称都说不完,唯有用家中全部的钱财回向给我,念佛修福,才有一点点可能获救。轮回的劫难很难减免,只是一天当中,能略微休息片刻就满足了。’妹妹虽然前世的罪孽深重,但因丈夫积善,不会堕落到地狱去,这就要升到天宫去了。我担心你的思想像我的父亲一样,也应会遭受几百年的罪罚。我死了之后,会变为乌鸦,等二七斋僧时可以来这里。”她的丈夫听后哭着说:“天地的演变,事物本来就有这种变化。鸟雀变为蛤,蛇变为野鸡,野鸡变为鸽子,鸠变为老鹰,田鼠变为 ,腐草为萤虫,人变为虎、猿猴、鱼、鳖之类,史书上的记载绵延不绝。人变为乌鸦的说法,不会感到诧异,可是乌鸦成群飞来,数量都有几十只,如何才能辨认哪只是你的化身,然后我们加倍尊敬呢?”他妻子回答说:“尾巴下面长着白毛的就是我。替我告诫世上的人,做坏事的人,阳间有人诛杀,阴间有鬼诛杀,丝毫不会错的。根据他迷惑的程度,来决定对他死后的惩罚。你没看到天宝年间的人多,而现在的人少吗?因为做善的人少,做恶的人多。因此一个厕所之内的虫蛆以万来计算,一块砖头下面的蝼蚁以千万来计算,而从前的名城大邑,现在却是空旷无人,肥沃的土地和一望无际的平原,看到的尽是野草,而无人家。难道这不是应验了吗?告诫世人吧,尽力做善事、好事。”说完又躺在床上,那天晚上就死了。
其为妇也,奉上敬,事夫顺,为长慈,处下谦,故合门怜之,悯其芳年而变异物1,无幼无长,泣以俟乌。及期,乌来者数十,唯一止于庭树低枝,窥其姑之户,悲鸣屈曲,若有所诉者。少长观之,莫不呜咽。徐验其尾,果有二毛,白如霜雪。姑引其手而祝之曰:“吾新妇之将亡也,言当化为乌而尾白。若真吾妇也,飞止吾手。”言毕,其乌飞来,驯狎就食,若素养者2。食毕而去。自是日来求食,人皆知之。数月之后,乌亦不来。
【注释】
1 异物:指人类以外的生物。汉贾谊《 鸟赋》:“异物来萃兮,私怪其故。”
2 素:平素,往常,旧时。《明史•海瑞传》:“宦官黄锦在侧曰:‘此人素有痴名。’”
【译文】
她作为妻子,孝顺公婆,对待丈夫温顺,做长辈慈祥,对下人温和,所以全家人都很悲伤,为她这么年轻就变成其他生物而惋惜。家里的人,无论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都哭着等乌鸦的到来。等到了二七那一天,果然飞来几十只乌鸦,其中有一只落在庭院中大树最低的树枝上,看着婆婆的屋门,悲切地叫着,好像在诉说什么。全家老小看着没有不哭的。慢慢地想起来察看它的尾巴,果然有两根白毛,白得像霜雪一样。婆婆伸出她的手来祷告,说:“我的媳妇临死时说,她会变成一只尾巴上长着白毛的乌鸦。如果你是我家的媳妇,就飞到我手上来吧。”婆婆说完,那只乌鸦就飞到她婆婆手上,很温驯地吃食,就像平时家养的一样,吃完就飞走了。从这天开始天天来求食,附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几个月之后,乌鸦就不再来了。
延州妇人
昔延州有妇人1,白皙,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2,一无所却。数年而殁,州人莫不悲惜,共醵丧具为之葬焉3。以其无家,瘗于道左4。大历中,忽有胡僧自西域来,见墓,遂趺坐具5,敬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曰:“此一淫纵女子,人尽夫也,以其无属,故瘗于此,和尚何敬耶?”僧曰:“非檀越所知6,斯乃大圣7,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8。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9。不信即启以验之。”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皆如锁状,果如僧言。州人异之,为设大斋10,起塔焉⑪。
【注释】
1 延州:西魏废帝三年(554)改东夏州置,治广武(今陕西延安东北)。唐治肤施(今延安东北,宋移今延安)。唐时辖境相当今陕西延安、延长、延川、志丹等地。
