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一时躲避不及,被来人东西打在脸上,起初未免吃了一惊,及至用手一摸,并不甚痛,鼻端微闻一些土气,同时从火光中已看出来人形相,正是石氏双矮,心中大喜,知是前来接应,回看那两个猓猓,业已放下手中行囊酒食,跑得没了影子。
凌霄正苦纠缠,乐得他们逃走,也未唤住。崖上丛林密箐,业已着火燃烧,天上又刮起风来。地狭林密,春夏之交,正是丛林野烧季节。只听风声呼呼,夹着枝柯爆炸之音,似放连珠炮一般,响成一片。
凌霄甚是后悔,不该一时情急,只图照见来人交手,出此下策。情知这火一燃,不易熄灭,正要招呼石氏双矮过来,就在他回身存想之间,石氏双矮业已不见踪迹。
风雾之下,那火越燃越大,直往左路上烧去,对崖也燃了起来,前路简直成了一条火街。凌霄用社语打了几声暗号,不见石氏双矮答应,去路已断,万一风势稍斜,连自己也出不去,只得回身拾起行囊,连那竹筒内所装的灵草,口里一边打着呼哨,趁着火光直往来路退去。
出谷纵向高处,回身一看,那火业已顺着谷径烧去,雾影之下,宛如一条火龙,顺风蜿蜒,往前游走。火到处,映得四围浓雾如彩絮飘扬,绛纱笼罩,五色缤纷,绚丽无比。忽然一阵回风,将火头反卷过来,又似火蟒翻身,向空腾挪,夭矫飞舞,火光之下,声音凄厉。正愁这场野烧不知要烧到什么地步,忽见火头突然收拢,直往前面低处降落,风势越大,时见残枝断梗,带着余火,满空飞舞,落到哪里,便纵到哪里。
凌霄暗想:这火一落平原,风又这样大法,大灾必成无疑。虽说这里并无人迹,苗疆野烧常有,到底也要烧死不少生物,毁去多少天产,岂不罪过!
这时雾气越浓,凌霄忘却携带火把,除去内谷火光,四外一片昏黑,任凭练就的一双夜眼,五尺以外不能辨物,石氏双矮又不知跑向何方,知他二人俱都本领高强,天生神目,不致迷路,困入火林。只是他二人不来相见,虽定行止,无可奈何,只得仍自口中不住打着呼哨,好使他二人寻声来找。
喊了数十声,忽然一阵疾风飘来,眼前火扇子一亮,定睛一看,来人正是石固。不一会,石雍也随后赶到。
凌霄连忙上前见礼,说道:“二位社兄,与我玩耍不要紧,却害我造这大的孽!你看风势如此大法,这火要老烧将下去,怕又把这数百里深林密箐化成灰烬了。”
石雍笑道:“你还说呢。昨天我二人便奉命赶到,在山窟窿里睡了一夜,还打死了好几条毒蛇。今日天一亮,把附近形势都踏了个遍。遇见总社首领,又吩咐我二人一番话,说你今日好歹都要到来。我二人便在叉口守候,直守到黄昏过去,还不见来,疑是有了变故。正要分人过溪探个动静,便看见那两个猓猓手持火把,送你到来。我原因那两个猓猓太死心眼,跟定你不舍,气你来得这慢时,才和你开这个玩笑,就便穿上旧日行当,将两个猓猓吓退。不想无心中,倒成全你又立了一件功劳。”
凌霄刚要问是什么功劳,石固插口道:“我们一别许久,又出了许多变故,决非一言两语可了。一则天快下雨,二则此地虽离猓猓巢穴甚近,闻说那金花虽是苗女,智勇双全,莫要被她起来看破,反误了将来大事。”
凌霄闻言,随手往脸上一摸,果然湿润润的已着了好几点雨,再听风声渐小,谷口那一边的雾越来越厚,远远望过去,好似一片白气蒸腾中,隐隐见有红光闪动。
三人山行已惯,知道这风一住,雨便要来,左近俱是丛林密箐,无处躲避。这还不说,最要紧的是那株灵草喜相逢和那鸟头、锦羽。且喜石氏兄弟天生夜眼,日里看清路径,便分携了手中之物,走几步,亮一回火扇子,抄捷径先往昨晚可伏的洞内去避雨,到了雨止,再作计较。石固沿路又折了许多松树枝拿着。
那洞离苦竹叉也有十多里地,三人紧赶前行。先还是细雨斜风,末后雨点越来越大,及至到了洞前,三人衣履俱都沾湿。石固先将拾来的松树枝堆在洞角,打开火扇子,点燃取亮。那松树枝着了雨水,烧起来直冒青烟,闹得满洞俱是烟子。所幸洞中面积颇大,虽当炎夏,里面却甚清凉。三人就着亮,先将灵草、锦羽分别传观,还算行时有衣袂盖着,不曾为雨所损。凌霄想起雨一下,山中草木不致全变劫灰,甚是高兴,便问二人经过。
石雍道:“我同大哥从黄山天都峰回来,路经九华芙蓉坞,想起你去年所说的异人,前去寻他。我们当时忘了问你那人长相,一见是个文弱书生,先并不以为竟是本人,我头一个看走了眼,差点在九华栽了个大跟斗。多亏大哥机警,只我小找了点没趣。那人非常坦白,始终殷勤款待,没露丝毫容色,只不肯吐露真实名字,老说不久便和我们要常在一齐,问他何人引进他又不说。彼时因天色已晚,便留宿在他家里。半夜中,忽然有人叩门,月光下看见两位戴大氈笠的壮健老者,进门匆匆和他说了几句话,便即走去。天才黎明,他忽然将我二人唤起,说天明前得了传闻,第四总寨出了事情。如今山中无人,催我二人急速回转。我知他并非本社中人,如何得知这般底细,又那样关心?明知问他也是不答,只好半信半疑的赶回山去。
“到了寨中,听余总首说起,才知吴、戴二人因采灵草,被瑶山银花娘子擒住同中秋比擂之事。当下我二人便告奋勇,前往瑶山盗草救人。总首又命劈山掌岳太崧、神梭黄载两位呆大哥,跟了同去。
“行至桂江上游白象滩,遇见一个背上生着两片肉翼的少年,被仇家用酒灌醉,身上挂了许多大石磨,种他的荷花,想送入水中淹死。那少年被水一浸,醒了酒意,便想挣扎;无奈水势太急,身上挂的石头太重,好容易才将两片肉翼挣开,在水上不住随波拍浮,眼看卷入漩水里面。恰好我二人赶到,远看好似会水的人,拿两块白门板在急流中挣命,近前细看,才知是个异形人。爱他生得奇怪,一时高兴,跳入水中,刚将他身上坠的石头弄断,他已振翼飞向岸上。
“问起来历,他原是云南宦家之裔。他母怀孕时,因避苗乱,逃入深山,三日未曾进食,误走天雕岭,饥疲交加,无心寻着了一窠大鸟下的蛋,连吃了许多充饥,在山中逃了半月多的难,才遇见自己亲人,一同逃回昆明。孕期过去,并不生产,又过了一年,忽然临盆。此子生下来,两肋各有一个肉翅,父母认是怪物,因系独子,权且抚养。先还怕人知道,用大一点的衣服与他遮掩。谁知他身体长得并不算快,那两个肉翅,却是到了三岁便与身同,虽然可以收敛起来,只是小孩知道什么,又是天生的神力,略一展动,便将衣服震破。日子一久,传将出去,近处都知道他家生了一个怪物,又造了他母亲多少谣言,添许多气怄。
“不久他父母相继死去,剩下他一人,才只五六岁光景,本是客籍,虽有两三家同乡潦草料理丧葬,对于这遗孤,都认为是不祥之物,谁也不肯收留。他虽年幼,却有至性,外面看是憨呆,内里却甚聪明,家中所剩破烂衣物,都被治丧时邻人拿光,只得以乞讨为生,流落了数年。
“后来被一土豪之子看上,因他体相稀奇,以为好玩,留他在家,做一书童,也不做事,只是在宴客时,命他赤了上身,扯开他的肉翼观看,互相称奇取乐。以这种生具异禀之人,本不惯被人玩弄,偏那小土豪日久生厌,又嫌他食量太大,常时凌辱,三餐不得两饱。
