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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怪錄

牛僧孺撰

按《玄怪錄》十卷,唐牛僧孺撰。《唐志》著錄子部小説家類,《宋志》同。僧孺,字思黯。憲宗時與李宗閔對策,條指時政,以方正敢言進用。累官御史中丞。穆宗時以户部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文宗時,與李宗閔相結,權震天下,時稱牛李。武宗時,累貶循州刺史。宣宗立,乃召還,爲太子少師。大中二年,卒,年六十九。謚曰文簡。有《傳》在兩《唐書》(《唐書》一百七十二,《舊唐書》一百七十二)。僧孺少負才名,而頗嗜志怪。此《玄怪錄》十卷,大抵未通籍以前所作。晁公武《讀書志》曰:“僧孺爲宰相,有聞於時,而著此等之書。《周秦行紀》之謗,蓋有以致之。”晁氏此言,蓋以深惡其人,遂有此深文之論,要未盡允。唐時文士,往往假小説以寄藻思。史才如沈旣濟、陳鴻,文人如白行簡、沈亞之,一時興到,偶寄毫素,要未能免。何獨於思黯而疑之。且小説至貞元、元和之間,作者雲起,情文交互,靡不備具本原,掩其虚飾。而僧孺於顯揚筆妙之餘,時露其詭設之跡。如其書中之《元無有》一條,觀其標題命名之旨,已自託於烏有亡是之倫。與昌黎之傳《毛穎》,柳州之紀《河間》,固同一用心也。胡元瑞反以此詆之,此又出於衛道之一念,未足語於文學之真諦也。今牛氏書旣已久佚,惟《太平廣記》尚存三十三篇,文辭雅潔,允推作者。治唐人小説者,不可不肄及之也。牛氏書旣盛行一時,繼起而儗之者:薛漁思有《河東記》三卷,亦記譎怪事,《自序》云“續牛僧孺之書”(見《郡齊讀書志》十三)。張讀有《宣室志》十卷,亦記仙鬼靈異事跡。讀字聖朋,則張鷟之裔,而牛僧孺之外孫也(見《唐書》一百六十一《張薦傳》)。至李復言之書,則直云《續玄怪錄》。皆沿其流波而益加詼詭者也。

今《玄怪錄》十卷本,已不可見。姑從《廣記》《説郛》擇錄數條,而未敢以晁公武、胡應麟詆諆之言,輕肆抹殺也。

崔書生

據《太平廣記》校錄

開元、天寶中,有崔書生於東州邏谷口居,好植名花,暮春之中,英蕊芬鬱,遠聞百步。書生每初晨必與漱看之。忽有一女,自西乘馬而來,青衣老少數人隨後。女有殊色,所乘駿馬極佳。崔生未及細視,則已過矣。明日又過。崔生乃於花下先致酒茗樽杓,鋪陳茵席,乃迎馬首拜曰:“某性好花木,此園無非手植。今正值香茂,頗堪流眄。女郎頻日而過,計僕馭當疲,敢具單醪,以俟憩息。”女不顧而過。其後青衣曰:“但具酒饌,何憂不至。”女顧叱之曰:“何故輕與人言?”崔生明日又先及,鞭馬隨之,到别墅之前,又下馬,拜請,良久,一老青衣謂女曰:“馬大疲,暫歇無爽。”因自控馬至當寢下。老青衣謂崔生曰:“君旣求婚,余爲媒妁,可乎?”崔生大悦,載拜跪請。青衣曰:“事亦必定,後十五六日大是吉辰。君於此時,但具婚禮所要,並於此備酒肴。今小娘子阿姊在邏谷中有小疾,故日往看省。向某去後,便當咨啓,期到,皆至此矣。”於是俱行。

崔生在後,即依言營備吉日所要,至期,女及姊皆到。其姊亦儀質極麗,送留女歸於崔生。崔生母在故居,殊不知崔生納室,崔生以不告而娶,但啓以婢媵。母見新婦之姿甚美。經月餘,忽有人送食於女,甘香殊異。徒崔生覺母慈顔衰悴,因伏問几下。母曰:“有汝一子,冀得求全。今汝所納新婦,妖媚無雙。吾於土塑圖畫之中,未曾見此。必是狐魅之輩,傷害於汝,故致吾憂。”崔生入室,見女淚涕交下,曰:“本侍箕帚,望以終天。不知尊夫人待以狐魅輩。明晨即别。”崔生亦揮涕不能言。

明日,女車騎復至。女乘一馬,崔生亦乘一馬從送之。入邏谷中十里,山間有一川。川中有異花珍果,不可言紀。館宇屋室,侈於王者。青衣百許迎拜曰:“無行崔郎,何必將來。”於是捧入,留崔生於門外。未幾,一青衣女傳姊言曰:“崔郎遣行,太夫人疑阻,事宜便絕,不合相見。然小妹曾奉周旋,亦當奉屈。”俄而召崔生入,責誚再三,詞辨清婉。崔生但拜伏受譴而已。後遂坐於中寢對食。食訖,命酒,召文樂洽奏,鏗鏘萬變。樂闋,其姊謂女曰:“須令崔郎却迴,汝有何物贈送?”女遂袖中取白玉盒子遺崔生,生亦留别。於是各嗚咽而出門。

至邏谷口,回望千岩萬壑,無有逕路。因慟哭歸家,常持玉盒子,鬱鬱不樂。忽有胡僧扣門求食曰:“君有至寶,乞相示也。”崔生曰:“某貧士,何有是。”僧請曰:“君豈不有異人奉贈乎?貧道望氣知之。”崔生試出玉盒子示僧。僧起,請以百萬市之,遂往。崔生問僧曰:“女郎誰耶?”曰:“君所納妻,西王母第三女玉巵娘子也,姊亦負美名於仙都,况復人間!所惜君納之不得久遠。若住得一年,君舉家不死矣。”

按《太平廣記》六十三引此文,注出《玄怪錄》。

元無有

據《太平廣記》校錄

寶應中有元無有,常以仲春末,獨行維揚郊野,值日晚,風雨大至。時兵荒後,人户多逃,遂入路旁空莊。須臾霽止,斜月方出。無有坐北窗,忽聞西廊有行人聲。未幾,見月中有四人,衣冠皆異,相與談諧,吟詠甚暢。乃云:“今夕如秋,風月若此,吾輩豈不爲一言以展平生之事也?”其一人即曰云云,吟詠旣朗,無有聽之具悉。其一衣冠長人,即先吟曰:“齊紈魯縞如霜雪,寥亮高聲予所發。”其二黑衣冠短陋人,詩曰:“嘉賓良會清夜時,煌煌燈燭我能持。”其三故弊黄衣冠人,亦短陋,詩曰:“清冷之泉候朝汲,桑綆相牽常出入。”其四故黑衣冠人,詩曰:“爨薪貯泉相煎熬,充他口腹我爲勞。”無有亦不以四人爲異;四人亦不虞無有之在堂隍也。遞爲褒賞。觀其自負,則雖阮嗣宗《詠懷》,亦若不能加矣。四人遲明,方歸舊所。無有就尋之堂中,惟有故杵、燈臺、水桶、破鐺,乃知四人,即此物所爲也。

按《太平廣記》三百六十九引此文。注云出《玄怪錄》。篇中所敍,本極怪誕。牛相嗜奇,一至於此。惟唐人小説,類此尚多。假筆墨以寄才思,流風所播,極於明清。則又不可不肄及之也。胡應麟曰:“變異之談,盛於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説以寄筆端,如《毛穎》《南柯》之類尚可,若《東陽夜怪錄》稱成自虚,《玄怪錄》元無有,皆但可付之一笑。其文氣亦卑下,亡足論。宋人所記,乃多有近實者,而文彩無足觀。”(《二酉拾遺》卷中)胡氏之論近是矣。惟小説旣屬設辭,不能責以實錄之體。即有一二依託史實,如《虬髯》《上清》之類,已屬無稽,况稽神語怪,本無足置論者乎。牛氏書旣盛行於元和、長慶之間,承其風者,如李復言、張讀諸人,並有造述。至《廣記》所收無名氏之《東陽夜怪錄》,或即推本此文,而肆其波瀾。即景抒情,雖極奇闢,冗而寡味矣。今錄存於此,俾誦此篇者,得省覽焉。

《太平廣記》四百九十引《東陽夜怪錄》云:

前進士王洙,字學源,其先琅琊人。元和十三年春擢第。嘗居鄒魯間,名山習業。洙自云,前四年時,因隨籍入貢,暮次滎陽逆旅。值彭城客秀才成自虚者,以家事不得就舉,言旋故里。遇洙,因話辛勤往復之意。自虚,字致本,語及人間目睹之異。是歲,自虚十有一月八日東還(乃元和八年也)。翼日,到渭南縣,方屬陰曀,不知時之早晚。縣宰黎謂留飲數巡。自虚恃所乘壯,乃命僮僕輜重,悉令先於赤水店俟宿,聊踟蹰焉。東出縣郭門,則陰風刮地,飛雪霧天,行未數里,迨將昏黑。自虚僮僕旣悉令前去,道上又行人已絕,無可問程,至是不知所屆矣。路出東陽驛南,尋赤水谷口道。

去驛不三四里,有下塢。林月依微,略辨佛廟。自虚啓扉,投身突入。雪勢愈甚。自虚竊意佛宇之居,有住僧,將求委焉,則策馬入。其後纔認北横數間空屋,寂無燈燭。久之傾聽,微似有人喘息聲。遂繫馬於西面柱,連問:“院主和尚,今夜慈悲相救。”徐聞人應:“老病僧智高在此。適僮僕已出使村中教化,無從以致火燭。雪若是,復當深夜,客何爲者?自何而來?四絕親鄰,何以取濟?今夕脱不惡其病穢,且此相就,則免暴露。兼撤所藉芻藁分用,委質可矣。”自虚他計旣窮,聞此内亦頗喜。乃問:“高公生緣何鄉?何故棲此?又俗姓云何?旣接恩容,當還審其出處。”曰:“貧道俗姓安(以本身肉鞍之故也),生在磧西。本因捨力,隨緣來詣中國。到此未幾,房院疎蕪。秀才卒降,無以供待,不垂見怪爲幸。”自虚如此問答,頗忘前倦。乃謂高公曰:“方知探寶化成如來,非妄立喻。今高公是我導師矣。高公本宗,固有如是降伏其心之教。”

俄則沓沓然若數人聯步而至者,遂聞云:“極好雪。師丈在否?”高公未應間,聞一人云:“曹長先行。”或曰:“朱八丈合先行。”又聞人曰:“路甚寬,曹長不合苦讓,偕行可也。”自虚竊謂人多,私心益壯。有頃,即似悉造座隅矣。内謂一人曰:“師丈,此有宿客乎?”高公對曰:“適有客來詣宿耳。”自虚昏昏然,莫審其形質。唯最前一人俯簷暎雪,彷彿若見着皁裘者,背及肋有搭白補處。其人先發問自虚云:“客何故瑀瑀(丘圭反)然犯雪昏夜至此?”自虚則具以實告。其人因請自虚姓名。對曰:“進士成自虚。”自虚亦從而語曰:“暗中不可悉揖清揚,他日無以爲子孫之舊。請各稱其官及名氏。”便聞一人云:“前河陰轉運巡官試左驍衛胄曹參軍盧倚馬。”次一人云:“桃林客副輕車將軍朱中正。”次一人曰:“去文姓敬。”次一人曰:“鋭金姓奚。”此時則似周坐矣。

初,因成公應舉,倚馬旁及論文。倚馬曰:“某兒童時,即聞人詠師丈《聚雪爲山詩》,今猶記得。今夜景象,宛在目中。師丈,有之乎?”高公曰:“其詞謂何?試言之。”倚馬曰:“所記云:‘誰家掃雪滿庭前,萬壑千峰在一拳。吾心不覺侵衣冷,曾向此中居幾年。’”自虚茫然如失,口呿眸眙,尤所不測。高公乃曰:“雪山是吾家山。往年偶見小兒聚雪,屹有峰巒山狀,西望故國,悵然因作是詩。曹長大聰明,如何記得貧道舊時惡句,不因曹長誠念在口,實亦遺忘。”倚馬曰:“師丈騁逸步於遐荒,脱塵機(機當爲羈)於維縶,巍巍道德,可謂首出儕流。如小子之徒,望塵奔走,曷(曷當爲褐,用毛色而譏之)敢窺其高遠哉!倚馬今春以公事到城,受性頑鈍,闕下柱玉,煎迫不堪。旦夕羈(羈當爲饑)旅,雖勤勞夙夜,料入况微,負荷非輕,常懼刑責。近蒙本院轉一虚銜(謂空驅作替驢),意在苦求脱免。昨晚出長樂城下宿,自悲塵中勞役,慨然有山鹿野麋之志。因寄同侣,成兩篇惡詩。對諸作者,輒欲口占,去就未敢。”自虚曰:“今夕何夕,得聞佳句。”倚馬又謙曰:“不揆荒淺。况師丈文宗在此,敢呈醜拙邪?”自虚苦請曰:“願聞,願聞!”倚馬因朗吟其詩曰:“長安城東洛陽道,車輪不息塵浩浩。争利貪前競着鞭,相逢盡是塵中老。(其一)日晚長川不計程,離群獨步不能鳴。賴有青青河畔草,春來猶得慰(慰當作餵)羈(羈當作饑)情。”合座咸曰:“大高作!”倚馬謙曰:“拙惡!拙惡!”

中正謂高公曰:“比聞朔漠之士,吟諷師丈佳句絕多。今此是潁川,况側聆盧曹長所念,開洗昏鄙,意爽神清。新製的多,滿座渴詠。豈不能見示三兩首,以沃群矚。”高公請俟他日。中正又曰:“眷彼名公悉至,何惜兎園。雅論高談,抑一時之盛事。今去市肆苦遠,夜艾興餘,杯觴固不可求,炮炙無由而致。賓主禮闕,慚恧空多。吾輩方以觀心朵頤(謂吃草之性,與師丈同),而諸公通宵無以充腹,赧然何補。”高公曰:“吾聞嘉話可以忘乎飢渴。只如八郎,力濟生人,動循軌轍,攻城犒士,爲己所長。但以十二因緣,皆從觴起。茫茫苦海,煩惱隨生。何地而可見菩提(提當爲蹄),何門而得離火宅?”(亦用事譏之)中正對曰:“以愚所謂:覆轍相尋,輪回惡道,先後報應,事甚分明。引領修行,義歸於此。”高公大笑,乃曰:“釋氏尚其清净,道成則爲正覺(覺當爲角)。覺則佛也。如八郎向來之談,深得之矣。”倚馬大笑。

自虚又曰:“適來朱將軍再三有請和尚新製。在小生下情,實願觀寶。和尚豈以自虚遠客,非我法中而見鄙之乎?且和尚器識非凡,岸谷深峻,必當格韻才思,冠絕一時,妍妙清新,擺落俗態。豈終祕咳唾之餘思,不吟一兩篇以開耳目乎?”高公曰:“深荷秀才苦請,事則難於固違。况老僧殘疾衰羸,習讀久廢,章句之道,本非所長。却是朱八無端挑抉吾短。然於病中,偶有兩篇自述,匠石能聽之乎?”曰:“願聞。”其詩曰:“擁褐藏名無定踨,流沙千里度衰容。傳得南宗心地後,此身應便老雙峰。爲有閻浮珍重因,遠離西國越咸秦。自從無力休行道,且作頭陀不繫身。”又聞滿座稱好聲,移時不定。

去文忽於座内云:“昔王子猷訪戴安道於山陰,雪夜皎然,及門而返,遂傳‘何必見戴’之論。當時皆重逸興,今成君可謂以文會友,下視袁安、蔣詡。吾少年時頗負雋氣,性好鷹鸇。曾於此時,畋游馳騁。吾故林在長安之巽維,御宿川之東畤(此處地名苟家觜也)。詠雪有《獻曹州房》一篇,不覺詩狂所攻,輒污泥高鑒耳。”因吟詩曰:“‘愛此飄六出公,輕瓊洽絮舞長空。當時正逐秦承相,騰躑川原喜北風。’獻詩訖,曹州房頗甚賞僕此詩,因難云:‘呼雪爲公,得無檢束乎?’余遂徵古人尚有呼竹爲君,後賢以爲名論,用以證之。曹州房結舌莫知所對。然曹州房素非知詩者。烏大嘗謂吾曰:‘難得臭味同。’斯言不妄。今涉彼遠官,參東州軍事(義見《古今注》),相去數千。苗十(以五五之數故第十)氣候啞吒,憑恃群親,索人承事。魯無君子者,斯焉取諸!”鋭金曰:“安敢當。不見苗生幾日?”曰:“涉旬矣。”“然則苗子何在?”去文曰:“亦應非遠。知吾輩會於此,計合解來。”

居無幾,苗生遽至。去文僞爲喜意,拊背曰:“適我願兮!”去文遂引苗生與自虚相揖。自虚先稱名氏,苗生曰:“介立姓苗。”賓主相諭之詞,頗甚稠沓。鋭金居其側,曰:“此時則苦吟之矣。諸公皆由老奚詩病又發,如何如何?”自虚曰:“向者承奚生眷與之分非淺,何爲尚吝瑰寶,大失所望。”鋭金退而逡巡曰:“敢不貽廣席一噱乎?”輒念三篇近詩云:“舞鏡争鸞綵,臨場定鶻拳。正思仙仗日,翹首仰樓前。養鬭形如木,迎春質似泥。信如風雨在,何憚跡卑棲。爲脱田文難,常懷紀涓恩。欲知疎野態,霜曉叫荒村。”鋭金吟訖,暗中亦大聞稱賞聲。高公曰:“諸賢勿以武士見待朱將軍。此公甚精名理,又善屬文,而乃猶無所言。皮裏臧否吾輩,抑將不可。况成君遠客,一夕之聚,空門所謂多生有緣,宿鳥同樹者也。得不因此留異時之談端哉!”

中正起曰:“師丈此言,乃與中正樹荆棘耳。苟衆情疑阻,敢不唯命是聽。然慮探手作事,自貽伊戚,如何?”高公曰:“請諸賢静聽。”中正詩曰:“亂魯負虚名,遊秦感甯生。候驚丞相喘,用識葛盧鳴。黍稷滋農興,軒車乏道情。近來筋力退,一志在歸耕。”高公歎曰:“朱八文華若此,未離散秩,引駕者又何人哉!屈甚,屈甚!”倚馬曰:“扶風二兄偶有所繫(意屬自虚所乘),吾家龜茲,蒼文斃甚,樂喧厭静,好事揮霍,興在結束,勇於前驅(謂般輕貨首隊頭驢)。此會不至,恨可知也。”去文謂介立曰:“胃家兄弟,居處匪遙,莫往莫來,安用尚志。《詩》云‘朋友攸攝’,而使尚有遐心。必須折簡見招,鄙意頗成其美。”介立曰:“某本欲訪胃大去,方以論文興酣,不覺遲遲耳。敬君命予,今且請諸公不起,介立略到胃家即回。不然,便拉胃氏昆季同至,可乎?”皆曰:“諾。”介立乃去。

無何,去文於衆前竊是非介立曰:“蠢茲爲人,有甚爪距,頗聞潔廉,善主倉庫。其如蜡姑之醜,難以掩於物論何?”殊不知介立與胃氏相攜而來。及門,瞥聞其説。介立攘袂大怒曰:“天生苗介立,鬭伯比之直下。得姓於楚遠祖棼皇茹,分二十族,祀典配享,至於《禮經》(謂《郊特牲》八蜡迎虎迎猫也)。奈何一敬去文,盤瓠之餘,長細無别,非人倫所齒,只合馴狎稚子,獰守酒旗,諂同妖狐,竊脂媚竈,安敢言人長短。我若不呈薄藝,敬子謂我咸秩無文,使諸人異日藐我。今對師丈念一篇惡詩,且看如何?”詩曰:“爲慚食肉主恩深,日晏蟠蜿臥錦衾。且學至人知白黑,那將好爵動吾心。”自虚頗甚佳歎。去文曰:“卿不詳本末,厚加矯誣,我實春秋向戌之後。卿以我爲盤瓠裔,如辰陽比房,於吾殊所華闊。”中正深以兩家獻酬未絕爲病,乃曰:“吾願作宜僚以釋二忿,可乎?昔我逢丑父實與向家棼皇,春秋時屢同盟會。今座上有名客,二子何乃互毁祖宗,語中忽有綻露,是取笑於成公齒冷也。且盡吟詠,固請息喧。”

於是介立即引胃氏昆仲與自虚相見。初襜襜然若自色。二人來前,長曰胃藏瓠,次曰藏立。自虚亦稱姓名。藏瓠又巡座云:“令兄令弟。”介立乃於廣衆延譽胃氏昆弟:“潛跡草野,行著及於名族,上參列宿,親密内達肝膽。况秦之八水,實貫天府,故林二十族,多是咸京。聞弟新有《題舊業詩》,時稱甚美。如何,得聞乎?”藏瓠對曰:“小子謬厠賓筵,作者雲集,欲出口吻,先增慚怍。今不得已,塵汙諸賢耳目。”詩曰:“鳥鼠是家川,周王昔獵賢。一從離子卯(鼠兎皆變爲蝟也),應見海桑田。”介立稱好:“弟他日必負重名。公道若存,斯文不朽。”藏瓠斂躬謝曰:“藏瓠幽蟄所宜,幸陪群彦,兄揄揚太過。小子謬當重言,若負芒刺。”座客皆笑。

時自虚方聆諸客嘉什,不暇自念己文。但曰:“諸公清才綺靡,皆是目牛遊刃。”中正將謂有譏,潛然遁去。高公求之,不得,曰:“朱八不告而退,何也?”倚馬對曰:“朱八世與炮氏爲讎,惡聞發硎之説而去耳。”自虚謝不敏。此時去文獨與自虚論詰,語自虚曰:“凡人行藏卷舒,君子尚其達節;搖尾求食,猛虎所以見幾。或爲知己吠鳴,不可以主人無德而廢斯義也。去文不才,亦有兩篇言志奉呈。”詩曰:“事君同樂義同憂,那校糟糠滿志休。不是守株空待兎,終當逐鹿出林邱。少年嘗負饑鷹用,内願曾無寵鶴心。秋草敺除思去宇,平原毛血興從禽。”自虚賞激無限,全忘一夕之苦。方欲自誇舊製,忽聞遠寺撞鐘,則比膊鍧然聲盡矣。注目略無所睹,但覺風雪透窗,臊穢撲鼻。唯窣颯如有動者,而厲聲呼問,絕無由答。

自虚心神恍惚,未敢遽前捫攖。退尋所繫之馬,宛在屋之西隅。鞍韉被雪,馬則齕柱而立。遲疑間,曉色已將辨物矣。乃於屋壁之北,有槖駝一,貼腹跪足,儑耳口。自虚覺夜來之異,得以遍求之。室外北軒下,俄又見一瘁瘠烏驢,連脊有磨破三處,白毛茁然將滿。舉視屋之北拱,微若振迅有物,乃見一老鷄蹲焉。前及設像佛宇塌座之北,東西有隙地數十步。牖下皆有彩畫處,土人曾以麥穩之長者,積於其間,見一大駁猫兒眠於上。咫尺又有盛餉田漿破瓠一,次有牧童所棄破笠一。自虚因蹴之,果獲二刺蝟,蠕然而動。自虚周求四顧,悄未有人。又不勝一夕之凍乏,乃攬轡振雪,上馬而去。週出村之北道,左經柴欄舊圃,睹一牛踣雪齕草。次此不百餘步,合村悉輦糞幸此藴崇。自虚過其下,群犬喧吠。中有一犬,毛悉齊躶,其狀甚異,睥睨自虚。

自虚驅馬久之,值一叟,闢荆扉,晨興開徑雪。自虚駐馬訊焉,對曰:“此故友右軍彭特進莊也。郎君昨宵何止?行李間有似迷途者。”自虚語及夜來之見。叟倚篲驚訝曰:“極差,極差!昨晚天氣風雪,莊家先有一病橐駝,慮其爲所斃,遂覆之佛宇之北,念佛社屋下。有數日前,河陰官脚過,有乏驢一頭,不任前去。某哀其殘命未捨,以粟斛易留之,亦不羈絆。彼欄中瘠牛,皆莊家所畜。適聞此説,不知何緣如此作怪。”自虚曰:“昨夜已失鞍馱,今餒凍且甚。事不可率話者。大略如斯,難於悉述。”遂策馬奔去。至赤水店,見僮僕方訝其主之相失,始忙於求訪。自虚慨然,如喪魂者數日。

張佐

據太平廣記校錄

開元中,前進士張佐,常爲叔父言:

少年南次鄠杜,郊行見有老父乘青驢,四足白,腰背鹿革囊。顔甚悦懌,旨趣非凡,始自斜逕合路。佐甚異之。試問所從來,叟但笑而不答。至再三,叟忽怒叱曰:“年少子,乃敢相逼!吾豈盗賊椎埋者耶?何必知從來!”佐遜謝曰:“嚮慕先生高躅,願從事左右耳,何賜深責。”叟曰:“吾無術教子,但壽永者。子當嗤吾潦倒耳。”遂復乘,促走。佐亦撲馬趁之,俱至逆旅。

叟枕鹿囊,寢未熟。佐乃疲,貰白酒將飲。試就請曰:“單瓢期先生共之。”叟跳起曰:“此正吾之所好,何子解吾意耶?”飲訖,佐見翁色悦,徐請曰:“小生寡昧,願先生賜言以廣聞見,他非所敢望也。”叟曰:“吾之所見,梁、隋、陳、唐耳,賢愚治亂,國史已具。然請以身所異者語子。吾宇文周時,居岐,扶風人也。姓申名宗,慕齊神武,因改宗爲歡,十八,從燕公于謹征梁元帝於荆州。州陷,大軍將旋,夢青衣二人謂余曰:‘吕走天年,人向主,壽不千。’吾乃詣占夢者於江陵市。占夢者謂余曰:‘吕走,迴字也。人向主,住字也。豈子住乃壽也。’時留兵屯江陵,吾遂陳情於校尉拓跋烈,許之。因却詣占夢者曰:‘住即可矣,壽有術乎?’占者曰:‘汝前生梓潼薛君胄也,好服术蕊散,多尋異書,日誦黄老一百紙。徙居鶴鳴山下,草堂三間,户外駢植花竹,泉石縈遶。八月十五日,長嘯獨飲,因酣暢大言曰:“薛君胄疏澹若此,豈無異人降旨。”忽覺兩耳中,有車馬聲,因頽然思寢。頭纔至席,遂有小車朱輪青蓋,駕赤犢出耳中,各高三二寸,亦不覺出耳之難。車有二童,綠幘青帔,亦長二三寸,憑軾呼御者踏輪扶下。而謂君胄曰:“吾自兜玄國來,向聞長嘯月下,韻甚清激,私心奉慕,願接清論。”君胄大駭曰:“君適出吾耳,何謂兜玄國來?”二童子曰:“兜玄國在吾耳中,君耳安能處我。”君胄曰:“君長二三寸,豈復耳有國土。儻若有之,國人當盡焦螟耳。”二童曰:“胡爲其然?吾國與汝國無異。不信,盡從吾遊,或能便留,則君離生死苦矣。”一童因傾耳示君胄。君胄覘之,乃别有天地,花卉繁茂,甍棟連接,清泉縈遶,巖岫杳冥。因捫耳投之,已至一都會。城池樓堞,窮極壯麗。君胄彷徨,未知所之。顧見向之二童,已在其側。謂君胄曰:“此國大小於君國?旣至此,盍從吾謁蒙玄真伯?”蒙玄真伯居大殿,牆垣階陛,盡飾以金碧,垂翠簾帷帳,中間獨坐真伯,身衣雲霞日月之衣,冠通天冠,垂旒皆與身等。玉童四人,立侍左右,一執白拂,一執犀如意。二人旣入,拱手不敢仰視。有高冠長裾緣綠衣人,宣青紙制曰:“肇分太素,國旣有億。爾淪下土,賤卑萬品。聿臻於如此,實由冥合。况爾清乃躬誠,叶於真宰。大官厚爵,俾宜享之。可爲主籙大夫。”君胄拜舞出門,即有黄帔三四人,引至一曹署,其中文簿,多所不識。每月亦無請受,但意有所念,左右必先知,當便供給。因暇登樓遠望,忽有歸思,賦詩曰:“風軟景和煦,異香馥林塘。登高一長望,信美非吾鄉。”因以詩示二童子。童子怒曰:“吾以君質性冲寂,引至吾國。鄙俗餘態,果乃未去!鄉有何憶耶?”遂疾逐君胄,如陷落地,仰視乃自童子耳中落。已在舊去處。隨視童子,亦不復見。因問諸鄰人,云:“失君胄已七八年矣。”君胄在彼如數月。未幾,而君胄卒。生於君家,即今身也。’占者又云:‘吾前生乃出耳中童子。以汝前生好道,以得到兜玄國。然俗態未盡,不可長生。然汝自此壽千年矣。吾授汝符即歸。’因吐朱絹尺餘,令吞之。占者遂復童子形而滅,自是不復有疾。周行天下名山,迨茲向二百餘歲。然吾所見異事甚多,並記在鹿革中。”因啓囊出二軸書甚大,字頗細,佐不能讀。請叟自宣,略述十餘事,其半昭然可記。其夕,將佐略寢。及覺,已失叟。後數日,有人於灰谷湫見之。叟曰:“爲我致意於張君。”佐遽尋之,已復不見。