2 狎昵:指过于亲近而态度不庄重。荐枕:女子献身侍寝。唐许尧佐《柳氏传》:“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
3 醵(jù):本指凑钱饮酒,泛指凑钱、集资。
4 瘗(yì):埋葬。晋潘岳《西征赋》:“夭赤子于新安,坎路侧而瘗之。”
5 趺(fu)坐:两脚盘腿打坐。唐王维《登辨觉寺》:“软草承趺坐,长松响梵声。”
6 檀越:施主。指以财物、饮食供养出家人或寺院的俗家信徒。平时出家人也用来尊称一般的在家人。
7 大圣:佛教称佛、菩萨。
8 徇(xùn):顺从,依从。《左传•文公十一年》:“郕大子朱儒,自安于夫钟,国人弗徇。”晋杜预注:“徇,顺也。”
9 圣者:比一般人更为慈善、耐心、自我克制或有德行的人。
10 大斋:佛教语。谓在重大节日期间举行法会,设斋食供养僧人。《太平广记•妖妄•双圣灯》:“每至大斋日送供,士女仅至千人……大历十四年,四月八日夜,大众合声礼念。”
⑪ 塔:形高而顶尖的佛教建筑物,多为五层七级,也有高至十三级的,初为藏佛骨(舍利子)的地方,后世也藏经于其中。
【译文】
从前延州有一位妇女,皮肤白净,很有几分美貌,年龄大约二十四五岁,独自一人行走城市中。许多年轻的男子,都与她交游,跟她亲近甚至要她陪睡,她从不拒绝。这位妇女几年后就死了,延州人感到非常悲痛惋惜,大家共同凑钱办丧事埋葬了她。因为她没有家,就埋在了道旁。大历年中,忽然从西域来了一位胡僧,看到这座坟墓,就在旁边盘腿打坐,焚香敬拜,围绕坟墓赞美她好几日。有人对他说:“这是一个淫荡放纵的女子,所有的男人都可以是她的丈夫。因她没有家,所以埋在这里,和尚为什么要敬重她呢?”和尚说:“这并不是施主所能知道的,她是一位大德,心慈悲、喜施舍,世俗的愿望,她没有不曲意顺从的。这就是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就是这样。不信打开墓穴验证一下。”众人就掘开墓穴,果然像和尚说的那样,她全身的骨头,钩结得像锁一样。延州人感到奇异,于是举行法会,并为她修建了塔。
琴台子
赵郡李希仲1,天宝初宰偃师2,有女曰闲仪,生九岁,嬉戏于廨署之花栏内3。忽有人遽招闲仪曰:“鄙有恳诚,愿托贤淑。幸毕词,勿甚惊骇。”乃曰:“鄙为崔氏妻,有二男一女。男名琴台子,鄙尤钟念,生六十日,鄙则谢去4。夫人当为崔之继室,敢以念子为托,实仁愍之。”因悲恸怨咽,俄失所在。闲仪亦沉迷无所觉知矣。家人善养之,旬日无恙。希仲秩满5,因家洛京6。天宝末,幽蓟起戎7,希仲则挈家东迈8,以避兵乱。行至临淮,谒县尹崔祈。既相见,情款依然9。各叙祖姻,崔乃内外三从之昆仲也10。时崔丧妻半岁,中馈无主⑪,幼稚零丁⑫,因求娶于希仲。希仲家贫时危,方为远适⑬,女况成立,遂许成亲。女既有归⑭,将谋南度。偃师故事,初不省记⑮。一日,忽闻崔氏中堂沉痛大哭,即令询问,乃闲仪耳。希仲遇自询问,则出一年孤孩曰:“此花栏所谓琴台子者也。”因是倍加抚育,名之灵遇。及长,官至陈郡太守。
【注释】
1 赵郡:地名。治今河北邯郸。
2 宰:管理,主持。偃师:地名。今属河南。
3 廨(xiè)署:古代官吏办公的地方。
4 谢去:死亡的委婉说法。
5 秩满:官员任职届满。唐薛调《无双传》:“秩满,闲居于县。”
6 洛京:洛阳的别名。
7 幽蓟:幽州和蓟州的并称。唐杜甫《夏日叹》:“浩荡想幽蓟,王师安在哉。”起戎:起兵。
8 迈:远行。
9 情款:情谊,交情。《抱朴子•疾谬》:“于是嘲族以叙欢交,极黩以结情款。”
10 昆仲:兄弟。长曰昆,次曰仲。
⑪ 中馈:妇女在家中职司饮食的事。
⑫ 零丁:孤单没有依靠的样子。晋李密《陈情表》:“零丁孤苦,至于成立。”
⑬ 远适:远往,远行。唐杜甫《晓发公安》:“舟楫渺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
⑭ 归:女子出嫁。
⑮ 省(xing)记:记忆,回忆。唐韩愈《与崔群书》:“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邪!”