“这日合当出事。那小土豪命他随了长工,出去牧放牛马,不知怎的,丢了一匹马,别人不怪,单将他吊起来毒打。他一身钢筋铁骨,原也不怕,只是心头越想越气闷,猛然两翅一振,竟将绑索震断,飞了起来。起初原是从小听父母说,人如生翅,便是怪物,恐怕越长越大,不准他随意伸合。他从小孝顺,稍大略知人事,更是随时在意,惟恐双翅展开,一则不肯违逆父母,二则父母死后,见常理人果然都没有这两个肉东西,心里好不自怨自艾。及至到了那小土豪的家,也是为了衣食,强忍着任人搬弄来看,并非出于心愿,不但别人未料到这两个肉翅能飞,连他自己,虽然有时望着翱翔云表的空中飞鸟,起着临渊羡鱼之想,也是从未飞过。这日连受恶气毒打,心随翅动,力与神飞,不知不觉飞了起来。
“本人还在惊异之际,那小土豪又触动了好新鲜的脾气,连声恫吓他下来。他一着急,更飞高了些。小土豪恐他就此飞走,便用弓箭作势欲射去吓他。积威之下,又知那箭还有苗人用的毒药,见血封喉,只得收翼下来。叵耐两翅太长,又是初次飞翔,不会回旋,落时由空直下,正当小土豪头前不远,无心中一翅梢,将小土豪扫了一下,滚出去两丈多远,跌了一个半死。这一来知道万无生理,着急一用力,重又升空。猛想起我既能飞,何不逃走?试一展翅,两翼扇风,竟自冲霄直上。此时他又惊又喜,便照平时所见雀鸟飞行之状,飞身逃走。
“那小土豪手下恶奴,见主人受伤,自然狐假虎威的,放箭呐喊追赶。下面越放箭追喊,上面越心慌,飞行越快,肋下风云,顷刻百里,直飞到傍晚时分,已到了广西和贵州的交界红桃山留人峒。他才觉饥饿疲劳,恐人见了,又说怪物,先在无人之处落下。且喜那里野果甚多,勉强用来充饥,夜晚便寻山洞去睡。老是思想肉食,先前并不敢去惹苗人,仗着一双锐目,老是远远躲着。
“这日正值苗人墟集,晚来跳月,跳完各寻野郎野姑[1],择地野合。广场上剩有麦酒烧肉之类食物甚多,他在空中闻着香味,寻来一尝,甚合口味,比在小土豪家中所食的鸡鸭珍馐还要得味,趁苗人不在,偷吃了一个酒醉肉饱。
“自从这次尝着了甜头,一遇苗人跳月和其他祭神宴会与典礼,便去偷酒肉吃。先还是暗取,后来胆子越大,被苗人发觉,当他是空中飞的大鸟,拿弓箭去射他。彼时他因久居山林,日食山中野果异卉,越发添了神力,两翼风力,何止万斤,苗人弓箭,眼看射到他身上,被他两翼一扇,全都激荡开去,休想伤他一根毫发。苗人恨他如同切骨,只是奈何他不得。
“有一日他又乘苗人跳月,抢吃了个酒足饭饱,回到他住的悬崖绝顶上去,一落地倒头便睡。等到醒来一看,身上已被许多蟒皮兽筋绞成的大索重重捆住。许多生苗,正横拖倒曳的,将他往悬崖下面推去。他一着急,想用神力将绑挣断,不料那索非常坚韧,又有弹力,又值醉后力乏,再也挣脱不开,万般无奈,只能任由这些生苗,将他从悬崖绝顶推坠下去。那崖高有百丈,他两翼被绑,失去效用,仗着天生异禀,中途又被藤蔓拦了一下,才行落地。虽未粉身碎骨,因着地时脊背朝下,受了震伤,当时一震,头昏眼黑,昏死过去。
“及至醒转,觉着浑身火热,耳旁人声喧哗,芦笙呜呜,皮鼓蓬蓬,震动山谷。睁眼一看,自身被绑在苗人用来祭神的光杆枯木上面,下面满是松枝木块。离身不远,一个木台之上,坐定一个耳戴金环的苗女,还有许多从苗,俱都跪伏在地。二三十丈以外,上千苗人围成圆圈,正在跳舞狂歌。另有八个苗女,各持火把,点那些木料松枝。火光熊熊,业已炙身热痛,口里焦渴得待要冒出火来。想起以前所见群苗烧人祭神的惨状,知道性命难保,一时情急,大吼一声,一阵死命摇摆挣扎。
“他本受了内伤,一个用力过猛,一口鲜血喷将出来,那身上蟒索虽然仍未挣脱,背后一根大木,却被他中腰折断,他也随着倒下。看看火势逼近,强自挣扎,从火堆上滚落下来,身上又烫伤了好几处。那苗女见他挣落火堆,早率了随侍这群男女苗人,各持毒箭兵器,蜂拥而上。他周身被捆,不能起立,又连受震伤火烫,滚没多远,气力用尽,一阵阵口里发甜,耳鸣心跳,再也支持不住。
“眼看苗人毒矛毒箭就要刺到身上,忽从路旁高崖上,飞也似纵下一条黑影,手里拿着四五丈长像蟒蛇一般的软鞭,飞到群苗跟前,只一绕,先将苗人手中兵刃一齐打落,就地下将他夹起,背在肩头,接连几纵,便到了高崖之下,刀削一般的峭壁,竟似走平路一样,飞也似走了上去。那苗女见来人身穿紧身黑衣,头上五颜六色,颇和他们素常供的虎头神相似;手上举的,又好似一条大蟒,不但不敢追赶,反倒害起怕来,一个个趴伏在地,跪求神人饶命。
“他在昏迷之中,耳听黑衣人对下面的群苗,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便背了他往前走去,一路上直觉身子如在云雾之中,不时纵高跃下,不多一会便不省人事。第二天早起醒来,身在一个崖洼之内牛皮床上躺着,周身都涂有类似污泥的东西,时闻草香,绑索已解下来,散着一大堆在床前地下。黑衣人不知去向,当崖口坐定一个瘦小汉子,长衫草履,手中拿着一本书,正在翻看,见他醒转,含笑过来,吩咐不要起身,又去端一杯碧绿的甜水,与他饮用。
“他毕竟野性未退,一醒便问:‘救我的黑神爷呢?’说着便要挣着坐起。他虽在病中,力气也非寻常,被那人轻轻用力一按,竟自不能丝毫动转。他挣扎无效,便要着急,那人才说黑衣人便是自己。他还以为身材虽然大略相像,面容却不古怪,又嫌他瘦弱,没有那大本领。那人便叫他稍安勿躁,取来昨日所穿的黑衣面具,同他手中舞来却敌的蟒皮黑鞭,与他验看,他才相信。那人说他天生异禀,可惜内伤甚重,须要每日服他的草药调治,还得调养半年,才能复原。
“那崖凹,地当高山绝顶向阳之处,风景甚好,云雨都在足下。他在那里住了数月,不但那人于他有救命之恩,平素对待他,更是爱护过于骨肉;可是管教他也极严厉,丝毫不准违背。他自出娘胎,几曾受过人这般厚待,不知不觉中对那人亲如父母,畏如严师。那人等他将要复原,先教他读书,一连多月,一句也读不进去。那人叹了口气,连道废物可惜,只教两次,便不教了。过不了两三天,又教他练武。先以为也和读书一样,费力不讨好,谁知这个,他却是生有自来,不论什么内外功夫,一学便会,一点便透,一透便精。
“那人因他生就两个肉翅,特地给选定一种兵器,有一个扁莲蓬式的护手,大约尺许,手便藏在莲蓬反面,握住那根横梁,通体似锏而长,似棍又短,正面莲蓬中有九根五雷钉。他两翼扇动风力甚大,寻常弩箭已是不能近身,惟独江湖上新近出了一个极有本领的恶女儿邱艳红,惯用一种暗器,名叫碧桃梭的,专一乘人飞纵起来,逆风打人头颈要害。那人防他异日遇上,才给他想出这种古怪兵器,所有招式俱是别出心裁。那护手莲柄,专防类似碧桃梭这一类的暗器,九根五雷钉,备他急难防身,并不许他乱用。先用树木削成样子,整整教了两年,那人也常时独自下山,留他一人在山顶练习本领。
“有一天那人忽然回来,对他说:‘你艺已成,虽不算世间无敌,也可算得数一数二。你用那兵器,名叫天蓬雷公锏,乃是我就你自己两翼的本能想的法子。原该用苗人炼苗刀的精钢打就才能合用,我已给你定打了一根,只是须要经过一年水火淬砺,才能打就,如今尚未炼成。偏偏我不久要到山东去赴约,一俟那兵器打成,日后我自会命人交你收用。我的行踪来历名姓,始终未对你明说,此后一别,见面之期甚远,一切都难细说。你只记住,从今以后,须要照我平日所说,好好做人,不许为非作歹,以强凌弱。暂时无人管你食住,你也该是下山的时候。你可拿了我这兽皮画的鬼脸,仍往留人峒,去见那苗人头子,照苗人习惯,请她跳月求婚,她必然应允。你不可记她前仇,同她做了夫妇以后,无事时教苗人武艺,以备异日之用。我有事寻你,便拿这条蟒鞭做凭信去唤你。此后如遇见一种身边带有红线织成暗记的人,那都是我的好友和后辈,你须尽你能力相助他们,才对得起我。’