按《太平廣記》八十三引此文,注出《玄怪錄》。

岑順

據太平廣記校錄

汝南岑順,字孝伯,少好學有文,老大尤精武略。旅於陝州,貧無第宅。其外族吕氏有山宅,將廢之,順請居焉。人有勸者,順曰:“天命有常,何所懼耳。”卒居之。後歲餘,順常獨坐書閣下,雖家人莫得入。夜中聞鼓鼙之聲,不知所來,及出户,則無聞。而獨喜自負之,以爲石勒之祥也。祝之曰:“此必陰兵助我。若然,當示我以富貴期。”

數夕後,夢一人被甲胄前報曰:“金象將軍使我語岑君,軍城夜警,有喧諍者,蒙君見嘉,敢不敬命。君甚有厚祿,幸自愛也。旣負壯志,能猥顧小國乎?今敵國犯壘,側席委賢,欽味芳聲,願執旌鉞。”順謝曰:“將軍天質英明,師真以律,猥煩德音,屈顧疵賤。然犬馬之志,惟欲用之。”使者復命,順忽然而寤,恍若自失。坐而思夢之徵。

俄然鼓角四起,聲愈振厲。順整巾下牀,再拜祝之。須臾,户牖風生,帷簾飛揚,燈下忽有數百鐵騎飛馳左右,悉高數寸,而被堅執鋭,星散遍地,倏閃之間,雲陣四合。順驚駭,定神氣以觀之。須臾,有卒賫書云:“將軍傳檄。”順受之,云:“地連獯虜,戎馬不息,向數十年。將老兵窮,姿霜臥甲。天設勍敵,勢不可止。明公養素畜德,進業及時,屢承嘉音,願託神契。然明公陽官,固當享大祿於聖世,今小國安敢望之。緣天那國北山賊合從,尅日會戰。事圖子夜,否滅未期。良用惶駭。”順謝之,室中益燭,坐視其變。

夜半後,鼓角四發。先是東面壁下有鼠穴,化爲城門,壘敵崔嵬,三奏金革,四門出兵,連旗萬計,風馳雲走,兩階列陣。其東壁下是天那軍,西壁下金象軍,部後各定,軍師進曰:“天馬斜飛度三止,上將横行係四方,輜車直入無迴翔,六甲次第不乖行。”王曰:“善。”於是鼓之,兩軍俱有一馬斜去三尺止。又鼓之,各有一步卒横行一尺。又鼓之,車進。如是,鼓漸急,而各出物包,矢石亂交。須臾之間,天那軍大敗奔潰,殺傷塗地。王單馬南馳,數百人投西南隅,僅而免焉。先是西南有藥王栖,日中化爲城堡。金象軍大振,收其甲卒,輿尸横地。順俯伏觀之。於時,一騎至,禁頒曰:“陰陽有厝,得之者昌。亭亭天威,風驅連激,一陣而勝,明公以爲何如?”順曰:“將軍英貫白日,乘天用時,竊窺神化靈文,不勝慶快。”如是數日,會戰勝敗不常。王神貌偉然,雄姿罕儔。宴饌珍筵,與順致寶貝、明珠、珠璣無限。順遂榮於其中,所欲皆備焉。

後遂與親朋稍絕,閑間不出。家人異之,莫究其由,而順顔色憔悴,爲鬼氣所中。親戚共意有異,詰之不言。因飲以醇醪,醉而究泄之。其親人潛備鍬鍤,因順如厠而隔之,荷鍤亂作,以掘室内入九尺。忽坎陷,是古墓也。墓有塼堂,其盟器悉多,甲胄數百,前有金牀戲局,列馬滿枰,皆金銅成形。其干戈之事備矣。乃悟軍師之詞,乃象戲行馬之勢也。旣而焚之,遂平其地。多得寶貝,皆墓内所畜者。順閲之,恍然而醒,乃大吐。自此充悦,宅亦不復兇矣。時寶應元年也。

按《太平廣記》三百六十九引此文。

齊推女

據太平廣記校錄

元和中,饒州刺史齊推女,適隴西李某。李舉進士,妻方娠,留至州宅。至臨月,遷至後東閣中。其夕,女夢丈夫,衣冠甚偉,瞋目按劍,叱之曰:“此屋豈是汝腥穢之所乎?亟移去。不然,且及禍。”明日,告推。推素剛烈,曰:“吾忝土地主,是何妖孽能侵耶?”數日,女誕育,忽見所夢者,即其牀帳亂毆之。有頃,耳目鼻皆流血而卒。父母傷痛女冤横,追悔不及。遣遽告其夫。俟至而歸葬於李族,遂於郡之西北十數里官道權瘗之。

李生在京師,下第將歸,聞喪而往。比至饒州,妻卒已半年矣。李亦粗知其死,不得其終;悼恨旣深,思爲冥雪。至近郭日晚,忽於曠野見一女,形狀服飾,似非村婦。李即心動。駐馬諦視之,乃映草樹而没。李下馬就之,至,則真其妻也。相見悲泣。妻曰:“且無涕泣,幸可復生。俟君之來,亦已久矣。大人剛正,不信鬼神;身是婦女,不能自訴。今日相見,事機較遲。”李曰:“爲之奈何?”女曰:“從此直西五里鄱亭村,有一老人,姓田,方教授村兒,此九華洞中仙官也,人莫之知。君能至心往求,或冀諧遂。”

李乃徑訪田先生見之。乃膝行而前,再拜稱曰:“下界凡賤,敢謁大仙。”時老人方與村童授經,見李驚避曰:“衰朽窮骨,旦暮溘然,郎君安有此説。”李再拜,叩頭不已。老人益難之。自日宴至於夜分,終不敢就坐,拱立於前。老人俛首良久,曰:“足下誠懇如是,吾亦何所隱焉。”李生即頓首流涕,具云妻枉狀。老人曰:“吾知之久矣,但不蚤申訴。今屋宅已敗,理之不及。吾向拒公,蓋未有計耳。然試爲足下作一處置。”乃起,從北出,可行百步餘,止於桑林。長嘯,倏忽見一大府署,殿宇環合,儀衛森然,擬於王者。田先生衣紫帔,據案而坐,左右解官等列侍。俄傳教嘑地界。

須臾,十數部各擁百餘騎,前後奔馳而至。其帥皆長丈餘,眉目魁岸,羅列於門屏之外。整衣冠,意緒蒼惶,相問:“今有何事?”須臾,謁者通地界廬山神、江瀆神、彭蠡神等皆趣入。田先生問曰:“比者此州刺史女,因産爲暴鬼所殺,事甚冤濫,爾等知否?”皆俯伏應曰:“然。”又問:“何故不爲申理?”又皆對曰:“獄訟須有其主。此不見人訴,無以發摘。”有問:“知賊姓名否?”有一人對曰:“是西漢鄱縣王吳芮。今刺史宅,是芮昔時所居。至今猶恃雄豪,侵占土地,往往肆其暴虐,人無奈何。”田先生曰:“即追來。”

俄頃,縛吳芮至。先生詰之,不伏。乃命追阿齊。良久,見李妻與吳芮庭辯。食頃,吳芮理屈。乃曰:“當是産後虚弱,見某驚怖自絕,非故殺。”田先生曰:“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遂令執送天曹。回謂速檢李氏壽命幾何。頃之,吏云:“本算更合壽三十二年,生四男三女。”先生謂群官曰:“李氏壽算長,若不再生,議無厭伏。公等所見何如?”有一老吏前啓曰:“東晉鄴下有一人横死,正與此事相當。前使葛真君斷以具魂作本身,却歸生路,飲食、言語、嗜慾、追遊,一切無異。但至壽終,不見形質耳。”田先生曰:“何謂具魂?”吏曰:“生人三魂七魄,死則散離,本無所依。今收合焉一體,以續絃膠塗之。大王當街發遣放回,則與本身同矣。”田先生善。即顧謂李妻曰:“作此處置可乎?”李妻曰:“幸甚。”

俄見一吏别領七八女人來,與李妻一類。即推而合之,有一人,持一器藥,狀似稀餳,即於李妻身塗之。李氏妻如空中墜地,初甚迷悶。天明,盡失夜來所見。唯田先生及李氏夫妻三人,共在桑林中。田先生謂李生曰:“相爲極力,且喜事成,便可領歸,見其親族。但言再生,慎無他説,吾亦從此逝矣。”李遂同歸至州。一家驚疑,不爲之信。久之,乃知實生人也。自爾生子數人,其親表之中頗有知者,云:“他無所異,但舉止輕便,異於常人耳。”

按《太平廣記》三百五十八引此文 ,下注出《玄怪錄》。其事至怪,而乏理解,固陳玄祐《離魂記》之流也。明胡應麟嘗謂“唐人記返魂事,有絕相類者。《太平廣記》神仙類《田先生》,即救齊推女者,而所記又不同,大率皆烏有耳”云云。今甄錄此篇,而以《廣記》四十四所引《仙傳拾遺》之《田先生》一條附錄於後。俾誦此篇者,得以互參焉。

《太平廣記》四十四《田先生》一條云:

田先生者,九華洞中大仙也。元和中,隱於饒州鄱亭村,作小學以教村童十數人,人不知其神仙矣。饒州牧齊推嫁女與進士李生,數月而孕。李生赴舉長安,其孕婦將産於州之後堂。夢鬼神,責其腥穢,斥逐之。推常不信鬼神,不敢言,未暇移居。旣産,爲鬼所惡害,耳鼻流血而卒。殯於官道側,以俟罷郡,遷之北歸。明年,李生下第,歸饒。日晚,於野中見其妻,訴以鬼神所害之事。乃曰:“可詣鄱亭村學中,告田先生,求其神力,或可再生耳。”

李如其言,詣村學見先生。膝行而前,首體投地,哀告其事,願大仙哀而救之,先生初亦堅拒。李叩告不已,涕泗滂沱,自早及夜,終不就坐。學徒旣散,先生曰:“誠懇如此,吾亦何所隱耶。但不早相告,屋舍已壞矣,誠爲作一處置。”即從舍出百餘步桑林中,夜已昏暝,忽光明如晝。化爲大府,崇門,儀衛森列。先生寶冠紫帔,據案而坐,擬於王者。乃傳聲呼地界。俄有十餘隊,各擁百餘騎,奔走而至,皆長丈餘。謁者呼名通入,曰:“廬山、江濱、彭蠡等神到。”先生曰:“刺史女因産爲暴鬼所殺事,聞之,何不申理?”對曰:“獄訟無主,未果發謫。今賊是鄱陽王吳芮。刺史宅是其所居,怒其生産腥穢,遂肆兇暴。”尋又擒吳芮牒天曹,而誅戮之。勘云:“李氏妻算命,尚有三十二年,合生二男三女。”先生曰:“屋舍已壞,如何?”有一老吏曰:“昔東晉鄴下,有一人誤死。屋宅已壞,又合還生,與此事同。其時葛仙君斷令具魂爲身,與本無異。但壽盡之日無形爾。”先生許之。

即追李妻魂魄,合爲一體,以神膠塗之。大王發遣却生,即便生矣。見有七八女人,與李妻相似,吏引而至,推而合之。有藥如稀湯,以塗其身。頃刻,官吏皆散。李生及妻、田先生在桑林間。李生夫妻懇謝之。先生曰:“但云自得再生,勿多言也。”遂失先生所在。李與妻還家。其後年壽,所生男女,皆如所言。

郭元振

據明鈔本説郛幽怪錄校錄

代國公郭元振,開元中下第,於晉之汾。夜行陰晦失道,久而絕遠有燈火光,以爲人居也,逕往尋之。八九里,有宅,門宇甚峻。旣入門,廊下及堂上,燈燭熒煌,牢饌羅列,若嫁女之家,而悄無人。公繫馬西廊前。歷階而升,徘徊堂上,不知其何處也。俄聞堂上東閣,有女子哭聲,嗚咽不已。公問曰:“堂上泣者,人耶,鬼耶?何陳設如此,無人而獨泣。”曰:“妾此鄉之祠,有烏將軍者,能禍福人。每歲求偶於鄉人,鄉人必擇處女之美者而嫁焉。妾雖陋拙,父利鄉人之五百緡,潛以應選。今夕鄉人之女並爲遊宴者到是,醉妾此室,共鏁而去,以適於將軍者也,今父母棄之就死,而今惴惴哀懼。君誠人耶?能相救免,畢身爲掃除之婦,以奉指使。”公大憤曰:“其來當何時?”曰:“二更。”曰:“吾忝大丈夫也,必力救之。若不得,當殺身以徇汝,終不使汝枉死於淫鬼之手也。”女泣少止。於是坐於西階上,移其馬於堂北,令僕侍立於前,若爲儐而待之。

未幾,火光照耀,車馬駢闐。二紫衣吏,入而復走出,曰:“相公在此。”逡巡,二黄衫吏,入而出,亦曰:“相公在此。”公私心獨喜,吾當爲宰相,必勝此鬼矣。旣而將軍漸下,導吏復告之。將軍曰:“入。”有戈劍弓矢,引翼以入,即東階下。公使僕前白:“郭秀才見。”遂行揖。將軍曰:“秀才安得到此?”曰:“聞將軍今夕嘉禮,願爲小相耳。”將軍者喜而延坐。與對食,言笑極歡。公於囊中有利刀,思欲刺之。乃問曰:“將軍曾食鹿脯乎?”曰:“此地難遇。”公曰:“某有少許珍者,得自御厨,願削以獻。”將軍者大悦。公乃起取鹿脯,並小刀,因削之,置一小器,令自取之。將軍喜,引手取之,不疑其他。公伺其機,乃投其脯,捉其腕而斷之。將軍失聲而走。道從之吏,一時驚散。公執其手,脱衣纏之。令僕夫出望之,寂無所見。乃啓門謂泣者曰:“將軍之腕,已在此矣。尋其血跡,死亦不久。汝旣獲免,可出就食。”泣者乃出。年可十七八,而甚佳麗。拜於公前曰:“誓爲僕妾。”公勉諭焉。天方曙,開視其手,則猪蹄也。

俄聞哭泣之聲漸近,乃女之父母兄弟及鄉中耆老,相與舁櫬而來,將取其屍,以備殯殮。見公及女乃生人也,咸驚以問之,公具告焉。鄉老共怒公殘其神,曰:“烏將軍此鄉鎮神,鄉人奉之久矣。歲配以女,才無他虞。此禮少遲,即風雨雷雹爲虐。奈何失路之客,而傷我明神?致暴於人,此鄉何負。當殺卿以祭烏將軍,不爾,亦縛送本縣。”揮少年將令執公。公諭之曰:“爾徒老於年,未老於事。我天下之達理者,爾衆其聽吾言。夫神,承天而爲鎮也,不若諸侯受命於天子而彊理天下乎?”曰:“然。”公曰:“使諸侯漁色於國中,天子不怒乎?殘虐於人,天子不伐乎?誠使汝呼將軍者,真明神也。神固無猪蹄,天豈使淫妖之獸乎?且淫妖之獸,天地之罪畜也,吾執正以誅之,豈不可乎?爾曹無正人,使爾少女年年横死於妖畜,積罪動天,安知天不使吾雪焉。從吾言,當爲爾除之,永無聘禮之患,如何?”鄉人悟而喜曰:“願從命。”

公乃命數百人,執弓矢刀槍鍬鑊之屬,環而自隨。尋血而行,纔二十里,血入大塚穴中。因圍而斸之,應手漸大如瓮口。公令采薪燃火,投入照之,其中若大室。見一大猪,無前左蹄,血臥其地,突煙走出,斃於圍中。鄉人翻共相慶,會錢以酬公,公不受。曰:“吾爲人除害,非鬻獵者。”得免之女,辭其父母親族曰:“多幸爲人,託質血屬,閨闈未出,固無可殺之罪。今日貪錢五百萬,以嫁妖獸,忍鎖而去,豈人所宜?若非郭公之仁勇,寧有今日。是妾死於父母,而生於郭公也,請從郭公。不復以舊鄉爲念矣。”泣拜以從公。公多歧援喻,止之不獲,遂納爲側室。生子數人。公之貴也,皆任大官之位。事已前定,雖主遠地而弆于鬼神,終不能害,明矣。

按本篇未採入《太平廣記》。陶宗儀《説郛》始收入《玄怪錄》。明人輯唐人小説,有題爲《烏將軍傳》者,今不取。惟此文頗不類思黯,殊近李復言。今《續玄怪錄》臨安書棚本旣未收,而《廣記》亦失載,無從諟正。姑從明鈔《説郛》附存於此。

續玄怪錄

李復言撰

按《續玄怪錄》,唐李復言撰。復言生平,無可考見。《太平廣記》一百二十八引《續玄怪錄·尼妙寂》一條云:“太和庚戌歲,隴西李復言遊巴南,與進士沈田會於蓬州,田因話奇事。錄怪之日,遂纂於此。”據此,則知復言固太和開成間人矣。時牛僧孺方在朝列,勢傾中外。牛相早年有《玄怪錄》之作,通行旣久。復言乃續其書,舉所聞於太和間之異聞佚事,悉入纂錄。傳至宋初,遂有兩本:其一爲五卷本,《唐藝文志》及宋陳振孫《書錄解題》所著錄者是已;其一爲十卷本,晁公武《讀書志》所著錄者是已。(《宋志》小説類旣收李復言《續玄怪錄》五卷,同類又收李復言《搜古異錄》十卷。《搜古異錄》十卷不載《唐志》,或即《續玄怪錄》五卷本之誤。《宋志》一書異稱多兩載。)至南宋臨安書棚本《續玄怪錄》四卷凡二十三事,當爲書賈掇拾,已非完帙。故《廣記》所引,多爲此本所不載。清《四庫存目》所著錄,及黄蕘圃所得於鄭敷教者,即此本也。今臨安本《續玄怪錄》,清胡珽《琳琅祕室叢書》旣已收入,又輯《廣記》所載,爲《拾遺》二卷。近涵芬樓又復影印黄氏所藏宋本入《續古逸叢書》。則是此書雖未能頓復舊觀,而治唐人小説者,取而覽觀,大略固其備矣。今略存數事,以概其餘。至所據校錄之本,分注於各條之下,不敢妄爲增損云。

楊恭政

據宋臨安書棚本續玄怪錄校錄

楊恭政,虢州閿鄉縣長壽鄉天仙村田家女也,年十八,適同村王清。其夫貧,力田;楊氏奉箕箒,供農婦之職甚謹。夫族目之曰勤力新婦。性沉静,不好戲笑。有暇,必灑掃静室,閉門閒居;雖鄰婦狎之,終不相往來。生三男一女。

年二十四歲,元和十二年五月十二日夜,告其夫曰:“妾神識頗不安,惡聞人語,當於静室寧之。請君與兒女暫居異室。”其夫以田作困,又保無他,因以許之,不問其故。楊氏遂沐浴,着新衣,掃灑其室,焚香閉户而坐。及明,訝其起遲,開門視之,衣服委於床上,若蟬蜕然,身已去矣。但覺異香滿屋。其夫驚,以告其父母,共歎之。次鄰人來,曰:“昨夜夜半,有天樂從西而來,似若雲中下於君家,奏樂久之,稍稍上去。闔村皆聽之,君家聞否?”而異香酷烈,遍數十里。村吏以告縣令李邯,遣吏民遠近尋逐,皆無蹤跡。因令不動其衣,閉其户,以棘環之,冀其或來也。至十八日夜,五更,村人復聞雲中仙樂之聲,異香之芳,從東來,復王氏宅,作樂久之而去。王氏亦無聞者。及明,來視其門,棘封如故。房中彷彿若有人聲。遽走告縣令,李邯親率僧道官吏,共開其門,則新婦者宛在床矣。但覺面目光芒,有非常之色。

邯問曰:“向何所去?今何所來?”對曰:“昨十五日夜,初有仙騎來,曰:‘夫人當上仙,雲鶴即到,宜静室以俟之。’遂求静室。至三更,有仙樂、彩仗、霓旌、絳節,鸞鶴紛紜,五雲來降,入於房中。執節者前曰:‘夫人準籍合仙,仙師使者來迎,將會於西嶽。’於是綵童二人,捧玉箱來獻,箱中有奇服,非綺非羅,製若道人之衣,珍華香潔,不可名狀,遂衣之。畢,樂作三闋,青衣引白鶴來,曰:‘宜乘此。’初尚懼其危,試乘之,穩不可言。飛起而五雲捧出,綵仗霓旌,次第前引,至於華山雲臺峰。峰上有盤石,已有四女先在彼焉:一人云姓馬,宋州人;一人姓徐,幽州人;一人姓郭,荆州人;一人姓夏,青州人。皆其夜成仙,同會於此。傍一小仙曰:‘並捨虚幻,得證真仙,今當定名,宜有真字。’於是馬曰信真,徐曰湛真,郭曰修真,夏曰守真。其時五雲參差,徧覆崖谷,妙樂羅列,間作於前。五人相慶曰:‘同生濁界,並是凡身,一旦翛然,遂與塵隔。今夕何夕,歡會於斯,宜各賦詩,以導其意。’信真詩曰:‘幾劫澄煩思,今身僅小成。誓將雲外隱,不向世間行。’湛真詩曰:‘綽約離塵界,從容上太清。雲衣無綻日,鶴駕没遙程。’修真詩曰:“華嶽無三尺,東瀛僅一杯。入雲騎彩鳳,歌舞上蓬萊。’守真詩曰:‘共作雲山侣,俱辭世界塵。静思前日事,抛却幾年身。’恭政亦繼詩曰:‘人世徒紛擾,其生似蕣華。誰言今夕裏,俛首視云霞。’旣而雕盤珍果,名不可知。妙樂鏗鍠,響動崖谷。俄而執節者請曰:‘宜往蓬萊謁大仙伯。’五真曰:‘大仙伯爲誰?’曰:‘茅君也。’妓樂鸞鶴,復次第前引,東去,倏忽間已到蓬萊。其宫闕皆金銀,花木樓殿,皆非人世之製作。大仙伯居金闕玉堂中,侍衛甚嚴。見五真喜曰:‘來何晚耶!’飲以玉杯,賜以金簡鳳文之衣,玉華之冠,配居蓬萊華院。四人者出,恭政獨前曰:‘王父清年高,無人侍養,請迴侍其殘年,王父去世,然後從命,誠不忍得樂而忘王父也。唯仙伯哀之。’仙伯曰:‘恭政!汝村一千年方出一仙人,汝當之會。無自墜其道。’因敕四真送至其家,故得還也。”邯問昔何修習?曰:‘村婦何以知,但性本虚静,閑即凝神而坐,不復俗慮得入胸中耳。此性也,非學也。”又問要去可否?曰:“本無道術,何以能去。雲鶴來迎,即去。不來,亦無術可召。”

於是遂謝絕其夫,服黄冠。邯以狀聞州,州聞廉使。時崔尚書從按察陝輔,延之,舍於陝州紫極宫。請王父於别室,人不得昇其階。唯廉使從事及夫人之瞻拜者,才及階而已,亦不得昇。廉使以聞,上召見,舍於内殿。虔誠訪道,而無以對。罷之。今見在陝州,終歲不食,時啖果實,或飲酒三兩杯,絕無所食,但容色轉芳嫩耳。

按此文《太平廣記》六十八亦採入,下注出《續玄怪錄》。臨安書棚四卷本,取此以弁其首。惟《廣記》恭政作敬真,與書棚本異耳。《太平廣記》六十七有吳清妻楊氏一條,與此同,係一事而誤傳,文亦樸僿。不錄。

張逢

據宋臨安書棚本續玄怪錄校錄

南陽張逢,元和末,薄遊嶺表,行次福州福唐縣横山店。時初霽,日將暮,山色鮮媚,煙嵐藹然。策杖尋勝,不覺極遠。忽有一段細草,縱横廣百餘步,碧鮮可愛。其旁有一小林,遂脱衣掛林,以杖倚之,投身草上,左右翻轉。旣而酣甚,若獸蹍然,意足而起,其身已成虎也,文彩爛然。自視其爪牙之利,胸膊之力,天下無敵。遂騰躍而起,超山越壑,其疾如電。

夜久頗飢,因傍村落徐行,犬彘駒犢之輩,悉無可取。意中恍惚,自謂當得福州鄭錄事,乃傍道潛伏。未幾,有人自南行,若候吏迎鄭糺者。見人問曰:“福州鄭錄事名璠,計程宿前店,見説何時發來?”人曰:“吾之出掌人也,聞其飾裝,到亦非久。”候吏曰:“只一人來,且復有同行者?吾當迎拜時,慮其誤也。”曰:“三人之中,慘綠者是。”其時逢方伺之,而彼詳問,若爲逢而問者。逢旣知之,攢身以俟之。俄而鄭糺到,導從甚衆。衣慘綠,甚肥,巍巍而來。適到逢前,遂跐銜之,走而上山。時天未曉,人莫敢逐,得恣食之,殘其腸髪耳。

行於山林,單然無侣,乃忽思曰:“本人也,何樂爲虎,自囚於深山,盍求初化之地而復耶。”乃步步尋之。日暮,方到其所。衣服猶掛,杖亦倚林,碧草依然,翻復轉身於其上,意足而起,即復人形矣。於是衣衣策杖而歸,昨往今來,一復時矣。初,其僕夫驚其失逢也,訪之於鄰,或云策杖登山,多歧尋之,杳無行處。及其來也,驚喜問其故。逢紿之曰:“偶尋山泉,到一山院,共談釋教,不覺移時。”掌人曰:“今旦側近有虎,食福州鄭錄事,求餘不得;山林故多猛獸,不易獨行。郎之未迴,憂負亦極,且喜平安無他。”逢遂行。

元和六年,旅次淮陽,舍於公館。館吏宴客,坐客有爲令者,曰:“巡若到,各言己之奇事,事不奇者,罰。”巡到逢,逢言横山之事。末坐有進士鄭遐者,乃鄭糺之子也。怒目而起,持刀將煞逢,言復父讎。衆共隔之,遐怒不已,遂白郡將。於是送遐淮南,敕津吏勿復渡。逢西邁,具改姓名,以避遐。議曰:“聞父之讎,不可以不報。然此讎非故煞。必使煞逢,遐亦當坐。”遂遁去而不復其讎也。

按《太平廣記》四百二十九,亦引此文,字句多異。而“其時逢方伺之”句下,缺二十一字,尤爲顯然。其他異文,雖可理解,審視數四,皆不及臨安本之佳。蓋宋時修《廣記》時多所竄易故也。人化爲虎,其事至怪。惟《廣記》四百三十二《南陽士人》一條,似與張逢事同出一源,或是傳聞異辭,故復形及復仇,亦大略從同。《廣記》四百二十七尚有李徵一條,亦記徵化虎事,與張逢亦頗相類。但後段無復形事,與逢又異。明人有改題《人虎傳》者,下題李景亮撰,則全無依據也。今姑迻錄於後,俾獲互參。

