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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犵鸟蛮花山光如画 星镡电锷苗女施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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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水蜈蚣孙玉,用言语打发了车子,背了病行者杨凌霄,放开日行千里的脚程,抄山径小道,直奔前途。杨凌霄病后体虚,被迎面野风一吹,兀自觉得头晕眼花。孙玉深愿结纳英雄,沿途连尖也不打,走到藤县,天才未申之交。因为该是用药时候,先在僻静处放下凌霄,搀扶着走进街市。孙玉虽未出过远门,杨凌霄却久惯往来,一切都熟。二人入店以后,一面招呼店家准备吃食。

孙玉细看了杨凌霄脸色,便去和厨下商量,借火煎药;等药煎好,进来对杨凌霄说道:“大哥,不是我偷懒。来时姑爹曾说,大哥中毒太深,如在店中将养,三数日内,准能痊愈。此番带病长行,遭了天风,病势便要加重。如见大哥头痛眼红,即是症象,务须停止前进,照他所传方法,医治调养,才不妨事。适才路上,曾听大哥说起头有些晕,未曾介意,今见大哥眼红似火,病象已验。我姑爹治这病,料断如神,从不会差,今日决不能动身。好在姑爹曾说这第三剂药,培元祛毒,最是要紧关头,无论病势如何凶险,只须将药服洗之后,吃饱安睡一宿,第二日早起便见功效。虽不能还原,不过身软体弱,得补养些日罢了。上路并无妨碍,只服药时却得避风发汗,万万劳动不得,不然有性命危险。今日已到藤县,据来时我们计算的途程,明日起身,黄昏时分可过白沙江,到大乌墟歇息,后日午间,准可渡过浔江,赶到桂平。我情愿明日上路,再多卖力气,拼命赶路,今天是无论如何不叫大哥走了。”

杨凌霄本已禁受不住,照自己往日经验,三天工夫能从苍梧赶到桂平,虽不比自己神行千里,也算极快了。事已至此,见孙玉诚恳劝阻,只可点头答应,勉强进食之后,由孙玉将药端来,洗服完毕,扶着上床安歇,盖了两重棉被发汗。南方五月天气非常炎热,虽然不耐,为去病计,也是无法。孙玉背着一个大人,奔驰数百里,也累了一身大汗,想去河边洗个澡儿,再三嘱咐杨凌霄,说:“天色尚早,你只顾忍耐安眠,莫要将被头打去,我到河下凉爽一会就来。”说罢自去。

杨凌霄等孙玉走后,先时觉着奇热不堪,若非守着孙玉的戒,几次几乎将被打去,过了一会,渐渐神志昏迷,也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猛听耳旁有人呼唤,醒转一看,店伙正站在旁边。自己通体汗湿,连重衾一齐浸透,窗外小鸟交鸣,日光已从窗眼里射到土墙,才知这一大觉,竟由昨日下午睡到今早,心中有事,忙问:“同我来的孙客人呢?”

店伙道:“原来客官还有同伴。昨日苗寨里下来几批熟客,店中很忙乱,又见那位客官是个伙家打扮,以为是客官雇用的把势,没曾留意到他,现在才想起。他自将客官安置睡了以后,将门反扣,只嘱咐客官有病,须要睡到明朝才能上路,吩咐我们休要惊动,便自走去,不见回来。今早见日色已高,客官还未起身,才进房问客官可要什么不要,不想那位客官竟是一路。也许他有急事,赶到前站去了吧?”

杨凌霄一听孙玉昨日下午出门,至今未回,不禁吃了一惊,自己老于江湖,遇事不肯造次,先拿话将店伙支出,自己起身,试了试,果然药有灵效,除脚软气弱外,所有前些日所受的病苦完全去尽,只凭自己一人,暂时还不能从速赶路。暗忖:孙玉虽是初交,人却耿直义气,断不会一言不发,中道相弃。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江湖上更没有仇家,谈不到有人陷害,莫不成他昨日见时光还早,出外游散,又遇见收他为徒孙的怪老头子,叫他去办理甚事,他恐我阻拦,故而不别而行?不过他背我赶行长路,原是友朋义气,我也不能相强,有何不可明言?怎么想也想不出孙玉失踪原因。末后仍猜孙玉是遇见那老头,命他办事,孙玉计算时间,可以早上赶回,见自己反正得明早动身,故此不曾说明。还是等他一会,看回来与否,再打主意。

当时觉着腹饥,便叫进店伙,打水洗沐,要了些吃食,只盼孙玉回来好上路。吃完早点,又等了一会,仍不见孙玉回转。

自料绝望,事在紧急,不能再等。试了试腿脚,虽能勉强行动,要像往时飞也似的赶走,还不能够。想了想,只得命人去雇一乘快车上路。算完店账,临走之时,一眼看见孙玉的一个小包裹,仍和自己行囊系在一起。打开一看,中有十几个药包,俱都标明日期用法,除了治瘴毒的而外,另有许多治跌打损伤的金创药,连换洗衣服俱原包裹未动,不由又起了希冀。算计孙玉必在近处,此时纵然提前走上一天,也抵不上孙玉快腿一半,行止好生委决不下。

又等了一会,看看到了日中,店伙催问多次,说:“车把势说,再如不走,前站便赶不上宿头了。”

凌霄一听无法,只得再三叮嘱店伙:“如那位孙客人回来,就说本人因等他不及,雇车先走,他如来时,无论如何,请他顺驿路赶上一见。”说罢上车。

那车把势倒是个精壮小伙,驾车的骡也很快,一口气赶了九十里路,到了一个村落打尖,孙玉始终未来。车把势对凌霄道:“前方隔着白沙江,过江便是大乌墟。山中生苗甚多,常时掳掠客商,剥吃生人,非等日里结合大宗客商,不能过去。今天客人动身太晚,错过宿头,这夜晚翻山,实在危险,只有在这村里住上一夜,明日赶早动身,才是稳便。”

凌霄一则赶路心急,二则虽然病后乏力,仗着精通生熟苗语,又认得许多苗蛮酋长,哪里肯听,答应到了地头,多给酒钱,无论如何,也要连夜起身。车把势强他不过,重利所动,又听凌霄自称熟习苗语,年轻人总有一股子勇气,便答应下来。凌霄恐晚间无处落脚,打开包裹,将孙玉留下的药,照方服了,又给车把势备了许多酒食,才行上路。日落黄昏,绕东勾漏山脚,到了白沙江边。

夏日虽是天长,已是戌初时分,数十丈宽的江面一片白茫茫,水流汩汩,只有一条空渡船横在江边。当下由凌霄看住车子,车把势跑往上流头七八里外,才看见江边一个草棚,有人在点火吃潮烟,近前一听,正是管船的人,费了好些话,才将他邀了来,连人带车,渡过江去。

凌霄在船上,见满天星斗,万籁俱寂,只有浪击船舷,与欸乃之声相应,衬着船头上点的一束松燎,夜景非常荒凉冷寂,暗忖:往时行路,因避官中耳目,又图近便,俱是抄着山径小道行走,这条驿路,还是四五年前走过一半,记得那时也是五六月天气,满江渔火,江边纳凉之人甚多,便问:“船家,为何现在变成这般凄凉光景?”