“他本是有至性的人,见那人就要和他分别,自是不舍,再三苦苦哀求,要跟了同去,不愿离开。那人见他情词诚恳,便对他道:‘只要你不违背我的吩咐,你我将来仍要见面。我当初无非见你生具异禀,才将你救上山来,本不愿在看准你心迹之前露我行藏。我生平也从未收过弟子,不想你如此爱好,心地纯厚,现在可对我行了拜师之礼。以后算是我门下嫡传弟子,更是一丝也胡来不得。我的名字,暂时不愿说出,这天底下,只有八九个人知道。若提起我江湖上的称号,在十年以前,却是无人不晓。以后遇见同道,问起你的根由,你便说是铁面书生的弟子便了。’
“他苦求无效,只得依照那人之言,行了拜师之礼。眼巴巴望着那人飞身下山而去,他也展开双翼,飞身空中送别。先前只见一个黑点,从万仞高峰上,似弹丸般飞坠,转瞬便不知去向。想起救命之恩同教养深情,甚是难过。回到山顶,收拾了那人给他遗留的衣物,竟往留人峒飞去。因为昔日苗人恨他切骨,到了那里,先还只在空中盘桓,不敢贸然就下;毕竟想起恩师之言重要,试探着往那女苗头子住的地方飞去。
“空中下视,见许多男女苗人都朝他舞蹈欢呼,并不似前两年一见便张弓待射神气。及至飞近苗砦,那女苗头子早排成队伍,打起牛皮鼓,吹动芦笙,跳跃着向空中招手,看去不似怀有恶意,便飞了下去。才一见面,群苗纷纷伏地,女苗带着一个粗通汉语的男苗做通事,上前和他相见。那通事先对他说,那女苗尚未嫁人,现奉虎头神之命,和他跳月成婚。他知道是铁面书生假借神道弄的玄虚,一时触动灵机,便居之不疑起来。那女苗见他无有异词,便拉了他的手,一路吹吹打打,直往跳月场中走去。
“那里早已大宰牛牲,整缸盛酒。他以前原见过好多次这种仪式,跳月完毕,因女苗是一峒之主,又奉神人之命,并未照常例野合,竟往砦中成婚。日子一多,才知那峒里生苗俱是白苗,都姓云,女苗名唤云山秀,所以生相俱不难看,尤其那女苗更是美秀异常;不过那里苗风,峒主都是女的,任他是个神婿,又有那大本领,一切事情仍须女苗作主。他只能将事情告知女苗,由女苗去发号施令。先还不觉怎样,后来竟觉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夫妻倒也恩爱,只是常为不相干的事淘闲气。他生来好饮,这日夫妻二人都喝了个大醉。他想起师父命教苗人习武,已然半年多光景,一个有本领的也未教出,并且每次教时,没有妻子说话,任是怎么呼喝,他们也不起劲,只一味成天的爬山练习弓箭,想着生气,酒也随着涌了上来,执意要教旁立的苗人,按他所传练武。这种白苗,性最守旧,以为箭射得好便有饭吃,下那种苦功有何用处?平时因女苗之命跟他学武,练内家的提气打桩,常时练得腰酸腿疼,他又不知自己是天生异禀,苗人愚蠢,怎能和他一样?一见学了几遍不会,举拳便打,闹得人人私下忿恨,情感日恶,一则怕他是神婿,二则想着女苗,奈何他不得,勉强忍受。
“这日是个苗人的令节,快乐日子,见他又要逼人受罪,各仗着三分酒意壮胆,俱都心中不服。他喊了数声,见无人理他,拉过近身两个头目便要动手。女苗云山秀比他清醒,见他闹得太不像样,起身干涉。他越加怒发如雷,乱打起来。女苗知他力大无穷,又在酒后,恐怕伤多了人不好,暂时又无人制止,只得招呼家人一拥齐上,用牛筋索将他绊倒,绑了起来时,他已醉得人事不知。假使当时女苗回到砦中,给他将绑索松开,原本没事,他也不致离开留人峒。偏那女苗气他不过,想警戒他下次,直等他酒醒,问他下次还这般闹不。他恼羞成怒,想起昔日被女苗捉住,要将他烧死之仇,大吼一声,震断绑索,一手抓过女苗,便要甩死。总算他还记着他师父之言,勉强将手放下。女苗也是恼羞成怒,当时想要和他拼命。那一群旁立苗人见女主受欺,也都各举矛刀,杀将上去。他情知不可在此久居,那些苗人也经不起他动手,被他展开肉翅,冲天飞走。
“从此他又过着流荡生活。因生相奇怪,奉有师言,无命不许擅自入城市,只得住在深山僻野和苗人村砦之中,设法觅食。贪杯之性始终未改,吃还好办,酒却非偷不能到手。这一次仍因偷苗人酒肉回数太多,偷得人家恨苦,他又练得浑身刀枪不入,没法伤他。后来看出他从不伤人,只一味偷东西吃,大胆想好法子,在酒里下迷药,任他偷吃,醉迷以后,才将他周身用精麻牛筋捆绑,身后再系上几块一二百斤重的大石,将他推入水里。已然漂了两夜两天,由云贵边界的盘江支流,直将他冲流到桂江之中。江流汹涌,虽仗着他两片肉翅,没有淹死,可是肚中的水业已灌饱,麻被水湿,下面又有千百斤大石搥住,有力也无处使,只好顺水漂流。中途遇见船只,都当他是水中怪物,避道而行。看看流到白象滩,我二人如去迟一步,任他天生神勇,肋有双翼,也要溜入漩水中淹死。
“我同他谈话时,他忽然注意到本社的符号。他说他师父所说的暗记,正和这个一样。那人天真烂漫,也不和我二人道谢救命之恩,反问我们要他帮助不要。我问明了他一切经过以后,猜那铁面书生,必和本社几位首领有些渊源,只是怎么想也想不起几时听人说过。
“他因幼遭孤露,受人轻贱,至今不知他父母名姓,乳名原叫翼儿。他师父说:‘翼儿倒切题,不过异日要在江湖上历练,乳名不可任人乱叫,现在既不易访出你父母姓氏,不如改作天翼儿,等异日探出真的父母姓氏,再行命名的好。’
“自打他从师出山,到处所遇,全是仇敌,谁都当他怪物,我问他名姓,还是头一次。及至一试他的本领,休说他两翼风云,非人所能敌,就是和他在地下交手,也累了我一身大汗,才勉强敌了个平手。尚是略试了几个照面便止,再要持久下去,我也是气力不济,非败不可。我见他纯厚,武勇绝伦,若不趁此时下了手收拢,异日如为敌派收去,定是一个大患。
“抽空和大哥与岳、黄两位商量了一下,由我一人负责,请他一位作特保,不再细查心迹,照许灵皋的前例,不经过许多繁苛考察行径、试探心迹的手续,引他投入第四总寨作同党,并按照五人连议委任之法,代总首命他随我等前往瑶山,盗草救人。大家都爱喜他,自然愿意,只是我们人却总共四位,尚缺一人,引他入党尚可,当时委任他随去办理要事,尚缺一人。明知我们物色此人,上自首领,下至总首同党,没一个不喜欢;无奈社规素严,一毫都通融不得,只好作为他也是一个私人朋友,结伴同行,暂时不说事情,到了瑶山,救出吴、戴二位,足了五人之数,再请他下手相助。
“主意打定,当时也未和他说明到瑶山是什么事。他没细问,只知跟我们一路走。我见他身容异样,恐惊俗人耳目,给他想了个主意,请大哥和岳、黄二位先行一步,我和他绕道大村头,寻了成衣,做了一身短装同开肋口的长袍,外面做一件斗篷披上,将他两个肉翅藏住,交手之时只须将领扣一扯,斗篷一脱,便可凌霄直上,又连着用丰厚酒肉同情谊结纳他,只喜得他抓耳挠腮,死心塌地,说世上好人,除他师父铁面书生而外,第二就数着我。