【译文】
赵郡的李希仲,在天宝初年当上了偃师县令,他有个女儿叫闲仪,九岁了,有一天在公署的花园中玩耍。忽然有一个人招呼她,对她说:“我有一个恳求,想要托付给善良温厚的人。希望你能让我把话说完,不要惊慌害怕。”然后又说:“我是崔家的媳妇,有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有一个男孩叫琴台子,我尤其挂念他,他刚生下来六十天,我就死了。你以后会成为崔家的续弦,我把这个令我挂念的孩子托付给你,请你以仁慈的心肠好好对待他。”说完悲伤地哽咽着,一转身就消失了。闲仪忽然处于昏迷状态,没了知觉。家人悉心地照顾她,十天以后就好了。李希仲任期满了之后,将家搬到洛阳。天宝末年,幽州和蓟州兴起战事,李希仲带领全家往东迁移,以逃避战乱。走到临淮,拜见县尹崔祈。见面后,情谊融洽。各自叙述了自己祖上的婚姻,原来崔祈还是李希仲远亲的兄弟。这时崔祈丧妻半年,没有妻室在家料理饮食家务,孩子年幼孤单没人照顾,崔祈恳求李希仲将女儿嫁给他。李希仲正赶上家贫且时局危难,全家又要远途跋涉,女儿已经长大,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女儿出嫁后,他们一家准备继续往南走。闲仪幼时在偃师所遇到的事情,已经几乎忘记了。有一天,忽然听到崔祈家里厅堂有人大哭,派人过去一问,原来是闲仪。李希仲赶忙过去询问女儿,闲仪领出来一个丧母的一岁男孩,说:“这就是当年花园中我遇到的那个人所说的琴台子。”从这以后,闲仪对琴台子备加爱护,为他起名叫灵遇。灵遇长大以后,官至陈郡太守。
唐俭
唐俭少时乘驴将适吴楚1,过洛城,渴甚,见路傍一小室,有妇人年二十余,向明缝衣,投之乞浆2,则缝袜也。遂问别室取浆:“郎渴甚,为求之。”逡巡,持一盂至。俭视其室内无厨灶,及还而问曰:“夫人之居,何不置火?”曰:“贫无以炊,侧近求食耳。”言既3,复缝袜,意绪甚忙。又曰:“何故急速也?”曰:“妾之夫薛良,贫贩者也。事之十余年矣,未尝一归侍舅姑4。明早郎来迎,故忙耳。”俭微挑之,拒不答。俭愧谢之,遗饼两轴而去。行十余里,忽记所要书有忘之者,归洛取之。明晨复至此,将出都5,为涂刍之阻6,问何人,对曰:“货师薛良之柩也7。”骇其姓名,乃昨妇人之夫也。遂问所往,曰:“良婚五年而妻死,葬故城中。又五年而良死,良兄发其柩,将祔先茔耳8。”俭随观焉。至其殡所,是求水之处。俄而启殡9,棺上有饼两轴,新袜一双。
【注释】
1 吴楚:泛指春秋吴楚之故地。即今长江中、下游一带。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君吴楚之士,亡国之余,有何异才,而应斯举?”