《太平廣記》四百三十二引《原化記·南陽士人》一條云:

近世有一人,寓居南陽山,忽患熱疾,旬日不瘳。時夏夜月明,暫於庭前偃息。忽聞扣門聲,審聽之,忽如睡夢,家人即無聞者。但於恍惚中,不覺自起看之。隔門有一人云:“君合成虎,今有文牒。”此人驚異,不覺引手受之,見送牒者,手是成虎,留牒而去。開牒視之,排印於空紙耳,心甚惡之。置牒席下,復寢。明旦少憶,與家人言之,取牒猶在,益以爲怪。疾似愈。忽憶出門散適,遂策杖閒步,諸子無從者。行一里餘,山下有澗,沿澗徐步,忽於水中自見其頭,已變爲虎,又觀手足皆虎矣,而甚分明。自度歸家,必爲妻子所驚。但懷憤恥,緣路入山,經一日餘,家人莫知所往。四散尋覓,比鄰皆謂虎狼所食矣,一家號哭而已。

此人爲虎,入山兩日,覺飢餒。忽於水邊蹲踞,見水中科斗虫數升,自念常聞虎亦食泥,遂掬食之,殊覺有味。又復徐行,乃見一兎,遂擒之,應時而獲,即噉之。覺身輕轉强,晝則於深榛草中伏,夜即出行求食,亦數得麞兎等,遂轉爲害物之心。忽尋樹上,見一採桑婦人,草間望之,又私度吾聞虎皆食人,試攫之,果獲焉,食之,果覺甘美。常近小路,伺接行人。日暮,有一荷柴人過,即欲捕之。忽聞後有人云:“莫取!莫取!”驚顧見一老人,鬚眉皓白,知是神人。此人雖變,然心猶思家,遂哀告。老人曰:“汝曹爲天神所使作此身。今欲向畢,却得復人身。若殺負薪者,永不變矣。汝明日,合食一王評事,後當却爲人。”言訖,不見此老人。

此虎遂又尋草潛行,至明日日晚,近官路伺候。忽聞鈴聲於草間匿,又聞空中人曰:“此誰角馱?”空中答曰:“王評事角馱。”又問王評事何在?答曰:“在郭外縣官相送,飯會方散。”此虎聞之,更沿路伺之。一更已後,時有微月,聞人馬行聲。空中又曰:“王評事來也。”須臾見一人,朱衣乘馬,半醉,可四十餘。亦有導從數人,相去猶遠。遂於馬上擒之,曳入深榛食之,其從迸散而走。食訖,心稍醒。却憶歸路,去家百里餘來,尋山却歸,又至澗邊,却照其身,已化爲人矣。遂歸其家,家人驚怪,失之已七八月日矣。言語顛倒,似沉醉人。漸稍進粥食,月餘平復。

後五六七年,遊陳許長葛縣。時縣令席上,坐客約三十餘人。主人因話人變化之事,遂云牛哀之輩,多爲妄説。此人遂陳己事,以明變化之不妄。主人驚異,乃是王評事之子也,自説先人爲虎所殺。今旣逢讐,遂殺之。官知其實,聽免罪焉。

《太平廣記》四百二十七引《宣室志·李徵》一條云:

隴西李徵,皇族子,家於虢略。徵少博學,善屬文。弱冠從州府貢焉,時號名士。天寶十載春,於尚書右丞楊没榜下,登進士第。後數年,調補江南尉。徵性疎逸,恃才倨傲,不能屈跡卑僚,嘗鬱鬱不樂。每同舍會,旣酣,顧謂其群官曰:“生乃與君等爲伍耶?”其寮佐咸嫉之。及謝秩,則退歸閉門,不與人通者近歲餘。後迫衣食,乃具裝東遊吳楚之間,以干郡國長吏。吳楚人聞其聲固久矣。及至,乃開館以俟之,宴遊極懽。將去,悉厚遺以實其囊槖。徵在吳楚且周歲,所獲饋遺甚多。西歸虢略,未至,舍於汝墳逆旅中。忽被疾發狂,鞭捶僕者,僕者不勝其苦。於是旬餘,疾益甚。無何,夜狂走,莫知其適。家僮跡其去而伺之。至一月,而徵竟不回。於是僕者驅其乘馬,挈其囊槖而遠遁去。

至明年,陳郡袁傪以監察御史奉詔使嶺南,乘傳至商於界。晨將發,其驛吏白曰:“道有虎,暴而食人,故過於此者,非晝而莫敢進。今尚早,願且駐車,决不可前。”傪怒曰:“我天子使,衆騎極多。山澤之獸,能爲害耶?”遂命駕去。行未盡一里,果有一虎自草中突出,傪驚甚。俄而虎匿身草間,人聲而言曰:“異乎哉!幾傷我故人也!”傪聆其音,似李徵。傪昔與徵同登進士第,分極深,别有年矣。忽聞其語,旣驚且異,而莫測焉。遂問曰:“子爲誰?得非故人隴西子乎?”虎呻吟數聲,若嗟泣之狀。已而謂傪曰:“我李徵也。君幸少留,與我一語。”傪即降騎,因問曰:“李君!李君!何爲而至是也?”虎曰:“我自與足下别,音問曠阻且久矣。幸喜得無恙乎?今又去何適?向者見君有二吏,驅而前,驛隸挈印囊以導,庸非爲御史而出使乎?”傪曰:“近者幸得備御史之列,今乃使嶺南。”虎曰:“吾子以文學立身,位登朝序,可謂盛矣!况憲臺清峻,分糺百揆,聖明慎擇,尤異於人。心喜故人居此地,大可賀。”傪曰:“往者吾與執事同年成名,交契深密,異於常友。自聲容間阻,時去如流。想望風儀,心目俱斷。不意今日獲君念舊之言。雖然,執事何爲不我見而自匿於草莽中?故人之分,豈當如是耶。”虎曰:“我今不爲人矣,安得見君乎。”傪即詰其事。

虎曰:“我前身客吳楚,去歲方還。道次汝墳,忽嬰疾發狂,走山谷中,俄以左右手據地而步。自是覺心愈狠,力愈倍,及視其肱髀,則有氂毛生焉。又見冕衣而行於道者,負而奔者,翼而翱者,毳而馳者,則欲得而陷之。旣至漢陰南,以飢腸所迫,值一人腯然其肌,因擒以咀之立盡。由此率以爲常。非不念妻孥、思朋友,直以行負神祇,一日化爲異獸,有靦於人,故分不見矣。嗟夫!我與君同年登第,交契素厚。今日執天憲,耀親友;而我匿身林藪,永謝人寰,躍而吁天,俛而泣地,身毁不用,是果命也!”因呼吟咨嗟,殆不自勝,遂泣。傪因問曰:“君今旣爲異類,何尚能言耶?”虎曰:“我今形變而心甚悟,故有摚突,以悚以恨,難盡道耳。幸故人念我深,恕我無狀之咎,亦其願也。然君自南方回車,我再值君,必當昧其平生耳。此時視君之軀,猶吾機上一物。君亦宜嚴其警從以備之,勿使成我之罪,取笑於士君子。”又云:“我與君真忘形之友也,而我將有所託,其可乎?”傪曰:“平昔故人,安有不可哉?恨未知何如事,願盡教之。”虎曰:“君不許,我何敢言。今旣許我,豈有隱耶?初我於逆旅中爲疾發狂,旣入荒山,而僕者驅我乘馬衣囊,悉逃去。吾妻孥當在虢略,豈念我化爲異類乎?君若自南回,爲賫書訪妻子,但云我已死,無言今日事。幸記之。”又曰:“吾於人世,且無資業。有子尚稚,固難自謀。君位列周行,素秉風義,昔日之分,豈他人能右哉。必望念其孤弱,時賑其困乏,使無殍死於道途,亦恩之大者。”言已,又悲泣。傪亦泣,曰:“傪與足下,休慼同焉。然則足下子,亦傪子也。當力副厚命,又何虞其不至哉。”虎曰:“我有舊文數十首,未行於代。雖有遺稿,盡皆散落。君爲我傳錄,誠不敢列人之閾,然亦貴傳於子孫也。”傪即呼僕命筆,隨其口錄之,近二十章。文甚高,理甚遠。傪閲而歎者再三。虎曰:“此吾平生之素也,安敢望其傳乎。”又曰:“君銜命乘傳,當甚奔迫。今久留,驛隸兢悚萬端,與君永訣。異途之恨,何可言哉。”傪亦與之敍别,久而方去。

傪自南回,遂專命持書及赗賻之禮,寄於徵子。月餘,徵子自虢略來京,詣傪門求先人之柩。傪不得已,具疏其事。後傪以己俸均給徵妻子,免饑凍焉。傪後官至兵部侍郎。

定婚店

據宋臨安書棚本續玄怪錄校錄

杜陵韋固,少孤,思早娶婦,多歧求婚,必無成而罷。元和二年,將遊清河,旅次宋城南店。客有以前清河司馬潘昉女見議者,來日先明,期於店西龍興寺門。固以求之意切,旦往焉,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布囊,坐於階上,向月撿書。固步覘之,不識其字,旣非蟲篆八分科斗之勢,又非梵書。因問曰:“老父所尋者何書?固少小苦學,世間之字,自謂無不識者,西國梵字,亦能讀之,唯此書目所未覿,如何?”老人笑曰:“此非世間書,君因何得見?”固曰:“非世間書則何也?”曰:“幽冥之書。”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曰:“君行自早,非某不當來也。凡幽吏皆掌人生之事,掌人可不行冥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爾。”固曰:“然則君又何掌?”曰:“天下之婚牘耳。”固喜曰:“固少孤,常願早娶,以廣胤嗣。爾來十年,多方求之,竟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與議潘司馬女,可以成乎?”曰:“未也。命苟未合,雖降衣纓而求屠博,尚不可得,况郡佐乎?君之婦,適三歲矣。年十七,當入君門。”因問:“囊中何物?”曰:“赤繩子耳,以繫夫妻之足。及其生,則潛用相繫,雖讎敵之家,貴賤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此繩一繫,終不可逭。君之脚,已繫於彼矣。他求何益?”曰:“固妻安在?其家何爲?”曰:“此店北,賣菜陳婆女耳。”固曰:“可見乎?”曰:“陳嘗抱來,鬻菜於市。能隨我行,當即示君。”

及明,所期不至。老人卷書揭囊而行。固逐之,入菜市。有眇嫗,抱三歲女來,弊陋亦甚。老人指曰:“此君之妻也。”固怒曰:“煞之可乎?”老人曰:“此人命當食天祿,因子而食邑,庸可煞乎?”老人遂隱。固駡曰:“老鬼妖妄如此。吾士大夫之家,娶婦必敵,苟不能娶,即聲伎之美者,或援立之,奈何婚眇嫗之陋女?”磨一小刀子,付其奴曰:“汝素幹事,能爲我煞彼女,賜汝萬錢。”奴曰:“諾。”明日,袖刀入菜行中,於衆中刺之而走,一市紛擾。固與奴奔走,獲免。問奴曰:“所刺中否?”曰:“初刺其心,不幸才中眉間。”

爾後固屢求婚,終無所遂。又十四年,以父蔭參相州軍。刺史王泰俾攝司户掾,專鞫詞獄,以爲能,因妻以其女。可年十六七,容色華麗,固稱愜之極。然其眉間,常帖一花子,雖沐浴閒處,未嘗暫去。歲餘,固訝之,忽憶昔日奴刀中眉間之説,因逼問之。妻澘然曰:“妾郡守之猶子也,非其女也。疇昔父(據《廣記》補父字)曾宰宋城,終其官。時妾在襁褓,母兄次没。唯一莊在宋城南,與乳母陳氏居。去店近,鬻蔬以給朝夕。陳氏憐小,不忍暫棄。三歲時,抱行市中,爲狂賊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七八年前,叔從事盧龍,遂得在左右。仁念以爲女嫁君耳。”固曰:“陳氏眇乎?”曰:“然。何以知之?”固曰:“所刺者固也。”乃曰:“奇也,命也。”因盡言之,相欽愈極。後生男鯤,爲鴈門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乃知陰隲之定,不可變也。宋城宰聞之,題其店曰 “定婚店”。

按《太平廣記》一百五十九引此文,篇中缺句缺字更多。今用宋臨安本《續玄怪錄》寫定。唐末人記此事者,尚有《玉堂閒話》所紀《灌園嬰女》一則。雖事實微有歧異,然同出一源可知也。茲據《太平廣記》一百六十所引,附錄於此。

《太平廣記》一百六十引《玉堂閒話·灌園嬰女》一條云:

頃有一秀才,年及弱冠,切於婚娶。經數十處,託媒氏求間,竟未諧偶。乃詣善易者以决之。卜人曰:“伉儷之道,亦繫宿緣。君之室,始生二歲矣。”又問:“當在何州縣?是何姓氏?”卜人曰:“在滑州郭之南。其姓某氏。父母見灌園爲業,只生一女,當爲君嘉偶。”其秀才自以門第才望,方求華族。聞卜人之言,懷抱鬱怏,然未甚信也,遂詣滑質其事。至,則於滑郭之南尋訪,果有一蔬圃。問老圃姓氏,與卜人同。又問:“有息否?”則曰:“生一女,始二歲矣。”秀才愈不樂。一日,伺其女嬰父母出外。遂就其家誘引女嬰使前,即以細針内於中而去。尋離滑臺,謂其女嬰之死矣。

是時,女嬰雖遇其酷,竟至無恙。生五六歲,父母俱喪。本鄉縣以孤女無主,申報廉使。廉使即養育之。一二年間,廉使憐其黠慧,育爲己女,恩愛備至。廉使移鎮他州,女亦成長。其問卜秀才,已登科第,兼歷簿官,與廉使素不相接,因行李經由,投刺謁。廉使一見,慕其風采,甚加禮遇。問及婚娶,答以未婚。廉使知其衣冠子弟,且慕其爲人,乃以幼女妻之,潛令道達其意。秀才欣然許之,未幾成婚,廉使資送甚厚。其女亦有殊色,秀才深過所望。且憶卜者之言,頗有責其謬妄耳。

其後,每因天氣陰晦,其妻輒患頭痛,數年不止。爲訪名醫,醫者曰:“病在頂腦間。”即以藥封腦上。有頃,内潰,出一針,其疾遂愈。因潛訪廉使之親舊,問女子之所出,方知圃者之女。信卜人之不紿也。襄州從事陸憲嘗話此事。

薛偉

據太平廣記校錄

薛偉者,乾元元年任蜀州青城縣主簿,與丞鄒滂、尉雷濟、裴寮同時。其秋,偉病七日,忽奄然若往者,連呼不應,而心頭微暖,家人不忍即斂,環而伺之。經二十日,忽長吁起坐,謂其人曰:“吾不知人間幾日矣?”曰:“二十日矣。”“與我覷群官,方食鱠否?言吾已蘇矣。甚有奇事,請諸公罷筯來聽也。”僕人走視群官,實欲食鱠,遂以告。皆停餐而來。偉曰:“諸公敕司户僕張弼求魚乎?”曰:“然。”又問弼曰:“漁人趙幹藏巨鯉,以小者應命。汝於葦間得藏者,攜之而來。方入縣也,司户吏坐門東,糺曹吏坐門西,方弈棋。入及階,鄒、雷方博,裴啗桃實。弼言幹之藏巨魚也,裴五令鞭之。旣付食工王士良者喜而殺乎。”遞相問,誠然。衆曰:“子何以知之?”曰:“向殺之鯉,我也。”衆駭曰:“願聞其説。”

曰:“吾初疾困,爲熱所逼,殆不可堪。忽悶,忘其疾,惡熱求凉,策杖而去,不知其夢也。旣出郭,其心欣欣然,若籠禽檻獸之得逸,莫我知也。漸入山。山行益悶,遂下遊於江畔。見江潭深净,秋色可愛,輕漣不動,鏡涵遠虚。忽有思浴意,遂脱衣於岸,跳身便入。自幼狎水,成人已來,絕不復戲,遇此縱適,實契宿心。且曰:‘人浮不如魚快也,安得攝魚而健游乎?’旁有一魚曰:‘顧足下不願耳,正授亦易,何况求攝。當爲足下圖之。’决然而去。未頃,有魚頭人長數尺,騎鯢來導,從數十魚,宣河伯詔曰:‘城居水游,浮沉異道,苟非其好,則昧通波。薛主簿意尚浮深,跡思閑曠;樂浩汗之域,放懷清江;厭巘崿之情,投簪幻世。暫從鱗化,非遽成身。可權充東潭赤鯉。嗚呼!恃長波而傾舟,得罪於晦,昧纖鈎而貪餌,見傷於明。無或失身,以羞其黨,爾其勉之。’聽而自顧,即已魚服矣。於是放身而遊,意往斯到。波上潭底,莫不從容。三江五湖,騰躍將遍。然配留東潭,每暮必復。俄而飢甚,求食不得,循舟而行,忽見趙幹垂釣,其餌芳香,心亦知戒,不覺近口。曰:‘我人也,暫時爲魚,不能求食,乃吞其鈎乎?’捨之而去。有頃,飢益甚。思曰:‘我是官人,戲而魚服。縱吞其鈎,趙幹豈殺我?固當送我歸縣耳。’遂吞之。趙幹收綸以出。幹手之將及也,偉連呼之。幹不聽,而以繩貫我腮,乃繫於葦間。旣而張弼來曰:‘裴少府買魚,須大者。’幹曰:‘未得大魚,有小者十餘斤。’弼曰:‘奉命取大魚,安用小者?’乃自於葦間尋得偉而提之。又謂弼曰:‘我是汝縣主簿,化形爲魚游江,何得不拜我?’弼不聽,提之而行,駡亦不已,弼終不顧。入縣門,見縣吏坐者弈碁,皆大聲呼之,略無應者。唯笑曰:‘可畏魚直三四斤餘。’旣而入階,鄒、雷方博,裴啗桃實,皆喜魚大。促命付厨。弼言幹之藏巨魚,以小者應命。裴怒鞭之。我叫諸公曰:‘我是汝同官,而今見殺,竟不相捨,促殺之,仁乎哉?’大叫而泣。三君不顯,而付膾手。王士良者,方礪刃,喜而投我於几上。我又叫曰:‘王士良,汝是我之常使膾手也,因何殺我?何不執我,白於官人?’士良若不聞者。按吾頸於砧上而斬之。彼頭適落,此亦醒悟。遂奉召爾。”諸公莫不大驚,心生愛忍。然趙幹之獲,張弼之提,縣吏之弈,三君之臨階,王士良之將殺,皆見其口動,實無聞焉。於是三君並投鱠,終身不食。偉自此平愈,後累遷華陽丞。乃卒。

按《太平廣記》四百七十一引此文,下注出《續玄怪錄》。此事當受佛氏輪迴説之影響,李復言遂衍爲此篇,宣揚彼法。唐稗喜以佛道思想入文者,此亦一例也。明人雜採《廣記》,喜立新名,遂有改題爲《魚服記》者(見陸楫《古今説海》)。實則《續玄怪錄》之一篇耳。惟《廣記》一百三十二,尚有引《廣異記·張縱》一條,亦誌縱化爲魚事,與此相同,大抵互相祖述。《廣記》以本篇入水族類,以張縱入報應類。緣編撰本非一手,故不能詳加勘校,而歧異如此。今錄此篇,而以《張縱》一條,附錄於後,俾便省覽。

《太平廣記》一百三十二引《廣異記·張縱》一條云:

泉州晉江縣尉張縱者,好啖鱠。忽被病死,心上猶暖,後七日蘇云:“初有黄衫吏告云,王追。縱隨行,尋見王。王問吏:‘我追張縱,何故將張縱來,宜速遣去。’旁有一吏白王曰:‘此人好啖鱠,暫可罰爲魚。’王令縱去作魚。又曰:‘當還本身。’便被所白之吏引至河邊,推縱入水,化成小魚,長一寸許,日夕增長,至七日,長二尺餘。忽見罟師至河所下網,意中甚懼,不覺已入網中,爲罟師所得,置之船中草下。須臾,聞晉江王丞使人求魚爲鱠,罟師初以小魚與之,還被杖。復至網所搜索,乃於草下得鯉,持還王家。至前堂,見丞夫人對鏡理妝,偏袒一膊。至厨中,被膾人將刀削鱗,初不覺痛,但覺鐵冷泓然。尋被翦頭,本身遂活。”時殿下侍御史李萼左遷晉江尉,正在王家飡鱠。聞縱活,遽往視之。旣入,縱迎接其手,謂萼曰:“餐膾飽耶?”萼因問何以得知?縱具言始末。方知所飡之鱗,是縱本身焉。

李衛公靖

據宋臨安書棚本續玄怪錄校錄參用廣記

衛國公李靖微時,常射獵霍山中,寓食山村,村翁奇其爲人,每豐饋焉,歲久益厚。忽遇群鹿,乃逐之,會暮,欲捨之不能。俄而陰晦迷路,茫然不知所歸,悵悵而行,困悶益極,乃極目有燈火光,因馳赴焉。旣至,乃朱門大第,牆宇甚峻。叩門久之,一人出問。公告其迷,且請寓宿。人曰:“郎君皆已出,惟太夫人在,宿應不可。”公曰:“試爲咨白。”乃入告而出曰:“夫人初欲不許,且以陰黑,客又言迷,不可不作主人。”邀入廳中。有頃,一青衣出曰:“夫人來。”年可五十餘,青裙素襦,神氣清雅,宛若士大夫家。公前拜之,夫人答拜曰:“兒子皆不在,不合奉留。今天色陰晦,歸路又迷,此若不容,遣將何適。然此乃山野之居,兒子往還,或夜到而喧,勿以爲懼。”公曰:“不敢。”旣而命食。食頗鮮美,然多魚。食畢,夫人入宅。二青衣送床席裀褥,衾被香潔,皆極鋪陳。閉户,繫之而去。公獨念山野之外,夜到而鬧者,何物也?懼不敢寢。端坐聽之。

夜將半,聞扣門聲甚急,又聞一人應之。曰:“天符大郎子報當行雨,周此山七里,五更須足,無慢滯!無暴傷!”應者受符入呈。聞夫人曰:“兒子二人未歸。行雨符到,固辭不可,違時見責。縱使報之,亦已晚矣。僮僕無任專之理,當如之何?”一小青衣曰:“適觀廳中客,非常人也,盍請乎?”夫人喜。因自扣廳門曰:“郎覺否?請暫出相見。”公曰:“諾。”遂下階見之。夫人曰:“此非人宅,乃龍宫也。妾長男赴東海婚禮,小男送妹。適奉天符次當行雨,計兩處雲程,合逾萬里,報之不及,求代又難,輒欲奉煩頃刻間,如何?”公曰:“靖俗客,非乘雲者,奈何能行雨?有方可教,即唯命耳。”夫人曰:“苟從吾言,無有不可也。”

遂敕黄頭被青驄馬來。又命取雨器,乃一小瓶子,繫於鞍前。誡曰:“郎乘馬,無漏銜勒,信其行,馬躩地嘶鳴,即取瓶中水一滴,滴馬鬃上,慎勿多也。”於是上馬,騰騰而行,其足漸高,但訝其穩疾,不自知其雲上也。風急如箭,雷霆起於步下。於是隨所躩,輒滴之。旣而電掣雲開,下見所憩村,思曰:“吾擾此村多矣,方德其人,計無以報。今久旱苗稼將悴,而雨在我手,寧復惜之?”顧一滴不足濡,乃連下二十滴。

俄頃雨畢,騎馬復歸。夫人者泣於廳曰:“何相誤之甚。本約一滴,何私感而二十之。天此一滴,乃地上一尺雨也。此村夜半,平地水深二丈,豈復有人?妾已受譴,杖八十矣。袒視其背,血痕滿焉。兒子並連坐,如何?”公慚怖,不知所對。夫人復曰:“郎君世間人,不識雲雨之變,誠不敢恨。即恐龍師來尋,有所驚恐,宜速去此。然而勞煩未有以報。山居無物,有二奴奉贈,揔取亦可,取一亦可,唯意所擇。”於是,命二奴出來。一奴從東廊出,儀貌和悦,怡怡然;一奴從西廊出,憤氣勃然,拗怒而立。公曰:“我獵徒,以鬭猛爲事。一旦取奴而取悦者,人以我爲怯乎。”因曰:“兩人皆取則不敢。夫人旣賜,欲取怒者。”夫人微笑曰:“郎之所欲乃爾。”

遂揖與别,奴亦隨去。出門數步,回望失宅。顧問其奴,亦不見矣。獨尋路而歸。及明,望其村,水已極目,大樹或露梢而已,不復有人。其後竟以兵權静寇難,功蓋天下,而終不及於相,豈非悦奴之不兩得乎?世言關東出相,關西出將,豈東西而喻耶?所以言奴者,亦臣下之象。向使二奴皆取,即位極將相矣。

按此條《古今説海》,題曰《李衛公别傳》,無名氏撰。明人刻書,類皆展轉迻錄,不究所出。其實《太平廣記》四百十八已引之,下注出《續玄怪錄》,宋臨安書棚本亦收入卷末。則此文固李復言撰也。文中叙行雨一段,極有精采。

杜子春

據太平廣記校錄

杜子春者,蓋周隋間人,少落拓不事家産。然以志氣閒曠,縱酒閒遊,資産蕩盡,投於親故,皆以不事事見棄。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長安中,日晚未食,彷徨不知所往,於東市西門,飢寒之色可掬,仰天長吁。有一老人策杖於前,問曰:“君子何歎。”春言其心,且憤其親戚之疏薄也,感激之氣發於顔色。老人曰:“幾緡則豐用?”子春曰:“三五萬,則可以活矣。”老人曰:“未也?”更言之:“十萬。”曰:“未也。”乃言:“百萬。”亦曰:“未也。”曰:“三百萬。”乃曰:“可矣。”於是袖出一緡,曰:“給子今夕。明日午時,候子於西市波斯邸,慎無後期。”及時,子春往,老人果與錢三百萬,不告姓名而去。

子春旣富,蕩心復熾,自以爲終身不復羈旅也。乘肥衣輕,會酒徒,徵絲管,歌舞於倡樓,不復以治生爲意。一二年間,稍稍而盡。衣服車馬,易貴從賤,去馬而驢,去驢而徒,倏忽如初。旣而復無計,自歎於市門。發聲而老人到,握其手曰:“君復如此,奇哉!吾將復濟子幾緡方可?”子春慚不應,老人因逼之,子春愧謝而已。老人曰:“明日午時來前期處。”子春忍愧而往,得錢一千萬。未受之初,憤發,以爲從此謀身治生,石季倫、猗頓小竪耳。錢旣入手,心又翻然。縱適之情,又却如故。不一二年間,貧過舊日。復遇老人於故處。子春不勝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牽裾止之,又曰:“嗟乎,拙謀也!”因與三千萬,曰:“此而不痊,則子貧在膏肓矣。”子春曰:“吾落拓邪遊,生涯罄盡,親戚豪族,無相顧者。獨此叟三給我,我何以當之?”因謂老人曰:“吾得此,人間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衣食,於名教復圓矣。感叟深惠,立事之後,唯叟所使。”老人曰:“吾心也。子治生畢,來歲中元見我於老君雙檜下。”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轉資揚州,買良田百頃,郭中起甲第,要路置邸百餘間,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侄,遷祔族親,恩者煦之,讎者復之。

旣畢事,及期而往。老人者方嘯於二檜之陰。遂與登華山雲臺峰,入四十里餘,見一處室屋嚴潔,非常人居。彩雲遙覆,驚鶴飛翔。其上有正堂,中有藥爐,高九尺餘,紫焰光發,灼焕窗户。玉女九人,環爐而立。青龍白虎,分據前後。其時日將暮,老人者不復俗衣,乃黄冠絳帔士也。持白石三丸、酒一巵遺子春,令速食之。訖,取一虎皮鋪於内西壁,東向而坐。戒曰:“慎勿語,雖尊神、惡鬼、夜叉、猛獸、地獄,及君之親屬爲所困縛萬苦,皆非真實。但當不動不語,宜安心莫懼,終無所苦。當一心念吾所言。”言訖而去。