“我将他心收服,才和他略说寨中的人如何好法,回头约他同去。他说师父有命,只要遇着有暗记的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况我又对他这般好法。我等衣服连夜做好,便要赶往瑶山。他问大哥,约定的瑶山边界六里坪,算计得几天才走到?我说我们走得快,走山路还得两天半,现时还有不足一天才到。他说不用急,任他走得多快,照我说的里数,只须半天,便可背我飞去,不知我骑在他身上飞行,害怕不害怕?我一时好奇贪功,心想既有这般助手,何不先由他背我飞往瑶山,单身下去,乘黑夜救吴、戴二人,再往六里坪会合大家,与他行了入党之礼,再一同前去盗草?便同他到了无人之处,骑在他背上,飞身空中。果然稳快非凡,到了瑶山附近落下。因为他还未入党,此时不奉命,还不能随便假手外力。命他在空中巡哨。
“我一人偷入银花娘子砦中,看见银花娘子,正和一个奇丑无比的苗人说话饮酒。我苗语不能全懂,只知吴、戴二位已困入地穴,下有千斤闸板,砦中苗人各持毒箭刀矛,防守甚紧。到了半夜,刚从一个偏僻之处捉住一个苗子,问出一些详情,那银花娘子,忽然要和那个姓蓝的丑苗打石丸[2],无巧不巧,地点就在地穴上面。休说我一人难以下手,就是大哥与岳、黄二位同来,除了明和她动手强要,也是不行。正想放起一把阴火调开他们,无论盗草、救人,做得一样也好,就一回头的工夫,被人在我头颈上打了一石子,眼前一条黑影飞出砦去。
“我算计那人不是仇敌,前来引我,必有缘故,连忙跟踪追赶。追到砦外林中一看,黑影不见,大哥和岳、黄二位俱在那里。一见面大哥便埋怨我,不该单身前往涉险,我们又非寻常之辈,应当按照江湖规矩,明早拜山,明打明要,不行再作计较。我问他可见天翼儿,怎么来得如此快法?他说他三人急行飞赶,离瑶山还有四百余里,遇见一个老头儿和一个拿着蟒皮黑鞭的小孩,指给他们一条道路,说比走六里坪还要近约一二百里。大哥因那条蟒鞭,想起铁面书生,这一老一小,又都不像天翼儿所说,看说话行径,知是一位老前辈;卑词敬礼,请问名姓。
“那老头说,此时他还不愿显露行藏,我们救天翼儿之事,他已然尽知。他说这人质地心肠无一不好,有他作主,尽可收留,总社绝不怪罪;不过此时他还不能助我们去办事。小孩所持蟒鞭,便是他师父的凭信。他已和石雍赶往瑶山,我正要寻他到一个地方去等语。
“大哥一听,准知那老头定是八位首领之一,情知他既不说,不敢再为请问,只得躬身答应。又请问铁面书生是本社外友不是,什么班行,请他老人家说出,以便异日见面称呼。
“那老头闻言,猛的面容略带苦笑,只说得一声‘是自己人’,将足一顿,连那小孩,纵上树梢,踏着枝叶,施展‘蜻蜓点水’、翠羽穿枝的轻身功夫,飞身而去。照他所说路径,赶到瑶山,天光才黑。不久缺月星光之下,仿佛见一个大鸟般的东西,背着一团白点往北飞去,隐约听得空中有小孩语声,说:‘你三位可到前面林中等候,自有人来。’顷刻便飞不见了。想起日里所见小孩,穿着一身白衣,想必那小孩,已拿了蟒鞭会见天翼儿,骑着他飞往别处去了。
“我们四个人,对苗语都只有一知半解,见天色不早,不愿往苗人家去投宿,好在天气甚暖,便在林中露宿了一夜。第二日清早,拿着拜山礼物,往砦里去见银花娘子。他们一听我们是第四总寨来的,以为见面就要动手,从砦门起,摆开了半里长的刀门[3]。
“银花娘子单人接了出来,见我们礼物甚重,有不少是苗人心爱之物,面上颇带了点喜容。我仿佛听见旁立苗女,说我弟兄生得矮小。气她不过,等银花娘子举手相请之际,故意推说胆小,不敢从刀下穿过。银花娘子真以为我胆怯,很看不起我,说:‘那是砦中接远客的规矩,不能撤去。你既胆小,你就留在砦外,请他三位进去吧。’说时,又拿眼瞧着大哥,以为他身形和我相似,必然也是胆怯。
“我笑了笑答道:‘我虽胆小,但是奉了鄙寨总首之命,既入宝山,岂有不入砦观光的道理!贵砦刀山矛树,从下面走委实害怕,我从上面给诸位引路罢。’一边说着话,将身往刀尖上一纵,施展隔岸渡水的轻身功夫,从那刀林之上,飞跃过去直到砦门。刚要落下,那丑鬼蓝乌豹,正伏在砦门旁窥探,见苗人先抬进去的礼物,诚恐银花娘子为来人卑词厚礼所动,恨不能想法挑出事来,见我人前显耀,手持一根极长的蛇矛,趁我将落地未落地的当儿,一矛当胸刺到。
“我昨晚探砦,就知这场是非,全是丑鬼叔侄蛊惑,老远就留神,看到他拿着长矛,摆好架子,跃跃欲试,成心卖弄一手,与他们见识见识,见矛刺来,也不躲闪,顺着势子,把头朝前一扑,让他矛头从我胸前滑过,刺了个空,两手抓着矛杆,两脚蹬空,顺矛杆倒行而下。我动作很快,他出其不意,倒吓了一跳。容到他起矛往上挑时,我已跟小猴一样,离他手臂不过尺许。当时原想挖他那一双丑眼。大哥他们也同了银花娘子,从刀门之下赶来,见我要下毒手,恐怕偾事,给我打了一个暗号。我一变主意,乘他手中矛往上挑起,两手一按劲,一个‘倒鲤鱼打挺’,翻了个筋斗,借他那一颗大头,落了落脚,连使‘蜻蜓三点水’,用了好几个身法,纵到银花娘子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一般。
“丑鬼羞恼成怒,二次举矛,追了过来,也不知银花娘子和他说了句什么,才忿忿独自走开。都是大哥做事太把细,后来我们才知道,当时如依我性子将丑鬼弄死,却称了瑶婆的心愿呢。
“我们入砦坐定,吃了他们的见面酒肉,叙完客套,才由大哥说明了来意。她好似看在那些心爱的厚礼上面,沉吟了半晌,草虽仍不肯给,对于放人,已有了允意。大哥便和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先将吴、戴二位救去再说。
“正在谈论之间,那丑鬼又带了一伙党羽,各持兵刃弓箭,蜂拥而至,口口声声要将我们拿下。这位劈山掌岳七兄弟发了急,从火池旁纵身出去,就打算施展当年华山单掌劈石,吓退关中大盗杨小志的本领。那瑶婆倒还懂得礼教,倏的将脸一变,喝住丑鬼道:‘我是这里主人,要动手,须不是这般做法。谁要不服,先和我来。’说时,像花蝴蝶一般,由火池里面飞了出去,站在丑鬼面前,怒目而视。
“我大哥也将岳、黄二位拦住。是我不该用话刻薄了瑶婆几句,她冷笑一声道:‘四位远来,承赐我们这重厚礼,本该交人赠草,无奈这里头有许多原故。吴、戴二位留在砦中,决不慢待。那灵草之种已绝,只剩两三株,是本砦的至宝。四位如有本领,只管从今日起,前来救人盗草。如盗不去,被本砦擒住,我看在远来情谊,决不伤害,留待中秋比擂时节,只你家总首一到,我便连吴、戴二位一齐放出便了。’
“我气她说狂话,便抢答道:‘只要你不将灵草移藏别处,使我等仓卒之间无法下手,慢说是盗草救人,就连你,我也能盗了走。’话一说僵,我抽冷子,乘她送客之时,将她盖乳模兜的丝线,用重手法捏断,偷了一个到手内。她在气愤头上并未觉察,容到送出砦外,我才说:‘适才送礼,还少了一件东西,如今奉上,以作盗草的记号。’
“她一见我拿着她的乳兜,气得颜色更变,忍耐不住,当时便要和我动手。大哥说:‘你不讲信义,我等远来是客,舍弟原说连你人都要盗,这不过是先试试手,让贵砦见识见识,你自不小心,怪着谁来?怎么这般不知羞耻!’
