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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腊诸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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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劳斯作

在田野的希腊,至今仍有诃美洛思(homeros)时代的风气余留着,而尤以游人少到的爱该亚(aigaia)诸岛为然。这不但是那优美流利的言语,虽然颇有改变,却令人想起六音步诗(hexameter)的波动,纵或没有他的庄严;便是那人民的生活思想,也起源于不可记忆的古昔。在每座荒山上,有一个友迈阿思(eumaios)在他的牧舍(mandra)里,带着几只凶猛的系铃的狗,他们都认生客为敌人;阿迭修思(odysseus)航海,坐在一只船里,同我们在希腊陶上所见的一样,船头上画着这样的一副大眼睛,也正如古时;沛纳洛贝(penelopē)1在手织机上织布,或鲜艳的绒毯;一样的简单的饮食,一样的开放的款待;神女(nereid)出现于溪边山上,哈隆(charon)来叫死者同行。这也不是怎么久远的事,那瞎眼的诃美洛思们在乡间踯躅而行,唱古代的英雄诗,来报答人家的欢迎;只是现在他们的题目并非忒罗亚(troia),却是希腊对土耳其的自由之争罢了。

你的主人到大门口来欢迎你。你走进屋里,外面都是盲墙,但在里面是房屋向院子开着窗户,或者旁边还有一带露廊。在门口,他们给你捧出面盆和手巾来,家里的儿子或女儿倒水在你的手上。你坐在方凳或长椅上,主妇亲自端出一盘的糖食,——一小瓶美味的果酱,你从这里舀出一瓢,依定规祝伊的健康,伊也回答。以后便是吃饭,女人们伺候你和你的主人;末后是乳香酒,盛在小瓶子里,和蒲陶无花果或瓜类一同拿上来;一个食客,一半是仆役,一半是朋友,是主人的同族,接连的替你斟这有力的醇酒,他自己也有时可以尝到。他坐在角上,很恭敬的加入谈话;外边一两个更卑的仆役,站着听屋内的情形。你的主人很是好奇,他要知道你是什么人,住在那里,多少收入,是否有妻,如没有,便问何以没有,总之关于你的一切;而且他自己又一样的肯告诉你。

你愿意停留,也是欢迎的,而且照例这决不想到报酬。就是穷人也常愿留你作客。有一次,在离雅典(athenai)不远的地方,我雇了一个人和骡子,旅行半日,略略争论之后,我们议定价钱三个特拉赫玛(drachma),大约值十八便士。这个契约,加上一啐的酸酒,便签定了。他问我道,“你在那里吃面包呢?”我说,“我想,便在这里。”就是指这咖啡店。“来,同我吃去,”他答说。于是我便同我的骡夫吃了早饭,我们吃的食物是很简单的,但是很丰富,而且殷勤的相劝:盐鱼,面包,干酪,酒,无花果,蒲陶,装在一个木盘里,我们便斜靠的坐在地板上;牧师的食前祷告,说得很长,尽可以用在市长大人的宴会上。我旅行回来的时候,他又坚执的请我吃饭,这回是几大片黑面包和一个很大的生葱头。

在山冈间,滂(pan)2是还没有死;即使他或者睡着了,总之神女3是醒着的。形状是很美的女人,(民间俗语里说,“美如神女”,或云,“丑如运命女神”。)穿着白衣,披着长的黑发,他们寻孤独的牧人或旅客和他说话;他如不能拒绝他们,那是祸祟到了。回答是极危险:他们使他变哑,或者使他一个支体偏枯,无论如何总加害于他。一个老人,他是一所古话的栈房,曾经告诉我,一夜里他看着羊,听到神女的声音,好像许多铃声;自此以后他再也听不清楚,因为他们使他变聋了。要使他们无害,你用黑柄的刀在你周围画一个圈子,他们便不能走进这里面来。树林的神女和女泉的神女也不曾去;只要看圣井上的小庙,或是那树和她所受的布片及葱头的贡品。4

在全国里,几乎每个田野,都有荒废的神祠或简单的围场,各有他的守护的圣徒;这令人想起古代希腊田庄里,特地给滂和神女们留起的角落来。这些地方又多有东罗马的遗迹留存,所以我们不难相信,这里面至少也有若干是以先礼拜滂的地方。他们在地图上并不标出,只在地方传说里有人知道;倘可以将他们所供的圣徒名字造成一个表,应当能够明他们的起源。他们的大多数是奉圣处女(panagia)的;我们从这名字里去听出古神的回响,或者不是过于空想,如我们看见兑美推尔(dēmētēr)怎样的变成圣地米忒利(dimitri),蔼来初亚(eileithyia)5怎样的变成圣勒夫忒利(lephteri)。

那三个运命女神6仍旧纺着他们的无情的线;他们在初生婴孩的头上写下他的定命,洗礼的夜间倘不给这姊妹们设备食物,这人家便要交恶运了!恶眼7也须永远防备,它如落在你的上头,不可疏忽,须三次唾在你的胸里,正如他们在谛阿克利多斯(theokritos)的时代所做一般。你死的时候,这是哈隆(charon)凶笑着来带你去的。8试听他们的这一篇的挽歌:9

“为什么山顶是这样黑?为什么暗云环绕着他?