船家叹口气道:“客人有所不知,前四年此地原是个渔村,对江便是大乌墟,虽然临近生苗,两下平时米布交易,倒也公平,相安无事。叵耐官府知道大乌墟苗人藏有生金生银,借着征税为名,硬要叫他按时献纳。那些生苗,原就天生野性,汉人入墟,和他交易,稍犯忌讳,便被他剥皮生吃,哪肯听这一套!又加上本村中有几个坏种,给官府做引线出主意,知道那墟临近西勾漏山,山深箐密,不易搜拿,衙役官兵俱都胆小,不敢深入,定下计策,用货物引那苗人头子来村交易,用麻酒醉翻,擒进衙去,非刑拷打,逼他献出藏金。偏那苗人负气熬刑,执意不从。一共擒去四个人,当堂打死了一个,安上一个掳人生吃的罪名,算是立毙杖下。余下三人关于狱内,还待敲索时,看守犯人的禁子,一个不小心吃那苗人头子叫作罗狗的,一下打翻,夹颈一口咬死,同了两个手下,砸断镣铐,越狱逃了回去。第二天晚上入衙行刺,用毒箭将官府射死。回来到了村里,连烧带抢,将那两个坏人也一齐捉去生吃,杀死许多的人。起初以为事情闹大,上头官府必要兴兵平苗,不知怎的,只派了个后任官儿接任,一到便把城关了两月,昼夜带兵在城内搜查奸细。那些生苗只图报仇了事,并未想要造反,一直也未再来。

“官府关了两月城,见没甚事,忽然一晚,带着兵丁衙役下乡,将村里剩余的人,捉了七八个去,第二日便解了省,始终不见回来。有那知道官府底细的人,说那官原是奉命劝抚兼施,捉去的村人,都被他当生苗报了功,说不定还要前来捉人。此地原没多少富户,俱是些苦老百姓,先前吃苗人一阵杀抢已经冤苦得难说,一闻此信,纷纷弃家逃避。果然不久官府又带人到村中,搜查余党,见只剩一堆草棚破屋,又在里面检出些与苗人交易的东西,越发有了主意。先放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回去行文,报了肃清。后来听说省里纵有好官,看那七八个屈打成招的犯人不似苗匪,动了疑心,派人来查,一见那村果然烧平,又在官府做就的凭证,那七八个人,又自供是那村的人,官官相护,乐得成全,前后几十条人命,就此屈死。再加生苗看出官府无能,常时在江两岸骚扰,哪里还有人敢来此打鱼?因为这里去上桂平大道,要近七八十里,除了日里有那结伴成群的客商,贪走近路,又向苗人纳过买路钱,可以打此经过外,一交日色偏西,便断了人踪,渡船也便摇回家去。我因上了几岁年纪,先时种过几亩地,吃官府攒勒得无法过度,将田卖了,买了一条船,来此摆渡,就在上流头,搭盖一所草棚,连打鱼过苦日子。这里官府不敢来,又与苗人盘熟了,乐得在此居住,少受闲气罢了。”

凌霄一闻此言,不由激动了义侠之气,细细打听了官府的名姓,准备回时再说。谈着谈着,业已拢岸,付了船钱上车,绕着大乌墟左近直往勾漏岗进发。且喜时当深夜,苗人俱已就睡,并未有甚变故。

凌霄三四次服药之后,到底先天本厚,渐觉体力暗增,丝毫不觉劳累。中途人畜进食之际,凌霄见前面山口内,丛林密莽,形势险恶,知道苗人还不甚要紧,山里毒虫恶蛇甚多,不可不防,想将宝剑取出备用。打开包裹时,手上触着一个纸包,中有两粒硬圆的东西,就车把势取火吸烟的余光,打开一看,乃是两粒金衣丸药,标着“健身大力丸”五字,在自己最后一次服药的纸包内,闻了闻甚香,猜是复原健身之用,急于病好,寻了些山泉,吞服下去。

车把势因山内黑暗,又添了一把松燎,照路前进。一入山口,便见两旁峭壁撑天,前途黑暗暗非常阴森,时有藤蔓树枝拂着车顶,车行山石上,噒噒之声与山谷回音相应,越显幽静。那山径虽通驿路,常时有人来往,但是山石确荦,又在黑夜行车,格外难走。好容易走完这一条崎岖小径,业已半夜,人困骡乏不能再走。车把势卸了牲口,喂了草料,系在车辕上面,自己也吃了些干粮酒肉,熄了车前松燎,便要倚石而眠。凌霄见他人甚忠实,命他也躺到车上歇息,养好精神,天明好去赶路。好在时交中夏,山谷里面虽然早晚气候较寒,有车篷挡着风露,并不觉凉。

起初凌霄也想就便在车上安眠一时,叵耐心中有事,不能合眠,反倒心焦发热,见身旁车把势倒下便即睡着,打起呼来,知他倦极,也没去喊醒他,轻轻纵下车去。病中颠顿了这半夜,竟觉着一丝也不疲惫,除身背有些发胀外,竟比前时轻快许多,当时也未在意。抬头一看,满天星光灿烂,空山寂寂,四无人声,只剩微风吹过邻近树枝,簌簌作响,越显夜色幽静。

信步走到高处一望,四外都是黑沉沉的,平时目力虽佳,也只辨得依稀景物,知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静中无聊,暗想:孙玉人颇义侠,无端不辞而别,如果是存心为德不卒还不要紧,要是半途发生事故,自己赶路心急,没有顾他,怎对得起他姑爹相救恩义?想来想去,越觉他去得可疑,不禁着起急来,将足一跺。他站的土岗,脚下尽是浮土,被他无意中用脚踏,土根一松,连人滑将下去。

凌霄见脚底收不住势,上下相隔也有三丈来高,忙并双脚,横着往土岗上一踹,脚尖一点劲,使了个“黄鹄摩云”的招数,斜着横纵下去。眼看到地,忽见地下漆黑一团,才想起那是伏在车辕旁边的骡子,自己从高处纵在它身上,如何禁受得住?急中生智,未容两脚踏到骡子身上,将头往后一仰,两腿往回一拳,一个“风飐残花”的招数,从骡子身上倒翻过去,翻时两下相去不过数尺,身法稍慢得一慢,这头牲口,怕不被凌霄踏得骨断筋折!

凌霄刚刚将脚站定,忽听左近黑暗中有人道:“枉自学了李昆老儿的身法,却借重四条腿赶路,好不辱没了师父!”声音尖细,凌霄听了个入耳逼真。凌霄原是蜀东大侠李昆最末一个徒弟,久历江湖,素常精细,知道有了能手在旁窥伺,不敢怠慢,忙朝那发声之处说道:“杨某后学不才,途中染了重病,赶路心切,才雇牲口代步。一路之上,手足疲软,不能行动,若非适才失足,还不知体力复原。这位英雄,既知家师和杨某来历,定是前辈高人,何不现身出来,容杨某拜见领教?”

说罢,定睛注视来处,连问数声,不见丝毫动静,心中好生惊疑。且喜体力复原,只身背仍还酸胀。想就此赶路前行,又因这次所抄小径,沿路多是生苗窟穴,车把势单独回去,恐怕出事,岂不无心中又害了人?待要唤他醒来赶路,送至大道,再行解雇,又因人畜皆闲,才得休息,于心不忍。仰看天星,五月天气,离天明已自不远,黑暗中有人窥伺,自己却在明处,不知来人用意,昩然前进,终觉不妥。想了想,也不急在这一时,率性等天明了再走。自己走到车前,将宝剑取在手中,暗中警戒,以防有人暗算。一会东方向曙,天色才明,首先持剑,赶往昨晚发声之处一看。这山径左靠崖壁,右倚陂陀,到处都是丛莽密箐,独那人发话所在,却是一片平壤沙地,稀稀落落,长着些细牙儿草,零露犹湿,漫说是人,连个足印儿都没有。又往前寻了一路,不见征兆,也未留下什么记号。回来看车把势笑嘻嘻的,正在整理牲口,车已套好,将车中包裹递与凌霄拿了,也未让凌霄上车,他自己倒坐上车去,喜洋洋道一声“多谢”,拨转车头,便想往回路赶去。

这一来虽合凌霄心意,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好生不解,连忙唤住道:“我原和你说到桂平,漫说还未到地头,也没给你正分车钱,你就是想中途解雇,回路上生苗甚多,难道不知厉害?没有我你怎得平安回去?天明前我病已好,原打算令你送到大路,照数给钱,着你回去,你这一句话不说,钱也不要,回车就走,什么缘故?”

车把势闻言,连忙跳下车来,满脸带着惊慌之容答道:“原来你老并没有解雇,这是我一时糊涂,听错了话了。”说到这里,又诧异道:“不对呀,那人是你的老朋友呢,他还给你老代付了加倍的车钱。我又明明看见还有一位,同客人一路边走边说,直等客人快回身,他又给了我一样宝贝才走去的。这是个什么讲究呢?”