“这回岳大兄弟,毕竟将那拿手绝招施展出来,一掌将砦前石牌劈成粉碎。她才强忍怒气说:‘好,我起初倒有好心,想先将你们两个同党交还。不想你们如此可恶,姑且饶你们多活半天。别人还可,你这两个矮儿,早晚休想活命!’
“我们见丑鬼同旁边成千苗人,都用毒箭,怒目向着我们;见她不动手,也不理她,喊一声‘请’,便行走去。因在砦中所吃不多,早上未进食物,特意走到远处,想寻一个同汉人常共交易的苗家买些饮食。谁知到了一问,谁也不敢招待,说是一清早,便由那丑鬼派人挨家传话,如有新来汉人,无论饮食居住,一概不准供给,如违,全家处死。连问多少家,家家如此,行强又违了社规,无奈何,只得把昨晚所剩干粮腊肉,对付了个半饱。
“素常有东西吃,老不觉着腹饥。这日,头一个岳、黄二位,一天半天还可,在此定耽延几天,住还好想法,不论树林岩洞均可存身,有钱买不到饮食怎好!我提议:‘如今既和瑶婆成仇,处处都得留神,即使苗人卖给我们饮食,还得防他下上蛊毒。虽说我们都带有试蛊的东西和解药,但只能防普通蛊毒,厉害的一样吃不消。一个疏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岂不比受饿还糟?山凹里有的是野兽、清泉,不妨过几天原始人的生活呢。’一番话将几位提醒,商量择一离砦不远而又隐秘之处,先寻好了栖身之所,再去行猎。
“走来走去,走入一个山环之中,看见崖腰上一个土洞,有一个老头在洗衣服,身旁有两个小孩,在树枝上来回跳跃。初看以为是苗人同类,因看出那两个小孩好快身法,不似出于天性和环境造成,不由停步仰望。那老头忽然将那两个小孩唤住,一听声音,竟是汉语。再一近前,细辨这一老两少的面目神气,才知都是汉人,并非苗猓。蛮荒异域,遇见同类,自然高兴,猜他必定向着我们。刚要走上前去说话,那老头对两小孩低声说了两句,那两小孩各从地下拾起一根短铁尺,如飞纵下崖去。
“我见老头又朝我的身后指了指,回身一看,后面丛莽中,似有苗人头顶鸟羽和矛影闪动,才知道身后还有苗人跟着窥探,悄悄和大哥一说。岳、黄二位首先按捺不住,取兵刃对身后丛莽中便赶。我和大哥揣度来时地形,一个顺南往东,一个顺北往东,绕了过去。我四人先后赶到。忽然丛莽一分,丢出来个大东西,便听那小孩说道:‘你们接住,还有一个被你们惊跑了呢。’那丢出的东西,一个被岳七弟错认是惊起的野兽,当胸一掌劈死。那一个落地想跑,也被黄十一弟,一脚踢了个筋断骨折,死于就地。原来是两个苗子。
“再往丛莽中一望,人高的草,和起了两线急浪似的,只见两条白箭,如飞分左右往前冲去,一会又赶了回来。纵出丛莽一看,还有一个苗子,已被两小孩生擒回来,见我们将人弄死,地上一地血迹,便同声嚷道:‘你们好不晓事!也不问问明白,就将人弄死,岂不连累我祖父?’正说之间,那老头赶了过来,闻言喝道:‘这有什么打紧,值得大惊小怪!’随逼着问那活苗。问出来是奉了蓝乌豹之命,跟踪察看有无人供给饮食,在什么地方落脚。一共只有三人,业已二死一伤。
“那老头突的长眉一蹙,只说一声‘照旧办理’,那两个小孩噘着小嘴,嘟囔道:‘也没见过这冒失的人,却害我们背死鬼,走这远的路,不然让他活着去死多好!’说罢,一人伸左手,一人伸右手,拦腰各抓起一个死苗,半拖半提的,押着那个活的,就要开步。内中一个年岁较小的忽然喜道:‘有法子了!’顺手解下死苗身上的绳石[4],将两个死苗,一边一个,横挂在活苗肩上,对老头说道:‘爷爷,等孙孙们回来,再翻土掩埋血迹吧!’边说着,押着那活苗,往北面山崖上便走,口中直说苗语。二人两双小手,不时往活苗身上指戳。那般冥顽不灵、横如野兽的苗子,竟一点也不敢抗拒,由他摆布,看着真是可笑。
“我们知那老头不是常人,上前请教姓名。他说他是前明遗裔,隐居苗疆已然三世,儿子便是当年江湖上有名的神拳朱兴祖,业已病死,儿媳飞山野女强素衍殉节,只剩他祖孙三人相依为命。因已成了苗疆土著,常时往来云贵省城,贩些山中药材同汉货度日,教育两个孙子成人。他本名朱逖,大的那个孙子,年才十五,名叫朱存;小的一个,年只十四,名叫朱继。两小自幼就练了一身惊人本领,家传轻功,更是绝伦出众。适才因接砦中挨家递话,知有汉人要吃亏,已有同仇敌忾之心。及见我们走到崖下,他一双神目,看了我们社中暗记,虽不相熟,早有耳闻,又见身后有三个苗子跟踪探看,知于我们不利。原打算将人擒住,问明详情,再行杀以灭口,因他安土不愿重迁,又恨苗人欺凌汉人,平时见汉人吃亏,拔刀相助,总不在近处下手,多半点了哑穴,推落绝涧。不料岳、黄二位未等招呼,他已命朱存、朱继,将身死之苗特意送到北面三十里无人绝涧,推落下去,不但不会连累自己,还可故布疑阵,等苗人寻来发现,往北追赶,好让四人避道逃走。
“我大哥见他英雄义气,便将经过告诉了他。说未一半,他忙请我们住口,取了锄头,将有血迹之处的泥土翻转填平,才请我们到他岩洞中坐定,取出酒肉,边吃边说。
“及至听完经过,他连连顿足,怪我不该偷那瑶婆的乳兜。这是瑶俗中的奇耻大辱,何况她又是一砦之主,使她当众现眼。这些苗猓心狠意毒,银花娘子不但武艺超群,手下千百长,着实有几个身轻力大之人,又和蓝氏叔侄做了一气,我如不使她难堪,她正嫌蓝乌豹要强婚她,她素重情义,诸事还可用软商量,这一来,结下深仇大恨,只恐事要难办得多。
“正说之间,那两个小孩忽然如飞跑进,说:‘蓝乌豹因见跟踪苗人未曾回报,也未告诉银花娘子,自作主张,带了许多随身野苗四处追寻。侥幸四位此地路径不熟,误走回路,中腰分道来到此间,没被他们觉察。现在正往前路追寻,逢着苗人便问四位的形相,少不得回来仍须绕道此间。他们都有极厉害的毒矛毒箭。我们杀死那个苗子之后,想带点蔗糖与爷爷吃,绕道墟上,遇见一个熟人,说他们刚刚过去,就赶回来了。那血迹恐被他们发现讨厌,我们去平了吧。’
“朱逖唤住他弟兄二人,说:‘血迹已平,无须慌张。这四位全是重光社的义士,快快上前相见。’他弟兄起初以为我们是汉商,不甚理会,一听他祖父说了来历,全都高兴得换了面目,当时便要行晚辈之礼。我们再三不肯,末后算是朱逖长我们一辈,他弟兄仍算后辈才罢。朱逖又说起他久有出尘之想,只是这两个孩儿牵挂,如今他们武功已有根基,再得高人指教,便能与年俱长,要我们事完之后,带回寨去。
“我们虽爱那两小孩,无奈为规条所限,不敢擅专。末后大哥出主意,说:‘弟兄们子侄门人,原算是当然党人,好在他们年尚幼,又称晚辈;率性僭妄一些,由我们四人,挑两人做他兄弟的师父,岂不省了许多麻烦?’当下我便收了那朱继,岳七弟收了那朱存。朱逖越发喜欢,立命行了拜师之礼,不时派他兄弟二人凭高眺望。
“不多一会,朱存进来报信,说有一伙苗人正从远处走来。我们恐连累他祖孙,或敌或避,都以离开为是,几次和他说,他都说是无须。这时一听朱存报信,他不慌不忙,将墙壁上一个挂着当装饰的鹿角扳动,一块四五尺高的大石倏的移开,现出一个石门,请我们入内暂避,他自有应付之法。