子春視庭,唯一巨甕,滿中貯水而已。道士適去,旌旗戈甲,千乘萬騎,遍滿崖谷,呵叱之聲,震動天地。有一人稱大將軍,身長丈餘,人馬皆着金甲,光芒射人。親衛數百人,皆杖劍張弓,直入堂前,呵曰:“汝是何人,敢不避大將軍?”左右竦劍而前,逼問姓名,又問作何物,皆不對。問者大怒,摧斬,争射之,聲如雷,竟不應。將軍者極怒而去。俄而猛虎、毒龍、狻猊、獅子、蝮蝎萬計,哮吼拏攫而争前,欲搏噬,或跳過其上。子春神色不動,有頃而散。旣而大雨滂澍,雷電晦暝,火輪走其左右,電光掣其前後,目不得開。須臾,庭際水深丈餘,流電吼雷,勢若山川開破,不可制止。瞬息之間,波及坐下。子春端坐不顧。未頃,而將軍者復來,引牛頭獄卒,奇貌鬼神,將大鑊湯而置子春前。長槍兩叉,四面周匝。傳命曰:“肯言姓名,即放。不肯言,即當心取叉置之鑊中。”又不應。因執其妻來,拽於階下,指曰:“言姓名免之。”又不應。及鞭捶流血,或射或斫,或煑或燒,苦不可忍。其妻號哭曰:“誠爲陋拙,有辱君子。然幸得執巾櫛,奉事十餘年矣。今爲尊鬼所執,不勝其苦。不敢望君匍匐拜乞,但得公一言,即全性命矣。人誰無情,君乃忍惜一言!”雨淚庭中,且咒且駡。春終不顧,將軍且曰:“吾不能毒汝妻耶?”令取剉碓,從脚寸寸剉之。妻叫哭愈急,竟不顧之。將軍曰:“此賊妖術已成,不可使久在世間。”敕左右斬之。

斬訖,魂魄被領見閻羅王,曰:“此乃雲臺峰妖民乎?捉付獄中。”於是熔銅、鐵杖、碓擣、磑磨、火坑、鑊湯、刀山、劍樹之苦,無不備嘗。然心念道士之言,亦似可忍,竟不呻吟。獄卒告受罪畢。王曰:“此人陰賊,不合得作男,宜令作女人,配生宋州單父縣丞王勸家。”生而多病,針灸藥醫,略無停日。亦嘗墜火墜牀,痛苦不齊,終不失聲。俄而長大,容色絕代,而口無聲,其家目爲啞女。親戚狎者,侮之萬端,終不能對。同鄉有進士盧珪者,聞其容而慕之,因媒氏求焉,其家以啞辭之。盧曰:“苟爲妻而賢,何用言矣。亦足以戒長舌之婦。”乃許之,盧生備六禮親迎爲妻。數年,恩情甚篤。生一男,僅二歲,聰慧無敵。盧抱兒與之言,不應,多方引之,終無辭。盧大怒曰:“昔賈大夫之妻,鄙其夫,纔不笑。然觀其射雉,尚釋其憾。今吾又不及賈,而文藝非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爲妻所鄙,安用其子。”乃持兩足,以頭撲於石上,應手而碎,血濺數步。子春愛生於心,忽忘其約,不覺失聲云:“噫。”噫聲未息,身坐故處,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見其紫焰穿屋上,大火起四合,屋室俱焚。

道士歎曰:“措大誤余乃如是!”因提其髪投水甕中。未頃,火息。道士前曰:“吾子之心,喜怒哀懼惡欲皆忘矣。所未臻者,愛而已。向使子無噫聲,吾之藥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難得也!吾藥可重煉,而子之身猶爲世界所容矣。勉之哉!”遙指路使歸。子春强登基觀焉,其爐已壞。中有鐵柱大如臂,長數尺。道士脱衣,以刀子削之。子春旣歸,愧其忘誓。復自劾以謝其過。行至雲臺峰,絕無人跡,歎恨而歸。

《太平廣記》四十四引《河東記·蕭洞玄》一條云:

王屋靈都觀道士蕭洞玄,志心學鍊神丹,積數年,卒無所就。無何,遇神人授以《大還祕訣》曰:“法盡此耳。然更須得一同心者,相爲表裏,然後可成。盍求諸乎!”洞玄遂周遊天下,歷五嶽四瀆,名山異境,都城聚落,人跡所輳,罔不畢至。經十餘年,不得其人。

至貞元中,洞玄自浙東抵揚州,至庱亭埭維舟於逆旅主人。於時舳艫萬艘,隘於河次,堰開争路,上下衆船相軋者移時,舟人盡力擠之。見一人船頓蹙其右臂,且折,觀者爲之寒慄。其人顔色不變,亦無呻吟之聲,徐歸船中,飲食自若。洞玄深嗟異之。私喜曰:“此豈非天佑我乎?”問其姓名,則曰“終無爲”。因與交結,話道欣然。遂不相捨,即俱之王屋。洞玄出《還丹祕訣》示之,無爲相與揣摩。更終二三年,修行備至。洞玄謁無爲曰:“將行道之夕,我當作法護持,君當謹守丹竈,但至五更無言,則攜手上昇矣。”無爲曰:“我雖無他術,至於忍斷不言,君所知也。”遂十日設壇場,焚金鑪,飾丹竈,洞玄遶壇行道步虚,無爲於藥竈前端拱而坐,心誓死不言。

一更後,忽見兩道士,自天而降,謂無爲曰:“上帝使問爾要成道否?”無爲不應。須臾又見群仙,自稱王喬、安期等,謂曰:“適來上帝使左右問爾所謂,何得不對?”無爲亦不言。有頃見一女人,年可二八,容華端麗,音韻幽閑,綺羅繽粉,薰灼動地,盤旋良久,調戲無爲,無爲亦不顧。俄然有虎狼猛獸十餘種類,哮叫騰擲,張口向無爲,無爲亦不動。有頃,見其祖考父母先亡眷屬等,並在其前,謂曰:“汝見我何得無言?”無爲涕淚交下而終不言。俄見一夜叉,身長三丈,目如電赩,口赤如血,朱髮植竿,鋸牙鈎爪,直衝無爲,無爲不動。旣而有黄衫人領二手力至,謂無爲曰:“大王追不願行,但言其故即免。”無爲不言。黄衫人即叱二手力可拽去,無爲不得已而隨之。須臾至一府署,云是平等王,南面凭几,威儀甚嚴,厲聲謂無爲曰:“爾未合至此,若能一言自辩,即放爾迴。”無爲不對。平等王又令引向獄中,看諸受罪者,慘毒痛楚,萬狀千名。旣迴,仍謂之曰:“爾若不言,便入此中矣。”無爲心雖恐懼,終亦不言。平等王曰:“即令别受生,不得放歸本處。”

無爲自此心迷,寂無所知。俄然復覺其身,託生於長安貴人王氏家,初在母胎,猶記宿誓不言。旣生,相貌具足,唯不解啼。三日、滿月,其家大會親賓,廣張聲樂,乳母抱兒出,衆中遞相憐撫,父母相謂曰:“我兒他日必是貴人。”因名曰貴郎。聰慧日甚,只不解啼,纔及三歲,便行,弱不好弄。至五六歲,雖不能言,所爲雅有高致。十歲操筆即成文章,動静嬉遊,必盈紙墨。旣及弱冠,儀形甚都,舉止雍雍,可爲人表。然自以瘖瘂,不肯入仕。其家富比王室,金玉滿堂,婢妾歌鐘,極於奢侈。年二十六,父母爲之娶妻,妻亦豪家,又絕代姿容,工巧伎樂,無不妙絕。貴郎官名慎微,一生自矜快樂,娶妻一年,生一男,端敏惠黠,略無倫比。慎微愛念,復過常情。一旦妻及慎微,俱在春庭遊戲,庭中有盤石,可爲十人之坐。妻抱其子在上,忽謂慎微曰:“觀君於我,恩愛甚深,今日若不爲我發言,便當撲殺君兒。”慎微争其子不勝,妻舉手向石撲之,腦髓迸出。慎微痛惜撫膺,不覺失聲驚駭。恍然而寤,則在丹竈之前;而向之盤石,乃丹竈也。時洞玄壇上法事方畢,天欲曉矣。俄聞無爲歎息之聲,忽失丹竈所在。二人相與慟哭,即更鍊心修行。後亦不知所終。

張老

據太平廣記校錄

張老者,揚州六合縣園叟也。其鄰有韋恕者,梁天監中自揚州曹掾秩滿而來。有長女,旣,召里中媒媪令訪良壻。張老聞之,喜而候媒於韋門。媪出,張老固延入,且備酒食。酒闌,謂媪曰:“聞韋氏有女,將適人,求良才於媪,有之乎?”曰:“然。”曰:“某誠衰邁,灌園之業,亦可衣食。幸爲求之,事成厚謝。”媪大駡而去。他日又邀媪。媪曰:“叟何不自度。豈有衣冠子女,肯嫁園叟耶?此家誠貧,士大夫家之敵者,不少。顧叟非匹,吾安能爲叟一杯酒,乃取辱於韋氏?”叟固曰:“强爲吾一言之。言不從,即吾命也。”媪不得已,冒責而入言之。韋氏大怒曰:“媪以我貧,輕我乃如是!且韋家焉有此事。况園叟何人,敢發此議?叟固不足責,媪何無别之甚耶?”媪曰:“誠非所宜言。爲叟所逼,不得不達其意。”韋怒曰:“爲我報之,令日内得五百緡則可。”媪出以告張老,乃曰:“諾。”未幾,車載納於韋氏。諸韋大驚曰:“前言戲之耳。且此翁爲園,何以致此?吾度其必無而言之。今不移時而錢到,當如之何?”乃使人潛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許焉。

張老旣取韋氏,園業不廢。負穢钁地,鬻蔬不輟,其妻躬執爨濯,了無怍色。親戚惡之,亦不能止。數年,中外之有識者,責恕曰:“君家誠貧,鄉里豈無貧子弟,奈何以女妻園叟,旣棄之,何不令遠去也?”他日,恕置酒召女及張老,酒酣,微露其意。張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念。今旣相厭,去亦何難。某王屋山下有一小莊,明旦且歸耳。”天將曙,來别韋氏:“他歲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壇山南相訪。”遂令妻騎驢戴笠,張老策杖相隨而去,絕無消息。

後數年,恕念其女,以爲蓬頭垢面,不可識也。令其男義方訪之。到天壇南,適遇一崑崙奴,駕黄牛耕田。問曰:“此有張老家莊否?”崑崙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來。莊去此甚近,某當前引。”遂與俱東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過水,連綿凡十餘處,景色漸異,不與人間同。忽下一山,水北朱户甲第,樓閣參差,花木繁榮,烟雲鮮媚,鸞鶴孔雀,徊翔其間,歌管寥亮耳目。崑崙指曰:“此張家莊也。”章驚駭不測。

俄而及門,門有紫衣人吏,拜引入廳中。鋪陳之華,目所未睹,異香氤氲,遍滿崖谷。忽聞珠佩之聲漸近,二青衣出曰:“阿郎來此。”次見十數青衣,容色絕代,相對而行,若有所引。俄見一人戴遠游冠,衣朱綃,曳朱履,徐出門。一青衣引韋前拜。儀狀偉然,容色芳嫩。細視之,乃張老也。言曰:“人世勞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愁焰又熾,而無斯須泰時。兄久客寄,何以自娱?賢妹略梳頭,即當奉見。”因揖令坐。未幾,一青衣來曰:“孃子已梳頭畢。”遂引入見妹於堂前。其堂沉香爲梁,玳瑁帖門,碧玉窗,珍珠箔,階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飾之盛,世間未見。略叙寒暄,問尊長而已,意甚卤莽。有頃進饌,精美芳馨,不可名狀。食訖,館韋於内廳。

明日方曙,張老與韋生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語。張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歸。”因曰:“小妹暫欲遊蓬萊山,賢妹亦當去。然未暮即歸,兄但憩此。”張老揖而入。俄而五雲起於庭中,鸞鳳飛翔,絲竹並作。張老及妹,各乘一鳳,餘從乘鶴者十數人,漸上空中,正東而去。望之已没,猶隱隱聞音樂之聲。韋君在後,小青衣供侍甚謹。迨暮,稍聞笙簧之音,倏忽復到。及下於庭,張老與妻見韋曰:“獨居大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當奉别耳。”及時,妹復出别兄,殷勤傳語父母而已。張老曰:“人世遐遠,不及作書。”奉金二十鎰,並與一故席帽曰:“兄若無錢,可於揚州北邸賣藥王老家取一千萬,持此爲信。”遂别,復令崑崙奴送出。却到天壇,崑崙奴拜别而去。

韋自荷金而歸,其家驚訝問之。或以爲神仙,或以爲妖妄,不知所謂。五六年間,金盡,欲取王老錢,復疑其妄。或曰:“取爾許錢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旣而困極,其家强逼之曰:“必不得錢,亦何傷。”乃往揚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當肆陳藥。韋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韋曰:“張老令取錢一千萬,持此帽爲信。”王曰:“錢即實有,席帽是乎?”韋曰:“叟可驗之,豈不識耶?”王老未語,有小女出青布幃中,曰:“張老常過,令縫帽頂,其時無皂綫,以紅綫縫之。綫色手踪,皆可自驗。”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載錢而歸。乃信真神仙也。

其家又思女,復遣義方往天壇南尋之。到即千山萬水,不復有路。時逢樵人,亦無知張老莊者。悲思浩然而歸。舉家以爲仙俗路殊,無相見期。又尋王老,亦去矣。後數年,義方偶遊揚州,閒行北邸前,忽見張家崑崙奴前曰:“大郎家中何如?孃子雖不得歸,如日侍左右。家中事無巨細,莫不知之。”因出懷金十斤以奉曰:“孃子令送與大郎君。阿郎與王老會飲於此酒家。大郎且坐,崑崙當入報。”義方坐於酒旗下,日暮不見出,乃入觀之,飲者滿坐,坐上並無二老,亦無崑崙。取金視之,乃真金也。驚歎而歸,又以供數年之食。後不復知張老所在。

按《杜子春》《張老》二則,宋臨安書棚本不載,蓋佚文也。今據《太平廣記》卷十六校錄。唐時佛道思想,遍播士流,故文學亦受其影響。《杜子春》一篇,意在斷絕七情;此文極言仙凡之别。皆受佛道思想所薰化者也。《廣記》神仙門,類此者尚多,旨趣從同,今不備錄云。

紀聞

牛肅撰

按《紀聞》十卷,唐牛肅撰。《唐志》著錄子部小説家類,《宋志》同,惟下有“崔造注”三字,則知牛氏此書盛傳於唐宋之間,且有注也。今書已散佚,惟《太平廣記》採入若干條。其書多紀開元、乾元間徵應及神怪異聞。《廣記》引書,只存書名,不著撰者姓名。但其書通例,凡採用前代各書,年號上輒加國號。有涉及撰者事實,則加撰者姓名。如《晉陽妾》一條(一百二十九)曰:“唐牛肅舅之尉晉陽。”又《牛肅女》一條(二百七十一)曰:“牛肅女曰應貞。”二條下皆注出《紀聞》(紀誤記)。其曰唐牛肅舅、牛肅女者,皆爲本書所無,而《廣記》增加者。據此則《廣記》所引之《紀聞》,其爲牛氏書,當無疑也。今其書旣不存,而金陵龍蟠里圖書館藏有鈔本《牛肅紀聞》十卷,爲丁氏善本書室舊藏,亦從《廣記》輯出,非其舊也。牛肅生平他無可考。《廣記》徵引各篇,亦但紀本事,不涉及作者生平踪跡,如皇甫枚《三水小牘》、李復言《續玄怪錄》之例,遂至里閈官職,無從稽考。所可知者,但知有女曰應貞,適弘農楊唐源而已。惟其書旣紀肅宗時事,或爲貞元元和間人。《廣記》所引《吳保安》《牛應貞》諸條,文辭斐然,至可玩味。而吳保安事,宋祁修《唐書》,至採其事以入《忠義傳》(《唐書》一百九十一)。清嘉慶間,亦採郭仲翔、吳保安往來書牘,入《全唐文》(三百五十八)。則是牛氏此書,雖爲小説家言,然其遺文軼事,頗足以備史乘存文獻,又未可以猥瑣誕妄視之也。今據《廣記》錄出數條,亦治唐稗者所宜玩索者也。

牛應貞

據《太平廣記》校錄

長女曰應貞,適弘農楊唐源。少而聰穎,經耳必誦。年十三,凡誦佛經二百餘卷,儒書子史又數百餘卷,親族驚異之。初,應貞未讀《左傳》,方擬授之,而夜初眠中,忽誦《春秋》。起“惠公元妃、孟子卒”,終“智伯貪而愎,故韓、魏反而喪之”。凡三十卷,一字無遺,天曉而畢。當誦時,若不教之者,或相酬和。其父驚駭,數呼之,都不答。誦已而覺。問何故,亦不知。試令開卷,則已精熟矣。著文章百餘首。後遂學窮三教,博涉多能。每夜中眠熟,與文人談論,文人皆古之知名者,往來答難。或稱王弼、鄭玄、王衍、陸機,辯論烽起;或論文章、談名理,往往數夜不已。年二十四而卒。

今採其文《魍魎問影賦》著於篇。其序曰:“庚辰歲,予嬰沈痛之疾,不起者十旬。毁頓精神,羸悴形體,藥物救療,有加無瘳。感莊子有魍魎責影之義,故假之爲賦,庶解疾焉。魍魎問於予影曰:‘君英達之人,聰明之子,學包六藝,文兼百氏。賾道家之祕言,探釋部之幽旨。旣虔恭於中饋,又希慕於前史。不矯枉以干名,不毁物而成己。伊淑德之如此,即精神之足恃。何故羸厥姿貌,沮其精神,煩冤枕席,憔悴衣巾?子惟形兮是寄,形與子兮相親。何不誨之以崇德,而教之以自倫?異萊妻之樂道,殊鴻婦之安貧?豈痼疾而無生賴,將微賤而欲忘身?今節變歲移,臘終春首,照晴光於郊甸,動暄氣於梅柳,水解凍而繞軒,風扇和而入牖。固可蠲憂釋疾,怡神養壽。何默爾無營,自貽伊咎?’僕於是勃然而應曰:‘子居於無人之域,遊乎魑魅之鄉。形旣圖於夏鼎,名又著於蒙莊。何所見之不博?何所談之不長?夫影依日而生,像因人而見。豈言談之足曉?何節物之能辨?隨晦明以興滅,逐形骸以遷變。以愚夫畏影,而蒙鄙之性以彰;智者視陰,而遲暮之心可見。伊美惡兮由己,影何辜而遇譴。且予聞至道之精窈兮冥,至道之極昏兮默。達人委性命之修短,君子任時運之通塞。悔吝不能纏,榮耀不能惑。喪之不以爲喪,得之不以爲得。君子何乃怒予之不賞芳春,責予之不貴華飾?且吾之秉操,奚子智之能測?’言未卒,魍魎惕然而驚,歎而起曰:‘僕生於絕域之外,長於荒遐之境。未曉智者之處身,是以造君而問影。旣談玄之至妙,請終身以藏屏。’”初,應貞夢製書而食之,每夢食數十卷,則文體一變,如是非一,遂工爲賦頌。文名曰《遺芳》。

按《太平廣記》二百七十一引此文,題曰《牛肅女》,而下注出《紀聞》。惟標題與篇首牛肅二字,當非《紀聞》所有,編《廣記》時所增加耳。此文雖據《廣記》校錄,然增改顯然者,酌爲改易,以復舊觀。明人《五朝小説》亦題爲《牛應貞傳》,而撰人下署宋若昭,《説薈》因之,不知何據。明人編次唐稗,喜妄題撰人,此亦一例也。

吳保安

據太平廣記校錄

吳保安,字永固,河北人,任遂州方義尉。其鄉人郭仲翔,即元振從姪也。仲翔有才學,元振將成其名宦。會南蠻作亂,以李蒙爲姚州都督,帥師討焉。蒙臨行,辭元振。元振乃見仲翔,謂蒙曰:“弟之孤子,未有名宦,子姑將行,如破賊立功,某在政事,當接引之,俾其縻薄俸也。”蒙諾之。仲翔頗有幹用,乃以爲判官,委之軍事。至蜀。

保安寓書於仲翔曰:“幸共鄉里,籍甚風猷,雖曠不展拜,而心常慕仰。吾子國相猶子,幕府碩才,果以良能,而受委寄。李將軍秉文兼武,受命專征,親綰大兵,將平小寇。以將軍英勇,兼足下才能,師之克殄,功在旦夕。保安幼而嗜學,長而專經,才乏兼人,官從一尉。僻在劍外,地邇蠻陬,鄉國數千,關河阻隔,况此官已滿,後任難期。以保安之不才,厄選曹之格限,更思微祿,豈有望焉。將歸老邱園,轉死溝壑。側聞吾子急人之憂,不遺鄉曲之情,忽垂特達之眷,使保安得執鞭弭,以奉周旋。錄及細微,薄霑功效。承茲凱入,得預末班。是吾子邱山之恩,即保安銘鏤之日。非敢望也,願爲圖之。唯照其款誠而寬其造次。專策駑蹇,以望招攜。”仲翔得書,深感之。即言於李將軍,召爲管記。未至而蠻賊轉逼。李將軍至姚州,與戰破之。乘勝深入蠻,覆而敗之。李身死軍没,仲翔爲虜。蠻夷利漢財物,其没落者,皆通音耗,令其家贖之,人三十匹。

保安旣至姚州,適值軍没,遲留未返。而仲翔於蠻中間關致書於保安曰:“永固(保安之字)無恙。頃辱書未報,值大軍已發,深入賊庭,果逢撓敗。李公戰没,吾爲囚俘。假息偷生,天涯地角。顧身世已矣,念鄉國窅然。才謝鍾儀,居然受縶;身非箕子,日見爲奴。海畔牧羊,有類於蘇武;宫中射鴈,寧期於李陵。吾自陷蠻夷,備嘗艱苦,肌膚毁剔,血淚滿池。生人至艱,吾身盡受。以中華世族,爲絕域窮囚。日居月諸,暑退寒襲,思老親於舊國,望松檟於先塋,忽忽發狂,腷臆流慟,不知涕之無從!行路見吾,猶爲傷愍。吾與永固,雖未披款,而鄉里先達,風味相親,想睹光儀,不離夢寐。昨蒙枉問,承間便言。李公素知足下才名,則請爲管記。大軍去遠,足下來遲。乃足下自後於戎行,非僕遺於鄉曲也。足下門傳餘慶,天祚積善,果事期不入,而身名並全。向若早事麾下,同參幕府,則絕域之人,與僕何異。吾今在厄,力屈計窮,而蠻俗没留,許親族往贖。以吾國相之侄,不同衆人,仍苦相邀,求絹千匹。此信通聞,仍索百縑。願足下早附白書,報吾伯父。宜以時到,得贖吾還。使亡魂復歸,死骨更肉,唯望足下耳。今日之事,請不辭勞苦。吾伯父已去廟堂,難可諮啓。即願足下親脱石父,解夷吾之驂;往贖華元,類宋人之事。濟物之道,古人猶難。以足下道義素高,名節特著,故有斯請,而不生疑。若足下不見哀矜,猥同流俗,則僕生爲俘囚之竪,死則蠻夷之鬼耳,更何望哉!已矣,吳君,無落吾事!”保安得書,甚傷之。

時元振已卒,保安乃爲報,許贖仲翔。仍傾其家,得絹二百疋,往,因住巂州,十年不歸。經營財物,前後得絹七百疋,數猶未至。保安素貧窶,妻子猶在遂州。貪贖仲翔,遂與家絕。每於人有得,雖尺布升粟,皆漸而積之。後妻子飢寒,不能自立。其妻乃率弱子,駕一驢自往瀘南,求保安所在。於途中糧盡,猶去姚州數百。其妻計無所出,因哭於路左,哀感行人。時姚州都督楊安居乘驛赴郡,見保安妻哭,異而訪之。妻曰:“妾夫遂州方義尉吳保安,以友人没蕃,丐而往贖。因住姚州,棄妾母子,十年不通音問。妾今貧苦,往尋保安。糧乏路長,是以悲泣。”安居大奇之,謂曰:“吾前至驛,當候夫人,濟其所乏。”旣至驛,安居賜保安妻錢數千,給乘令進。

安居馳至郡,先求保安,見之。執其手升堂,謂保安曰:“吾常讀古人書,見古人行事,不謂今日親睹於公。何分義情深,妻子意淺,捐棄家室,求贖友朋,而至是乎!吾見公妻來,思公道義,乃心勤佇,願見顔色。吾今初到,無物助公,且於庫中假官絹四百匹,濟公此用。待友人到後,吾方徐爲填還。”保安喜。取其絹,令蠻中通信者持往,向二百日,而仲翔至姚州。形狀憔悴,殆非人也。方與保安相識,語相泣也。安居曾事郭尚書,則爲仲翔洗沐賜衣裝,引與同坐宴樂之。安居重保安行事,甚寵之。

於是令仲翔攝治下尉。仲翔久於蠻中,且知其款曲,則使人於蠻洞市女口十人,皆有姿色。旣至,因辭安居歸北,且以蠻口贈之。安居不受,曰:“吾非市井之人,豈待報耶!欽吳生分義,故因人成事耳。公有老親在北,且充甘膳之資。”仲翔謝曰:“鄙身得還,公之恩也;微命得全,公之賜也。翔雖瞑目,敢忘大造。但此蠻口,故爲公求來。公今見辭,翔以死請。”安居難違,乃見其小女曰:“公旣頻繁有言,不敢違公雅意。此女最小,常所鍾愛。今爲此女受公一小口耳。”因辭其九人。而保安亦爲安居厚遇,大獲資糧而去。

仲翔到家,辭親凡十五年矣。却至京,以功授蔚州錄事參軍。則迎親到官。兩歲,又以優授代州户曹參軍。秩滿,内憂,葬畢,因行服墓次,乃曰:“吾賴吳公見贖,故能拜職養親。今親殁服除,可以行吾志矣。”乃行求保安,而保安自方義尉選授眉州彭山丞,仲翔遂至蜀訪之。保安秩滿,不能歸,與其妻皆卒於彼,權窆寺内。仲翔聞之,哭甚哀。因製縗麻,環絰加杖,自蜀郡徒跣,哭不絕聲。至彭山,設祭酹畢。乃出其骨,每節皆墨記之(墨記骨節,書其次第,恐葬斂時有失之也),盛於練囊。又出其妻骨,亦墨記,貯於竹籠,而徒跣親負之,徒行數千里,至魏郡。保安有一子,仲翔愛之如弟。於是盡以家財二十萬厚葬保安,仍刻石頌美。仲翔親廬其側,行服三年。旣而爲嵐州長史,又加朝散大夫。攜保安子之官,爲娶妻,恩養甚至。仲翔德保安不已,天寶十二年,詣闕,讓朱紱及官於保安之子以報。時人甚高之。

初仲翔之没也,賜蠻首爲奴,其主愛之,飲食與其主等。經歲,仲翔思北,因逃歸,追而得之,轉賣於南洞。洞主嚴惡,得仲翔苦役之,鞭笞甚至。仲翔棄而走,又被逐得,更賣南洞中,其洞號菩薩蠻。仲翔居中,經歲,困厄復走。蠻又追而得之,復賣他洞。洞主得仲翔,怒曰:“奴好走,難禁止邪?”乃取兩板,各長數尺,令仲翔立於板,以釘其足背釘之,釘達於木。每役使常帶二木行。夜則納地檻中,親自鏁閉。仲翔二足,經數年,瘡方愈。木鏁地檻,如此七年。仲翔初不堪其憂。保安之使人往贖也,初得仲翔之首主,展轉爲取之,故仲翔得歸焉。