2 投:靠近,走向,进入。浆:古代一种微酸的饮料。
3 既:完毕,完尽。《春秋公羊传•宣公元年》:“既而曰:‘若此乎,古之道不即人心。’”
4 舅姑:妇女称丈夫的父母,即公婆。《礼记•内则》:“妇事舅姑,如事父母。”
5 都:本义是建有宗庙的城邑,引申为城市。《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
6 涂刍:涂车与刍灵,皆古代送葬之物,泛指灵柩。《礼记•檀弓》:“涂车刍灵,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
7 货师:贩夫。
8 祔(fù):合葬。先茔(yíng):祖先的坟墓。
9 启殡:出殡。《续资治通鉴•宋仁宗至和元年》:“温成皇后启殡,帝不御前后殿,百官进名奉慰。”殡,停放灵柩或把灵柩送到墓地去。
【译文】
唐俭年轻时,骑驴要去江南一带,路过洛城的时候,非常口渴,看见路旁有个小屋子,有个妇女,年纪有二十多岁,对着光线好的地方缝补衣服。唐俭走向她想要点浆水喝,近前一看她正在缝袜子。她一边到别的屋子取水,一边说:“您非常口渴,我为您取水。”不一会儿,她拿着一个盂回来了。唐俭看她屋里没有厨灶,等她回来就问:“夫人的住处,怎么不生火呢?”她回答说:“贫穷没有东西做饭,向附近人家乞食吃。”说完又继续缝袜子,神色看起来很忙。唐俭又问:“为什么这么着急呢?”回答说:“我的丈夫薛良,是个贫穷的小商贩。我伺候他十多年了,不曾回去一次照顾公婆。明天早晨他来接我,所以很忙。”唐俭稍稍挑逗她,妇人拒不作答。唐俭羞愧地辞别她,留下两轴面饼。走了十多里,忽然想起所看的书有忘带的,就回到洛城去取。第二天早晨又到了这个地方,将要出城,被送灵柩的人群挡住了。唐俭问什么人出殡,回答说:“是贩夫薛良的灵柩。”唐俭听到这个名字吃了一惊,这是昨天那个妇人的丈夫。就问要往哪里去下葬,回答说:“薛良结婚五年妻子死了,葬在故城中。又过了五年薛良死了,薛良的哥哥挖了她的墓穴,要把她的灵柩合葬到祖坟去。”唐俭跟着他们前去观看。到了墓地,正是唐俭讨水的那个地方。一会儿打开墓穴,棺材上有两轴面饼,新袜子一双。
俭悲而异之,遂东去。舟次扬州禅智寺东南1,有士子二人2,各领徒相去百余步发故殡者。一人惊叹久之,其徒往往聚笑。一人执锸3,碎其柩而骂之。俭遽造之4。叹者曰:“璋姓韦,前太湖令。此发者璋之亡子,窆十年矣5,适开易其棺,棺中丧其履,而有妇人履一只。彼乃裴冀,前江都尉6,其发者爱姬也,平生宠之。裴到任二年而卒,葬于此一年。今秩满将归,不忍弃去,将还于洛,既开棺,丧其一履,而有丈夫履一只。两处互惊,取合之,彼此成对。盖吾不肖子淫于彼7,往复无常,遽遗之耳。”俭闻言,登舟静思之曰:“货师之妻死五年,犹有事舅姑之心。逾宠之姬,死尚如此,生复何望哉!士君子可溺于此辈而薄其妻也8?”