“我们入内,石门也随着合上,原来里面还有二三十层人工砌成的石级。下去一看,竟辟有几间石室,点着通明油灯,设备齐全,甚是雅静,那般炎夏,竟没有一丝暑意。尤其是四壁上所挂的各种兵刃暗器,有好些俱是不大常见之物。
“待了有顿饭光景,先是朱存弟兄二人下来,说蓝乌豹果然到上面搜寻,先问朱继,一口回答未见。蓝乌豹因为大路既未寻着,回来又遇见别的苗人,说眼见我们走入这条小路,非从外面崖角经过不可,朱逖纵未藏匿,决不会不曾看见。又看出来朱氏子孙是汉人侨居,越发起了疑心。倒并没有疑他藏起,以为是知而不言,当时便要鞭打拷问。朱存、朱继见祖父受欺,也几乎上前动手。还仗着朱逖在此多年,平时对苗人颇有情义,又说得一口好苗语,同来有两个向导,恰巧以前受过他医病的恩惠,极力替他辩正,才没有惹出事来。如今蓝乌豹已然走远,朱逖恐苗人多疑,去而复转,仍在上面守候,命朱存下来,请我们暂时不要出去,率性就在地穴居住,等到晚来再商量入砦,盗草救人。
“我们正苦没有食宿之处,纵有,也得时刻留心,以防下蛊和别的暗算,住在这里,当然再好不过。到了黄昏过后,朱逖才走下来,说群苗已然回转,路过并未上来盘查,如今走出去不过一半里之遥。问我们何时前往盗草,他好准备饭食。
“我忽然想了个主意,也没和大哥他们说明,推说解手上去,独自一个,跟踪那群苗人,前往砦中相机行事。追离不远,忽然四上雾起,咫尺不能辨物。我趁此机会,赶上一个落后点火的苗人,将他点了哑穴。且喜前面那群蠢苗,只顾持着火把松燎,叫嚣跳走,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倒地。我等他们走远,才将这点倒之人夹入林内绑好,解了哑穴拷问。偏偏那人是蓝乌豹的亲信,所说全是生苗语言,我一句也不懂,气得我正要发狠将他弄死。忽从树梢上纵下一个小孩,将我拦住。我一看,正是新收门人朱继。
“这孩子虽比他哥哥还要年轻,竟是非常灵巧,见我托故出外,早在后面跟了上来。他各种生熟苗语全懂,我二人连哄带吓的,由朱继做通事,问出吴、戴二位弟兄初被擒时,原是好待承,不过困入石牢,下有千斤闸板,外有苗人手持毒矛毒箭防守,不能脱身便了。蓝氏叔侄也不知和本社有何深仇,早想将他二人置于死地,仗着银花娘子不肯,没得遂意。今日因我们和她翻脸,再加蓝乌豹一蛊惑,将吴、戴二位要了去,由她自己发落。当时用牛筋生麻捆起,原想逼着吴、戴二位,写信向本寨勒索茶叶千斤、绸布千匹,还有盐米等物为赎,等将东西勒骗到手,再行将人弄死。吴、戴二位岂肯栽这跟斗,一意求死,破口大骂。正在凌逼要打之际,恰巧蓝乌豹着人唤她,谈了一阵,又想起跟踪我们的人没有回信,带人追赶下来。
“我师徒问明了吴、戴二位被困之所,又让他折箭起了誓,本不想杀他,朱继却说他身上有串头盖骨,不定害过多少命,又恐认出面貌,连累他祖孙,将他一刀结果。我便叫朱继回去,他再三请求,说我不通苗语,带他前去,多少有点用处。我原是见他年幼,怕他有了失闪,对不起他祖父。谁知还多亏他,才得将人救出。我当时被磨不过,只好答应。往前走不多远,又追上苗人火光。他出主意,说蓝乌豹另在一处,手下较少,此时若在雾中绕奔前面,乘他不在,救人要容易得多。
“这法子果然不错,仗他路熟,脚底下比我弟兄也差不了多少,不一会便绕到前面蓝乌豹所居之地,是一个现砌成不久的大土砦子。正该苗人晚饭之时,砦外石山上、树林里,到处都是这班蠢苗,十个一堆,八个一丛,举着火,烤着肉,连吃带叫唤,一些把门和防守的苗人,也都各捧酒肉,互相吃着,与外面应和。
“我二人都是身材矮小,易于藏躲,又加雾重,一丝也没被人觉察,直入吴、戴二位被困之所。他二人正在那里破口大骂。我们一到,先将看守苗人点倒,将他二人救下。因为被绑时久,周身麻木,又加从早到晚没吃东西,不能立刻施展轻身功夫蹿出砦墙,须从正门出去。只得由朱继在前面开路,我断后保护,准备不泄漏便罢,一被人看出,便动手杀了出去。这孩子竟比我还要手狠,一听准备动手冲杀,如婴儿得乳一般,先使他手中一把小苗刀,将我点倒的几个苗人杀死。仗着他身灵眼快,单人往前一纵便是好几丈。我在后面,只见一条小黑影在雾影火光中一闪,便有倒地之声。
“这时雾是越来越浓,远处苗人还以为伙伴酒醉倒地,未及过来看视,已被他纵身过去一刀,同时了账。近身苗人稍觉有异,至多嗳出半声,一样废命。我见他如此手辣心狠,想要禁止,又恐惊动群苗,不易出险,只率由他。似这样如经无人之境,零零落落,死了一路的苗人,安然走出砦外。不便顺原路回去,由他带领着,走入一个山环。忽然后面芦笙四起,山谷皆应。
“他说:‘这般大雾,我们不便点起火把,师父和二位师伯路径不熟,又受了伤,高一脚低一脚,在浓雾中走出山路,纵然我能领路,也走不快。如今敌人业已觉察,再要由总砦发出号火,全山苗人闻警,都要齐出搜寻,万难脱身。请你们到一个窟中避下,我回身去想个法子,将敌人目标引开。’
“我因事太涉险,纵使敌人追来,我们和他动手拼命便了,岂可让一个小孩孤身再入虎穴!想拦他,一把未拉住,他已连纵带跑,如飞而去。我因吴、戴二位人生地不熟,久困受伤,须人护持,不敢远离。等了好一会,不见动静,正在焦急,忽见山那边浓雾中有火光闪动,远远听得人声潮吼。又过有顿饭光景,他竟引了大哥赶来。问起原因,才知他回身转去,用调虎离山之策,将背面岭上树林点燃了一路,以为疑兵。蓝乌豹果然中计,顺着火光追赶。
“他还不足意,将人引开以后,又去砦中,想将灵草盗出,正遇我大哥见我出外解手未回,猜是行险独探虎穴,因知岳、黄二位眼力稍差,雾中不济,黑夜行事,人多反而有错误,率性和朱逖与岳、黄二位明说,问明路径,独自赶来接应。到时砦中业已骚动,我大哥苗语原比我熟,擒着一个熟苗,问出砦中正闹奸细,连死数人,还救走了两个同党等语。我大哥也和这小孩打了同一个算盘,暗想吴、戴二位既然被人救走,何不趁这敌人砦中忙乱之际,径入大砦,一则盗草,二可牵制他们,使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主意打定,便偷偷跑入大砦一看。
“那银花娘子果然有些算计,一听蓝乌豹砦中出了奸细,将被困人救走,一丝也不慌忙,只吩咐手下苗人吹起芦笙,放起号火,各持毒矛毒箭,顺山路四面兜拿,自己却带了许多苗人严守砦中,并不离开。看那神气,灵草就在银花娘子所居的室内,只是无法盗取。还未及想好主意,忽然一样暗器从室外打进,将银花娘子身侧一个苗人打死,接着银花娘子也纵身出去。当时也不知怎的,我大哥潜伏之处,竟会被她看见,避让不及,动起手来,杀了约半个时辰。四面苗人高擎火把,围了好几层,个个举矛待刺,张弓待发,只须一声号令,便难逃走。
“仗着我弟兄二人身材相貌好些相似,敌人错把大哥当成了我,记着日里摘她兜儿的深仇,不要群苗上前相助,意欲生擒仇人,杀剐解恨,两把钩链软刀,使得滴水不漏,身灵力猛,矫健非常。我大哥用尽平生之力,也只战了个平手,身子兀自被她圈住。本来难得逃遁,又加蓝乌豹闻说奸细未走,还在砦内,反身追回。他原是想见好于银花娘子,谁知反倒造成我大哥逃走的机会。他纵入圈里,刚刚穿进,倏的又从侧面屋顶飞下一件暗器,一下便将他打倒。