按吳保安事盛傳於時,此傳當爲實錄。《太平廣記》一百六十六引之。宋祁撰《唐書》曾採其事,入《唐書·忠義傳》,文可互參。特錄存於此云。

《唐書》一百九十一云:

吳保安,字永固,魏州人。氣挺特不俗。睿宗時,姚雋蠻叛,拜李蒙爲姚州都督。宰相郭元振以弟之子仲翔託蒙,蒙表爲判官。時保安罷義安尉,未得調。以仲翔里人也,不介而見,曰:“願因子得事李將軍可乎?”仲翔雖無雅故,哀其窮,力薦之,蒙表掌書記。保安後往,蒙已深入,與蠻戰没,仲翔被執。蠻之俘華人,必厚責財,乃肯贖。聞仲翔貴胄也,求千縑。會元振物故,保安留隽州,營贖仲翔,苦無資。乃力居貨,十年,得縑七百。妻子客遂州,間關求保安所在,困姚州不能進。都督楊安居知狀,異其故,資以行。求保安得之,引與語曰:“子棄家急朋友之患,至是乎!吾請貸官貲,助子之乏。”保安大喜,即委縑於蠻,得仲翔以歸。始仲翔爲蠻所奴,三逃三獲,乃轉鬻遠酋,酋嚴遇之,晝役夜囚,役凡十五年,乃還。安居亦丞相故吏,嘉保安之義,厚禮仲翔,遺衣服儲用。檄領近縣尉,久乃調蔚州錄事參軍,以優遷代州户曹。母喪,服除,喟曰:“吾賴吳公生吾死,今親没,可行其志。”乃求保安。於時保安以彭山丞客死,其妻亦没,喪不克歸。仲翔爲服縗絰,囊其骨,徒跣負之,歸葬魏州。廬墓三年,乃去。後爲嵐州長史,迎保安子,爲娶,而讓以官。

集異記

薛用弱撰

按《集異記》三卷,唐薛用弱撰。《唐志》著錄入子部小説家類。《宋志》同,但作一卷。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小説類《集異記》二卷,云:“唐薛用弱撰集隋唐間譎異奇詭之事。一題《古異記》,首載徐佐卿化鶴事。”馬氏《文獻通考》同。據此,則薛氏此書,固盛傳於唐宋之間,惟卷帙互異耳。清《四庫全書總目》收《集異記》一卷,稱“記凡十六條,首載徐佐卿事,與《晁志》同”。(見《總目》一百四十二)然考明顧元慶《文房小説》重鎸宋本《集異記》二卷,亦只十六條,首載徐佐卿化鶴事,與《四庫》著錄一卷本正合。則是薛氏此書,唐宋以來,雖有卷帙多寡之殊,其原書固無損也。

《唐志》稱:“薛用弱,字中勝。長慶光州刺史。”唐末,皇甫枚《三水小牘》稱:“薛用弱於太和初,自儀曹出守弋陽。爲政嚴而不殘。”其生平官階行事,可考者只此。是薛氏於長慶太和之間,亦嘗徊翔中外,固以文士而兼良吏者也。此書雖爲小説家言,然唐宋以來,其所以流傳不廢者,實以文辭雅飾,搜奇述異,雋永可觀。其中如徐佐卿、蔡少霞、王右丞、王涣之諸條,詞人援引,遂成典實。固唐人小説中之魁壘也。《太平廣記》採入頗多,惟字句時有删削,已非其舊。至明清通行之本,如《五朝小説》《唐人説薈》之類,譌誤益多。今據顧氏《文房小説》本摘出五條,俾窺一斑。顧本闕誤,則用《廣記》補校,而仍分注於各條之下云。

徐佐卿

據顧氏文房小説本集異記校錄

明皇天寶十三載重陽日,獵於沙苑。雲間有孤鶴徊翔焉。上親御弧矢,一發而中。其鶴則帶箭徐墜,將及地丈許,欻然矯翰,西南而逝,萬衆極目,良久乃滅。

益州城距郭十五里,有明月觀焉。依山臨水,松桂深寂。道流非修習精慤者,莫得而居。觀之東廊第一院,尤爲幽絕。每有自稱青城道士徐佐卿者,風局清古,一歲率三四而至焉。觀之耆舊,因虚其院之正堂,以俟其來。而佐卿至則棲焉,或三五日,或旬朔,言歸青城,甚爲道流之所傾仰。一日忽自外至,神爽不怡,謂院中人曰:“吾行山中,偶爲飛矢所加,尋已無恙矣。然此箭非人間所有,吾留之於壁上,後年箭主到此,即宜付之,慎無墜失。”仍援毫記壁云:“留箭之時,則十三載九月九日也。”及玄宗避狄幸蜀。暇日命駕行遊,偶至斯觀,樂其佳景,因遍幸道室。旣入此堂,忽睹挂箭,則命侍臣取而玩之,蓋御箭也。深異之,因詢觀之道士,皆以實對。即是佐卿所題,乃前歲沙苑縱畋之日也,佐卿蓋中箭孤鶴耳。究其題,乃沙苑翻飛,當日集於斯歟。上大奇之,因收其箭而寶焉。自後蜀人亦無復有逢佐卿者矣。

按《太平廣記》三十六引此文,下注出《廣德神異錄》,不云出《集異記》。此據明顧元慶《文房小説》校錄,顧氏以宋本重刻。其書與宋晁公武《讀書志》所稱首載徐佐卿化鶴事合。知仍是宋時舊本也。

蔡少霞

據顧氏文房小説本集異記校錄

蔡少霞者,陳留人也。性情恬和,幼而奉道。早歲明經得第,選蘄州參軍,秩滿,漂寓江淮者久之。再授兖州泗水丞。遂於縣東二十里,買山築室,爲終焉之計。居處深僻,俯近龜蒙,水石雲霞,境象殊勝。少霞世累早祛,尤諧夙尚。於一日溪獨行,忽得美蔭,因就憩焉。神思昏然,不覺成寐。因爲褐衣鹿幘人之夢中召去。隨之遠遠,乃至城郭處所。碧天虚曠,瑞日曈曨,人俗潔清,卉木鮮茂。少霞舉目移足,惶惑不寧。即被導之令前,經歷門堂,深邃莫側。遙見玉人,當軒獨立。少霞遽修敬謁,玉人謂曰:“愍子虔心,今宜領事。”少霞靡知所謂。復爲鹿幘人引至東廊,止於石碑之側,謂少霞曰:“召君書此,賀遇良因。”少霞素不工書,即極辭讓。鹿幘人曰:“但按文而錄,胡乃拒違。”俄有二青僮,自北而至。一捧牙箱,内有兩幅紫絹文書;一賫筆硯,即付少霞曰:“法此而寫。”少霞凝神搦管,頃刻而畢。因覽讀之,已記于心矣。題云:蒼龍溪新宫銘,紫陽真人山玄卿撰。

良常西麓,源澤東澨。新宫宏宏,崇軒。雕玳盤礎,鏤檀竦棨。璧瓦鱗差,瑤階肪截。閣凝瑞霧,樓横祥霓。騶虞巡徼,昌明捧闑。珠樹規連,玉泉矩洩。靈飆遐集,聖日俯晣。太上游儲,無極便闕。百神守護,諸真班列。仙翁鵠駕,道師冰潔。飲玉成漿,饌瓊爲屑。桂旗不動,蘭屋互設。妙樂竟臻,流鈴間發。天籟虚徐,風簫泠澈。鳳歌諧律,鶴舞會節。三變玄雲,九成絳闕。易遷虚語,童初浪説。如毁乾坤,自有日月。

清寧二百三十一年四月十二日建

於是少霞方更周視,遂爲鹿幘人促之,忩遽而返,醒然遂寤。急命紙筆,登即紀錄。自是兖豫好奇之人,多詣少霞,詢訪其事。有鄭還古者,爲立傳焉。用弱亦常至其居,就求第一本視之,筆迹宛有書石之態。少霞無文,乃孝廉一叟耳。固知其不妄矣。少霞爾後修道尤劇。元和末,已云物故。

按《太平廣記》五十五引此文,注出《集異記》,惟字句互有異同。其尤顯然者,則《廣記》本於銘辭末段“童初浪説”句下闕二十六字,篇末“爲立傳焉”句下又闕二十二字,“固知其不妄矣”句下又闕十五字。《廣記》嘗删節舊文,惟“童初浪説”句下銘詞,語意未完,似不可節,是脱漏而非删節也。本篇據《文房小説》校錄,較《廣記》本爲勝。宋洪邁《容齋隨筆》卷十三東坡《羅浮詩》一條,稱東坡遊羅浮山,作詩《示叔黨》,其末云:“‘負書從我盍歸去,群仙正草《新宫銘》;汝應奴隸蔡少霞,我亦季孟山玄卿。’坡自注曰:‘唐有梵書《新宫銘》者,云紫陽真人山玄卿撰,其略曰:“良常西麓,原澤東泄。新宫宏宏,崇軒。”又有蔡少霞者,夢人遣書碑銘曰:“公昔乘魚車,今履瑞雲。躅空仰塗,綺輅輪囷。”其末題云:“五雲書閣吏蔡少霞。”’予按唐小説薛用弱《集異記》載蔡少霞夢人召去,令書碑,題云:蒼龍溪新宫銘,紫陽真人山玄卿撰。其詞三十八句,不聞有五雲閣吏之説。魚車瑞雲之語,乃《逸史》所載陳幼霞事,云:‘蒼龍溪主歐陽某撰。’蓋坡公誤以幼霞爲少霞耳。玄卿之文,嚴整高妙,非神仙中人嵇叔夜、李太白之流,不能作也。”云云。容齋訂正坡公自注之誤,與其評品之言,可謂碻切。此銘在唐人小説中,自屬奇作,後人摹擬,汗流莫及。容齋亦嘗作《廣州三清殿碑銘詩》,凡四十句,刻意效顰,當爲宋人高手。然細加把玩,面貌頗近,精警則遜。容齋已自有“讀者或許之,終不能近”之語,則杜公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者也。今錄存於下,俾便互參云。

宋洪邁《廣州三清殿碑銘》曰:

天池北阯,越嶺東麓。銀宫旟旟,瑤殿矗矗。陛納九齒,閭披四目。楯角儲清,簷牙袤縟。雕牖 閜,鏤楹熠煜。元尊端拱,泰上秉。繡黼周張,神光晬穆。寶帳流黄,温幈結綠。翠鳳千旗,紫霓溜褥。星伯振鷺,仙翁立鵠,昌明侍几,眉連捧纛。月節下墮,曦輪旁燭。凍雨清塵,矞雲散縠。鈞籟虚徐,流鈴祿續。童初渟瀯,勾漏蓄縮。嶽君有衡,海帝維鯈。中邊呵護,時節朝宿。颶母淪威,虐妃謝毒。丹厓罷徼,赤子纍福。億齡聖壽,萬世宋。

王維

據顧氏文房小説本集異記校錄

又據太平廣記校補

王維右丞,年未弱冠,文章得名。性嫻音律,妙能琵琶,遊歷諸貴之間,尤爲岐王之所眷重。時進士張九皋,聲稱籍甚。客有出入於公主之門者,爲其致公主邑司牒京兆試官,令以九皋爲解頭。維方將應舉,具其事言於岐王,仍求庇借。岐王曰:“貴主之强,不可力争。吾爲子畫焉。子之舊詩清越者,可錄十篇;琵琶之新聲怨切者,可度一曲。後五日當詣此。”維即依命,如期而至。岐王謂曰:“子以文士,請謁貴主,何門可見哉?子能如吾之教乎?”維曰:“謹奉命。”岐王則出錦繡衣服,鮮華奇異,遣維衣之,仍令賫琵琶,同至公主之第。

岐王入曰:“承貴主出内,故攜酒樂奉。”即令張筵,諸伶旅進。維妙年潔白,風姿都美,立於前行。公主顧之,謂岐王曰:“斯何人哉?”答曰:“知音者也。”即令獨奏新曲,聲調哀切,滿座動容。公主自詢曰:“此曲何名?”維起曰:“號《鬱輪袍》。”公主大奇之。岐王曰:“此生非止音律,至於詞學,無出其右。”公主尤異之,則曰:“子有所爲文乎?”維即出獻懷中詩卷。公主覽讀,驚駭曰:“皆我素所誦習者。常謂古人佳作,乃子之爲乎?”因令更衣,昇之客右。維風流藴藉,語言諧戲,大爲諸貴之所欽矚。岐王因曰:“若使京兆今年得此生爲解頭,誠爲國華矣。”公主乃曰:“何不遣其應舉?”岐王曰:“此生不得首薦,義不就試,然已承貴主論託張九皋矣。”公主曰:“何預兒事,本爲他人所託。”顧謂維曰:“子誠取解,當爲子力。”維起謙謝。公主則召試官至第,遣宫婢傳教。維遂作解頭而一舉登第(《文房小説·集異記》本條止此)矣。及爲太樂丞,爲伶人舞《黄師子》,坐出官。《黄師子》者,非一人不舞也。

天寶末,祿山初陷西京。維及鄭虔、張通等皆處賊庭。洎尅復,俱囚於宣陽里楊國忠舊宅。崔圓因召於私第,令畫數壁。當時皆以圓勳貴無二,望其救解。故運思精巧,頗絕其藝。後由此事,皆從寬典,至於貶黜,亦獲善地。今崇義里竇丞相易直私第,即圓舊宅也,畫尚在焉。維累爲給事中,祿山授以僞官。及賊平,兄縉爲北都副留守,請以己官爵贖之,由是免死。累爲尚書右丞。於藍田置别業,留心釋典焉。(據《太平廣記》補錄)

按此文據《顧氏文房小説·集異記》校錄。《太平廣記》一百七十

九亦引之,下注出《集異記》。篇末“一舉登第”句下,多出一百八十字,爲《集異記》所無,今據以校補。王維,兩《唐書》皆有傳(《舊唐書》一百九十下《文苑傳》,《唐書》二百二《文藝傳》)。維以開元九年進士擢第,調大樂丞。坐累爲濟州司倉參軍。與弟縉俱有俊才,博學多藝亦齊名。閨門友悌,多士推之。天寶末,陷賊中。維服藥取痢,僞稱瘖病。祿山憐之,遣人迎置洛陽,拘於普施寺,迫爲給事中。祿山宴徒於凝碧宫,其工皆梨園子弟、故坊工人。維聞之悲惻。潛爲詩曰:“萬户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裏,凝碧池頭奏管絃。”及賊平,因陷賊,三等定罪。維以《凝碧詩》聞於行在,肅宗嘉之。會縉請削己刑部侍郎,以贖兄罪,特宥之,責授太子中允。並見本傳。據此,則維之立身制行,大節耿然。陷賊旣無失節之事,進身安有夤緣之理。薛氏此文,或即摭拾傳聞,不定根於事實。雖《舊書》本傳亦有“昆仲官遊兩都,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寧王、薛王待如師友”之語,亦不得指爲干進之證。此又誦習本文者,所宜辨也。此事旣傳於唐時,薛用弱又採之入《集異記》,其事遂傳於唐宋間,詩人引用,幾成典實。明人王辰玉衡取其本事編爲《鬱輪袍雜劇》,又有自稱西湖居士者擴爲《全本鬱輪袍記》。至清黄兆森亦有《鬱輪袍雜劇》,其中事實之顛倒,人名之變亂,清黄文陽作《曲海提要》,疏證已詳。治唐人小説及元明劇曲者,取而互參,當不難瞭然矣。

王涣之

據顧氏文房小説本集異記校錄

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涣之齊名,時風塵未偶,而遊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詩人共詣旗亭,貰酒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數人,登樓會讌。三詩人因避席隈映,擁爐火以觀焉。俄有妙妓四輩,尋續而至,奢華豔曳,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時之名部也。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則爲優矣。”俄而一伶,拊節而唱曰:“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昌齡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之曰:“開篋淚霑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雲居。”適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曰:“奉帚平明金殿開,强將團扇共徘徊。玉顔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昌齡則又引手畫壁曰:“二絕句。”涣之自以得名已久,因謂諸人曰:“此輩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子争衡矣。脱是吾詩,子等當須拜床下,奉吾爲師。”因歡笑而俟之。須臾次至雙鬟發聲,則曰:“黄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涣之即擨歈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諸伶不喻其故,皆起詣曰:“不知諸郎君何此歡噱?”昌齡等因話其事。諸伶競拜曰:“俗眼不識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從之,飲醉竟日。

按此事自見《薛記》,詩人引用,幾成習見。演爲劇本者,明鄭之文有《旗亭記傳奇》,見《曲海目》。清張龍文有《旗亭燕雜劇》,見《曲考》。盧見曾有《旗亭記傳奇》,見《曲海目》。皆原本此文,而附會之者也。此事雖盛傳於唐時,恐不足信。胡應麟《莊嶽委談》(《筆叢》卷四十一)云:“唐妓女歌曲酒樓,恍忽與今俗類。薛用弱所記王昌齡、涣之、高適豪飲事,詞人或間用之。考其故實,極爲可笑。適五十始作詩,藉令酣燕狹斜,必當年少,何緣得以詩句與二王决賭,一也;又高適學詩後,則是龍標業爲閭丘曉害,無緣復與高狎,二也;樂天《鄭臚墓誌》第言昌齡、涣之更唱迭和,絕不及高,《高集》亦無與涣之詩,三也。舉此三端,審他悉誣妄可見。往嘗讀《薛記·鬱輪袍》,竊謂右丞不至是。天幸得此逗漏,爲千載詞場雪冤,不覺浮三大白。自恨不呼右丞慶之。”胡氏所言,雖未足以證明其誣妄,然茲事之不可信,昔人固嘗疑之矣。

韋宥

據顧氏文房小説本集異記校錄

元和中,故都尉韋宥出牧温州,忽忽不怡。江波脩永,舟船燠熱。一日晚凉,乃跨馬登岸,依舟而行。忽逢淺沙亂流,蘆葦青翠,因縱轡飲馬,而蘆枝有拂鞭者,宥因閑援熟視。忽見新絲筝絃,周纏蘆心。宥即拔蘆伸絃,其長倍尋,則試縱之,應手復結。宥奇駭,因寘於懷。行次江館,其家室皆已維舟入亭矣。宥,故駙馬也,家有妓樂,即付筝妓曰:“我於蘆心得之,頗甚新緊。然沙洲江徼,是物何自而來,吾甚異之。試施於器,以聽其音。”妓將安之,更無少異,唯短二三寸耳。方饌,妓即置之赴食,隨置復紉。及食罷就視,則已蜿蜒舒展,選蠕搖動,妓乃驚。告衆來競觀,而雙眸瞭然矣。宥駭曰:“得非龍乎?”遽命衣冠焚香致敬,盛諸盂水之内,而投於江。纔及中流,風浪皆作,蒸雲走電,咫尺昏晦。俄有白龍長百丈,挐攫昇天。衆咸觀之,良久乃滅。

按《太平廣記》四百二十二引此文。

甘澤謠

袁郊撰

按《甘澤謠》一卷,唐袁郊撰。《唐志》著錄入子部小説家類,《宋志》同。《唐書·宰相世系表》:郊,字之乾,官至虢州刺史。又《列傳》(一百五十一):袁滋,蔡州朗山人(《舊唐書》作陳郡汝南人),子郊,翰林學士。(《舊唐書》郊作都,當誤。《唐書·世系表》别有都,字子美。)此郊官職之見於《唐書》而互異者也。《唐詩紀事》六十五袁郊咸通時,爲祠部郎中。《説郛》收《甘澤謠》二條,撰人下注同,又與《唐書》異。然郊固懿宗咸通間人,且與温庭筠酬倡。庭筠有《開成五年抱疾不得預計偕詩寄郊》云“逸足皆先路,窮交獨向隅”(《唐詩紀事》六十五),是也。至《甘澤謠》命名之由,據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云:“《甘澤謠》一卷,載譎異事九章。咸通中,久雨臥疾所著,故曰《甘澤謠》。”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云:“咸通戊子《自序》,以其春雨澤應,故有甘澤成謠之語,以名其書。”則是此書命名,與成於咸通九年,於本書《自序》,並可考見者也。今本爲明人楊儀所傳,亦作九條,惟缺其《自序》一篇。毛晉據以刊入《津逮祕書》。《四庫全書總目》云:“周亮工《書影》曰:‘《甘澤謠》别自有書。今楊夢羽所傳,皆從他書鈔撮而成,僞本也。或曰,夢羽本未出時,已有鈔《太平廣記》二十餘條爲《甘澤謠》以行者,則夢羽本又贋書中之重儓也。’今考《書影》,所謂夢羽,即儀之字。其所稱先出之一本,今未之見。錢希言《獪園簿》‘明經爲魚’一條,稱嘗見唐人小説,有《甘澤謠》載《魚服記》甚詳,今此本無《魚服記》。豈希言所見,乃先出一本耶?然據此本所載,與《太平廣記》所引者,一一相符。則兩本皆出《廣記》,不得獨指儀本爲重儓。又裒輯散佚,重編成帙,亦不得謂之贋書也。”《四庫》所辨如此。是本書於明時已由《廣記》中輯出,差復舊觀。而周亮工《書影》所稱先出之一本,不盡可信也。今細玩其書,雖小説家流,事涉幽渺,然亦有資考證,如杜公《飲中八仙歌》、宋葉夢得《避暑錄話》,謂焦遂不見書傳。今郊書《陶峴》條,有布衣焦遂,天寶中爲長安飲徒。錢謙益箋《杜詩》曾引之。則石林不見書傳之語,要亦未諦。至其文辭之駘宕,設想之超奇,使之馳逐於裴鉶、皇甫枚之間,正未策其後先也。今據明鈔本《説郛》及《太平廣記》二書,錄其尤異者數條。俾治唐小説者,得省覽焉。

陶峴

據明鈔本説郛甘澤謠校錄

陶峴者,彭澤之子孫也。開元末,家於崑山,富有田業,擇家人不欺而了事者,悉付之。身則泛然江湖,遍游烟水,往往數歲不歸,見其子孫成人,初不辨其名字也。峴之文學,可以經濟;自謂疏脱,不謀宦遊。有生之初,通於八音;命陶人爲甓,潛記歲時,敲取其聲,不失其驗。撰《樂錄》八章,以定八音之得失。自製三舟,備極堅巧:一舟自載,一舟致賓,一舟貯饌飲。客有前進士孟彦深、進士孟雲卿、布衣焦遂,各置僕妾,共載。而峴有女樂一部,奏清商曲。逢奇遇興,則窮其景物,興盡而行。峴且聞名朝廷,又值天下無事,經過郡邑,無不招延,峴拒之曰:“某麋鹿閑人,非王公上客。”亦有未招而自詣者。係方伯(《廣記》作水仙)之爲人,江山之可駐耳;吳越之士,號爲水仙。

曾有親戚,爲南海守,因訪韶石,遂往省焉。郡守嘉其遠來,贈錢百萬,遺古劍,長二尺許,玉環徑四寸,海舶崑崙奴,名摩訶,善游水而勇健,遂悉以所得歸,曰“吾家之三寶也”。及迴棹,下白芷,入湘江。每遇水色可愛,則遺環劍,令摩訶下取,以爲戲笑也。如此數歲。因渡巢湖,亦投環劍而令取之,摩訶纔入,獲環劍,跳波而出焉。曰:“爲毒蛇所嚙。”遽刃去一指,乃能得免。焦遂曰:“摩訶所傷,得非陰靈爲怒乎?”犀燭下照,果爲所讎,蓋水府不欲人窺也。峴曰:“敬奉諭矣,然某嘗慕謝康樂之爲人,云終當樂死山水間。但徇所好,莫知其他。且棲於逆旅之中,載於大塊之上,居布素之賤,擅貴遊之權,浪跡怡情,垂三十年,固其分也。不得升玉墀,見天子,施功惠養,得志平生,亦其分也。”乃命移舟曰:“要須一到襄陽山,復老吳郡也。”

行次西塞山,泊舟吉祥佛舍。見江水黑而不流,曰:“此下必有怪物。”乃投環劍,命摩訶汩没波際。久而方出,氣力危絕,殆不任持,曰:“環劍不可取。有龍高二丈許,而環劍置前,某引手將取,龍輒怒目。”峴曰:“汝與環劍,吾之三寶。今者旣亡環劍,汝將安用,必須爲我力争也。”摩訶不得已,被髮大呼,目眦流血,窮命一入,不復出矣。久之,見摩訶支體磔裂,浮於水上,如有視於峴也。峴流涕水濱,乃命迴棹。因賦詩自叙,不復議遊江湖矣。詩曰:“匡廬舊業是誰主?吳越新居安此生。白髮數莖歸未得,青山一望計還成。鴉翻楓葉夕陽動,鷺立蘆根秋水鳴。從此捨舟何所詣?酒旗歌扇正相迎。”(《廣記》止此,無以下六十一字)孟彦深復游青瑣,出爲武昌令。孟雲卿當時文學,乃南朝上品。焦遂,天寶中爲長安飲徒,時好事者爲《飲中八仙歌》曰云云: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辨驚四筵。

按《太平廣記》四百二十載此條,下注出《甘澤謠》。此據明鈔原本《説郛》校錄,字句與《廣記》互異,而《説郛》爲勝。如焦遂曰:“摩訶所傷,得非陰靈爲怒乎?”句下,廣記無“犀燭下照,果爲所讎”二句。詩末孟彦深以下六十一字,《廣記》亦闕。此其尤著者也。

圓觀

據《太平廣記》校錄

圓觀者,大曆末,洛陽惠林寺僧,能事田園,富有粟帛。梵學之外,音律貫通。時人以富僧爲名,而莫知所自也。李諫議源,公卿之子。當天寶之際,以遊宴歌酒爲務。父憕居守,陷於賊中。乃脱粟布衣,止於惠林寺,悉將家業爲寺公財,寺人日給一器食一杯飲而已。不置僕使,絕其知聞,唯與圓觀爲忘言交。促膝静話,自旦及昏,時人以清濁不淪,頗招譏誚,如此三十年。二公一旦約遊蜀州,抵青城、峨嵋,同訪道求藥。圓觀欲遊長安出斜谷,李公欲上荆州三峽,争此兩途,半年未訣。李公曰:“吾已絕世事,豈取途兩京?”圓觀曰:“行固不由人,請出從三峽而去。”遂自荆江上峽。

行次南洎。維舟山下,見婦女數人,鞗達錦鐺,負人而汲。圓觀望而泣下,曰:“某不欲至此,恐見其婦人也。”李公驚問曰:“自此峽來,此徒不少,何獨泣此數人?”圓觀曰:“其中孕婦姓王者,是某託身之所。踰三載尚未娩懷,以某未來之故也。今旣見矣,即命有所歸,釋氏所謂循環也。”謂公曰:“請假以符咒,遣某速生。少駐行舟,葬某山下,浴兒三日亦訪臨。若相顧一笑,即其認公也。更後十二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與相見公之期也。”李公遂悔此行,爲之一慟。遂召婦人,告以方書。其婦人喜躍還家。頃之,親族舉至,以枯魚酒獻於水濱。李公往爲授朱字。圓觀具湯沐,新其衣裝。是夕圓觀亡而孕婦産矣。李公三日往觀新兒,襁褓就明,果致一笑。李公泣下,具告於王。王乃多出家財,厚葬圓觀。明日李公迴棹,言歸惠林。詢問觀家,方知已有理命。

後十二年秋八月,直詣餘杭,赴其所約。時天竺寺,山雨初晴,月色滿川,無處尋訪。忽聞葛洪川畔,有牧竪歌《竹枝詞》者,乘牛叱角,雙髻短衣,俄至寺前,乃圓觀也。李公就謁曰:“觀公健否?”却問李公曰:“真信士矣,與公殊途,慎勿相近。俗緣未盡,但願勤修,勤修不墮,即遂相見。”李公以無由叙話,望之潸然。圓觀又唱《竹枝》,步步前去。山長水遠,尚聞歌聲,詞切韻高,莫知所謂。初到寺前,歌曰:“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又歌曰:“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溪山尋已遍,却迴煙棹上瞿塘。”後三年,李公拜諫議大夫。二年,亡。