凌霄何等机警,闻言便猜有了事故,先听说是自己同伴,后来一听说完,孙玉决无此本领,当时不便大惊小怪,便向车把势道:“我并不怪你。也许我的好朋友故意和我开玩笑。你且说那位朋友,怎生对你说的吧。”

车把势道:“我睡梦中人被摇醒,以为客人唤我赶路。醒来一看,东方已亮,你老不在车内,面前站定一个红脸客人,手中拿着你老的包裹。我正要拦他,他说他是杨客人好友,杨客人有要事在身,现在病已痊愈,嫌我牲口慢,要步行赶路,包裹中有一位孙客人的两件衣服,必须取去等用。他并代你老付了加倍的车钱,还怕我回不去,又给了我一面七十三峒的买路旗。银子还没什么,这几年峒蛮生苗闹得非常厉害,又出了几个有本领的苗王,许多苗山,各有各寨的买路凭证,如没有这买路凭证,遇上他们,不论是什么行当,抢了金银货物不算,好了闹个全尸,抛下山涧,或者一刀杀死,否则生吃剥皮。我们仗着是行脚,只不遇见猓猓,生熟苗只不犯他忌讳,还好一些,迫于生计,不得不干这些冒险营生,所以雇车时如见客人不懂生熟苗规矩忌讳不通苗语,要再是经行苗地,要命也不敢承揽,除非那人也拿得有那苗寨的买路凭证。那凭证都是各处苗王用竹木石块有火烧成的记号,都是客人久于经商苗地,不是在寨中服过蛊,安过家,便是和苗王有大交情,苗王朝凭证折箭赌过誓,有凭证的人,只不犯他当地的大忌讳,不但通行无阻,用着时,招呼一声,他们都齐来帮忙,有事相求,更不用说。只是一个凭证管一处的事,出境便不通用,照样抢掠杀害。唯独这七十三峒蓝天王,外号叫作金面神枭的凭证,是毒蟒的皮做的,上面也烙有记号,却是全广西境内,无论生熟苗猓猓,见了它,都远接高迎,从来不敢侵犯。往来两广云贵湖南的大帮客商,一共只得两面,为争夺这两面宝贝买路旗,常时闹出人命。我只代川客送货见过一眼,所以认得。每日为我这个营生担惊害怕,有了它,不消两年便可发财,我老娘也可以吃后半辈子安乐茶饭了。

“那位善心客人赏了我这样贵重的东西,我岂有不信他话之理?同时他又叫我看,说他还有个同伴,要往别处去,杨客人正送他说话呢。我朝前面一望,果然还有一位身材短小的客人,和你老在远处走着,仿佛边走边说的神气。这时我已接过买路旗,朝他磕头道谢,他只说是我也无须和杨客人多说闲话,等他回来,还了他的包裹,我就赶车回去吧。他赶路心急,去晚了,更麻烦呢。等我叩完头起身,他已经走出老远。你老走回来时,他已走得没了影子。我以为你老三位在我睡着时见的面,把话讲好,却不知他老是和你老客气,不愿叫你老承情追去还他银子,所以不等你老回来先走,又嘱咐我别对你老说,对不对?”

凌霄暗想:自己枉以精明自负本领高强,昨晚在黑暗中吃了奚落还可,大天白亮,让人家和自己同走了一截路,又着人代付了车钱,自己还在查看人家踪迹,竟丝毫也不曾觉察,这跟头栽得有多大!又加这几年广西峒蛮猖獗,久闻金面神枭蓝蟒之名,从没见过,将来开辟广西山寨,其麻烦比瑶山银花娘子,正不在以下,这许多分总寨,偏偏第四总寨创业就如此艰难。想了想,好不心烦,也懒得再要那面买路旗来看,四顾人踪俱无,只得随机应变答道:“起初我送那位朋友走,却不知他同我客气,派人代我付了你的车钱。我早就见你为人忠实,不想你还对老娘能尽孝道。我这一份车钱也给了你,好好回去侍奉你老娘罢。”说罢,取出一锭银子,递给车把势,着他回去。车把势再三推辞,千恩万谢,才行收下,高高兴兴赶车走去。

车走没有多远,凌霄刚待上路,忽听有人说道:“好不害羞!欺骗老实人,也敢和我论朋友,你也配!”凌霄心中有气,因为自己事关重大,算计这两人定与孙玉有关,说不定便是闹龙舟的老者,摸不清来历,不敢造次,略回答了几句江湖上门面道谢领教的话,不见回应,只得忍气吞声,放开日行千里的脚程,翻山跳涧前进。一上路觉着病苦若失,暗中惊奇郑老者的妙药不置。

这时正是晨光熹微,朝阳初上,远峰凝紫,近岭浓青,长林丰草之间,杂花乱开,异禽翔舞,晓风当襟,烦虑尽除,当的是晴光潋滟,晓色葱茏,无边美景,观之不尽。凌霄一路领略前行,抄行捷径,越过了两处山岗,遥望丛林尽处,炊烟飘出林梢,知有人家。在先是行时匆忙,车上吃食未曾携带,行了这两个时辰,觉着有些腹饥,欲待赶向前去,借些饮食。

正走之间,忽见前路一座峭壁排空直起,隔断前面视线。下面是一条大溪,急水活活,清波见底,春波粼粼,荇藻飘青,峭壁倒影,浸在水中,云影山光,随波荡漾,似欲飞去。两岸相隔约有七八丈远近,对岸有一根独木横在溪侧,除此之外,只溪中心有一根石柱,粗约数尺,长出水面丈许,上丰下锐,形如一株倒立的石笋。笋头斜圆而平,石色明润光滑,宛如一面玉镜,斜照遥天。溪水自上流奔来,被这石笋一拦,激起数尺高的浪花,迸珠喷雪般,重落水中,然后分向石笋两旁,涌沫随波,顺流而下,似这样冲击奔荡,毫不停止。阳光映着石笋旁水气,恰似轻纱笼雾,光影迷离,十分绚丽。水声击石,自成音籁,清脆悦耳。

凌霄见溪水甚深,除越溪过去,无路可通。若照往日,不难飞渡,今番是在病后,到底有些力怯,中间石笋锐斜,非常平滑,无法落脚,除了鼓勇一试,断无妙法过去。当时先走下溪去,回手捧起些清水,饮了两口。正要起身回到溪岸,再想法越过溪去,忽见水中一大团影子一晃,耳听天空咶咶两声。抬头一看,从下流头天空飞来一只似鸾非凤的五色怪鸟,两翼展开,大约一丈三四,长嘴如鸭,色如乌金,宽有五寸,长约二尺,一双碧眼,直泛绿光,腿长三尺,两爪如鹰,周身锦羽纷披,宛如文绣,先在空中翱翔了一阵,倏的翩然下投,飞向溪中石笋,朝着那光平如镜石顶,不住的翩跹飞翔,回波弄影,映日生辉,绚丽已极。

凌霄久惯在蛮荒中山行野宿,所见珍禽奇兽并非少数,像这般大个的五色锦禽却未见过,暗想:这东西虽然生得好看,鸣声这样难听,未必是什么善良之辈,倒要留它一点神才是。想到这里,刚刚拔剑出匣,将身伏在一块大石凹里,观看动静,忽听空中又是两声鸟鸣,同时飞来一只大鸟,转眼近前,形相与先前那只一般无二,只是尾巴似乎短些,身子也没先前那一只大,两爪上好似抱有一个东西,因为后来这只毛羽根根竖颤,又长又宽,振动甚疾,又是背朝凌霄,一到便和先前那一只一递一声,围着那面石镜,上下飞鸣,声如老枭,十分凄惨,恰似两团彩球,在石笋旁边滚转。