“我大哥急中生智,趁四外群苗一阵大乱、高声喊拿奸细之际,不从空处跑,一个燕子飞云纵,往人堆里纵去,竟从群苗头顶飞越而过。银花娘子反吃了自己人多的亏,有本领也施展不开,把身躯纵起,想学我大哥榜样,足踏苗人头肩,跟踪赶过,倏的又一暗器飞来,打个正着。
“我大哥只听她在后面哎呀一声,落下地去;情知寡不敌众,苗人毒箭厉害,挨着一下不是玩的,难得敌人中了暗器,正好脱身,连头也未回,如飞逃出砦来。走没半里多地,便见朱继从后追到,将我大哥唤住,引他寻着我们,逃回朱逖家中。
“那三个暗器,全是此子所发他父亲神拳朱兴祖的独门传授铁算子。他也是见那砦中防备严密,先并没看见我大哥,想用暗器将银花娘子打死更好,不然也好引她出来,再偷入屋中寻草。不料银花娘子甚是机警,身子一偏避过,只将她身侧随侍苗人打死。容到银花娘子纵出屋来,与我大哥动手,他才看出我大哥也来,知道敌人据众,上前相助也是白饶,趁群苗倾巢而出,尚要往屋里跑。刚从僻静之处绕了过去一看,适才那间大室的门户,已不知何往,用手一摸,门缝依然还有,门已被万斤石板封闭。灵草定在屋内藏好,可惜不能进去,莫奈它何。
“再看我大哥,势将不支,他又恐冒昧上前被人认出,连累他祖父,何况上前也未必能行。几次拿着暗器想打,动手的人俱都纵跃如飞,挤住一围,恐怕误伤,反而不美。正干着着急,偏巧蓝乌豹冒冒失失带了他手下的人,往里便闯,吃他一铁算子打倒,手下苗人忙着救护,乱围乱喊,大哥乘乱跃出。他又给银花娘子来了一下,只可惜打在腿上,没有致命。我们虽然夸奖他聪明武勇,机智过人,但是那样小小年纪,冒这大险,朱逖岂能不说他几句?谁知朱逖总也没怪他,反说他去得甚好。
“第二日一早,朱逖从天未明就起身忙起,一会跑上,一会跑下。我们患难兄弟劫后重逢,何况责任未完,自有许多话说,当时也未在意。到了午后,他祖孙到墟里买了酒肉,又杀了两只肥鸡,煮起许多腊味,盛设相款。
“酒到半酣,朱逖说他已决心出世,此别不知何时重逢。次孙朱继,天分虽好,只是性刚好强,说到便做,生性如此,只得由他。且喜有了明师,此后不愁走入邪路。今日遇见一个老友,说诸位成功与否,还不可必,灵草却早晚必为本社中人所得,决不至于误事。他自己意欲在弃家远隐以前,带了两个孙儿,到一个所在去办一点事情,事完之后,再送朱存兄弟投入本寨。由我与岳七弟,看在他分上,严加教管。
“我们问他为何去得这急。他说:‘受人之托,此时不便明言,日后自知。这个地窟甚是隐僻,将来尚有用处。只墙上的鹿角开关不好,诸位过了今晚,恐怕用它不着。少时去往大砦,可将鹿角板墙推倒,越没形迹越好,以备异日再来之用。’说罢,指给我们存放粮稞腊肉食物之所,从深穴内,取出十几小口袋积年在苗山采得的金砂,除挑了一些大块,执意要送给我们,当拜师贽见。下余约有六七十斤,准备献给本社,作第四总寨费用。略带了几件朱存兄弟用的衣物,便和我们告别,怎么留也未留住,祖孙三人就此走去。
“我们到了晚晌,自然仍要前去盗草。这次由大哥调度,我们六人同时前往。岳、黄二位去敌蓝乌豹,吴、戴二位迎敌一干苗猓,并给大家策应,我去引逗银花娘子,大哥自去盗草。分配已定,因为当晚不一定能走,只将鹿角拆去,留下朱逖所居的上层土穴,准备万一盗草不成,仍可借他那里安身。
“谁知银花娘子竟使下绝户之计,因知我们志在盗草,来人俱非弱者,一面着快腿苗人去向蓝天王求救,并商摆擂之事,第二日一早,便用生粉,融和铁汁,将藏灵草的地穴封闭,四面设下埋伏,准备我等去投罗网。休说黑夜盗草,就是白日,由她答应明取,也得两日工夫,才能用火融消千斤闸上的生铁汁。
“我们一到那里,先时也起大雾,正喜容易下手,忽然雾散月明,刚将银花娘子引出动手,她因腿上中了朱继的暗器,已不似初见时勇猛。不过这次是一场混战,苗人武艺虽没家数,都是个个手疾眼快,力大身轻,我们毕竟人少,虽然连伤了他们十几个,并无大用,反觉他们越杀越勇。
“正杀得难解难分之际,蓝天王得信赶到。这厮手使两扇带柄的铁板门,舞了个风雨不透。最奇怪的是他手下除了力猛如牛的苗猓外,竟有几个释、道打扮的汉人在内,本领个个了得。这时大哥才从内砦跑出,用社语高喊‘灵草绝望,风紧快逃’时,先是岳、吴、戴三位吃人暗器打倒。
“我一着急,一个‘鱼跃龙门’,纵将过去,正落在那行暗器的贼道面前。见我从空中落下,看出便宜,挥剑便往上撩。吃我转招换势,使了个‘风飐杨花’,右手剑‘拨草寻蛇’,左手二十三环判官笔发将出去,当胸打了个对穿。还亏将这贼道杀死,才保住我弟兄六人的性命。
“我当时刚把左手兵刃抖了回来,忽听脑后风声,急忙用剑护住上三路,缩头藏头,打算‘鱼鹰入水’,斜纵出去,已来不及,被蓝天王铁板门先将右手宝剑磕飞。我身子正往前纵,劈面又遇着银花娘子也纵身过来,迎个满怀,一时心慌,起左手判官笔打去,被她一把掳住,两下一较劲,脚拐骨被人打了一下,倒地被擒。不多一会,我们一行六人全被他们擒住。
“原来大哥和吴兄已然逃出,吃了路径不熟的亏,误落苗人蒺藜网中,所以也未侥幸。依了蓝乌豹,原要当时杀死。因为那贼道有个哥哥,要报杀弟之仇,银花娘子又恨我六人切骨,知道本社先后只去六人,不会被人救去,第二日又是蓝天王生日,想把我等活剥祭神。当下先用蛟筋生麻将人捆好,囚禁地牢,只隔两三个时辰,便遭惨死。
“我们俱以为万没活路,天快明前,忽然石门开放,进来两位戴铁面具之人,将我们解了绑索。一位身材较高的,放完了人便即走去,另一位领了我们逃出。一看到处都是横躺竖卧的苗人,俱被点了哑穴。除戴兄中了毒箭外,余人俱无大伤。我们轮流背着戴兄,逃出砦去。
“行了约有三十多里路,先去那位身材较高的,挟了我们的兵刃暗器走来,将大家唤住,分还之后,说道:‘灵草被苗人用铁汁封闭地穴。那蓝天王天生一身逆鳞,力大无穷,更有许多苗人爪牙,相济为恶,此时纵有天大本领,也难近身。现在总社已知本寨总首许多苦情,已另设法取草,尔等在此无用。戴兄伤重,虽有绝好解药,也须多日将养。’吩咐我等不必再回朱逖故居,着吴兄护送戴兄回山,我弟兄与岳、黄二位,可往大藤峡镇南坪方大鹏兄家中听信调遣。说罢,袍袖一展,飞身入林而去。几次请问姓名,俱未答言,听口气气派,不是八位长老亲信,也是我们前辈。
“这时天色黎明,远远听得苗砦中芦笙四起,到处人声鼎沸。恐敌人追来,众寡不敌,照两位前辈所指的路径,饿着肚子兼程进发,午后才离开瑶山地界,顺白鱼陇乱流而渡,走羊场坝山径,行抵大藤峡。二次与戴兄用完解药,第二日才由方兄着人陪伴他与吴兄一同回山。