按《太平廣記》三百八十七載此條,注出《甘澤謠》。

嬾殘

據太平廣記校錄

嬾殘者,天寶初,衡嶽寺執役僧也。退食,即收所餘而食,性嬾而食殘,故號嬾殘也。晝專一寺之工,夜止群牛之下,曾無倦色,已二十年矣。時鄴侯李泌寺中讀書,察嬾殘所爲,曰:“非凡物也。”聽其中宵梵唱,響徹山林,李公情頗知音,能辨休戚,謂:“嬾殘經音悽惋,而後喜悦,必謫墮之人,時將去矣。”候中夜,李公潛往謁焉,望席門通名而拜。嬾殘大詬,仰空而唾曰:“是將賊我。”李公愈加敬謹,惟拜而巳。嬾殘正撥牛糞火,出芋啗之,良久,乃曰:“可以席地。”取所啗芋之半,以授焉,李公捧承盡食而謝。謂李公曰:“慎勿多言,領取十年宰相。”公又拜而退。

居一月,刺史祭嶽,修道甚嚴。忽中夜風雷,而一峰頽下,其緣山磴道,爲大石所攔。乃以十牛縻絆以挽之,又以數百人鼓噪以推之,力竭而愈固,更無他途,可以修事。嬾殘曰:“不假人力,我試去之。”衆皆大笑,以爲狂人。嬾殘曰:“何必見嗤,試可乃已。”寺僧笑而許之。遂履石而動,忽轉盤而下,聲若雷震。山路旣開,衆僧皆羅拜,一郡皆呼至聖,刺史奉之如神。嬾殘悄然,乃懷去意。

寺外虎豹,忽爾成群,日有殺傷,無由禁止。嬾殘曰:“授我箠,爲爾盡驅除。”衆皆曰:“大石猶可推,虎豹當易制。”遂與之荆梃。皆躡而觀之。纔出門,見一虎銜之而去。嬾殘旣去之後,虎豹亦絕踪跡。後李公果十年爲相也。

按《太平廣記》九十六引此條,注出《甘澤謠》。

紅綫

據明鈔本説郛甘澤謠校錄

紅綫,潞州節度使薛嵩青衣,善彈阮,又通經史,嵩遣掌牋表,號曰内記室。時軍中大宴,紅謂嵩曰:“羯鼓之音調頗悲,其擊者必有事也。”嵩亦明曉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問之,云:“某妻昨夜亡,不敢乞假。”嵩遽遣放歸。

時至德之後,兩河未寧,初置昭義軍,以釜陽爲鎮,命嵩固守,控壓山東。殺傷之餘,軍府草創。朝廷復遣嵩女嫁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男,男娶滑州節度使令狐彰女,三鎮互爲姻婭,人使日浹往來。而田承嗣常患熱毒風,遇夏增劇。每曰:“我若移鎮山東,納其凉冷,可緩數年之命。”乃募軍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號外宅男,而厚恤養之。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選良日,將遷潞州。嵩聞之,日夜憂悶,咄咄自語,計無所出。時夜漏將傳,轅門已閉。杖策庭除,唯紅綫從行。紅綫曰:“主自一月,不遑寢食。意有所屬,豈非鄰境乎?”嵩曰:“事繫安危,非汝能料。”紅綫曰:“某雖賤品,亦有解主憂者。”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遺業,受國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數百年勳業盡矣。”紅綫曰:“易爾。不足勞主憂。乞放某一到魏郡,看其形勢,覘其有無。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復命。請先定一走馬兼具寒暄書,其他即俟某却迴也。”嵩大驚曰:“不知汝是異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濟,反速其禍,奈何?”紅綫曰:“某之行,無不濟者。”乃入閨房,飾其行具。梳烏蠻髻,攢金鳳釵,衣紫繡短袍,繫青絲輕屨,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倏忽不見。

嵩乃返身閉户,背燭危坐。常時飲酒,不過數合,是夕舉觴十餘不醉。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墜露,驚而試問,即紅綫迴矣。嵩喜而慰問曰:“事諧否?”曰:“不敢辱命。”又問曰:“無傷殺否?”曰:“不至是。但取牀頭金合爲信耳。”紅綫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歷數門,遂及寢所。聞外宅男止於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士卒,步於庭廡,傳呼風生。某發其左扉,抵其寢帳。見田親家翁正於帳内,鼓趺酣眠,頭枕文犀,髻包黄縠,枕前露一七星劍。劍前仰開一金合,合内書生身甲子與北斗神名。復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揚威玉帳,但期心豁於生前;同夢蘭堂,不覺命懸於手下。寧勞擒縱,只益傷嗟。時則蠟炬光凝,爐香燼煨,侍人四布,兵器森羅。或頭觸屏風,鼾而軃者;或手持巾拂,寢而伸者。某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歸。旣出魏城西門,將行二百里,見銅臺高揭,而漳水東注;晨飈動野,斜月在林。憂往喜還,頓忘於行役;感知酬德,聊副於心期。所以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經五六城;冀减主憂,敢言其苦。”

嵩乃發使遺承嗣書曰:“昨夜有客從魏中來,云自元帥頭邊獲一金合,不敢留駐,謹却封納。”專使星馳,夜半方到。見搜捕金合,一軍憂疑。使者以馬撾扣門,非時請見。承嗣遽出,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時,驚怛絕倒。遂駐使者止於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賜賚。明日遣使齎繒帛三萬疋,名馬二百匹,他物稱是,以獻於嵩曰:“某之首領,繫在恩私。便宜知過自新,不復更貽伊戚。專膺指使,敢議姻親。役當奉轂後車,來則揮鞭前馬。所置紀綱僕號爲外宅男者,本防它盗,亦非異圖。今並脱其甲裳,放歸田畝矣。”

由是一兩月内,河北河南,人使交至。而紅綫辭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欲安往?又方賴汝,豈可議行?”紅綫曰:“某前世本男子,歷江湖間,讀神農藥書,救世人災患。時里有孕婦,忽患蠱癥,某以芫花酒下之,婦人與腹中二子俱斃。是某一舉,殺三人。陰司見誅,降爲女子。使身居賤隸,而氣禀賊星,所幸生於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厭羅綺,口窮甘鮮,寵待有加,榮亦至矣。况國家建極,慶且無疆。此輩背違天理,當盡弭患。昨往魏郡,以示報恩。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使亂臣知懼,烈士安謀。某一婦人,功亦不小。固可贖其前罪,還其本身。便當遁迹塵中,棲心物外,澄清一氣,生死長存。”嵩曰:“不然,遺爾千金爲居山之所給。”紅綫曰:“事關來世,安可預謀。”嵩知不可駐,乃廣爲餞别,悉集賓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綫,請座客冷朝陽爲詞曰:“採菱歌怨木蘭舟,送别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長流。”歌畢,嵩不勝悲。紅綫拜且泣,因僞醉離席,遂亡其所在。

按明刊《五朝小説》載此篇,而下題楊巨源撰,《説薈》本之。其實此文已收入《太平廣記》一百九十五,下注出《甘澤謠》,則當署袁郊矣。明人刻書,不稽所出,妄題撰人,如此類者甚多。詞人引用,遂多歧誤。是小説雖屬小道,固不可不訂正也。紅綫事,盛傳於唐。元明以後,播諸歌詠。清樂鈞《青芝山館詩集》,有《詠紅綫》詩曰:“田家外宅男,薛家内記室。鐵甲三千人,那敵青衣一。金合書生年,床頭子夜失,强鄰魂膽消,首領向公乞。功成辭羅綺,奇氣洵無匹。洛妃去不還,千古懷煙質。”當可作本傳論贊也。

許雲封

據太平廣記校錄

許雲封,樂工之笛者。貞元初,韋應物自蘭臺郎出爲和州牧,非所宜願,頗不得志。輕舟東下,夜泊靈璧驛。時雲天初瑩,秋露凝冷,舟中吟瓢,將以屬詞。忽聞雲封笛聲,嗟歎良久。韋公洞曉音律,謂其笛聲酷似天寶中梨園法曲李謩所吹者。遂召雲封問之,乃是李謩外孫也。

雲封曰:“某任城舊土,多年不歸。天寶改元,初生一月,時東封迴駕,次至任城。外祖聞某初生,相見甚喜,乃抱詣李白學士乞撰令名。李公方坐旗亭,高聲命酒,當壚賀蘭氏,年且九十餘,邀李置飲於樓上。外祖送酒,李公握管,醉書某胸前,曰:‘樹下彼何人?不語真吾好。語若及日中,煙霏謝成寶。’外祖辭曰:‘本於李氏乞名,今不解所書之語。’李公曰:‘此即名在其間也。樹下人是木子;木子,李字也。不語是莫言;莫言,謩也。好,是女子;女子,外孫也。語及日中,是言午;言午,是許也。煙霏謝成寶,是雲出封中,乃是雲封也。即李謩外孫許雲封也。’後遂名之。某纔始十年,身便孤立。因乘義馬,西入長安。外祖憫以遠來,令齒諸舅學業。謂某性知音律,教以横笛。每一曲成,必撫背賞歎。值梨園法部置小部音聲,凡三十餘人,皆十五以下。天寶十四載六月日,時驪山駐蹕,是貴妃誕辰。上命小部音聲樂長生殿,仍奏新曲,未有名。會南海進荔枝,因以曲名《荔子香》。左右歡呼,聲動山谷。其年安祿山叛,車駕還京。自後俱逢離亂,漂流南海近四十載。今者近訪諸親,將抵龍丘。”

韋公曰:“我有乳母之子,其名千金。嘗於天寶中受笛李供奉,藝成身死,每所悲嗟。舊吹之笛,即李君所賜也。”遂囊出舊笛。雲封跪捧悲切,撫而觀之,曰:“信是佳笛,但非外祖所吹者。”乃爲韋公曰:“竹生雲夢之南,鑒在柯亭之下。以今年七月望前生,明年七月望前伐。過期不伐,則其音窒;未期而伐,則其音浮。浮者,外澤中乾;乾者,受氣不全;氣不全,則其竹夭。凡發揚一聲,出入九息。古之至音者,一疊十二節,一節十二敲,今之名樂也。至如落梅流韻,感金谷之遊人;折柳傳情,悲玉關之戍客。誠爲清響,且異至音,無以降神而祈福也。其已夭之竹,遇至音必破,所以知非外祖所吹者。”韋公曰:“欲旌汝鑒,笛破無傷。”雲封乃捧笛吹《六州遍》一疊,未盡,騞然中裂,韋公驚歎久之。遂禮雲封於曲部。

按《太平廣記》二百四引此文,而下注出《甘澤謠》。李謩爲開元中樂工之善笛者,相傳逸事至多,《廣記》曾載其一二。此記許雲封,能傳李氏之技者,頗亦振奇自喜。茲復迻錄李謩二則,以資參證。而吕鄉筠亦以善笛,遂致湘江老父之指點,亦足異矣。老父之詩,爲東坡盛稱,《侯鯖錄》曾載之,以爲非子建、太白不能也。

《國史補·李謩》一條曰:

李舟好事,嘗得村舍烟竹,截爲笛,堅如鐵石,以遺李謩。謩吹笛天下第一,月夜泛江,與同舟人吹,寥亮逸發。俄有客於岸,呼舟請載。旣至,請笛而吹,甚爲精妙,山石可裂,謩平生未嘗見。及入破,呼吸盤擗,應指粉碎。客散不知所之,舟人著記疑其蛟龍也。謩嘗秋夜吹笛於瓜洲,檝載甚隘。初發調,群動皆息;及數奏,微風颯然立至。有頃,舟人賈客,有怨歎悲泣之聲。(《太平廣記》二百四引)

《逸史·李謩》一條曰:

謩開元中吹笛爲第一部,近代無比。有故自教坊,請假至越州,公私更醼,以觀其妙。時州客舉進士者十人,皆有資業,乃醵二千文,同會鏡湖,欲邀李生湖上吹之。想其風韻,尤敬人神。以費多人少,遂相約各召一客。會中有一人,以日晚方記得,不遑他請。其鄰居有獨孤生者,年老,久處田野,人事不知,茅屋數間,嘗呼爲獨孤丈,至是遂以應命。

到會所,澄波萬頃,景物皆奇。李生拂笛,漸移舟於湖心,時輕雲蒙籠,微風拂浪,波瀾陡起。李生捧笛,其聲始發之後,昏曀齊開,水木森然,彷彿如有鬼神之來。坐客皆更贊詠之,以爲鈞天之樂不如也。獨孤生乃無一言,會者皆怒。李生爲輕己,意甚忿之。良久,又静思作一曲,更加絕妙,無不賞駭。獨孤生又無言。鄰居召至者甚慚悔,白於衆曰:“獨孤村落幽處,城郭稀至,音樂之類,率所不通。”會客同誚責之。獨孤生不答,但微笑而已。李生曰:“公如是,是輕薄,爲復是好手?”獨孤生乃徐曰:“公安知僕不會也。”坐客皆爲李生改容謝之。獨孤曰:“公試吹《凉州》。”至曲終,獨孤生曰:“公亦甚能妙。然聲調雜夷樂,得無有龜茲之侣乎?”李生大駭,起拜曰:“丈人神絕,某亦不自知,本師實龜茲人也。”又曰:“第十三疊誤入水調,足下知之乎?”李生曰:“某頑蒙,實不覺。”獨孤生乃取吹之。李生更有一笛,拂拭以進。獨孤視之,曰:“此都不堪取,執者粗通耳。”乃换之,曰:“此至入破,必裂,得無恡惜否?”李生曰:“不敢。”遂吹。聲發入雲,四座震慄,李生蹙踖不敢動。至第十三疊,揭示謬誤之處。敬伏將拜。及入破,笛遂敗裂,不復終曲。李生再拜,衆皆帖息。乃散。

明旦,李生並會客,皆往候之。至,則唯茅舍尚存,獨孤生不見矣。越人知者皆訪之,竟不知其所去。

《博異志·吕鄉筠》一條云:

洞庭賈客吕鄉筠,常以貨殖販江西雜貨,逐什一之利。利外有羡,即施貧親戚,次及貧人,更無餘貯。善吹笛。每遇好山水,無不維舟探討,吹笛而去。

嘗於中春月,夜泊於君山側,命罇酒獨飲,飲一杯而吹笛數曲。忽見波上有漁舟而來者,漸近,乃一老父,鬢眉皤然,去就異常。鄉筠置笛起立,迎上舟。老父維漁舟於鄉筠舟而上,各問所宜,老父曰:“聞君笛聲嘹亮,曲調非常,我是以來。”鄉筠飲之數杯。老父曰:“老人少業笛,子可教乎?”鄉筠素所躭味,起拜,願爲末學。老父遂於懷袖間,出笛三管:其一大如合拱;其次大如常人之蓄者;其一絕小,如細筆管。鄉筠復拜請老父一吹,老父曰:“其大者不可發,次者亦然。其小者爲子吹一曲,不知得終否?”鄉筠曰:“願聞其不可發者。”老父曰:“其第一者,在諸天對諸上帝或元君或上元夫人,合上天之樂而吹之。若於人間吹之,人消地坼,日月無光,五星失次,山嶽崩圮,不暇言其餘也。第二者,對諸洞府仙人、蓬萊姑射、昆邱王母及諸真君等,合仙樂而吹之,若人間吹之,飛沙走石,翔鳥墜地,走獸腦裂,五星内錯,稚幼振死,人民纏路,不暇言餘也。其小者,是老身與朋儕可樂者,庶類雜而聽之,吹的不安,未知可終曲否?”

言畢,抽笛吹三聲,湖上風動,波擣沆瀁,魚鱉跳噴,鄉筠及童僕,恐聳讋栗。五聲六聲,君山上鳥獸叫噪,月色昏昧,舟檝大恐。老父遂止。引滿數杯,乃吟曰:“湘中老人讀黄老,手援紫藟坐翠草。春至不知湘水深,日暮忘却巴陵道。”又飲數杯,謂鄉筠曰:“明年社,與君期於此。”遂棹漁舟而去,隱隱漸没於波間。至明年秋,鄉筠十旬於君山伺之,終不復見也。(二條並《太平廣記》二百四引)

傳奇

裴鉶撰

按《傳奇》三卷,唐裴鉶撰。《唐志》著錄子部小説家類,而下注高駢從事。《宋志》亦著錄,卷數與《唐志》同。鉶事跡不見史傳。計有功《唐詩紀事》六十七云:“乾符五年,鉶以御史大夫爲成都節度副使。題《石室詩》曰:‘文翁石室有儀形,庠序千秋播德聲。古柏尚留今日翠,高岷猶藹舊時青。人心未肯抛羶蟻,弟子依前學聚螢。更歎沱江無限水,争流衹願到滄溟。’時高駢爲使,時亂矣,故鉶詩有‘願到滄溟’之句,有微旨也。”《全唐文》八百五錄裴鉶文一篇,稱“鉶咸通中爲静海軍節度使高駢掌書記,加侍御史内供奉,後官成都節度使副使,加御史大夫。”此鉶官職之可考者也。惟其書盛傳於趙宋之世,故宋人輒目唐人小説之涉及神仙詭譎之事,概稱之曰“傳奇”。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旣取此書入小説類,並云:“尹師魯初見范文正《岳陽樓記》,曰:‘傳奇體耳。’文體隨時,理勝爲貴,文正豈可與傳奇同日語哉?蓋一時戲笑之談耳。”觀於振孫辨駁之語,則宋時鄙薄之辭,又可概見。晁公武稱“鉶爲高駢客,故其書多記神仙恢譎之事;駢之惑於吕用之,未始非裴鉶輩導諛所致”云云。是又以高駢之惑溺神仙,歸罪裴氏,雖爲宋世著錄家一時推測之語,然其時士夫崇道之心理,與其抨擊誕妄猥瑣之小説,不能兩立;即就晁、陳二氏之言,從可識矣。惟鉶於唐末之時,文采典,擬諸皇甫枚、蘇鶚之倫,未能軒輊。今其書旣不可見,即就《太平廣記》所錄諸條觀之,文奇事奇,藻麗之中,出以綿渺,則固一時鉅手也。今從《廣記》中錄出數篇,以備唐人小説一種。惟《聶隱娘》一篇,袁郊《甘澤謠》亦收入,或係楊儀撰集之誤。今仍從《廣記》,錄入《傳奇》,並爲附記於此云。

崑崙奴

據太平廣記校錄

大曆中有崔生者,其父爲顯僚,與蓋代之勳臣一品者熟。生是時爲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舉止安詳,發言清雅。一品命妓軸簾召生入室,生拜傳父命,一品忻然愛慕,命坐與語。時三妓人,豔皆絕代,居前以金甌貯含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進。一品遂命衣紅綃妓者,擎一甌與生食,生少年,赧妓輩終不食。一品命紅綃妓以匙而進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辭而去。一品曰:“郎君閑暇,必須一相訪,無間老夫也。”命紅綃送出院,時生回顧,妓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後指胸前小鏡子,云:“記取。”餘更無言。

生歸達一品意,返學院,神迷意奪,語减容沮,怳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詩曰:“誤到蓬山頂上游,明璫玉女動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應照璚芝雪豔愁。”左右莫能究其意。時家中有崑崙奴磨勒,顧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報老奴?”生曰:“汝輩何知,而問我襟懷間事?”磨勒曰:“但言,當爲郎君解釋,遠近必能成之。”生駭其言異,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隱語。勒曰:“有何難會。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返掌三者,數十五指,以應十五日之數。胸前小鏡子,十五夜月圓如鏡,令郎來耶?”生大喜,不自勝,謂磨勒曰:“何計而能導達我鬱結?”磨勒笑曰:“後夜乃十五夜,請深青絹兩疋,爲郎君製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門,非常人不得輒入,入必噬殺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間非老奴不能斃此犬耳,今夕當爲郎君撾殺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攜鍊椎而往,食頃而回曰:“犬已斃訖,固無障塞耳。”

是夜三更,與生衣青衣,遂負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門。繡户不扃,金釭微明,惟聞妓長嘆而坐,若有所俟。翠環初墜,紅臉纔舒,玉恨無妍,珠愁轉瑩。但吟詩曰:“深洞鶯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璫。碧雲飄斷音書絕,空倚玉簫愁鳳凰。”侍衛皆寢,鄰近闃然。生遂緩搴簾而入。良久,驗是生。姬躍下榻執生手曰:“知郎君穎悟,必能默識,所以手語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術,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謀,負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簾外耳。”遂召入,以金甌酌酒而飲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擁旄,逼爲姬僕。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臉雖鉛華,心頗鬱結。縱玉筋舉饌,金鑪泛香,雲屏而每進綺羅,繡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願,如在桎梏。賢爪牙旣有神術,何妨爲脱狴牢。所願旣申,雖死不悔。請爲僕隸,願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語。磨勒曰:“娘子旣堅確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

磨勒請先爲姬負其囊橐妝奩,如此三復焉。然後曰:“恐遲明。”遂負生與姬而飛出峻垣十餘重。一品家之守禦,無有警者。遂歸學院而匿之。及旦,一品家方覺,又見犬已斃。一品大駭曰:“我家門垣從來邃密,扃鎖甚嚴,勢似飛騰,寂無形跡,此必俠士而挈之。無更聲聞,徒爲患禍耳。”

姬隱崔生家二載,因花時駕小車而遊曲江,爲一品家人潛誌認,遂白一品,一品異之。召崔生而詰之事,懼而不敢隱。遂細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負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過。但郎君驅使踰年,即不能問是非。某須爲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嚴持兵仗,圍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然崔家大驚愕。後一品悔懼,每夕多以家童持劍戟自衛,如此周歲方止。後十餘年,崔家有人見磨勒賣藥於洛陽市,容顔如舊耳。

按《太平廣記》一百九十四採此條。明梁伯龍本此作《紅綃雜劇》,與舊傳《紅綫女》,並稱雙紅劇。又梅禹金亦有《崑崙奴雜劇》。

聶隱娘

據太平廣記校錄

聶隱娘者,貞元中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也。年方十歲,有尼乞食於鋒舍,見隱娘,悦之,云:“問押衙乞取此女教。”鋒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鐵櫃中盛,亦須偷去矣。”及夜,果失隱娘所向。鋒大驚駭,令人搜尋,曾無影響。父母每思之,相對涕泣而已。

後五年,尼送隱娘歸,告鋒曰:“教已成矣,子却領取。”尼欻亦不見。一家悲喜,問其所學,曰:“初但讀經念咒,餘無他也。”鋒不信,懇詰。隱娘曰:“真説又恐不信,如何?”鋒曰:“但真説之。”曰:“隱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幾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數十步寂無居人。猿狖極多,松蘿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歲。皆聰明婉麗,不食,能於峭壁上飛走,若捷猱登木,無有蹶失。尼與我藥一粒,兼令長執寶劍一口,長二尺許,鋒利吹毛,令剸逐二女攀緣,漸覺身輕如風。一年後,刺猿狖百無一失。後刺虎豹,皆决其首而歸。三年後能飛,使刺鷹隼,無不中。劍之刃漸减五寸,飛禽遇之,不知其來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於都市,不知何處也。指其人者,一一數其過,曰:‘爲我刺其首來,無使知覺。定其膽,若飛鳥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刀廣三寸,遂白日刺其人於都市,人莫能見。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藥化之爲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無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來。’又攜匕首入室,度其門隙無有障礙,伏之梁上。至暝,持得其首而歸。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見前人戲弄一兒,可愛,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後遇此輩,先斷其所愛,然後决之。’某拜謝。尼曰:‘吾爲汝開腦後,藏匕首而無所傷,用即抽之。’曰:‘汝術已成,可歸家。’遂送還,云:‘後二十年,方可一見。’”鋒聞語甚懼。

後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鋒已不敢詰之,因茲亦不甚憐愛。忽值磨鏡少年及門,女曰:“此人可與我爲夫。”白父,父不敢不從,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鏡,餘無他能。父乃給衣食甚豐,外室而居。數年後,父卒。魏帥稍知其異,遂以金帛署爲左右吏。如此又數年。

至元和間,魏帥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不協,使隱娘賊其首。隱娘辭帥之許。劉能神算,已知其來。召衙將,令來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衛至門,遇有鵲前噪,丈夫以弓彈之不中。妻奪夫彈,一丸而斃鵲者,揖之云:“吾欲相見,故遠相袛迎也。”衙將受約束。遇之,隱娘夫妻曰:“劉僕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願見劉公。”劉勞之。隱娘夫妻拜曰:“合負僕射萬死。”劉曰:“不然,各親其主,人之常事。魏今與許何異。願請留此,勿相疑也。”隱娘謝曰:“僕射左右無人,願捨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帥之不及劉。劉問其所須,曰:“每日只要錢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請。忽不見二衛所之,劉使人尋之,不知所向。後潛收布囊中,見二紙衛,一黑一白。

後月餘,白劉曰:“彼未知住,必使人繼至。今宵請剪髮,繫之以紅綃,送於魏帥枕前,以表不迴。”劉聽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了。後夜必使精精兒來殺某及賊僕射之首。此時亦萬計殺之,乞不憂耳。”劉豁達大度,亦無畏色。是夜明燭,半宵之後,果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牀四隅。良久,見一人望空而踣,身首異處。隱娘亦出曰:“精精兒已斃。”拽出於堂之下,以藥化爲水,毛髮不存矣。隱娘曰:“後夜當使妙手空空兒繼至。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踪。能從空虚而入冥,善無形而滅影,隱娘之藝,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繫僕射之福耳。但以于闐玉周其頸,擁以衾,隱娘當化爲蠛蠓,潛入僕射腸中聽伺,其餘無逃避處。”劉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項上鏗然,聲甚厲。隱娘自劉口中躍出,賀曰:“僕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摶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纔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後視其玉,果有匕首劃處,痕逾數分。自此劉轉厚禮之。

自元和八年,劉自許入覲,隱娘不願從焉,云:“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乞一虚給與其夫。”劉如約,後漸不知所之。及劉薨於統軍,隱娘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柩前,慟哭而去。開成年,昌裔子縱除陵州刺史,至蜀棧道,遇隱娘,貌若當時。甚喜相見,依前跨白衛如故。語縱曰:“郎君大災,不合適此。”出藥一粒,令縱吞之,云:“來年火急抛官歸洛,方脱此禍。吾藥力只保一年患耳。”縱亦不甚信。遺其繒彩,隱娘一無所受,但沉醉而去。後一年,縱不休官,果卒於陵州。自此無復有人見隱娘矣。

按《太平廣記》一百九十四採此條。清尤侗本此作《黑白衛》。衛俗好蓄驢,故人以驢爲衛。劉昌裔,《唐書》一百七十有傳。

裴航

據太平廣記校錄

長慶中,有裴航秀才,因下第游於鄂渚,謁故舊友人崔相國。值相國贈錢二十萬,遠挈歸於京,因傭巨舟載於湘漢。同載有樊夫人,乃國色也。言詞問接,帷帳昵洽。航雖親切,無計道達而會面焉。因賂侍妾裊煙而求達詩一章,曰:“同爲胡越猶懷想,况遇天仙隔錦屏。儻若玉京朝會去,願隨鸞鶴入青雲。”詩往,久而無答。航數詰裊煙,煙曰:“娘子見詩若不聞,如何?”航無計,因在道求名醖珍果而獻之,夫人乃使裊煙召航相識。及褰帷,而玉瑩光寒,花明麗景,雲低鬟鬢,月淡修眉,舉止煙霞外人,肯與塵俗爲偶。航再拜揖,眙良久之。夫人曰:“妾有夫在漢南,將欲棄官而幽棲巖谷,召某一訣耳。深哀草擾,慮不及期,豈更有情留盼他人,的不然耶?但喜與郎君同舟共濟,無以諧謔爲意耳。”航曰:“不敢。”飲訖而歸。操比冰霜,不可干冒。夫人後使裊煙持詩一章,曰:“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航覽之,空愧佩而已,然亦不能洞達詩之旨趣。後更不復見,但使裊煙達寒暄而已。