先并没有看出两爪上所抱何物,凌霄因恐这种怪鸟力大无穷,如在此时飞身过去,万一在半腰中被它用长翼打一下,说不定便有性命之忧。欲待下手将它除去,一则爱它形相好看,自己又叫不出名字,不知是否恶鸟,怕它暗算,原是悬揣,误伤珍禽,有乖好生之德,自己既未被它发现,率性不去招惹,等它飞去,再行过溪。伏在石旁等了一回,见两只怪鸟飞鸣转疾,并无去意,腹内又饥,又忙着赶路,心中不耐烦起来。正待暗中拾些石块打去,将它惊走,忽听先来的那只,咶的一声长鸣过处,收拢长翼,站在石笋上面,两只钢爪乌黑如铁,抓着石笋尖端,鹰瞵顾盼,好不威猛!才一站定,后来那只,倏的冲霄飞上去有两丈高远,两爪绷处,似抛球一般,斜掷出一个形如小羊的东西,直往石笋上面飞去。

先前那只更不动弹,容到那东西快要到面前,一只钢爪仍旧抓紧石笋尖端,另一只钢爪只往前一抬,抓个正着。后来那只也疾如鹰掠,翻身飞回,钢爪伸处,早将那小羊般的东西抓着。这两只怪鸟一拉一扯之间,那小羊般的东西,早滋蒲一声裂成两半,鲜血淋漓,到处飞洒,一个边飞边用长嘴咀嚼,一个慢吞吞用一只钢爪抓向长嘴,自在啄吃。

先前两只怪鸟动作太快,直到两下分扯啄吃,后来的那只怪鸟飞远,才看出那形如小羊的东西,竟是一个六七岁大小的苗娃!

凌霄见这两只怪鸟如此惨毒,不由勃然大怒!一手握剑,一手从腰间取出七八个三棱连珠红菱钉,从石后往前一长身形,手扬处,指尖一用力,两点寒光飞起,先取石笋上站定的怪鸟。这红菱钉,长只二寸三分,粗如小指,尖端三棱,柄如菱角,两端翘起,用时以中拇两指捏钉,食指紧按菱角凹处,全凭手指巧劲弹力,可以成双连珠发出,专打双眼同致命要穴,乃陕西太白山佟家独门暗器。凌霄下过多年苦功,能黑夜之中百步打香,白日穿针贯虱,端的是百发百中!因是怪鸟身躯太大,毛羽丰满,特地先将这一只双眼打瞎,再作计较。

头一次双钉齐发,以为怪鸟决无幸免。正准备去打飞的那一只,谁知那怪鸟竟是天生就一双神目,敏锐非常,一看钉到,一爪仍抓着半截孩尸,身子微一腾扑,横开阔翼,只略略扇打之间,早将两只三棱红菱钉打落石笋上面。先叮叮响了两下,接着康碌碌的从斜面石镜上滚落下去,又是波通两声,坠入溪水之内。石上怪鸟,只昂头看了凌霄一眼,仍自一爪抓紧石尖,一爪举着半截残余孩尸,用长嘴照旧自在啄吃。

凌霄一见,前两钉未打上,便施展平生绝技,将余下六个红菱钉,用声东击西之法,同时连珠打出。满以为自己闯荡江湖,不遇万分紧急,从不施用暗器,如再用连珠打发,任是一等一的好汉也难逃公道,这回怪鸟岂能逃躲?不料这次更叫凌霄失望,打到怪鸟头前,它竟好似小看敌人,连像上次用翼扑腾都没有。只略停了吃人动作,鸭形长嘴上下左右一阵摆动,六个红菱钉,被它用一张铁嘴一齐碰落,叮叮康碌碌波通之声连响了几下,全都坠入水里,并没有伤着它半根羽毛。

就在凌霄吃惊疏神之际,忽听头上风声呼呼,地下阳光遮没了一大片,猛抬头一看,后来那只怪鸟,已从远处吃完血肉,去而复转,张开两扇板门大小的双翼和铁一般的长嘴,胸前拳起两只簸箕般的钢爪,似要乘势下攫,两眼如拳,碧光闪闪从背后空中直扑下来,已离凌霄头顶不远,两翼风力,扇得砂石皆飞,声势骇人!

凌霄一见势在危急,已看出这东西异常灵敏,力大无穷,不能抵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眼瞥见适才伏身那块大石,情急智生,一手举剑,护着头顶,就在怪鸟钢爪展舒、要往自己头上抓到之际,猛的将身一矮,一个“猛虎翻身”,滚向石后凹里。刚避开一爪之厄,耳旁忽听叭嚓一声巨响,头顶锦毛影子一晃,脸上身上早着了好几下。凌霄一见不好,不问青红皂白,用尽平生之力,拼命纵起身形,朝锦毛影里一剑刺去,因为用力太猛,差点连剑都被那怪鸟带去。只听蒲刺一声,接着咶的一声怪啸,尘砂飞扬,身前丈许高的一块生根大石,摇摇欲坠。

凌霄既恐被坠石压伤,又恐大石倒下,断了出路,除了冒险逃出,死命相拼,别无生路。就在这心惊胆寒中,高举长剑,护着头面,一个“独鹤冲霄”,往上拔起,不敢向前,径从左侧纵将出去。身才落地,耳旁又听轰隆一声大震,地下尘土扬起丈许多高,藏身的那块大石业已倒下。那只怪鸟鸣声渐远,往前路一看,已飞往自己来路,约有里许远近的一个山岗后面,投了下去,地面上鲜血淋漓,洒了一路。知道适才忙中一剑,定然侥幸刺中它的要害。再看那块倒下的大石,石顶陷有好几道深沟,沟缝里碎石如粉,犹有残余,自己衣领上也有不少碎石,才知适才头上身上着了几下,乃是怪鸟抓落的碎石,并非被它毛羽所伤。万不想那怪鸟竟有如此神力,钢爪到处,连大石都被抓裂,连根推断,幸而自己逃避得快,否则被它抓上一下,怕不成为肉泥!

惊魂乍定,正在独自庆幸,猛想起怪鸟受伤,只逃走了一只,还有一只尚在石笋上面,岂不要为它同类报仇?怎的这般大意,竟忘了危机在侧?这一惊不由急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探头往溪中仔细一看,先前大鸟,已不知何时飞得不知去向。知道这大东西,决不会落在远处,此间终非善地,肚里又饿,还是赶紧过溪为妙,便将身走到溪边,相度好了地势,正待作势飞越,忽听扑扑两声,似有剑刃刺风之音,眼前几道黑影飞来。出其不意,倒将凌霄吓了一跳,连忙将身纵避,顺手抄起一条,乃是苗人信号——一支无毒苗弩。接着对面丛莽中,钻出数十个刺皮猓猓,俱都是身材高大,头戴长毛羽冠,长坠铜圈,凹鼻阔口,白牙外露,浑身刺着文绣,脸上白一道红一道的,涂着许多彩色,手执藤牌弓矢,腰佩梭矛,一个个生得和凶神一般。

为首一人指着凌霄说道:“你是都鹿[1],能和瓦瓦汉[2]作对。不过你伤了它的同伴,必要回来,寻你报仇,你如果要逃走,便会拿我们出气。这瓦瓦汉在上月飞来,我们用丢丢子[3]和麻杆[4]都伤不了它,反死了多少人,才每天清早拿一个小孩上供,求它不再伤害我们。谁知它贪心不足,是个恶神,每天到处乱抓我们的人和牛狗,昨天又将我们千长的女儿抓去吃了。我们大家齐心和它拼命,知它每天吃人前后,必要到这溪里石头上照影子。今早天未明,我们就奉千长的命,在此埋伏等它,只苦于它太厉害,不敢下手。恰好遇见你刺伤了那公的,那母的见公的受伤,也随后赶去。你如是个大好都鹿,便在对岸等它一会,仍用你那刀刀儿[5]将它刺死。我们千长,定然要送给你许多唐人[6]喜欢的石豆子[7],不然,你要过来,我们便拿辣麻杆[8]丢[9]你。都鹿看好不好?”