这是狂风打他么?这是暴雨鞭他么?

也不是狂风打他,也不是暴雨鞭他;

这是大哈罗斯(charos)走过,带着死人过去。

少年他赶在前面,老人跟在后边,

柔弱的小儿们排在他的鞍前。”

这些可怕的力,他们同先前一样设法和解。试进有名的礼拜堂去,那里挂着许多小小的许愿的臂膊,腿,胸脯与脸的模型。在那里,同在亚斯克勒坡思(asclepios)的庙里一般,当大祭日的前夜,病人都睡着,希望圣者的福佑。10那地方正像一所兵房;在侧堂里是更无落足之处,因为那些被褥线毯,瓦罐铁锅,污秽的小孩和一切家用杂物;在雕刻的僧座上,他们两排的睡着。有许多奇迹降于他们,我们可以相信并不亚于蔼比陶罗斯(epidauros)的那些神异的疗治。

但是没有运命,没有哈隆,也没有疾病的恐怖,能够使希腊人忧郁。他应着必要而作工,去得他生活的食料。冬天里他倘若不得不到山上去,他将板一般硬的一张羊皮裹了身子,勉强敷衍过去;温和的天气来了,他坐在太阳下晒着,吃果子和干酪,喝他的淡酒,消磨他大半的光阴在搓卷烟草里,烟卷里边却几乎都是纸片。到了晚上,他坐在咖啡店里,享受最近的闲谈,充满着生气活现的谈话,笑声,嘲弄,故事;他不很过度的醉酒,而且也只是偶然,激动起来,至于使用他装在腰包里的短刀和手枪。

本地圣徒的祭日到了,或者是蒲陶收获的时候,应该祝福蒲陶,那时早晨日出,全村的人都聚会在礼拜堂里。门外系着许多驴骡,小贩商人各做生意;门里面立着露顶的男人,女人带着面巾,礼拜堂满了,余下的挤在院子里;牧师说他的祈祷,一个侍者提着香炉,在人丛里四面挥荡;新果子的供品祝福过了,一筐一筐的面包和蒲陶拿出来,各人都取一点。那虔信的人,直到那时为止,不吃他园里的蒲陶。他们礼拜,他们处理一天的事务;晚间他们往海边去,在那里有音乐和跳舞使他们愉快到天黑,或者直到夜里,倘若适值是有月亮。男人与女人都加入这礼拜里边,他们还未教育的成为不信,而且他们的跳舞的热心也不见得弱于他们的信仰。希腊人将常常跳舞,正如英国人将唱一出滑稽的歌,在他愉快的时候。

这富于阳光的土地和这种快活而且豁达的人民的美,虽在今也还牵引人的思想向着他们。我们想望再去攀登那崎岖的山路,看着竹鸡拍拍的从我们脚下飞起,或者鹰在岩石间翔舞;晚上卧在无云的天空下,听着那些以生命充满空中的无数的嗡嗡飞着的东西,和不远的岸边的海的呻吟,感着拂拂的晚风离了陆地吹去;而且在这一切未经为现代生活里的丑所触过的事物之中,梦想这世界还要更年少三千年,忒罗亚方才攻下;还一半期望听到滂的吹箫,在那边的山谷里,

“傍着低语的川流,傍着动摇的苇丛。”11

这篇本是劳斯(w. h. d.

rouse)所译《希腊岛小说集》的序文,因为他说新希腊的人情风土很是简要有趣,可以独立,所以我将他译出了。劳斯是研究古代希腊文学的,他在英国编订的希腊古典著作颇多。他作这篇文章还在一八九七年,但我们可以相信希腊现在大略也是如此,因为二三十年的时日,在民族文化的变化上是毫无影响的,虽然在都市上可以造成多少今昔的差异。希腊自六世纪以后,叠经斯拉夫民族的混入,十五世纪又受土耳其的并吞,但国民思想却仍然是希腊的,“有诃美洛思时代的风气余留着。”

我们并不以为这样那样是国粹,可以怎么宝贵,不过因为民族的殊异的文化是个人与社会的遗传的结果,是自然而且当然的,我们如要知道一国的艺术作品,便有知道这特异的民众文化的必要。一个人的思想艺术无论怎样的杰出,但是无形中总受着他的民族的总文化的影响,——利益或是限制。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所以我们不可看轻他;但若过于推重,如爱尔兰诗人雅支(w.