遂抵襄漢,與使婢挈妝奩,不告辭而去,人不能知其所造。航遍求訪之,滅跡匿形,竟無蹤兆,遂飾妝歸輦下。經藍橋驛側近,因渴甚,遂下道求漿而飲。見茅屋三四間,低而復隘,有老嫗緝麻苧。航揖之,求漿。嫗咄曰:“雲英,擎一甌漿來,郎君要飲。”航訝之,憶樊夫人詩有雲英之句,深不自會。俄於葦箔之下,出雙玉手,捧瓷。航接飲之,真玉液也。但覺異香氤鬱,透於户外。因還甌,遽揭箔,睹一女子,露裛瓊英,春融雪彩,臉欺膩玉,鬢若濃雲,嬌而掩面蔽身,雖紅蘭之隱幽谷,不足比其芳麗也。航驚怛植足而不能去,因白嫗曰:“某僕馬甚饑,願憩於此,當厚答謝,幸無見阻。”嫗曰:“任郎君自便。”且遂飯僕秣馬。良久,謂嫗曰:“向睹小娘子,豔麗驚人,姿容擢世,所以躊蹰而不能適。願納厚禮而娶之,可乎?”嫗曰:“渠已許嫁一人,但時未就耳。我今老病,只有此女孫。昨有神仙遺靈丹一刀至,但須玉杵臼,擣之百日,方可就吞,當得後天而老。君約取此女者,得玉杵臼,吾當與之也。其餘金帛,吾無用處耳。”航拜謝曰:“願以百日爲期,必攜杵臼而至,更無他許人。”嫗曰:“然。”航恨恨而去。

及至京國,殊不以舉事爲意。但於坊曲鬧市喧衢而高聲訪其玉杵臼,曾無影響。或遇朋友,若不相識,衆言爲狂人。數月餘日,或遇一貨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藥鋪卞老書云:‘有玉杵臼貨之。’郎君懇求如此,此君吾當爲書導達。”航愧荷珍重,果獲杵臼,卞老曰:“非二百緡不可得。”航乃瀉囊,兼貨僕貨馬,方及其數。遂步驟獨挈而抵藍橋。昔日嫗大笑曰:“有如是信士乎?吾豈愛惜女子而不醻其勞哉。”女亦微笑曰:“雖然,更爲吾擣藥百日,方議姻好。”嫗於襟帶間解藥,航即擣之。晝爲而夜息,夜則嫗收藥臼於内室。航又聞擣藥聲,因窺之,有玉兎持杵臼,而雪光輝室,可鑒毫芒。於是航之意愈堅。如此日足,嫗持而吞之曰:“吾當入洞,而告姻戚爲裴郎具帳幃。”遂挈女入山,謂航曰:“但少留此。”

逡巡,車馬僕隸,迎航而往。别見一大第連雲,珠扉晃日,内有帳幄屏幃,珠翠珍玩,莫不臻至,愈如貴戚家焉。仙童侍女,引航入帳就禮訖。航拜嫗悲泣感荷。嫗曰:“裴郎自是清冷裴真人子孫,業當出世,不足深愧老嫗也。”及引見諸賓,多神仙中人也。後有仙女,鬟髻霓衣,云是妻之姊耳。航拜訖,女曰:“裴郎不相識耶?”航曰:“昔非姻好,不醒拜侍。”女曰:“不憶鄂渚同舟回而抵襄漢乎?”航深驚怛,懇悃陳謝。後問左右,曰:“是小娘子之姊,雲翹夫人,劉綱仙君之妻也。已是高真,爲玉皇之女吏。”嫗遂遣航將妻入玉峰洞中,瓊樓珠室而居之,餌以絳雪瓊英之丹,體性清虚,毛髮紺綠,神化自在,超爲上仙。

至太和中,友人盧顥遇之於藍橋驛之西。因説得道之事,遂贈藍田美玉十斤,紫府雲丹一粒,敍話永日,使達書於親愛。盧顥稽顙曰:“兄旣得道,如何乞一言而教授?”航曰:“老子曰:‘虚其心,實其腹。’今之人,心愈實,何由得道之理。”盧子懵然,而語之曰:“心多妄想,腹漏精溢,即虚實可知矣。凡人自有不死之術,還丹之方,但子未便可教,異日言之。”盧子知不可請,但終宴而去。後世人莫有遇者。

按《太平廣記》五十採此條。明萬曆中龍米陵本此作《藍橋記》。明末餘姚楊之炯又合裴航、崔護事,爲《玉杵記》。

崔煒

據《太平廣記》校錄

貞元中,有崔煒者,故監察向之子也,向有詩名於人間,終於南海從事。煒居南海,意豁然也。不事家産,多尚豪俠,不數年,財業殫盡,多棲止佛舍。時中元日,番禺人多陳設珍異於佛廟,集百戲於開元寺。煒因窺之,見乞食老嫗,因蹶而覆人之酒甕,當壚者毆之。計其直,僅一緡耳。煒憐之,脱衣爲償其所直,嫗不謝而去。異日又來,告煒曰:“謝子爲脱吾難。吾善炙贅疣。今有越井岡艾少許奉子。每遇贅疣,只一炷耳。不獨愈苦,兼獲美豔。”煒笑而受之,嫗倏亦不見。

後數日,因遊海光寺,遇老僧贅於耳。煒因出艾試炙之,而如其説。僧感之甚,謂煒曰:“貧道無以奉酬,但轉經以資郎君之福祐耳。此山下有一任翁者,藏鏹巨萬,亦有斯疾。君子能療之,當有厚報。請爲書導之。”煒曰:“然。”任翁一聞,喜躍,禮請甚謹。煒因出艾,一爇而愈。任翁告煒曰:“謝君子痊我所苦,無以厚酬。有錢十萬,奉子,幸從容,無草草而去。”煒因留彼。煒善絲竹之妙,聞主人堂前彈琴聲,詰家童,對曰:“主人之愛女也。”因請其琴而彈之。女潛聽而有意焉。

時任翁家事鬼,曰獨脚神,每三歲必殺一人饗之。時已逼矣,求人不獲。任翁俄負心,召其子計之曰:“門下客旣不來,無血屬可以爲饗。吾聞大恩尚不報,况愈小疾耳。”遂令具神饌,夜將半,擬殺煒。已潛扃煒所處之室,而煒莫覺。女密知之,潛持刃於窗隙間告煒曰:“吾家事鬼,今夜當殺汝而祭之,汝可持此破窗遁去。不然者,少頃死矣。此刃亦望持去,無相累也。”煒恐悸汗流,揮刃攜艾,斷窗櫺躍出,拔鍵而走。任翁俄覺,率家僮十餘輩,持刃秉炬,追之六七里,幾及之。煒因迷道失足,墜於大枯井中,追者失蹤而返。

煒雖墜井,爲槁葉所藉而無傷。及曉視之,乃一巨穴,深百餘丈,無計可出。四旁嵌空,宛轉可容千人,中有一白虵,盤屈可長數丈。前有石臼巖,上有物滴下,如飴蜜,注臼中。虵就飲之。煒察虵有異,乃叩首祝之曰:“龍王,某不幸墜於此,願王憫之!”幸不相害。因飲其餘,亦不飢渴。細視虵之唇吻,亦有疣焉。煒感虵之見憫,欲爲炙之,奈無從得火。旣久,有遙火飄入於穴。煒乃燃艾啓虵而炙之,是贅應手墜地。虵之飲食久妨礙,及去,頗以爲便,遂吐徑寸珠酬煒,煒不受,而啓虵曰:“龍王能施雲雨,陰陽莫測,神變由心,行藏在己,必能有道拯援沉淪。倘賜挈維,得還人世,則死生感激,銘在肌膚。但得一歸,不願瓌寶。”虵遂咽珠,蜿蜒將有所適,煒遂再拜跨虵而去。不由穴口,只於洞中行。可數十里,其中幽暗若漆。但虵之光燭兩壁,時見繪畫古丈夫,咸有冠帶。最後觸一石門,門有金獸齧環,洞然明朗。虵低首不進,而卸下煒,煒將謂已達人世矣。入户,但見一室,空闊可百餘步。穴之四壁,皆鎸爲房室。當中有錦繡幃帳數間,垂金泥紫,更飾以珠翠,炫晃如明星之連綴。帳前有金爐,爐上有蛟龍、鸞鳳、龜虵、鸞雀,皆張口噴出香煙,芳芬蓊鬱。傍有小池,砌以金壁,貯以水銀,鳧鷖之類,皆琢以瓊瑤而泛之。四壁有牀,咸飾以犀象,上有琴瑟、笙簧、鼗鼓、柷敔,不可勝記。煒細視手澤尚新。煒乃恍然,莫測是何洞府也。

良久,取琴試彈之,四壁户牖咸啓。有小青衣出而笑曰:“玉京子已送崔家郎君至矣。”遂却走入。須臾,有四女,皆古鬟髻,曳霓裳之衣,謂煒曰:“何崔子擅入皇帝玄宫耶?”煒乃捨琴再拜,女亦酬拜。煒曰:“旣是皇帝玄宫,皇帝何在?”曰:“暫赴祝融宴爾。”遂命煒就榻鼓琴,煒乃彈胡笳。女曰:“何曲也?”曰:“胡笳也。”曰:“何爲胡笳?吾不曉也。”煒曰:“漢蔡文姬,即中郎邕之女也,没於胡中。及歸,感胡中故事,因撫琴而成斯弄,像胡中吹笳哀咽之韻。”女皆怡然曰:“大是新曲。”遂命酌醴傳觴。煒乃叩首,求歸之意頗切,女曰:“崔子旣來,皆是宿分,何必匆遽,幸且淹駐。羊城使者少頃當來,可以隨往。”謂崔子曰:“皇帝已許田夫人奉箕箒,便可相見。”崔子莫測端倪,不敢應答。遂命侍女召田夫人,夫人不肯至,曰:“未奉皇帝詔,不敢見崔家郎也。”再命不至,謂煒曰:“田夫人淑德美麗,世無儔匹,願君子善奉之,亦宿業耳。夫人,即齊王女也。”崔子曰:“齊王何人也?”女曰:“王諱横,昔漢初亡齊而居海島者。”

逡巡有日影入照坐中。煒因舉首上見一穴,隱隱然睹人間天漢耳。四女曰:“羊城使者至矣。”遂有一白羊自空冉冉而下,須臾至座。背有一丈夫,衣冠儼然,執大筆,兼封一青竹簡,上有篆字,進於香几上,四女命侍女讀之曰:“廣州刺史徐紳死,安南都護趙昌充替。”女酌醴飲使者曰:“崔子欲歸番禺,願爲挈往。”使者唱喏,迴謂煒曰:“他日須與使者易服緝宇,以相酬勞。”煒但唯唯。四女曰:“皇帝有敕令與郎君國寶陽燧珠,將往至彼,當有胡人具十萬緡而易之。”遂命侍女開玉函取珠授煒。煒再拜捧受,謂四女曰:“煒不曾朝謁皇帝,又非親族,何遽貺遺如是?”女曰:“郎君先人有詩於越臺,感悟徐紳,遂見修葺。皇帝愧之,亦有詩繼和。賚珠之意,已露詩中,不假僕説。郎君豈不曉耶?”煒曰:“不識皇帝何詩?”女命侍女書題於羊城使者筆管上云:“千載荒臺隳路隅,一煩太守重椒塗。感君拂拭意何極,報爾美婦與明珠。”煒曰:“皇帝原何姓字?”女曰:“已後當自知耳。”女謂煒曰:“中元日須具美酒豐饌於廣州蒲澗寺静室,吾輩當送田夫人往。”煒遂再拜告去,欲躡使者之羊背。女曰:“知有鮑姑艾,可留少許。”煒但留艾,即不知鮑姑是何人也,遂留之。

瞬息而出穴,履於平地,遂失使者與羊所在。望星漢,時已五更矣。俄聞蒲澗寺鐘聲,遂抵寺。僧人早糜見餉,遂歸廣州。崔子先有舍税居,至日往舍詢之,曰:“已三年矣。”主人謂崔煒曰:“子何所適而三秋不返?”煒不實告。開其户,塵榻儼然,頗懷悽愴。問刺史,則徐紳果死,而趙昌替矣。乃抵波斯邸,潛鬻是珠。有老胡人一見,遂匍匐禮手曰:“郎君的入南越王趙佗墓中來。不然者,不合得斯寶。”蓋趙佗以珠爲殉故也。崔子乃具實告,方知皇帝是趙佗。佗亦曾稱南越武帝,故耳。遂具十萬緡易之。崔子詰胡人曰:“何以辨之?”曰:“我大食國寶陽燧珠也。昔漢初趙佗使異人梯山航海,盗歸番禺,今僅千載矣。我國有能玄象者,言來歲國寶當歸,故我王召我具大舶重資抵番禺而搜索。今日果有所獲矣。”遂出玉液而洗之,光鑒一室。胡人遽泛舶歸大食去。

煒得金,遂具家産。然訪羊城使者,竟無影響。後有事於城隍廟,忽見神像有類使者,又睹神筆上有細字,乃侍女所題也。方具酒脯而奠之,兼重粉繢及廣其宇,是知羊城即廣州城,廟有五羊焉。又徵任翁之室,則村老云:“南越尉任囂之墓耳。”又登越王殿臺,睹先人詩云:“越井岡頭松柏老,越王臺上生秋草。古墓多年無子孫,野人踏踐成官道。”兼越王繼和詩,蹤跡頗異。乃詢主者,主者曰:“徐大夫紳,因登此臺,感崔侍御詩,故重粉飾臺殿,所以焕赫耳。”

後將及中元日,遂豐潔香饌甘醴,留蒲澗寺僧室。夜將半,果四女伴田夫人至。容儀豔逸,言旨雅澹。四女與崔生進觴諧謔,將曉告去。崔子遂再拜訖,致書達於越王,卑辭厚禮,敬荷而已。遂與夫人歸室。煒詰夫人曰:“旣是齊王女,何以配南越人?”夫人曰:“某國破家亡,遭越王所虜,爲嬪御。王崩,因以爲殉。乃不知今是幾時也。看烹酈生,如昨日耳。每憶故事,輒一潸然。”煒問曰:“四女何人?”曰:“其二,甌越王搖所獻;其二,閩越王無諸所進。俱爲殉者。”又問曰:“昔四女云鮑姑,何人也?”曰:“鮑靚女,葛洪妻也。多行炙於南海。”煒方歎駭昔日之嫗耳。又曰:“呼虵爲玉京子何也?”曰:“昔安期生長跨斯龍而朝玉京,故號之玉京子。”煒因在穴飲龍餘沫,肌膚少嫩,筋力輕健。後居南海十餘載,遂散金破産,棲心道門,乃挈室往羅浮訪鮑姑,後竟不知所適。

按《太平廣記》三十四採此條。

孫恪

據太平廣記校錄

廣德中有孫恪秀才者,因下第遊於洛中。至魏王池畔,忽有一大第,土木皆新,路人指云:“斯袁氏之第也。”恪逕往叩扉,無有應聲。户側有小房,簾帷頗潔,謂伺客之所。恪遂褰簾而入。良久,忽聞啓關者一女子,光容鑒物,豔麗驚人:珠初滌其月華,柳乍含其烟媚;蘭芬靈濯,玉瑩塵清。恪疑主人之處子,但潛窺而已。女摘庭中之萱草,凝思久立,遂吟詩曰:“彼見是忘憂,此看同腐草,青山與白雪,方展我懷抱。”吟諷慘容。後因來褰簾,忽睹恪,遂驚慙入户。使青衣詰之曰:“子何人,而夕向於此?”恪乃語以税居之事,曰:“不幸衝突,頗益慙駭。幸望陳達於小娘子。”青衣具以告。女曰:“某之醜拙,况不修容,郎君久盼簾帷,當盡所睹,豈敢更迴避耶?願郎君少佇内廳,當暫飾裝而出。”恪慕其容美,喜不自勝。詰青衣曰:“誰氏之子?”曰:“故袁長官之女,少孤,更無姻戚,唯與妾輩三五人,據此第耳。小娘子見求適人,但未售也。”

良久,乃出見恪,美豔愈於向者所睹。命侍婢進茶果,曰:“郎君即無第舍,便可遷囊橐於此廳院中。”指青衣謂恪曰:“少有所須,但告此輩。”恪愧荷而已。恪未室,又睹女子之妍麗如是,乃進媒而請之,女亦忻然相受,遂納爲室。袁氏贍足,巨有金繒,而恪久貧,忽車馬焕若,服玩華麗,頗爲親友之疑訝。多來詰恪,恪竟不實對。恪因驕倨,不求名第,日洽豪貴,縱酒狂歌,如此三四歲,不離洛中。忽遇表兄張閒雲處士,恪謂曰:“旣久睽閒,頗思從容,願攜衾綢,一來宵話。”張生如其所約。

及夜半將寢,張生握恪手,密謂之曰:“愚兄於道門曾有所授,適觀弟詞色,妖氣頗濃,未審别有何所遇?事之巨細,必願見陳,不然者,當受禍耳。”恪曰:“未嘗有所遇也。”張生又曰:“夫人禀陽精,妖受陰氣;魂掩魄盡,人則長生,魄掩魂消,人則立死。故鬼怪無形而全陰也,仙人無影而全陽也,陰陽之盛衰,魂魄之交戰;在體而微有失位,莫不表白於氣色。向觀弟神采,陰奪陽位,邪於正腑,真精已耗,識用漸隳,津液傾輸,根蒂蕩動,骨將化土,顔非渥丹,必爲怪異所鑠,何堅隱而不剖其由也?”恪方驚悟,遂陳娶納之因。張生大駭曰:“只此是也,其奈之何。”恪曰:“弟忖度之,有何異焉?”張曰:“豈有袁氏海内無瓜葛之親哉!又辨慧多能,足爲可異矣。”遂告張曰:“某一生邅迍,久處凍餒,因滋婚娶,頗似蘇息;不能負義,何以爲計?”張生怒曰:“大丈夫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傳》云:‘妖由人興,人無釁焉,妖不自作。’且義與身孰親?身受其災,而顧其鬼怪之恩義;三尺童子,尚以爲不可,何况大丈夫乎!”張又曰:“吾有寶劍,亦干將之儔亞也。凡有魍魎,見者滅没。前後神驗,不可備數。詰朝奉借,倘攜密室,必睹其狼狽,不下昔日王君攜寶鏡而照鸚鵡也。不然者,則不斷恩愛耳。”

明日恪遂受劍。張生告去,執手曰:“善伺其便。”恪遂攜劍,隱於室内,而終有難色。袁氏俄覺,大怒而責恪曰:“子之窮愁,我使暢泰,不顧恩義,遂興非爲,如此用心,則犬彘不食其餘,豈能立節行於人世也。”恪旣被責,慚顔惕慮,叩頭曰:“受教於表兄,非宿心也,願以飲血爲盟,更不敢有他意。”汗落伏地。袁氏遂搜得其劍,寸折之,若斷輕藕耳。恪愈懼,似欲奔迸,袁氏乃笑曰:“張生一小子,不能以道義誨其表弟,使行其凶險,來當辱之。然觀子之心,的應不如是。然吾匹君已數歲也,子何慮哉?”恪方稍安。後數日,因出,遇張生曰:“無何使我撩虎鬚,幾不脱虎口耳。”張生問劍之所在,具以實對。張生大駭曰:“非吾所知也。”深懼而不敢來謁。

後十餘年,袁氏已鞠育二子。治家甚嚴,不喜參雜。後恪之長安,謁舊友人王相國縉,遂薦於南康張萬頃大夫爲經略判官,挈家而往。袁氏每遇青松高山,凝睇久之,若有不快意。到端州,袁氏曰:“去此半程,江壖有峽山寺,我家舊有門徒僧惠幽居於此寺。别來數十年,僧行夏臘極高,能别形骸,善出塵垢。倘經彼設食,頗益南行之福。”恪曰:“然。”遂具齋蔬之類。及抵寺,袁氏欣然,易服理妝,攜二子詣老僧院,若熟其逕者。恪頗異之。遂將碧玉環子以獻僧,曰:“此是院中舊物。”僧亦不曉。及齋罷,有野猿數十,連臂下於高松,而食於生臺上;後悲笑捫蘿而躍,袁氏惻然。俄命筆題僧壁曰:“剛被恩情役此心,無端變化幾湮沉。不如逐伴歸山去,長笑一聲烟霧深。”乃擲筆於地,撫二子咽泣數聲,語恪曰:“好住!好住!吾當永訣矣。”遂裂衣化爲老猿,追笑者躍樹而去。將抵深山,而復返視。恪乃驚懼,若魂飛神喪,良久撫二子一慟。

乃詢於老僧,僧方悟:“此猿是貧道爲沙彌時所養。開元中,有天使高力士經過此,憐其慧黠,以束帛而易之。聞抵洛京,獻於天子。時有天使來往,多説其慧黠過人,長馴擾於上陽宫内。及安史之亂,即不知所之。於戲!不期今日更睹其怪異耳!碧玉環者,本訶陵胡人所施,當時亦隨猿頸而往,今方悟矣。”恪遂惆悵。艤舟六七日,攜二子而迴棹。不復能之任也。

按《太平廣記》四百四十五引此下注出《傳奇》。

韋自東

據太平廣記錄

貞元中有韋自東者,義烈之士也。嘗遊太白山,棲止段將軍莊,段亦素知其壯勇者。一日與自東眺望山谷,見一徑甚微,若舊有行跡。自東問主人曰:“此何詣也?”段將軍曰:“昔有二僧,居此山頂,殿宇宏壯,林泉甚佳;蓋開元中萬迴師弟子之所建也;似驅役鬼工,非人力所能及。或聞樵者説:其僧爲怪物所食。今絕踪二三年矣。又聞人説:有二夜叉於此。山亦無人敢窺焉。”自東怒曰:“余操心在平侵暴,夜叉何類而敢噬人?今夕必挈夜叉首至於門下。”將軍止曰:“暴虎憑河,死而無悔。”自東不顧,仗劍奮衣而往,勢不可遏。將軍悄然曰:“韋生當其咎耳。”

自東捫蘿躡石至精舍,悄寂無人。睹二僧房,大敞其户,履錫俱全,衾枕儼然,而塵埃凝積其上。又見佛堂内,細草茸茸,似有巨物偃寢之處。四壁多掛野彘玄熊之類,或庖炙之餘,亦有鍋鑊薪。自東乃知是樵者之言不謬耳。度其夜叉未至,遂拔柏樹,徑大如碗,去枝葉爲大杖。扃其户,以石佛拒之。是夜,月白如晝。夜未分,夜叉挈鹿而至。怒其扃鐍,大叫,以首觸户,折其石佛而踣於地。自東以柏樹撾其腦,再舉而死之。拽之入室,又闔其扉。頃之,復有夜叉繼至,似怒前歸者不接己,亦哮吼,觸其扉,復踣於户閾,又撾之,亦死。自東知雌雄已殞,應無儕類,遂掩關,烹鹿而食。

及明,斷二夜叉首,挈餘鹿而示段。段大駭曰:“真周處之儔矣。”乃烹鹿飲酒盡歡,遠近觀者如堵。有道士出於稠人中,揖自東曰:“某有衷懇,欲披告於長者,可乎?”自東曰:“某一生濟人之急,何爲不可。”道士曰:“某棲心道門,懇志靈藥,非一朝一夕耳。三二年前,神仙爲吾配合龍虎丹一爐,據其洞而修之,有日矣。今靈藥將成,而數有妖魔入洞,就爐擊觸,藥幾廢散。思得剛烈之士,仗劍衛之。靈藥倘成,當有分惠,未知能一行否?”自東踴躍曰:“乃平生所願也。”遂仗劍從道士而去。濟險躡峻,當太白之高峰,將半,有一石洞,可百餘步,即道士燒丹之室;唯弟子一人。道士約曰:“明晨五更初,請君仗劍當洞門而立,見有怪物,但以劍擊之。”自東曰:“謹奉教。”久立燭於洞門外以伺之。

俄頃,果有巨虺長數丈,金目雪牙,毒氣氤鬱,將欲入洞。自東以劍擊之,似中其首,俄頃,若輕霧而化去。食頃,有一女子,顔色絕麗,執芰荷之花,緩步而至。自東又以劍拂之,若雲氣而滅。食頃,將欲曙。有道士乘雲駕鶴,導從甚嚴,勞自東曰:“妖魔已盡,吾弟子丹將成矣!吾當來爲證也。”盤旋候明而入。語自東曰:“喜汝道士丹成,今有詩一首,汝可繼和。”詩曰:“三秋稽顙叩真靈,龍虎交時金液成。絳雪旣凝身可度,蓬壺頂上有雲生。”自東詳之,意曰此道士之師,遂釋劍而禮之。俄而突入,藥鼎爆烈,更無遺在,道士慟哭。自東悔恨自咎而已。二人因以泉滌其鼎器而飲之。自東後更有少容,而適南岳,莫知所止。今段將軍莊,尚有夜叉骷髏見在。道士亦莫知所之。

按《太平廣記》三百五十六引此文。

陶尹二君

據太平廣記校錄

大中初,有陶太白、尹子虚二老人,相契爲友。多遊嵩華二峰,採松脂茯苓爲業。二人因攜釀醖,陟芙蓉峰,尋異境,憩於大松林下,因傾壺飲。聞松梢有二人撫掌笑聲,二公起而問曰:“莫非神仙乎?豈不能下降而飲斯一爵?”笑者曰:“吾二人非山精木魅,僕是秦役夫,彼即秦宫女子,聞君酒馨,頗思一醉。但形體改易,毛髮怪異,恐子悸慄,未能便降。子但安心徐待,吾當返穴易衣而至,幸無遽捨我去。”二公曰:“敬聞命矣。”遂久伺之。

忽松下見一丈夫,古服儼雅,一女子鬟髻綵衣俱至。二公拜謁,忻然還坐。頃之,陶君啓:“神仙何代人?何以至此?旣獲拜侍,願怯未晤!”古丈夫曰:“余秦之役夫也,家本秦人。及稍成童,值始皇帝好神仙術,求不死藥,因爲徐福所惑,搜童男童女千人,將之海島。余爲童子,乃在其選。但見鯨濤蹙雪,蜃閣排空,石橋之柱欹危,蓬岫之烟杳渺,恐葬魚腹,猶貪雀生。於難厄之中,遂出奇計,因脱斯禍。歸而易姓業儒,不數年中,又遭始皇煨燼典墳,坑殺儒士,縉紳泣血,簪紱悲號。余當此時,復在其數。時於危懼之中,又出奇計,乃脱斯苦。又改姓氏爲板築夫,又遭秦皇歘信妖妄,遂築長城,西起臨洮,東之海曲,隴鴈悲晝,塞雪咽空,鄉關之思魂飄,砂磧之勞力竭,墮趾傷骨,啖雪觸冰。余爲役夫,復在其數。遂於辛勤之中,又出奇計,得脱斯難。又改姓氏而業工,乃屬秦皇帝崩,穿鑿驪山,大修塋域,玉墀金砌,珠樹瓊枝,綺殿錦宫,雲樓霞閣,工人匠石,盡閉幽隧。念爲工匠,復在數中,又出奇謀,得脱斯苦。凡四設權奇之計,俱脱大禍。知不遇世,遂逃此山,食松脂木實,乃得延齡耳。此毛女者,乃秦之宫人,同爲殉者。余乃同與脱驪山之禍,共匿於此。不知於今經幾甲子耶?”二子曰:“秦於今世,繼正統者九代,千餘年興亡之事,不可歷數。”

二公遂俱稽顙曰:“余二小子,幸遇大仙,多劫因依,使今諧遇;金丹大藥,可得聞乎?朽骨腐肌,實翼庥蔭!”古丈夫曰:“余本凡人,但能絕其世慮。因食木實,乃得凌虚,歲久日深,毛髮紺綠。不覺生之與死,俗之與仙,鳥獸爲鄰,猱狖同樂;飛騰自在,雲氣相隨,亡形得形,無性無情。不知金丹大藥,爲何物也。”二公曰:“大仙食木實之法,可得聞乎?”曰:“余初餌柏子,後食松脂,遍體瘡瘍,腸中痛楚。不及旬朔,肌膚瑩滑,毛髮澤潤。未經數年,凌虚若有梯,步險如履地,飄飄然順風而翔,皓皓然隨雲而昇。漸混合虚無,潛孚造化,彼之與我,視無二物。凝神而神爽,養氣而氣清;保守胎根,含藏命帶;天地尚能覆載,雲氣尚能鬱蒸,日月尚能晦明,川岳尚能融結。即余之體,莫能敗壞矣。”二公拜曰:“敬聞命矣。”