凌霄见这猓猓居然说得一口的汉话,知道这里生苗野猓,虽有时也和汉人交易,却是性情最野,刚猛非凡,此去数百里山路,全有他们盘踞,惹翻了他,任你天大英雄,想要过去,也是烦难危险。那怪鸟天生神力,适才是侥幸刺中要害,连生苗毒箭俱难伤它,如何能是对手,又不知它何时回来,岂不误事?后悔自己抄这蛮荒捷径,反倒惹下是非。想了想,这种野猓,难以理喻,只得姑且从权,先弄饱了肚皮再说。为表示亲近起见,径用苗语答道:“我也知这怪鸟要回来报仇,存心想代你们除害。过溪并非想走,乃是腹中饥饿,一则想寻你们借点吃食,二则对面有一片平地,动手要方便些,你们莫要误会。”

众猓猓本只为首之人能说几句汉话,一听凌霄满口苗语,又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俱都欢喜得直跳。那首领一面着人与千长送信,去取熟吃,一面叫人将那根独木放落水中,着两人泅水过来搭好,请凌霄过溪。

凌霄正愁溪面太宽,不易纵过,这一来正合心意,刚刚走得过去,前走猓猓已同了许多同类,各持弓矢梭矛,拥着一个为首之人到来,见了凌霄,便率群猓下拜。凌霄忙用苗语止住,别的猓猓便堆石劈木,生起火来。一会工夫,另有猓猓捧来大盘生牛肉与糌粑青酒。

凌霄接过刀叉,毫不客套,就在火上烤吃,一面用苗语问答,才知为首之人,便是瑶山银花娘子的姊夫姓戛,叫作戛生生。瑶山苗风,重女轻男。一女常配十夫,一切的事也由女做。此地却是重男轻女,反其道而行之。唯独这两个头子却与众不同,银花娘子既是独身不嫁,这戛生生也因银花娘子的姊姊金花阃令森严,感情又好,也是只有一个老婆。两下相去只隔百里山路,还有一条捷径,猓猓翻山如履平地,当日可到。日前接了银花娘子请柬,说约有汉人角力打擂,叫戛生生夫妻早日前去,一则姊妹盘桓,二则给她助威。谁知怪鸟日益猖獗,全山共有三四千猓猓,起初因抵敌不过,枉被怪鸟伤了多人,逼于无奈,到处去偷掠远寨的婴儿和经过的汉人,每日一个,与怪鸟上供。后来怪鸟逢人就伤,又加本地猓俗,婴儿下地之朝便挂在高树上吹风,直到十岁才止,否则养在家中,便会生病夭亡。

挂儿童的树上原设有藤网,以防大鸟抓去,却拦不住怪鸟天生的一双钢爪,一味尽情残害,后来率性连戛生生的一个爱女也都抓去吃了。金花痛不欲生,逼着戛生生,定要和怪鸟拼命。戛生生明知这是天祸,手下群猓岂是敌手,但是又不敢和爱妻相强,昨晚才传定全山猓猓,分头埋伏,相机除害。适才正因金花哭闹,无计可施,忽听有汉人刺鸟奇事,夫妻都是喜出望外。金花立命戛生生速去恭敬款待,自己也洗去脸上泪痕,重行装扮,带人赶来。

凌霄见那金花虽是三十以外的人,竟是生得和银花娘子一般的身材婀娜,光艳照人,虽嫁猓猓,并未文身漆面,身穿一件汉布披肩,腰围一张豹皮,自大腿以下全裸,手足胸前都戴有珠圈金环,越显肤泽光致,莹洁如玉,英姿俊爽,秀色飞扬,一口汉话,更是说得应对如流,真是天地钟灵毓秀之气,并不歧视蛮荒。又见她颐指气使,全体猓猓奉若神明。暗忖:苗猓虽然凶恶,颇有信义,今日若能邀天之幸,杀死怪鸟,既给人类除了害,还可从戛氏夫妻身上,得将来许多帮助。听戛氏夫妻说,上月怪鸟初来时,召集全山猓猓,用尽心力,千弩齐发,不但没有伤着它分毫,反被它钢爪铁翼乱抓乱扇,送了百十余条性命。师父给自己这口霜镡宝剑,虽然断钢切铁,吹毛过刃,但是那东西太大,自己又不能飞身天空,与它比斗,一个刺不着要害,被它翼爪扫抓着一点便是死数。势已至此,欲罢不能,心中好生忧急。

那金花在瑶山会过许多汉苗英雄,起初听说凌霄如此本领,以为定是长得和天神一般,及至赶来一看,来人一脸病容,生得和瘦猴子一般,心中早已失望,几乎当面发作,一则众猓异口同声,亲见凌霄如何英勇;二则素来好强,刚命丈夫好生款待,自己不便出尔反尔;三则凌霄精通苗语,谈话得体,强自忍耐陪坐,心中越想越不服气,想和凌霄较较劲,试试他到底行与不行,便起身对凌霄道:“孩子们说都鹿天生神勇,我想和你比比力气,你看如何?”

凌霄一听,便知她来意不善,当初曾见过银花娘子神力,她是银花的姊姊,必定不相上下,自己大病方愈,拳脚兵刃比武,自问不弱,若比蛮力,万一比她不过,纵使少时仗着机智除了怪鸟,也栽了一个大跟头,此事万万不可。刚想巧言推谢,谁知金花竟是成心相迫,一言方了,早捷如猿猱般纵将过来,伸手便去拉凌霄的手臂,手还未到,掌风已自逼人。知是劲敌,不敢接手,口中喊得一声:“且慢动手!”脚一点处脚跟点地,一用力,“鲤跃龙门”,往后斜纵起有三丈多高,两手往左右一分,两脚并着一伸,特地卖个身法,“大鹏展翅”,化成“黄鹤摩云”,轻轻落在左侧一个山坡上面,正待申说。金花喊一声好,已喜鹊登坡,接连两三纵,到了面前,脸上微带怒容,大有嗔怪凌霄不该躲她之意。

凌霄见这雌老虎无法分解,胜则结仇,败则为辱,哪敢招架,只一路施展轻身功夫,与她追来纵去。金花纵得虽不如凌霄的高,身法却异常之快,凌霄又不敢用点穴解数暗中制她,以惹杀身之祸,正在无计可施。末后一次,凌霄略慢了一慢,竟被苗女纵将过来,一把抓住,连忙暗运轻功,待要将金花双手绷脱,两下一较劲,凌霄觉着两手如同上了铜箍一般,休想挣脱分毫,同时旁观的数百猓猓,暴雷也似,轰的喊了声。

凌霄心中一慌,略一松劲,对面金花圆睁秀目,娇叱一声,便想捉着凌霄两手,往下压去。凌霄立觉两手疼痛欲折,迫不得已,把心一横,正想下盘暗使绝招,用师传独门进步连环鸳鸯腿伤她取胜,忽见眼前一条黑影一晃,同时耳旁听得一声大喝道:“怪鸟来了!无知野猓,死在眼前,还敢放肆么?”

