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梦而以真视之者,有真而以梦视之者。夫梦中之荣悴悲欢犹吾生平也,梦将非真欤?以往形相悉疾幻灭,抽刀断水水更流矣,起问日中中已久矣,则明明非梦而明明又是梦也。凡此人人所有,在乎说得出与否耳。谚曰:“痴人说梦。”说梦良非雅致;然既是梦何妨说说,即使不说也未必便醒了。况同斯一梦,方以酣适自喜,不以寤觉相矜也。
明张宗子以五十载之豪华幻为一梦,写此区区八卷之书。自序言明“又是一番梦呓”,且谓“名心难化”,彼固未尝不知之,知之而仍言之,是省后世同梦者多也。
作者家亡国破,披发入山,“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作书本旨如是而已。而今观之,奇姿壮采,于字里行间俯拾即是,华秾物态,每“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画匠文心两兼之矣。
其人更生长华,终篇“着一毫寒俭不得”。然彼虽放恣,而于针芥之微莫不低徊体玩,所谓“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然则五十年瞥走之光阴里,彼真受用得此一刻了。梦缘可羡,而入梦之心殆亦不可及。
凡此心境,草草劳人如我辈者,都无一缘领略。重印此书,使梦中人多一机遇扩其心眼。痴人说梦,将有另一痴人倾耳听之,两毋相笑。于平居暇日,“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殆可不废乎?若当世名流目此为小道,或斥为牟利新径,则小之可“愚摈勿读,读亦勿卒”,大之以功令杜其流传,喜得作者姓张,小生不姓张,亦无妨于“吾家”也。
此书校读得燕大沈君启无之助,更得岂明师为作序,两君皆好读《梦忆》者。
(俞平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