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响起椅子在镶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跪着祷告的学生们都纷纷起身,等待晨祷结束的教师们一个个离开。成为临时教员的露西也来参加了这个八点四十五分的祷告活动,以弥补自己早上在床上吃早餐这种有失教员身份的过失。在祷告结束的前几分钟,她细细打量了跪在她前面的那一排学生的腿,并对每双腿的独特性感到很惊叹。此时此刻,学生们都统一穿着校服,把头虔诚地埋在双手中,但是露西发现,像凭人脸认人一样,靠腿也能辨认出人来。眼前的一排腿中,有固执的、轻佻的、小巧秀气的,也有毫无生气的、多疑的,只需要转下小腿看看她们的脚踝,她便能根据实际情况说出戴克丝、茵内斯、劳斯、宝儿等对应的名字来。从第一排跪在最后面那双优雅的腿来看,那应该是迪斯特罗,这样看来,难道英国修道院都不在乎她们的门徒应该听英国国教教徒的祷告吗?那双细得跟竹竿一样的腿应该是坎贝尔,还有那双……
“阿门!”亨丽艾塔十分虔诚地说道。
“阿门!”学生们也一齐跟着低声念道,然后在一片刮擦声中站起身来。露西和其他教员们一起一个个出了祷告室。
“进来等我一下,我先处理一下今天早上的信件,然后再带你去体育馆。”亨丽艾塔说,一边领着露西走进她的私人会客室,会客室内一个恭顺的兼职秘书正等着她的指示。露西在窗户边靠近电报机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随耳听着亨丽艾塔和秘书之间的公事对话:某夫人写信过来询问汇报演出的日期;某某夫人问学校附近有没有宾馆,她和她丈夫过来看女儿表演后可以留宿;肉铺老板要求再看一次他开的收据才肯放心,必须要把收据找出来;原定于本学期最后一个周五来讲课的特约讲师取消了计划;三位即将有孩子的准父母想要一些学校的详情资料。
“这些事情都很好办。”亨丽艾塔说。
“是啊,”恭顺的年轻秘书说,“我会立马处理好这些事的,之前有一封从亚林赫斯特寄过来的信,不过好像没放在这里了。”
“没在这里,那个可以在这星期晚点回复的。”亨丽艾塔说。
亚林赫斯特,露西在心里念叨着,亚林赫斯特指的肯定就是那个声名赫赫的亚林赫斯特女校,那可相当于女子学校里声名卓越的“伊顿公校”了。人们在外面只要说“我在亚林赫斯特待过”这句话,便一切都好办了。露西将注意力从电报的社论上移开,她心想着,要是亨丽艾塔之前提过的“绝佳职位”指的就是亚林赫斯特的话,那么势必会在那些有想法去这所学校的高年级学生中引起轩然大波。她正准备开口向亨丽艾塔求证自己的想法,却又立马停了下来,部分原因是因为小秘书在场,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注意到了亨丽艾塔脸上的表情。不可否认,亨丽艾塔看上去小心谨慎,面带愧色,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事情。
算了,露西想着,要是亨丽艾塔只是想一个人守着那个动人的秘密的话,那就如她所愿吧,我就不去坏她的好事了。她跟在亨丽艾塔后面走下长廊,穿过房子的侧边,经过廊道来到了通往体育馆的走廊上。体育馆的位置与房子的右侧平行,从天上俯瞰的话,几栋建筑刚好是个完整的英文字母“e”的形状:字母的三根横线分别是“老房子”、房子的右侧和体育馆;一根竖线则是建筑的连接处和通达的廊道。
廊道通往的大门敞开着,门那边的体育馆传来各种各样杂乱的声音:谈话声、说笑声和噔噔的脚踏声。亨丽艾塔在敞开的大门前停了下来,指着对面紧闭着的门。“那个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校园犯罪。”她说,“学生们不走指定的那条绕着体育馆的廊道出去,而是直接穿过体育馆从那扇门出去,所以我们才不得不把门锁了起来。谁会想到对这些一天奔走个不停的学生们来说,多走点路竟那么难!警告和批评也无济于事,所以我们索性把门给锁上了。”