金花先见凌霄一路避让,便知怯敌,益发看他不起,及至将人抓住,觉出凌霄虽非弱者,只是力不如她,正在得意洋洋,想将凌霄双手折断,猛觉两手脉门上一阵酸麻,头脑晕黑,又听对面几声大喊,并未看出那条飞过黑影,还以为出自凌霄口中,以为凌霄果是天生神力,比她丈夫还大,不但解了怒气,反倒佩服,起了敬意,同时一个把握不住,手一松,起初用力太猛,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几乎一跤跌倒。身才站定,便听山坡下面,众猓猓一阵大乱,四散奔逃,不顾命的往丛林密箐隐秘之处钻了进去。戛生生也慌不迭的纵上坡来,连话都顾不得说,死命拖了金花,往山坡下便滚。

金花刚要喝问,猛见地下一团黑影疾如云奔,在日光下,由远而近,飞移过来,同时风声大作,砂石惊飞,黑影已快罩到头上,忽听咶的一声怪啸,抬头一看,正是那只怪鸟摩天盖地而来。日前尝过它的厉害,惊弓之鸟,也不顾得再和别人发话,随着戛生生,顺坡脚往下一滚,幸而那里有一个现成土洞,忙钻了进去,只听外面怪叫连天,风声呼呼,响成一片。

金花毕竟胆大,悄悄探头一看,凌霄业已拔出宝剑,纵向平地,与那只怪鸟,一上一下的争斗起来。

那只雌鸟,想是因为雄鸟受伤,报仇心切,显得分外凶猛,口中发出凄厉的怪声,张开两扇比门板还要宽大的长翼,利喙如铁,两只钢爪,高拳胸际,一双茶碗大小的碧眼,睒睒生光,鸭形长嘴张闭处,尺许长的红舌,如火信一般,不住的吞吐,在日光之下,只见一团彩羽上下翻腾,地面上亩许方圆一团黑影,往复滚转,端的是凶威逼人,风云变色!再看凌霄,已然扔脱背上包裹剑匣,只穿着一身短装,手持那柄长剑,在钢爪铁羽之下,一路纵跃如飞,不时还举剑上刺,全凭小巧灵活,避让过去,眼看石破天惊,危机一发,避来纵去,不觉避入丛林密箐之中。

那怪鸟目光何等尖锐,岂容仇敌遁逃,自然是紧紧追逐不舍,讵耐身躯太大,凌霄饶有机智,那些树林,疏密粗细不一,往往阻住怪鸟双翼,无法下去。有时束翼下搏,凌霄更不高纵,只将身一个转侧,“龙筝断线”,就地一滚,随看两手据地,手脚用力,一个“长蛇入洞”式,早点地平蹿出去两丈多远,遇机回手,还得刺它一剑,虽未得中要害,已是鲜血淋漓。

怪鸟身大翼阔,待要横翼打去,又被些树木阻住,施展不开,再加两翼展开,左右前后均有林木挡隔,飞起困难,略一迟缓,便被仇人刺上一剑,恼得怪鸟性发,长啸一声,钢爪抓处,两翼一绷,冲霄便起,地上又被它裂了两道深沟,左近大小树木多半拦腰折断,残柯碎叶,全被带起,连着了怪鸟身上擦落伤残的零毛碎羽,带向天空,重又纷纷落下,再被它两翼风力一扇,这些断羽零枝,在空中载沉载浮,飘飘荡荡,宛似彩龙斗罢,天女散花,缤纷灿烂,翔舞生辉,好生绚丽!

这次凌霄先见怪鸟被困林木之间,飞翔不便,心中高兴,已然刺中了一剑,正想第二剑刺它要害,万没料到怪鸟会有如此神力,竟会折断树木,冲霄飞起,自己差点没被那些断树打中,不由吓了一跳。就在这略一存思之际,忽听风声呼呼,砂石惊飞,怪鸟二次又复敛翼下击。这次左近树木已断,失了屏蔽,欲待仍用前法伏地纵开,怎耐怪鸟来势,疾如飘风,离头只有两丈许高下,左近林莽,相隔还有数丈,周围五丈以内,俱在怪鸟凶威笼罩之下,不消说被它钢爪抓上,只须纵到中途,吃它侧翼一打,怕不打在地上,变成肉泥!起初万没料到怪鸟死命相拼,下来这般神速,自己纵逃了好一会,力尽筋疲,稍缓了缓气,便闹了个措手不及,一阵心慌意乱,知道无法抵挡,仍想死中求活。

刚将身往后一仰,待要趁怪鸟身大回旋迟缓时,脚跟按劲,从它身后倒纵出去,比较能以死中求活。惊慌忙乱之中,竟忘了身后有两株断木作梗,一个用力太猛,脚跟倒踏在断木上面,滑了一下,四平八稳,倒栽就地,只觉浑身酸疼,两太阳直冒金星,再也翻身不起。同时闻见奇腥扑鼻,怪鸟鸣声,由高而低,眼花缭乱中,只见两点碧绿光芒射到脸上,一团彩影中,现出一张铁喙,两只钢爪业已临头,不过数尺光景,知道性命难保,无可逃生,把心一横,奋起神威,大喝一声,用尽平生之力,拼命攥紧剑把,也分不准是否怪鸟咽喉,拼命一剑掷去。剑才脱手,耳旁只听呱呱两声怪叫,震得耳鸣心颤,接着好似有什么重东西在身上压过,余力全都耗完,一阵头昏眼黑,晕死过去。过了半晌醒来,觉得坐处十分绵软,鼻端时闻温香,微微睁眼一看,业已换了地方,成千猓猓跪满一地,戛生生拿着酒葫芦跪在旁边,待要灌喂,自己却坐在女主人金花怀里。

凌霄知道猓猓不分男女的细则,正拿极隆重之礼相待,骤然起立,反招主人不快。略一沉思,这些猓猓,易强易懦,打胜不打败,已然吃过怪鸟的亏,纵见自己危急万分,决不敢去撄怪鸟凶锋,从旁相救,八成怪鸟不被自己忙中一剑刺死,也必身受重伤逃走。猓猓迷信神人,何不将机就计,收服他们?便凝了凝神,口中用汉语喝道:“无知妖鸟,倘若不斩去你的魂魄,你又要去转生害人,如何容得!”说罢,睁开二目一看,见戛生生面带惊异之容,知道所言有效,这才大模大样的慢慢起立。

戛生生夫妻见凌霄醒转,俱都高兴,率手下众猓猓纷纷下拜。凌霄居之不疑的一面拉起戛氏夫妻,大声说道:“那怪鸟好厉害!我虽然将它刺伤,它还敢化魂飞走,我才运用元神追去,将它斩了,今后可保不会害人了。”说时用目偷觑,见左侧里许断木林中,横着一大团彩球般的东西,益觉所料不差,胆志越壮,见宝剑不在身旁,故意朝那有彩球的地方一指道:“快命人去到怪鸟身上,将我宝剑取来。”

凌霄原以为怪鸟既死在自己之手,那剑定然插入怪鸟身上,却不知这一句话却说漏了嘴。眼看戛生生面有疑容,似要张口分说,那金花早冷笑一声,娇叱道:“都鹿既说剑在怪鸟身上,定然不差,还不快去!只管乱说则甚?”

凌霄何等机警,一见金花容色有异,话里藏锋,便知走嘴,心下好生踌躇,深恐一言妄费,全功尽弃。

旁立猓猓闻命要走,金花忽又喝住道:“娃儿[10],等我与都鹿取去,看看都鹿的神法。”说罢,朝着凌霄微一冷笑,转身便走。

凌霄心中越发不安,好在自己卖了一阵子死力,至多不能取信于人,不致有别的差错,正有些后悔失言,忽见金花带了那猓猓,飞也似跑近跟前,跪在地下,两手奉上凌霄宝剑,纳头便拜。

凌霄见剑上穿着一张纸条,有血书的几个篆字,未及细看,忙着去拉金花时,金花已拜了几拜,从地下爬起,抱着戛生生直跳直笑道:“适才都鹿刺死怪鸟,那剑原落在他身旁,我们以为都鹿用力太过,怪鸟死去,他也随着晕倒。我感激他代我们报仇除害之恩,亲自将他抱来此地灌救,同时叫娃儿们将他宝剑包好,都送往我们家去。原打算酒醒以后,留他住上几天,他一醒来,却说什么运用元神去斩妖魂,并非力尽昏迷。我知汉人都爱借神鬼驱哄无知苗猓,因念他出了一番死力,不去说穿,后来又见他越说越邪,竟叫我们派人去给他拿剑。我一时糊了心,更疑他说假话,气他不过,明知剑在我家,故意亲去走一遭,末后再请他去,再末后从家里取出剑来,臊臊他的脸皮,再向他道谢,送他些小玩意走路。不想他果然是个会神法的都鹿。我走到怪鸟身前,都懒得去看,想走到就回来。还是跟我去的娃儿,他一眼看见都鹿的剑,可不端端正正插在怪鸟头上?若不是都鹿有话,吓得我都不敢去拿,拿下一看,怪不得那剑会飞,上面还有一张符呢。我已叫人到家中去看剑还在不在。我夫妻交到这神法都鹿,真是欢喜!”说罢,又拉戛生生过来,又要行礼。