“我四人在方兄家中住了些日,昨晨接着总社铁羽传书,说你误走苦竹叉,剑创怪鸟,为猓猓接过溪去,必与戛生生夫妻联上交情。银花娘子与戛生生的妻子金花是同胞骨肉,平素感情极好,也许你能打戛氏夫妻身上将草得来。那怪鸟名叫犵鹫,非常厉害,能爪裂犀、象,击石如粉。恐你不敌,已留了两个帮手相助,必能成功。金花是否能将灵草要来,虽说不定,但是救人如救火,多一条路,能早一些,自然更好。命我四人打一条捷径前来相候。如果你将灵草得到手中,即速回山缴令,另听吩咐,否则由我四人送鸟头鸟羽回寨。你熟悉苗情,又和银花娘子有旧,着你赴瑶山,相机行事。那里也请得有两位老前辈,在那里埋伏,一则相助取草,二则因清廷心忌重光社这一班志士,近来打听出我们舍了中原腹地,专一在边疆各省安基立业,知道行踪飘忽,无法用兵,非官府能力可了,由几个五台余孽献计,以毒攻毒,用许多奇珍异宝,去收买两广云贵一带的厉害苗猓,和本社为仇作对,还派了许多五台余孽去做眼线。苗猓当中,自以蓝天王、银花娘子、点苍山王、留人峒主为最厉害,除了留人峒主已和天翼儿成婚,又怕满人收罗外,余者以蓝天王势力最大。银花娘子智勇双全,如今与蓝乌豹有联亲之议,虽然银花娘子尚在为难,如果成了事实,岂不如虎添翼!不可不请几位有大本领的前辈,在彼观察虚实。
“我四人昨日下午赶到,便遇见一位首领,说你事情有望,因在此山发见毒蟒,命我四人趁你未来时,就便将它除去。先是岳七弟前去探看,见那蟒共是两条,大的一条,头如车轮,身长约有四丈,想是该当褪壳时期,虽然凶恶,行动甚是蠢滞,吃我四人合力,先用暗器将它双眼打瞎,趁它张口吐信之时,黄兄又给它来了一个五龙梭,那东西负痛窜进洞去。
“后来又窜出一条小蟒,却是厉害,头只有饭碗大小,长也不过两三丈,昂着头在草皮行走,疾如飘风。它出来时,大哥和岳七弟还险些送了性命。我乘它追大哥时,冒着奇险,高喝一声,引它拨头追来,两镖同时出手,可惜只打瞎了它一只眼,知道不好,连忙顺崖坡横着就地十八滚躲开。那东西倏的一长尾扫将过来,将我近身的树木打断了好几根。我总算未被它扫上。
“大哥和岳七弟见我危险,相隔又远,不及救援,一着急,双双将手中兵器脱手飞出。那东西竟是一身铁鳞,兵刃落在它身上,全被迸落老远。毕竟仗着人多便宜,黄兄在旁,也将他手中宝刀掷出,正赶那东西长尾上翘,这一刀,不知怎的凑巧,掷得正是地方,伤了那东西的软处。它原本眼睛伤了一只,再吃了这一刀,一护痛,一声怪叫,拨回头,也往洞中窜进。走时尾上血水甩起好几丈高,进洞之后,一直就只听洞中怪叫,不见出来。黄兄梭上有毒,大的一条,毒发必死,这小的一条,虽瞎了一只眼,刀伤在尾上,不是要害,早晚还得出来,为祸世间。
“那洞三面山崖,一面平坡,下卧危巘,高只三尺,毒蟒负隅,然不易追进去,用尽方法,它不肯出来。怕它晚间出来寻仇,我们四人一夜俱不敢睡,今日去看,洞中还在怪叫。我们无法,怕你无心走来遇上,又想将它除去。日里几次看见洞中蟒眼放出来的红光,更防它晚间乘雾而出,只得分出两人轮流守望。好在那东西,一只茶杯大小的红眼是一个绝好的目标,各人紧持暗器,觑准洞口,只要它往前一探头,先将那只眼也打瞎,便不妨事了。
“商量定后,我和大哥便去接你。因见送你的两个苗人,只管和你纠缠不清,一时高兴,拿出旧日玩意,原想扮个鬼脸将他们吓走,谁知你一火把将林箐点着,今晚风大,正顺着往蟒洞吹去。我恐岳、黄二位被火困住,连忙去喊,刚刚引他二位避过风头火路,纵向高崖没有林木之处,那火势已如潮涌一般卷至蟒穴,正当风路,三面危崖和平坡上的草木一齐燃着,风送火烟,直往蟒穴灌进。
“那蟒禁受不住,像箭一般从火烟中冲将出来,无巧不巧,迎面不远,正见日里被它长尾扫断的几根树木,倒住一堆,正在燃烧,遍地短树密箐,已燃成了火池。那东西想是眼受火熏,看不清路,一下便蹿在断树上面,一护痛,纵起有十来丈高下。它要是像初出洞时死命往前一蹿,只两三丈,便没有什么草木,下面便是绝壑深潭,本可逃生。偏这时岳七弟高叫了一声,那东西恶贯满盈,不往前蹿,反而寻声追来。我们站的地方虽无草木,不怕火,可是崖腰上灌木丛莽甚多,俱都被火燃着。那东西迎头又被火烧,拨头窜了回去,这一来越发乱了方向,尽往有火之处一路窜逃,怪叫连声,只激得带火的断木残枝,满空飞舞,不多一会,被火烧得力竭气尽而死。
“归途路上,遇见一位老前辈,便是以前扬名天下的黑心莲张晚晴,同了他得意门徒周嘉。他自在苍梧便应总社首领之托,随你来此,说你不该在路上做了一件错事,颇背江湖义气。周嘉几次想给你开玩笑,都被张老前辈阻住,说那事不能过分怪你,乃是不得已之过,并非成心负友。他师徒等事情代我们办完,前途还有人相候。命我们回山,致意本寨总首,还有一封书信带去,中秋在瑶山再见。没等我们回话,匆匆走了。那蟒已除,不会将来害多少人。若非你一把无名火,怎得成功?岂不在盗草之外,又立奇功一件?”
凌霄道:“二哥休得取笑。且喜仗着八位首领德威,将灵草侥幸取到。诸位兄弟又给本寨引进几位能手,二哥与七弟各收一位高徒,真乃因祸得福。我看中秋瑶山比擂,如期只有三日。此事关系本寨荣辱与将来事业,如今下情业已上达,正该我们扬眉吐气之日。我还物色了几位同道,尚不敢轻易引进。正在用人之际,回山禀过总首,少不得还要派我们出外办事,约请能手。我倒睡足了一个好觉,四位弟兄连夜劳乏,洞穴阴凉,快睡一觉,天明赶路吧。”
石氏弟兄与岳、黄二人,还要凌霄细说经过,凌霄只得说了。正待彼此背倚背歇息一会,忽听远远人声嘈杂,顺风吹到。五人俱是久经大敌,本领高强,深夜蛮荒异域,恐防有变,忙将洞旁那堆余火踹熄,侧耳静听。声音渐远,到底不知吉凶。各将兵刃暗器取出,持在手中,留神警备,谁也不肯合眼。夏夜天短,过了不多一会,天光转曙,依稀辨出洞外景物,远处人声,又潮起来。
凌霄便请四人先莫出去,自家先出洞去观看动静。登高一望,原来是一群猓猓,正抬着那条死蟒往回路走呢。因看出那群猓猓过溪来时,抄的是小道仄径,恐他们抬着死蟒改走大道,要从洞前经过,遇上又添麻烦,慌忙跑了回来,对四人说了。把众人包裹甚物全都带好,潜伏在洞间两旁偏隐之处,容猓猓过去,再行上路。自己仍旧出外,择地藏好探看。不过顿饭光景,猓猓果然“杭唷杭唷”的抬了死蟒打洞前走过,异口同声说,凌霄曾有神法,昨晚又将这般的毒蟒用火烧死。不过妖怪明明白白看见是两个,怎么只有一条大蟒?还有一个,想必被火烧成灰了。
凌霄闻言,知道他们把石氏双矮,全都当作蟒怪变化。深山大泽,实产龙蛇,世上异物尽多,哪里来的妖怪?等猓群走净,回来说起,大家又是一场大笑。岳太崧将带的干粮腊肉,已取出与大家胡乱吃了一些,便即出洞上路。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苗俗先行野合生子后,始正式迎娶,未婚夫妇,男名野郎,女名野姑。
[2]苗人之一种棋赌。
[3]苗人用双刀交叉,排队以迎来宾,谓之刀门。
[4]苗人兵器之一,用大石卵磨光,穿洞,中系长绳,以击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