b. yeats)将他所记的民俗题名曰“开耳忒的微光”(the celtie twilight),却也觉得太过了。

希腊是古代诸文明的总汇,又是现代诸文明的来源;无论科学哲学文学美术,推究上去无一不与他有重大的关系。中国的文明差不多是孤立的,也没有这样长远的发展。但民族的古老,历史上历受外族的压迫,宗教的多神崇拜,都很相像,可是两方面的成绩却大有异。就文学而论,中国历来只讲文术而少文艺,只有一部《离骚》,那丰富的想象,热烈的情调,可以同希腊古典著作相比,其余便鲜可称道。

中国的神话,除了《九歌》以外,一向不曾受过艺术化,所以流传在现代民间,也不能发出一朵艺术的小花。我们并不以为这多神思想的传统于艺术是必要的,但是这为原始艺术根源的圣井尚且如此浑浊枯竭了,其他的情绪的干枯也就可以想见,于文艺的发生怎能没有关系呢。中国现在文艺的根芽,来自异域,这原是当然的;但种在这古国里,吸收了特殊的土味与空气,将来开出怎样的花来,实在是很可注意的事。希腊的民俗研究,可以使我们了解希腊古今的文学;若在中国想建设国民文学,表现大多数民众的性情生活,本国的民俗研究也是必要,这虽然是人类学范围内的学问,却于文学有极重要的关系。一九二一年八月十六日译者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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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友迈阿思是阿迭修思漂泊十年后回家时所遇见的牧羊人,沛纳洛贝是阿迭修思的妻,俱见诃美洛思史诗《阿迭修思故事》(odysseia)中。

2

滂在古代希腊神话里,本是牧神,后来因为他的名字与希腊语“一切”这一个字同音,所以改变作大神了。布鲁达克(plutarchos)说,耶稣降生的一年,有人在海边听得呼声“大的滂死了!”于是满山都是哭声。但是基督教代异教而兴,异教的神却并不死,只是改名换姓,仍受人的礼拜。旧日滂的神祠,改作“滂那吉亚”——一切圣——即圣处女的庙,至今还是存在。

3 神女在古代希腊总称宁菲(nymphai),分作海的神女(nereides)河的神女(naiades)山的神女(oreiades)树的神女(dryades)诸种,只是女性的精灵,没有什么恶意,在现代希腊总称之曰neraides,古文宁菲一语只存其原义作新妇解,不复用了。对于神女的那些恐怖,大约也是改为基督教以后所加上的。

4

布片是病人所献,求病愈的。依感应魔术的法则,支体有病,将金属或泥蜡模造这支体献在庙里,可以祛魔愈病。但是帖身的衣也可代用,因为衣服也算是全身的一部分,而且染有病气,所以可为病体的代表。

5 兑美推尔意云地母,古代希腊生命之神。蔼来初亚意云来助者,是帮助妇女生产的女神。勒夫忒利系蔼娄尺洛思(eleutheros)之转,与蔼来初亚音相近。

6

运命女神(moirai)凡三人:一名纺者,持纺锤,司绩生命之丝;一名拈阄,持册,司注写个人的定命;一名无私,持剪,司截生命之丝。形状衰丑如老女人。现代希腊民间很畏惧他们,尊称之曰好主母们(hè

kalokyrades)。小儿生后三日,他们来注定他的命运,写在他额上,所以俗称面上黑子作“运命的字”。那天晚上,开门,设桌椅饮食,或陈列珍宝,欢迎他们的来。倘触犯他们,便要发怒将恶运给与小儿。

7 恶眼(to kako

mati)是一种普遍的迷信,相信能够用了眼光伤害人畜。谛阿克利多斯《牧歌》第六中说及此事,以三唾为禳解,又或说道,“大蒜在你眼里!”或云,“你吃你的头!”或举拳向上,急往下伸,将大拇指及小指张开,均能防御恶眼,使这祸祟归于作法的人。

8 哈隆在古代希腊神话里是渡死人往冥间的舟夫,但在现代称作哈罗斯,变成勾魂主者,占了古代冥王不见(hades)的地位了。

9 英国洛生(t. c. lawson)的《现代希腊民俗与古代希腊宗教》中亦引此歌,但其后尚有七行,今补译于下:

“小儿们攀着向他喊;老人们叫着向他请求,

‘善的哈罗斯,在什么村里停下,停在凉快的泉边;

在那里让少年们举起石头,让老人们喝点水,

在那里让小儿们去采美丽的花朵。’

‘不,我不在什么村里停下,也不停在凉快的泉边,

恐怕母亲们来汲水,要看见他们的小儿,

恐怕夫妇又要会见,不能再分离了。’”

10 这种疗法称作enkoimesis,意思便是“睡在里边”;平常总是一夜,但也有长住几个月的。据说神经关系的病,用这信仰治疗,也间或有治好的。

11 此行原系古希腊文,盖系古诗成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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