凌霄慌忙拉起,心中又奇怪又惊异,差点无意之中栽了一个莫大的跟斗,暗中好不庆幸,这猓婆如此聪明精细,熟知汉人心理,不敢再为轻视。情知此事必有异处,因猓婆说那纸上血书是自己神符,不便当人细看,自己对篆书虽能略知一二,偏又血迹模糊,不易辨认,等金花一阵忙乱过去,装作折叠那纸条,仔细辨认,原来是“不要脸”三字。细一寻思,刺鸟必是昨日所遇高人,不但自己未曾侥幸刺中怪鸟,也许命还是别人救的,不由羞了个面红过耳,暗忖:这人本领如此神出鬼没,可惜不知道他的来历宗旨,连日虽然备受他的嘲弄,却隐隐是在暗中护持,倘得此人一党为助,银花娘子不足虑了。便想到怪鸟身旁看看动静。问起戛氏夫妻,才知怪鸟虽死,还有一只雄的带伤逃走,忙着要救醒凌霄,怕那雄的飞来复仇,特意避到这丛林之中,除了金花取剑,无人去过。

凌霄不敢再发刚才狂言,只照平常说道:“有我在,纵然雄的飞来,更可就便除去,也无妨碍。我甚喜那鸟毛,要带些回去哩。”这时往家看剑的猓猓回来报信,说家中只剩剑匣,宝剑不知去向。戛氏夫妻越将凌霄奉若神明,一同走向断林之中。

凌霄恐那异人留有别的痕迹,吩咐众人暂且止步,由他走近怪鸟尸旁一看。那怪鸟浑身文绣,生得好不华丽威猛!左翼微搁一株断树梢上,右翼横摊地面,两头共长不下数丈。一张鸭嘴般的长嘴,尽头半截,连那右翼的尖梢,俱都斜插入砂石之内。一双钢爪,抓紧一截树根,爪尖业已入木数寸,爪旁木屑如糜,一只斜戳地面,将整块山石俱都震得七分八裂。刚想起倒地时昏乱之中,只见两点绿光射到脸上,自己见势危急,将剑出手,便觉有重物压过,不省人事,现在观看形势,倒地之处,正当怪鸟右翼之下,当时明明觉得怪鸟已然临头不远,如何竟未受伤,真是万幸!那绿光必是怪物双眼,也许藏有宝珠之类。

想到这里,往怪鸟头上一看,只剩血淋淋两个碗大眼眶,眼珠竟不知去向。再往周身左近一看,除了身上有几处不相干的地方是被自己宝剑所刺外,致命之伤,就只颚下有一处是被全剑刺透,余下俱是与树木互擦的硬伤,纵有折羽断尾,无关紧要。不知那一只怪鸟的眼珠,是否戛氏夫妻取去,又不便问,心中总觉可疑。决计要看个水落石出,便唤戛氏夫妻同众猓猓近前,费了许多力气,仍用凌霄手中斩钢削铁的宝剑,顺着鸟身骨缝,才将怪鸟双爪卸落。猓猓苗刀俱无用处,鸟嘴原有半截插在砂石之内,一经拔起,待要将身翻过来看,只听当的一声,鸟嘴张处,落下一物。

凌霄眼快,早看出是一件久已闻名的暗器,九瓣莲花夺命钉,连忙低身拾起。戛氏夫妻只当这是凌霄用的暗器,当时忙着翻转鸟身,并未在意。凌霄知道用这九莲夺命钉的只有师兄弟二人,一邪一正,乃是独门传授,名扬天下,各有有毒无毒两种。钉长三寸,钉头上有一朵九瓣莲花,俱是活叶,中有机簧,内藏毒汁。师兄弟分手之时,曾因这暗器发时,莲花旋转,借着腕力,疾如飞星,百发百中,非常狠毒,立誓绝不传授门人。自从邪的后来弃邪归正,业已十几年来不曾听人道起,如果是二人中之一到此,务要留神才好。恐怕怪鸟身上还有这种暗器,先扳开嘴一看,一条数尺长的红舌,连根尽黑,才知怪鸟果是命丧高人之手。

还有怪鸟头颈已然被人大力拗断,因为长鬃直竖,先前并未发现。暗忖:这种硬伤,决非兵刃,如是人为,不但神力惊人,他是怎生飞跃上去,好不骇异!除此之外,更无别的异处。便告诉戛氏夫妻,怪鸟身上有毒,不可吃食。

金花便跪求凌霄,用剑将鸟喙鸟爪斩将下来赐她,拿起看了看,喜欢得什么似的,直向凌霄称谢。凌霄猛想起,那鸟喙还不怎成材,两只鸟爪,兵刃碰上就折,自己的宝剑沿着骨缝,还费了许多手脚力气才得斩下,那种尺寸形相与坚硬,岂非绝好两柄钢抓?虽然觉着可惜,别人已然称谢,自是不便要回,只笑了笑。那鸟毛根,准备打入包里带走,命戛氏夫妻,给在场诸猓猓,每人两根做装饰,余下全赠与他夫妻二人收用。

金花虽是苗猓,精通汉苗习俗语言,非常乖巧,苗猓规矩,无论猎取何物,如是外人所得,给与不给,悉凭得者心意,又都爱惜彩羽如命,起初一瞧凌霄爱那羽毛,因为心悦诚服,不敢张口,后来见那鸟喙鸟爪可做上好兵刃,实实心爱不过,冒昧开口,原打算要价还价,能得一样,于愿已足。就这样戛生生还用眼看她,怕她招凌霄不快,只因平日惧内,不敢出口,不想凌霄慨然允诺,用剑斫了下来,都给了她,心中已是高兴万分。满以为凌霄是个汉人,这些难得的天然彩羽,拿到苗猓山中贩卖,怕不立成巨富,至多也不过留数十根给自己,万没想到他只要带走不及十分之一,那大的怪鸟所余留的彩羽,何止上万!这一来不但戛氏夫妻喜出望外,所有在旁猓猓俱都欢声雷动。

金花又命将怪鸟身躯剁碎,剖开鸟肚一看,满腹俱是小孩颈臂所戴的零碎珠石未消化,内中有一小串较大的金珠。金花认出是她亡女之物,少不了又是一番悲悼,亲自用刀刺了鸟心,望空设祭。

凌霄有事在身,整理好了鸟羽,便向戛氏夫妻讨要包裹。戛氏夫妻认作凌霄要走,慌道:“都鹿,你走不得,你是我们的救星。这母鸟虽死,还有那只公的受伤逃走。倘如你走后,它伤势养好,飞来报仇,这东西浑身刀箭不入,除了都鹿谁能刺它?我们情愿跪死在都鹿面前,也不能放你走的。”说罢,招呼了一声,早率了全体猓猓,纷纷跪下。

凌霄闻言大吃一惊,知道猓猓是死心眼,明说着走,休想脱身。自己原打算一面着人去取回包裹剑匣,一面打听一些银花娘子打擂虚实,再与他们作别动身,留个好人情,以为后用,谁知她却把这除恶务尽的责任放在自己身上。漫说适才诛鸟并非自己能力,那雄鸟虽比雌鸟较小,飞起来也如电闪星驰一般,知它逃往何方,何时才会回来?即使飞来,难道说还有那般巧事,说不定连自己也葬送在鸟爪之下。身负责任何等重大,岂能在此久候?想了一想,一面搀起戛氏夫妻,叫众猓猓起来,说道:“并非我无情义,委实是要往瑶山有事,不能迟延。那雄鸟被我一剑刺伤甚重,虽然不死,数日之内,也决不会飞来侵犯。我等瑶山事了,立即赶回帮你除害如何?”说时,见金花望着自己微笑点头,猛的心中一动,她和银花娘子原是姊妹,我为何出言不慎,竟将机密泄漏?但是话已出口,不及挽回,一言甫毕,便听金花说道:“都鹿到瑶山,敢莫是去会我银花妹子么?”