亨丽艾塔穿过门领着露西来到了体育馆的另一头,这里有个小门廊,穿过它便是通向观众席的楼梯。她们正往上爬楼梯的时候,亨丽艾塔停顿了一下,指着低处推车上的一台机器说:“那个就是学校最大的特色,我们的真空吸尘器,享誉这里和新西兰的‘厌恶鬼’。”
“为什么是厌恶的呢?”露西问。
“它以前的全名是‘自然界的厌恶鬼’,后来人们简称它为厌恶鬼。你还记得上学时我们学过的‘自然厌恶真空’那句谚语吧。”亨丽艾塔说完又看了那个器械一会儿,目光里满是关切和怜爱,“我们花了一大笔钱才买来这个‘厌恶鬼’,不过也算是物有所值。过去不管我们把体育馆打扫得多么整洁干净,总还是会有些残留的灰尘,学生们在体育馆各处活动,一来二去灰尘便被扬到空中,来来往往的学生吸了这种带有扬尘的空气便可能得黏膜炎。当然啦,学校得这种病的情况并不普遍存在,不过一直也都没有个特定的时间,不同的季节都可能会发病。奈特医生来之前的那位医师曾表示,可能是空气中肉眼看不见的灰尘在作祟,现在看来她的猜想确实是对的。自从我们花大价钱买进了这个吸尘器后,学校就再也没有人得黏膜炎了。而且,”她高兴地继续说道,“到最后我们还省了一大笔。现在体育馆的卫生都由园丁吉迪负责,我们不用另外花钱请清洁工了。”
两人爬到了楼梯顶端,露西停住脚步透过楼梯扶手往下看着吸尘器说道:“我不怎么喜欢这台吸尘器,不过我觉得它的名字倒是取得非常好,就是觉得机器本身有些令人不悦。”
“吸尘器的功效出奇地好,而且操作起来极其简便。每天早上,吉迪只要花上二十分钟的时间就能打扫完,并且打扫完之后的体育馆极其干净,用吉迪的原话来说那叫一个‘纤尘不染’。他对吸尘器甚是得意,像驯养小动物般悉心照料那台机器。”亨丽艾塔说,边打开了楼梯顶端的门,然后和露西一同走进了观众席。
像体育馆这样的建筑物是不会讲究建筑设计和风格的,它只在乎其功能性。体育馆呈矩形盒子状,光线从屋顶或者墙壁高处的窗户射进屋内,这里的窗户都设在屋顶和墙壁的接合处,虽然毫无美感可言,但是通过高处窗户玻璃的折射,阳光的光线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直射学生的眼睛,也就避免了意外发生。矩形的体育馆内,各处都反射着夏日清晨的金色柔光,高年级学生们分散在地板各处,有的在热身,有的在练习,有的在点评,还有的在戏弄别人一起玩乐。
“学生们会介意我看她们吗?”露西坐下来问道。
“她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基本上每天都会有人来看她们练习。”亨丽艾塔回答说。
“观众席下面是什么呀?她们一直盯着什么看呢?”露西问。
“她们自己。”亨丽艾塔简明扼要地回答道,“观众席下方的墙壁上是一面长长的大镜子。”
露西很欣赏这些学生们看着镜中自己的动作时,脸上的那种客观专注,能以这样超然的态度严格审视自己的肢体动作,肯定不是什么坏事。
“手臂无法伸直真是我一生的苦恼。”长得像木头娃娃般的盖琪看着自己伸长的手臂说道。
“要是你能听取星期五来学校演讲那个人的意见,再加上你自己的意志力,现在一定能伸得直。”斯图尔特边做着柔韧运动边说。
“你试试看朝另一边伸!”屈身下蹲着的纳什取笑道。
露西猜测,她们说的星期五演讲的那个人应该就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她的“同行”。她漫不经心地想着,那个人是把他的主题说成“信念”还是“人定胜天”来着?那话是出自卢尔德还是枯耶[1]呢?
