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仙窟》从唐代流落在日本,过了一千多年才又回到中国来,据我所见的翻印本已经有两种了:其一是川岛标点本,由北新书局出版单行;其二是陈氏慎初堂校印本,为《古佚小说丛刊》初集的第一种。
《游仙窟》在日本有抄本刻本两种。抄本中以醍醐寺本为最古,系康永三年(1344)所写,大正十五年(1926)曾由古典保存会影印行于世,此外又有真福寺本,写于文和二年(1353),比康永要迟十年了。刻本最古者为庆安五年(1652)一卷六十五页本,有注,至元禄三年(1690)翻刻,加入和文详释,析为五卷,名为“游仙窟抄”,今所常见者大抵皆此本或其翻本也。以上各本除真福寺本无印本流传外,我都见过,川岛所印即以元禄本为根据,(所用封面图案即是卷中插画之一,)经我替他用醍醐寺本校过,不过其中错误还不能免。慎初堂本在卷末注云“戊辰四月海宁陈氏依日本刻本校印”,但未说明所依的是庆安本呢还是元禄本。据我看来,陈君所用的大约是元禄本,因为有几处在庆安本都不误,只有元禄本刻错或脱落了,慎初堂本也同样地错误,可以为证。
一页下一行 触事 早 微 卑
二页上六行 □ 久更深 夜
十页上九行 谁肯 □ 相磨 重
十一下十三行 到底 郎 须休 即
慎初堂本还有许多字因为元禄本刻得不甚清楚,校者以意改写,反而致误,可以说是一大缺点,例如:
七页下六行 儿 適 换作 遞
同 太能 □ 生同七行 未敢 試 望 承
十四下十行 余事不 思 望 承
十五下三行 一臂 枕 头 支(抄本)
同四行 鼻里痠 痺
日本刻本承字多写如“樣”字的右边那样子,现在校者在七页改为试字,在十四页又改作思字,有些地方(如四页下五行)又照样模刻而不改,不知有何标准。九页下二行,男女酬应词中“一生有杏”及“谁能忍”,原系双关字句,校者却直改作有
幸 及忍 耐 ,未免索然兴尽。至于十三页下十六行,“数个袍袴异种妖媱”,本是四言二句,慎初堂本改作
数个袍袴异 □种妖媱□
令人有意外之感。八页下七行,叙饮食处有“肉则龙肝凤髓”一句,肉字照例写别字作宍,刻本有点像完字的模样,慎初堂直书曰,“完则龙肝凤髓”,亦未免疏忽。此外校对错误亦复不少,举其一二,如:
二页下三行 水 栖出于山头 木
八页上四行 謂 性贪多 为
十五下三行 一 喫 一意快 嚙
十六下十三行 联以当 奴 心 儿
十七上十六行 皆 自 送张郎 白
此外有些刻本的错字可以据抄本改正的,均已在川岛本照改,读者只须参照一下,即可明白。唯川岛本亦尚有不妥处,如:
三页下九行 相 著 未相识 抄本作看,川岛本亦误作著。
四页上六行 孰 成大礼 抄本作就,川岛本改作既,无所依据,虽然在文义上可以讲得通,亦应云疑当作既才好。
五页下九行 金釵铜抄本作鈿,川岛本从之,但原注云女久反,可知系钮字之误,应照改。
同十六行 打杀无文 抄本作打杀无文晝,末字疑或系書字之误,但亦未能断定。
六页下三行 奉命不敢则从娘子不是赋古诗云
川岛本在“不敢”下着点,疑不甚妥。察抄刻本标记句读,似应读为“敢不从命,则从娘子,不是赋,(或有缺字,)古诗云”,意思是说,“敢不从命。就请从娘子起头,这并不是做诗,只如古诗(?
)云,断章取意,惟须得情。……”这虽然有点武断,但也并不是全无根据,正如陈君在《古佚小说丛刊》总目上所说,“此书以传钞日久之故,误字颇多,”有些还是和文的字法句法也混了进去,上边的“奉命不敢”即其一,又四页下一行,“见
宛 河源道行军总管记室”,这宛字也是日本字,意思是委付,交给,不是张文成原文,不过无从替他去改正罢了。
《游仙窟》的文章有稍涉猥亵的地方,其实这也只是描写幽会的小说词曲所共通的,不算什么稀奇,倒是那些“素谜荤猜”的咏物诗等很有点儿特别。我们记起白行简的《交欢大乐赋》,觉得这类不大规矩的分子在当时文学上似乎颇有不小的势力。在中国,普通刊行的文章大都经过色厉内荏的士流之检定,所以这些痕迹在水平线上的作物上很少存留,但我们如把《大乐赋》放在这一边,又拿日本的《本朝文粹》内大江朝纲(894-957)的《男女婚姻赋》放在那一边,便可以想见这种形势。
《本朝文粹》是十一世纪时日本的一部总集,是《文苑英华》似的一种正经书,朝纲还有一篇《为左丞相致吴越王书》也收在这里边。《万叶集》诗人肯引《游仙窟》的话,《文粹》里会收容“窥户无人”云云的文章,这可以说是日本人与其文章之有情味的一点。我相信这并不是什么诡辩的话。《交欢大乐赋》出在敦煌经卷之中,《游仙窟》抄本乃是“法印权大僧都宗算”所写,联想起铁山寺的和尚,我们不禁要发出微笑,但是于江户文明很有影响的五山文学的精神在这里何尝不略露端倪,这样看去我们也就不能轻轻地付之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