凌霄知道果然一句话说漏了口,正要发言分辩,金花已抢着说道:“都鹿休要多疑,你知我和她虽是同娘姊妹,你也是我们救命恩人,我们决不偏哪一面。这里叫作三百里铁贡山,乃是生猓聚集之地。没有瑶山买路证,连七十三峒蓝天王的买路旗,遇上我们,都不一定有用,还得看我夫妻高兴。再加上这里除了银镜溪对岸,东转七十四里,有一条山洞小径,地名叫苦竹叉,是去桂平大藤峡的捷径,常有贪走近路的客商,知道我们遵奉先神遗言,无事从不过溪,不会侵犯,常时打那边来往外,在溪这边,只有一条小路直通瑶山,有百里之遥。此外到处俱是高山大岭,汉人休想行走。虽说由此到瑶山,再转大藤峡到桂平,还要近些,可是路既难走又怕遇上我们,一年到头,除那在苦竹叉走迷了路,误打误撞,到此铁贡外,本山出产既多,喜欢用汉人的东西,有我妹妹代办,从来轻易见不上一个汉人。适才都鹿到此,因为苦竹叉山势回环,行东反西,曲折太多,不是走熟了的人,极易走迷。起初我也疑你走错了路,后来见你单身行路,又拿话套我瑶山情形,日前接过我妹子传话,便猜你有些关联,心中越想越气不忿。见你这么瘦小,却敢和我妹子比拼,才想和你交手。及至敌你不过,斗鸟时节,又见你那般勇猛,再见你行囊上的记号,好似年前听我妹子说过,更猜你是她的对头。你又亲口说出要去瑶山,那瑶山现在休说汉人,连别处的生苗野猓,没得我妹子允许,休想入山一步。我妹子又在摆擂请客,你到那里去,不寻她,却去寻谁?我念都鹿恩德,休得瞒我,只说了实话,我妹子也还信我言语。你们大家和好自然更好,不然,我日后就去赴会,也不和你为难作对,谁也不帮,你看如何?”

凌霄闻言,暗想:机密既被她识破,势难隐藏,自己原打算由桂平转道大藤峡,见了同道,问明虚实,再亲自身入虎穴。不想走错了路,深入猓穴,虽然可以晓得瑶山虚实,因遇大鸟,反倒耽延,倒不如不过溪来,另觅途径上路的好。事已至此,看这女猓态度诚恳,不似藏有虚假,不如率性说了实话,或者野猓最重恩义,相助一臂也未可知。主意想妥,便答道:“实不相瞒,我乃广东云髻山重光社第四总寨手下病行者杨凌霄的便是。只因本寨有一位弟兄,在云南中了蛊毒,知道瑶山银花娘子寨中,有一种名唤喜相逢的灵草,派了两位兄弟,一位姓吴,一位姓戴,带了金帛彩礼,前去请取。不知为何,发生误会,被银花娘子将他二位困住,反着人下言,订约比擂。我与银花娘子曾因卖货有过交往,偏偏奉派出外,不在山中。本寨总首闻得吴、戴二位失事,又派了四位弟兄前往。一来救回失陷的弟兄,就便仍向银花娘子求药。如能解除误会更好,不然,我们准定到时赴比擂之约。不过暂时须请银花娘子,按照江湖义气、历年交易规矩,先将人药两交,天大的事,留为后谈。后去四位才走,我正回山,闻得此言,深恐两家失和,禀明总首,连夜追将下来。不想半途生病耽搁,昨日才得痊愈,误走山路,遇见怪鸟,才与贤夫妇相见。明知银花娘子虽是女流,知情达理,困住本寨的人,决不伤害,无奈我奉有总首之命,不能在此久停,专等那一只受伤的怪鸟回来。仍望许我起身,赶往瑶山。将事办完回来,定助贤夫妇一膀之力,将那怪鸟除去何如?”

金花闻言笑道:“都鹿你莫这般急性。我夫妻只生一子一女,女儿已被怪鸟害死,儿子还小,要他成人,不能不吹天风,虽说现在藏在密林之中,派有多人保卫,也恐难逃毒手,还有一只怪鸟不曾除,终不放心,所以执意留你在此。你所说的事,我已明白了大概。我妹子本不会这么讨嫌,都是这两年被那蓝鬼儿一人使的坏,成心和你们重光社的人做对。就凭你一人前去,不动干戈,也休想将神草取走,将人放回。你纵然本领大,也未必打得过人多。适才我不说么?你是我的恩人,她是我的亲妹子,我谁也不能偏向。巧巧我夫妻此时又用着你,说不得,我只好偏向你一点。你如前去,并无用处。不如由我连夜代你前往,哪怕救不了你的伙伴,好歹也要些神草与你。你却留在此地,等那受伤的怪鸟回来,好替我们斩草除根。我这里去瑶山,有一条山路小径,与瑶山相去只百余里,中间隔有山洞大溪、悬崖峭壁,除非你是走惯了的,你去定要走迷了路,进退不得。我呢,今晚动身,明早便可回来,有多么好!你此路既难行走,如过溪再走苦竹叉原路,只能先到桂平,转道大藤峡,再往瑶山。这种山路,任你多能走,也要两三天,路上再遇大雨山水,更要多为耽搁,哪有我往返得快?依我,一举两便。你们汉人心多,如疑心我向着妹子,情愿折箭起誓。”随说,早从身旁拔出一根长箭,手折两半,扔在地上,一双秀目注定凌霄,静候答话。

凌霄一见,知她实心实意,所说并无虚假。现在与银花娘子,事已闹翻,不及圜转,第二总寨又听信谗言,催那灵草喜相逢,疾如星火。若等打擂之后,不论胜负,为日既久,蛊毒必然发作,得到也无济于事。失陷的人,擂台胜负未决以前,银花娘子决然不会伤害,自然取草交代第二总寨之命要紧。自己正愁不能到手,难得误打误撞遇见怪鸟,与戛氏夫妻结下了一点情义,情愿自动前去取草,人纵不能放回,也可得一点真正虚实。譬如自己不曾走错了路,先到桂平,因路中耽延,也追那四人不上,无非赶到大藤峡,会见自己人,问明一些就里,仍须冒险赶往瑶山,相机行事,只隔一二日工夫,忖情度事,自以依从金花之劝为宜。并非自己偷懒,只是暂时从权,有何不可?猓苗性直义气,不惹翻了她,异日开创分寨,还大有用她夫妇之处。何不依她,姑且暂住一日,等她将草取回,再行设法脱身。

主意想定,便答道:“多蒙贤夫妇再三款留,又允我代取神草。如果银花娘子看在你的情面,将人放回,尤为心感。请你婉转对她说明,只要放人赐草,不论有何过节,本寨一定遵办就是。不过我仍须回山复命,在此只能暂住三日。那怪鸟须比不得人,一旦失了群,定来寻找,再一看见雌鸟碎尸血骨,必不甘休,如果三日不来,必然因伤身死无疑。到了三日,须要放我行走。话说前头,以免贤夫妇怪我失信。”

金花闻言笑道:“你说的话也甚有理。不过取草放人一节,你不知我妹子脾气,我自有道理。你且不用管我如何去说,反正草能取回,人不敢保,就放,也不能给你带回。我此时就动身,早去早回,省你着急如何?”说罢又嘱咐戛生生,好好接凌霄到寨里去安歇款待,佩了弓矢兵器,揣了一些糌粑干肉,与凌霄举手作别,直往山凹内走去,举步如飞,转眼不见。

这一来才引出三友战银花,天翼儿斧劈蓝乌豹,十大豪杰瑶山打擂,许多热闹节目。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1]猓语英雄。

[2]猓语神鸟。

[3]即梭矛。

[4]箭。

[5]指剑。

[6]汉人。

[7]明珠。

[8]毒箭。

[9]射。

[10]呼亲近侍猓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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