南非人哈瑟特相貌平平,长着一副土著人的脸,她正紧紧抓着练习倒立的茵内斯那悬在空中的脚踝。“茵茵茵内斯,靠靠靠你的双臂来支撑。”哈瑟特用一口瑞典腔说道,很明显她是在模仿弗茹肯说话,惹得茵内斯笑得倒了下来。露西看着台下的她们,双颊绯红地微笑起来,心想着,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茵内斯笑呢。她又一次觉得,眼前的这两个人穿得太不协调了。哈瑟特就好比穿着一条天蓝色的长裙,左耳上却配着印有小山丘、城堡和马路风景照的耳环。茵内斯的穿着则像某幅挂在走廊墙壁上的古画——像17世纪的画像?那又不像,那时候的画像风格太愉悦,人物太容易妥协,而且眉形也太拱了。还是更像16世纪的,相对而言比较内敛,态度强硬,无情冷漠。
劳斯一个人待在远处的角落里,边走边弯腰用手去碰双脚,费力地拉着筋。实际上,露西觉得她真的没必要再这样努力地去拉筋,毕竟已经拉了这么多年了,所以就当这只是个北部国家的人证明自己努力的例子吧。在劳斯的眼里,任何事情都马虎不得,要以真挚的态度去对待真实的生活,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要认真地做拉筋运动,然后毕业获得一个好职位。露西心里希望自己能够喜欢上劳斯,她环顾四周想找到戴克丝的身影,好调节一下心情,但人群中却看不到戴克丝那小马般的脸蛋。
突然间,所有断断续续的嘈杂声和谈话声都停了下来,一下子鸦雀无声。
毫无疑问,肯定是有人来了,远处敞开着的大门并没有人走进来,不过露西能感觉到,有人正穿过自己脚下的观众席走进来,她记得楼梯底部,就是放吸尘器的那个地方有个门,这人应该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就在之前一会儿,学生们还像散落的珠子般分散在地板的各个地方,而现在,没有听到任何的指令,却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神奇般地站成整齐的队列。
弗茹肯小姐从观众席下方走了出来,审视着学生们。
“戴克丝人呢?”她冷冰冰地低声问道。话音刚落,慌慌张张的戴克丝便从大门跑了进来,停下的时候才发现大家都在等着她。
“呜呜,死定了!”戴克丝哀号着说,然后赶紧跑到某同学贴心为她留的空位中,“噢,老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因为……”
“演汇报演出那那天你也打算迟到吗?”弗茹肯问道,她的语气像是搞科学调查一样。
“不不不,当然不会,都是因为……”戴克丝说。
“我们知道,大家都知道她为什么迟到,不是掉东西就是什么东西坏了。即使是可以光着身子来这上课,戴克丝也一样会弄丢或者弄坏个什么东西。立正!”弗茹肯说道。
学生们全都立正站好,一动不动。
“要要是汤玛斯能收一下她的小腹,队伍就能更整齐了。”弗茹肯说。
汤玛斯立马收起了自己的小腹。
“阿普莱亚德的下巴不够收。”
脸颊红润的胖胖小女生把下巴往脖子里收了收。“好了!”
学生们统一向右转,列成一纵队,然后沿着体育馆往前行进,她们步履轻盈,踩在硬硬的木质地板上都几乎听不见响声。
“声音更小点,再小点。步子更轻些,再轻些!”弗茹肯命令道。
露西心想着,还可能更小更轻吗?
然而很显然,确实是可能的。此时那些训练有素的学生们的脚步声变得更小了,悄无声息地统一前进着,一群体重参差不齐、加起来少说也有十石[2]重的年轻女子,一同绕着体育馆行进却毫无声响,这简直太难以置信了!