飲將盡,古丈夫折松枝、叩玉壺而吟曰:“餌柏身輕疊嶂間,是非無意到塵寰。冠裳暫備論浮世,一餉雲遊碧落間。”毛女繼和曰:“誰知古是與今非,閑躡青霞遠翠微。簫管秦樓應寂寂,綵雲空惹薜蘿衣。”古丈夫曰:“吾與子邂逅相遇,那無戀戀耶。吾有萬歲松脂、千秋柏子少許,汝可各分餌之,亦應出世。”二公捧受拜荷,以酒吞之。二仙曰:“吾當去矣!善自道養,無令漏泄伐性,使神氣暴露於窟舍耳!”二公拜别,但覺超然,莫知其蹤去矣。旋見所衣之衣,因風化爲花片蝶翅而揚空中。陶、尹二公,今巢居蓮花峰上,顔臉微紅,毛髮盡綠,言語而芳馨滿口,履步而塵埃去身。云臺觀道士往往遇之,亦時細話得道之來由爾。

按《太平廣記》四十引此文。

三水小牘

皇甫枚撰

按《三水小牘》,唐皇甫枚撰。《兩唐志》未著錄。宋陳直齋《書錄解題》小説類始載《三水小牘》三卷,唐皇甫枚遵美撰。(《文獻通考》,枚作牧。清聚珍本亦同。)馬氏《經籍考·宋史·藝文志》並載之,卷數與直齋同。明楊儀有二卷本。姚咨於嘉靖甲寅,從楊寫褔。後十一年,秦汴據以鋟木。《天一閣書目》所載之二卷本即此書也。清乾隆間,盧文弨刻入《抱經堂叢書》。阮元《揅經堂外集》又據錢曾影寫姚本入錄。近人繆荃蓀復據盧本,而校以《廣記》《續談助》《説郛》《説海》,並輯逸文十二條,刊入《雲自在龕叢書》,皆二卷本也。宋時旣稱三卷,今只二卷,知此書在明時,已佚其一。繆氏益以葺補,雖未能遽復舊觀,然已十得六七,在今日當以此本爲最完善。

皇甫枚生平頗晦。《直齋書錄解題》僅云:“字遵美,天祐中人。三水者,安定屬邑也。”亦不詳其他。惟就本書考之,知枚於唐懿宗咸通末年,曾爲汝州魯山令(繆本卷下《夏侯禎黷女神》一條)。是年,由汝入秦(繆本卷上《王玄冲登華山蓮花峰》一條)。光啓中,禧宗在梁州,秋月,枚赴調行在(繆本卷下《高平縣所見》一條)。枚著籍三水,而汝墳温泉,復有别業(繆本卷上《冠蓋山獲古銅斗》條,又卷下《廣明庚子大風雨之異》一條)。其平生行事,可考者只此。惟姚咨、秦汴並稱:“枚於天祐庚午歲,旅食汾晉,手紀咸通中事,而爲此書。”今本無考。故盧抱經疑舊本原有枚序,否則姚氏無從知之。頗以未見爲憾。然嘉靖間文籍尚繁,姚或别有採獲,不必定出自序。果其有之,以姚咨之媚古成癖,秦汴之搜採逸文,(姚秦二本,並出於海虞楊夢羽家藏本。姚錄於嘉靖甲寅,秦刻於嘉靖甲子。前後相距只十一年,序不當亡佚也。又《秦序》云:“余錄得《三水小牘》八則,又從《古今説海》得七則。及得海虞楊儀部夢羽二卷,似乎已備,及檢《通考》,知尚亡一卷。”是秦固嘗致力搜採矣。)當不致輕於割棄,可斷言也。至唐天祐庚午,唐已亡四年,晉時猶稱天祐。枚旣旅食晉汾,無復眷顧汝墳之意,其不肯奉梁正朔,固自附於羅昭諫、韓致光輩矣。今細繹其書,雖多紀仙靈怪異,而每及義烈,亦復凛凛有生氣。(盧文弨《序》云:“書中所載烈丈夫如董漢勳,烈婦人如李庭妻崔氏、殷保晦妻封夫人,皆凛凛有生氣。《郟城令遇賊偷生》而下,即繫之以崔氏之駡賊被殺。此與歐陽公傳長樂老相似,垂誡亦深矣。)是於侈陳靈異之餘,隱寓垂誡之旨。至文辭雅飾,不失唐人軌範,又未可以猥瑣誕妄視之也。今迻錄數則,俾資賞玩。喜治唐説部者,欲窺其全,則繆刻尚在,取而覽觀可也。

王玄冲

據繆本三水小牘校錄

咸通癸巳歲,余從鼎臣兄自汝入秦。冬十二月,宿於華野狐泉店。鼎臣兄與余同登南坡蘭若,訪主僧曰義海,因話三峰事。海曰:“去秋有士人王玄冲者,來自天姥,雲遊涉名山,亦盡東南之美矣。惟有華山蓮華峰,今則方伺(《續談助》作候)一登耳。計其五千仞,爲一旬之程。旣上,當煹煙爲信。翌日,發笈,取一藥壺,並火金以去。及期,海至桃林以俟(《續談助》作伫立)。數息間,有白煙歘起蓮花峰。”海祕之不言。後二旬,而玄冲至。言曰:“前者旣入華陽山,尋微徑至蓮華峰下。初登,雖峻險,猶可重足一跡。旣及峰三分之一,則劣容半足,乃以死誓志,作氣而登。時遇石室,上下懸絕,則有蔦蘿及石髮垂下,接之以升。果一旬,而及峰頂。頂廣約百畝,中有池,亦數畝。菡萏方盛,濃碧鮮妍,四旁則巨檜喬松。池側,有破鐵舟,觸之則碎。旣周覽矣,乃煹火焉。而循池翫花,探取落葉數片,及鐵舟寸許懷之,一宿乃下。下之危慄,復倍於登陟時。”海不覺其執玄冲(原本作雲,據《續談助》校改)手曰:“君固三清之奇士也。”於是玄冲盡以蓮葉、鐵舟鐵(原本無上鐵字,據《續談助》校增)贈海。明日,復負笈而去,莫知所終。則尚子尋五嶽,亦斯人之徒與。

按此文敍玄冲登蓮花峰一節,令人神駭。華山有三峰:即蓮花,王女,松檜也。《太平御覽》三十九引《華山記》云:“山頂有池,生千葉蓮花,服之羽化,因曰華山。”此文或因此而玄想實境;或果有其人其事,皆未可知。然境固奇絕矣。唐前寫華山者,以酈元《水經注》爲鉅製。後則明洪武間有崑山王履《遊華山詩》百五十首(《列朝詩集》甲集十六選錄),頗能狀難寫之景於目前,又《酈注》後别開生面者也。

王知古

據明鈔原本説郛及太平廣記互校

咸通庚寅歲,盧龍軍節度使檢校尚書左僕射張直方抗表,請修入覲之禮,優詔允焉。先是張氏世蒞燕土,民亦世服其恩。禮昭臺之嘉賓,撫易水之壯士;地沃兵庶,朝廷每姑息之。洎直方之嗣事也,出綺紈之中,據方岳之上,未嘗以民間休戚爲意,而酣酒於室,淫獸於原,巨賞狎於皮冠,厚寵襲於綠幘,暮年而三軍大怨。直方稍不自安。左右有爲其計者,乃盡室西上至京,懿宗授之左武衛大將軍。而直方飛蒼走黄,莫親徼道之職,往往設罝罘於通道,則犬彘無遺,臧獲有不如意者,立殺之。或曰:“輦轂之下,不可專戮。”其母曰:“尚有尊於我子者乎?”則僭軼可知也。於是諫官列狀上,請收付廷尉。天子不忍置於法,乃降爲昭王府司馬,俾分務洛師焉。直方至東京,旣不自新,而慢遊愈亟。洛陽四旁翥者走者,見皆識之,必群噪長嗥而去。

有王知古者,東諸侯之貢士也,雖薄涉儒術,而數奇不中春官選,乃退處於三川之上,以擊鞠飛觴爲事,遨遊於南鄰北里間。至是有聞於直方者,直方延之。睹其利喙贍辭,不覺前席,自是日相狎。壬辰歲,冬十一月,知古嘗晨興,僦舍無煙,愁雲塞望,悄然弗怡。乃徒步造直方第,至則直方急趨,將出畋也。謂知古曰:“能相從乎?”而知古以祈寒有難色,直方顧謂僮曰:“取短皂袍來。”請知古衣之,知古乃上加麻衣焉,遂聯轡而去。出長夏門,則凝霰始零,由闕塞而密雪如注。乃渡伊水而東,南踐萬安山之陰麓,而鞲采之獲甚夥。傾羽觴,燒兎肩,殊不覺有嚴冬意。及乎霞開雪霽,日將夕焉,忽有封狐突起於知古馬首,乘酒馳之數里,不能及,又與獵徒相失。須臾雀噪煙暝,莫知所如;隱隱聞洛城暮鐘,但彷徨於樵徑古陌之上。俄而山川黯然,若一鼓將半,試長望,有炬火甚明,乃依積雪光而赴之。復若十餘里,至則喬木交柯,而朱門中開,皓壁横亘,真北闕之甲第也。

知古及門,下馬,將徙倚以達旦。無何,小駟頓轡,閽者覺之,隔壁而問阿誰,知古應曰:“成周貢士太原王知古也。今旦有友人將歸於崆峒舊隱者,僕餞之伊水濱,不勝離觴,旣摻袂,馬逸,復不能止,失道至此耳。遲明將去,幸無見讓。”閽曰:“此乃南海副使崔中丞之莊也。主父近承天書赴闕,郎君復隨計吏西征,此惟閨闈中人耳,豈可淹久乎。某不敢去留,請聞於内。”知古雖怵惕不寧,自度中宵矣,去將安適?乃拱立以候。

少頃,有秉蜜炬自内至者,振鑰管闢扉,引保母出。知古前拜,仍述厥由。母曰:“夫人傳語:‘主與小子,皆不在家,於禮無延客之道。然僻居於山藪,接軫豺狼所嗥,若固相拒,是見溺不救也。請舍外廳,翌日可去。’”知古辭謝,乃從保母而入。過重門,門側廳事,欒櫨宏敞,帷幙鮮華,張銀燈,設綺席,命知古坐焉。酒三行,陳方丈之饌,豹胎魴腴,窮水陸之美,保母亦時來相勉。食畢,保母復問知古世嗣宦族及内外姻黨,知古具言之。乃曰:“秀才軒裳令胄,金玉奇標,旣富春秋,又潔操履,斯實淑媛之賢夫也。小君以鍾愛稚女,將及笄年,嘗託媒妁,爲求諧對久矣。今夕何夕,獲遘良人。潘楊之睦可遵,鳳凰之兆斯在。未知雅抱何如耳?”知古斂容曰:“僕文愧金聲,才非玉潤,豈家室爲望,惟泥塗是憂。不謂寵及迷津,慶逢子夜。聆好音於魯館,逼佳氣於秦臺。二客遊神,方茲莫及;三星委照,唯恐不揚。倘獲託彼强宗,眷以佳耦,則生平所志,畢在斯乎。”

保母喜,謔浪而入白,復出,致小君之命。曰:“兒自移天崔門,實秉懿範;奉蘋蘩之敬,如琴瑟之和。惟以稚女是懷,思配君子,旣辱高義,乃叶夙心。上京飛書,路且不遠;百兩陳禮,事亦非賒。忻慰孔多,傾矚而已。”知古磬折而答曰:“某蟲沙微類,分及湮淪,而鐘鼎高門,忽蒙採拾;有如白水,以奉清塵,鶴企鳧趨,惟待休旨。”知古復拜。保母戲曰:“他日錦雉之衣欲解,青鸞之匣全開;貌如月華,室若雲邃。此際頗相念否?”知古謝曰:“以凡近仙,自地登漢,不有所舉,孰能自媒。謹當誓彼襟靈,志之紳帶;期於没齒,佩以周旋。”復拜。

少時,則燎沈當庭,良夜將艾。保母請知古脱服以休,旣解麻衣,而皂袍見。保母誚曰:“豈有逢掖之士,而服從役之衣耶?”知古謝曰:“此乃假之於與遊所熟者,固非己有。”又問所從,答曰:“乃盧龍張直方僕射所借耳。”保母忽驚叫仆地,色如死灰。旣起,不顧而走入宅。遙聞大叱曰:“夫人差事,宿客乃張直方之徒也。”復聞夫人者叫曰:“火急斥去,無啓寇讎。”於是婢子小竪輩,群出秉猛炬,曳白棓而登階。知古儴,避於庭中,四顧遜謝。駡言狎至,僅得出門。旣出,已横關闔扉,猶聞喧嘩未已。知古愕立道左,自怛久之。將隱頽垣,乃得馬於其下,遂馳走。遙望大火若燎原者,乃縱轡赴之。至則輸租車方飯牛附火耳。詢其所,則伊水東草店之南也。復枕轡假寐。食頃,而震方洞然,心思稍安。乃揚鞭於大道,比及都門,已有張直方騎數輩來跡矣。

遙至其第,旣見直方,而知古憤懣不能言,直方慰之。坐定,知古乃述宵中怪事。直方起而撫髀曰:“山魑木魅,亦知人間有張直方耶?”且止知古。復益其徒數十人,皆射皮飲胄者,享以巵酒豚肩。與知古復南出,旣至萬安之北,知古前導,雪中馬跡宛然。直詣柏林下,則碑板廢於荒坎,樵蘇殘於茂林。中列大冢十餘,皆狐兎之窟宅,其下成蹊。於是直方命四周張彀弓以侍。内則秉藴荷鍤,且掘且薰。少焉,有群狐突出,焦頭爛額者,罝羅罥掛者,應弦飲羽者,凡獲狐大小百餘頭以歸。(《廣記》止此)

三水人曰:嗟乎王生!生世不諧,而爲狐貉所侮,况其大者乎。向若無張公之皂袍,則强死於穢獸之穴也。余時在洛敦化里第,於宴集中,博士渤海徐公讜爲余言之。豈曰語怪,亦以摭實,故傳之焉。

按《太平廣記》四百五十五引此文,題曰《張直方》。明人叢刻,有改題爲《獵狐記》者,則因事命題,非其舊也。今不取。

步飛烟

據明鈔原本説郛校錄

臨淮武公業,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參軍。愛妾曰飛姻,姓步氏,容止纖麗,若不勝綺羅。善秦聲,好文墨,尤工擊甌,其韻與絲竹合。公業甚嬖之。其比鄰,天水趙氏第也,亦衣纓之族。其子曰象,端秀有文,纔弱冠矣。時方居喪禮。忽一日,於南垣隙中窺見飛烟,神氣俱喪,廢食忘寐。乃厚賂公業之閽,以情告之。閽有難色,復爲厚利所動。乃令其妻伺飛烟閑處,具以象意言焉。飛烟聞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門媪盡以語象。象發狂心蕩,不知所持,乃取薛濤牋題絕句曰:“一睹傾城貌,塵心只自猜。不隨萧史去,擬學阿蘭來。”以所題密緘之,祈門媪達飛烟。烟讀畢,吁嗟良久,謂媪曰:“我亦曾窺見趙郎,大好才貌。此生薄福,不得當之。”蓋鄙武生麄悍,非良配耳。乃復酬一篇,寫於金鳳牋,曰:“綠慘雙娥不自持,只緣幽恨在新詩。郎心應似琴心怨,脈脈春情更泥誰。”封付門媪,令遺象。象啓緘,吟諷數四,拊掌喜曰:“吾事諧矣。”又以剡溪玉葉紙,賦詩以謝,曰:“珍重佳人贈好音,綵牋芳翰兩情深。薄於蟬翼難供恨,密似蠅頭未寫心。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輕雨洒幽襟。百回消息千回夢,裁作長謠寄綠琴。”詩去旬日,門媪不復來。象幽懣,恐事泄,或飛烟追悔。

春夕,於前庭獨坐,賦詩曰:“綠暗紅藏起暝烟,獨將幽恨小庭前。沉沉良夜與誰語,星隔銀河月半天。”明日,晨起吟際,而門媪來。傳飛烟語曰:“勿訝旬日無信,蓋以微有不安。”因授象以連蟬錦香囊並碧苔牋,詩曰:“無力嚴妝倚繡櫳,暗題蟬錦思難窮。近來贏得傷春病,柳弱花欹怯曉風。”象結錦香囊於懷,細讀小簡,又恐飛烟幽思增疾,乃翦烏絲闌爲回椷,曰:“春日遲遲,人心悄悄。自因窺覯,長役夢魂。雖羽駕塵襟,難於會合,而丹誠皎日,誓以周旋。昨日瑤臺青鳥忽來,殷勤寄語。蟬錦香囊之贈,芬馥盈懷,佩服徒增,翹戀彌切。况又聞乘春多感,芳履乖和,耗冰雪之妍姿,鬱蕙蘭之佳氣。憂抑之極,恨不翻飛。且望寬情,無至憔悴。莫孤短願,寧爽後期。惝恍寸心,書豈能盡?兼持斐什,仰繼華篇。伏惟試賜凝睇。”詩曰:“見説傷情爲見春,想封蟬錦綠蛾顰。叩頭爲報烟卿道,第一風流最損人。”

閽媪旣得迴報,徑賫詣飛烟閤中。武生爲府掾屬,公務繁夥,或數夜一直,或竟日不歸,此時恰值入府曹。飛烟拆書,得以款曲尋繹。旣而長太息曰:“丈夫之情,心契魂交,遠如近也。”於是闔户垂幌,爲書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間爲媒妁所欺,遂匹合於瑣類。每至清風明月,移玉柱以增懷,秋帳冬缸,泛金徽而寄恨。豈謂公子,忽貽好音。發華椷而思飛,諷麗句而目斷。所恨洛川波隔,賈午牆高。連雲不及於秦臺,薦夢尚遙於楚岫。猶望天從素懇,神假微機,一拜清光,就殞無恨。兼題短什,用寄幽懷。伏惟特賜吟諷也。”詩曰:“畫簷春燕須同宿,蘭浦雙鴛肯獨飛。長恨桃源諸女伴,等閒花裏送郎歸。”封訖,召閽媪,令達於象。象覽書及詩,以飛烟意切,喜不自持,但静室焚香,虔禱以候。

忽一日,將夕,閽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趙郎願見神仙否?”象驚,連問之。傳飛烟語曰:“值今夜功曹府直,可謂良時。妾家後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渝惠好,專望來儀。方寸萬重,悉候晤語。”旣曛黑,象乃乘梯而登,飛烟已令重榻於下。旣下,見飛烟靚妝盛服,立於庭前。交拜訖,俱以喜極不能言。乃相攜自後門入房中,遂背缸解幌,盡繾綣之意焉。及曉鐘初動,復送象於垣下。飛烟執象手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因緣耳。勿謂妾無玉潔松貞之志,放蕩如斯。直以郎之風調,不能自固。願深鑒之。”象曰:“挹希世之貌,見出人之心。已誓幽庸,永奉歡洽。”言訖,象踰垣而歸。明託閽媪贈詩曰:“十洞三清雖路阻,有心還得傍瑤臺。瑞香風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仙馭來。”飛烟覽詩微笑,復贈象詩曰:“相思只怕不相識,相見還愁却别君。願得化爲松下鶴,一雙飛去入行雲。”付閽媪,仍令語象曰:“賴值兒家有小小篇詠。不然,君作幾許大才面目?”茲不盈旬,常得一期於後庭。展幽微之思,罄宿昔之心;以爲鬼神不知,天人相助;或景物寓目,歌詠寄情;來往便繁,不能悉載,如是者周歲。

無何,飛烟數以細過撻其女奴,奴陰銜之,乘間盡以告公業。公業曰:“汝慎勿揚聲!我當伺察之。”後至直日,乃僞陳狀請假。迨夜,如常入直,遂潛於里門。街鼓旣作,匍伏而歸。循牆至後庭,見飛烟方倚户微吟,象則據垣斜睇。公業不勝其憤,挺前欲擒。象覺,跳去,公業搏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飛烟詰之。飛烟色動聲顫,而不以實告。公業愈怒,縛之大柱,鞭楚血流。但云:“生得相親,死亦何恨。”深夜,公業怠而假寐。飛烟呼其所愛女僕曰:“與我一杯水。”水至,飲盡而絕。公業起,將復笞之,已死矣。乃解縛,舉置閣中,連呼之,聲言飛烟暴疾致殞。數日,窆之北邙。而里巷間皆知其强死矣。

象因變服,易名遠,自竄於江浙間。洛中才士,有崔、李二生,嘗與武掾遊處。崔詩末句云:“恰似傳花人飲散,空牀抛下最繁枝。”其夕,夢飛烟謝曰:“妾貌雖不迨桃李,而零落過之。捧君佳什,愧抑無已。”李生詩末句云:“豔魄香魂如有在,還應羞見墜樓人。”其夕,夢飛烟戟手而詈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務矜片言,苦相詆斥。當屈君於地下面證之。”數日,李生卒。時人異焉。遠後調授汝州魯山縣主簿,隴西李垣代之。咸通末,予復代垣,而與遠少相狎,故洛中祕事亦知之。而垣復爲手記,故得以傳焉。

三水人曰:噫!豔冶之貌,則代有之矣;潔朗之操,則人鮮聞。故士矜才則德薄,女衒色則情私。若能如執盈,如臨深,則皆爲端士淑女矣。飛烟之罪,雖不可逭,察其心,亦可悲矣!

按繆刻《三水小牘》,其自序旣稱檢《續談助》《説郛》《説海》校得誤處,並補葺逸文。而原本《説郛》載此文,篇末百餘字,並未補輯。蓋《説郛正續》清初陶挺本,多不可據。原本流傳亦少。或繆氏校刊時,第據陶挺之本,而未及檢校原本之故也。茲篇據舊藏明鈔本《説郛》校錄,故與繆刻本字句間互有異同云。

綠翹

據太平廣記校錄

西京咸宜觀女道士魚玄機,字幼微,長安里家女也。色旣傾國,思乃入神,喜讀書屬文,尤致意於一吟一詠。破瓜之歲,志慕清虚。咸通初,遂從冠帔於咸宜,而風月賞玩之佳句,往往播於士林。然蕙蘭弱質,不能自持,復爲豪俠所調,乃從游處焉。於是風流之士,争修飾以求狎,或載酒詣之者,必鳴琴賦詩,間以謔浪,懵學輩自視然。其詩有“綺陌春望遠,瑤徽秋興多”,又“殷勤不得語,紅淚一雙流”,又“焚香登玉壇,端簡禮金闕”,又“雲情自鬱争同夢,仙貌長芳又勝花”,此數聯爲絕矣。一女僮曰綠翹,亦明慧有色。

忽一日,機爲鄰院所邀,將行,誡翹曰:“無出,若有客,但云在某處。”機爲女伴所留,迨暮方歸院。綠翹迎門,曰:“適某客來,知師不在,不捨轡而去矣。”客乃機素相昵者,意翹與之私。及夜,張燈扃户,乃命翹入臥内,訊之。翹曰:“自執巾盥數年,實自檢御,不令有似是之過,致忤尊意。且某客至,款扉,翹隔闔報云:‘師不在。’客無言,策馬而去。若云情愛,不蓄於胸襟有年矣。幸師無疑。”機愈怒,裸而笞百數,但言無之。旣委頓,請杯水酹地曰:“師欲求三清長生之道,而未能忘解珮薦枕之歡,反以沈猜,厚誣貞正。翹今必斃於毒手矣!無天則無所訴,若有,誰能抑我彊魂,誓不蠢蠢於冥冥之中,縱爾淫佚。”言訖,絕於地。機恐,乃坎後庭瘞之。自謂人無知者。時咸通戊子春正月也。有問翹者,則曰:“春雨霽,逃矣。”客有宴於機室者,因溲於後庭,當瘞上見青蠅數十集於地,驅去復來,詳視之,如有血痕且腥。客旣出,竊語其僕,僕歸復語其兄。其兄爲府街卒,嘗求金於機,機不顧,卒深銜之。聞此,遽至觀門覘伺,見偶語者,乃訝不睹綠翹之出入。街卒復呼數卒,攜鍤具,突入玄機院,發之,而綠翹貌如生平。遂錄玄機京兆府,吏詰之辭伏,而朝士多爲言者。府乃表列上。至秋,竟戮之。在獄中亦有詩曰:“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此其美者也。

按《太平廣記》一百三十引此文。

却要

據太平廣記校錄

湖南觀察使李庾之女奴,曰却要。美容止,善辭令,朔望通禮謁於親姻家,惟却要主之,李侍婢數十,莫之偕也。而巧媚才捷,能承順顔色,姻黨亦多憐之。李四子:長曰延禧,次曰延範,次曰延祚,所謂大郎而下五郎也。皆年少狂俠,咸欲蒸却要而不能也。

嘗遇清明節,時纖月娟娟,庭花爛發,中堂垂繡幕,背銀缸,而却要遇大郎於櫻桃花影中,大郎乃持之求偶。却要取茵席授之,曰:“可於庭中東南隅竚立相待,候堂前眠熟,當至。”大郎旣去至廊下,又逢二郎調之。却要復取茵席授之,曰:“可於廳中東北隅相待。”二郎旣去,又遇三郎束之,却要復取茵席授之,曰:“可於廳中西南隅相待。”三郎旣去,又五郎遇着,握手不可解。却要亦取茵席授之,曰:“可於廳中西北隅相待。”四郎皆去。延禧於廳角中,屏息以待。廳門斜閉,見其三弟比比而至,各趨一隅。心雖訝之,而不敢發。少頃,却要突燃炬,疾向廳事,豁雙扉而照之,謂延禧輩曰:“阿堵貧兒,争敢向這裏覓宿處。”皆棄所攜,掩面而走,却要復從而咍之。自是諸子懷慙,不敢失敬。

按《太平廣記》二百七十五引此文。

王公直

據太平廣記校錄

咸通庚寅歲,洛師大饑,穀價騰貴,民有殍於溝塍者。至蠶月而桑多爲蟲食,葉一斤直一鍰。新安縣慈澗店北村民王公直者,有桑數十株,特茂盛蔭翳。公直與妻謀曰:“歉儉若此,家無見糧,徒竭力於此,蠶尚未知其得失。以我計者,莫若棄蠶。乘貴貨葉,可獲錢十萬,蓄一月之糧,則接麥矣。豈不勝爲餒死乎?”妻曰:“善。”乃攜鍤坎地,卷蠶數箔瘞焉。明日凌晨,荷桑詣都市鬻之,得三千文,市彘肩及餅餌以歸。至徽安門,門吏見囊中殷血,連洒於地。遂止詰之。公直曰:“適賣葉得錢,市彘肉及餅餌,貯囊無他也。”請吏搜索之,旣發囊,唯有人左臂,若新支解焉。群吏乃反接,送於居守。居守命付河南府,尹正琅琊王公凝,令綱紀鞠之,其款示某瘞蠶賣桑葉,市肉以歸,實不殺人。特請檢驗。尹判差所由監領就村檢埋蠶之處。所由領公直至村,先集鄰保,責手狀皆稱實,知王公直埋蠶,實無惡跡。乃與村衆及公直同發蠶坑,中唯有箔角一死人,而缺其左臂,取得臂附之,宛然符合。遂復領公直詣府白尹,尹曰:“王公直雖無殺人之事,且有坑蠶之咎,法或可恕,情在難容。蠶者,天地靈蟲,綿帛之本,故加勦絕,與殺人不殊。當置嚴刑,以絕凶醜。”遂命於市杖殺之。使驗死者,則復爲腐蠶矣。

按《太平廣記》一百三十三引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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