【注释】
1 舟次:船停泊之所。宋苏轼《与程正辅提刑书》:“轼深欲出迎郊外,业已杜门……专令小儿去舟次也。”
2 士子:士大夫官僚阶层。《诗经•小雅•北山》:“偕偕士子,朝夕从事。”
3 锸(chā):铁锹,掘土的工具。
4 造:到某地去,到。
5 窆(biǎn):将棺木葬入墓穴。
6 江都:地名。在今江苏扬州。尉:古代官名。一般是武官,负责治安。
7 不肖:不成材,不正派。《礼记•射义》:“发而不失正鹄者,其唯贤者乎?若夫不肖之人,则彼将安能以中。”唐孔颖达疏:“不肖,谓小人也。”
8 薄:辜负,轻视。
【译文】
唐俭很伤感,而且对这件事感到很诧异,接着继续东行。船停靠在扬州禅智寺东南,有两个士子,各自带领着一群人干活,相距百余步,在挖掘老坟墓。一人叹息良久,他带领的那些干活的人在一起大笑。一个人拿着铁锹打碎棺材,还不停地骂。唐俭就到那里去看。叹息的那个人说:“我叫韦璋,是前任的太湖县令。这个挖开的坟,是我死去的儿子的,已经埋了十年。刚才打开想换个新棺材,棺材里少了一只鞋,却多了一只妇人的鞋。那个人是裴冀,前任江都县尉。他发掘的是他爱姬的墓,她活着的时候,特别宠爱她。裴冀到任二年她就死了,葬在这儿一年了。现在任期已满将要回家,不忍心弃在这里,想把她迁回洛阳。等打开棺材,见丢失了一只鞋,却有一只男人的鞋。双方都很惊异,拿来比对,彼此正好是一双。这是因为我的不肖之子和她淫乱,经常来往,匆忙中把鞋遗留在这里了。”唐俭听到这些话,登上船静静地思考,说:“贩夫的妻子死了五年,还有要伺候公婆的心。受到如此宠爱的姬妾,死了尚且淫乱,即使活着也不要有什么指望。士人君子可以沉溺于这样的人而冷淡自己的妻子吗?”
马震
扶风马震1,居长安平康坊2。正昼,闻扣门。往看,见一赁驴小儿云:“适有一夫人,自东市赁某驴3,至此入宅,未还赁价。”其家实无人来,且付钱遣之。经数日,又闻扣门,亦又如此。前后数四4,疑其有异,乃置人于门左右,日日候之。是日,果有一妇人,从东乘驴来,渐近识之,乃是震母,亡十一年矣,葬于南山,其衣服尚是葬时者。震惊号奔出,已见下驴,被人觉,不暇隐灭5。震逐之,环屏而走6。既而穷迫,入马厩中,匿身后墙而立。马生连呼,竟不动,遂牵其裾,卒然而倒,乃白骨耳。衣服俨然,而体骨具足。细视之,有赤脉如红线7,贯穿骨间。马生号哭,举扶易之。往南山,验其坟域如故。发视,棺中已空矣。马生遂别卜迁窆之,而竟不究其理。
【注释】
1 扶风:地名。今属陕西。
2 平康坊:唐长安城一个坊,位于东区第三街第五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
3 某:自称,代替我或名字。
4 数四:再三再四,多次。《东观汉记•张纯传》:“每有疑义,辄以访问,以断是非,一日或数四引见。”
5 不暇:来不及,没有时间。唐杜牧《阿房宫赋》:“秦人不暇自哀。”
6 屏:屏风。室内陈设,用以挡风或遮蔽的器具,上面常有字画。
7 赤脉:血管。
【译文】
扶风的马震,在长安的平康坊居住。有一天白天,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去门口一看,原来是个租驴拉脚的小孩儿,他说:“刚才有一位夫人,在东市租了我的驴,到了这里就进家门了,还没有给租赁钱。”他家其实没有人来,暂且付钱打发他走了。过了几天,又听到敲门声,也是如此。这样前后多次,马震怀疑这里有特异情况,就安排人在门的左右,天天守候。这一天,果然有一个妇人,从东骑驴来,渐渐走近,认出了她,原来是马震的母亲,死了已经十一年了,葬在南山,她的衣服还是安葬时穿的。马震吃惊地哭着跑出来,已经看见她下了驴子,她被人发觉,没有来得及隐身。马震追逐她,她就绕着屏风跑。不久实在没法,就进到马厩里,藏身在后墙站立着。马生连连呼叫,她始终一动不动,于是拽她的衣襟,她突然倒地,是一堆白骨。衣服依然完好,而尸骨完整无缺。仔细观察尸骨,有血管像是红线,贯穿在骨骼间。马震号啕痛哭,抬扶起来整理好尸骨。到南山查验坟墓的区域,与原来一样。发掘墓穴,棺材里已经空了。马震就又占卜了一个地方,把棺材迁葬到那里,而他最终也不明白其中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