露西偷瞄了一眼亨丽艾塔,然后又迅速把视线移开了。亨丽艾塔苍白的脸上正洋溢着骄傲的神情,让人惊讶,也让人有些不悦。有那么一瞬间,露西忘了看台下的学生,脑子里想的都是亨丽艾塔的事情:亨丽艾塔那如麻布袋般肥肿的身材和她认真尽责的精神;她父母年迈,没有姊妹,天性善良,总是关心他人冷暖;没有人会为了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也没有人会在黑暗中在她屋外踱来踱去,甚至都没有人送过她花。(这不禁让她想到了艾伦,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露西曾认真地考虑了好几个月时间,想着自己要不要接受艾伦,尽管她有些介意他的喉结。她那时觉得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让人喜爱呵护会是件很美妙的事。可后来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意识到喜爱呵护应该是相互的。比方说,要是她接受了艾伦,就得为他缝补袜子,但她不喜欢脚,即使是艾伦的脚也一样。)表面上看来,亨丽艾塔是个沉闷乏味的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就拿她现在脸上随意的神情来说,旁人是无法看出她心中的充实自豪和满足感的。亨丽艾塔第一次与自己重逢的时候曾说过,她十年前刚接管这里的时候,学校规模很小而且也没什么名气,十年来,她与学校共同成长。事实上,亨丽艾塔现在不仅是校长,也是学校的股东之一。直到刚才她惊奇地看到亨丽艾塔脸上的那个表情后,她才意识到她的老朋友亨丽艾塔是如此地在乎她的工作。露西之前就知道,对亨丽艾塔来说,学校就是她的全部,因为她基本上不说学校之外的事情。无论如何,露西觉得,亨丽艾塔对工作的投入是一回事,她脸上的表情则另当别论。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拖拉器械设备的声音,让露西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学生们不用再侧弯着身子去压腿,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跟轮船冒着蒸汽的船头一样,她们现在拉着杠木。露西想起过去的伤心事就觉得腿痛,她都记不清自己在那块坚硬的木头上撞痛了多少次,不过现在她已进入中年,而进入中年的好处之一就是不必再做这些令人不舒服的事。
学生们把木柱摆在地板的正中央,两根杠木分别置于木柱两侧的凹槽内,位置大约在双手举高能够得着的地方;再将带有木制把手的铁插销穿过木柱上特定的孔,支撑着整个杠木,折磨人的器械就此安装完成。不过现在还没到她们把腿撞得脱皮的时候,要过一会儿才会有。此刻还只是“旋转”时间,学生们两两一组,各站一头,然后像猴子一样,双臂吊挂在杠木上往前行进。先侧转,再往后,然后慢慢便像个陀螺似的旋转起来。到目前为止大家都没有出错,练得相当完美。这时,轮到劳斯了,她屈膝跃上杠木,却突然放开手落下地来,满是雀斑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她仓皇失措地看着弗茹肯。
“噢,老师,我一定做不到的。”劳斯说。
“瞎说!”弗茹肯对劳斯的反应丝毫不觉得意外,很显然,之前她肯定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她鼓励劳斯说:“你还是低年级新生时就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你当然也能做好。”
劳斯沉默地压抑着自己内心的胆怯,跃上吊杠开始练习动作,动作的前半段她完成得很流畅,体现出了她专业选手的水平,然而突然不知怎的,她在转身时一只手失误没有抓到吊杠,只剩下另一只手吊住吊杆,身体悬在半空中晃荡着。她利用那只手的力量将身体往上拉,勉强做完了动作,然而整个动作的流畅度已经破坏,她双脚落地回到了地上。
“我就知道我做不到的。老师,我也会像凯尼恩一样,重蹈她的覆辙。”劳斯说。
“劳斯,你不会像任何人一样,纯粹只是技巧问题,而你刚才只是一时失手,仅此而已。来,再练一次!”弗茹肯说。
劳斯再次跃起攀上头上的杠。
“错了!”弗茹肯大声说道,劳斯听后重新回到地上,神情疑惑地看着弗茹肯。
“不要在心里说:天哪,我一定办不到!而是要暗示自己:这个动作我经常做,而且轻轻松松就能做好,所以这次我也一定能做好!去做吧!”
劳斯又尝试了两次,还是没能做好。
“做得很好,劳斯,按照我之前对你说的话,你就会做好的。晚上应该有一半的吊杆会被摆放好,就像现在这样,所以你明天早上早点过来这里练习,练到熟练为止。”弗茹肯说。
“可怜的劳斯。”露西说道。这时学生们将吊杆翻转了一面,平整的一面朝上,圆的那面朝下,开始进行平衡木练习。
“是啊,确实太可惜了。”亨丽艾塔说,“她可是我们学校最杰出的学生之一。”
“杰出的?”露西觉得很是惊讶,她可不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劳斯。
“总之,论体力,劳斯的表现最为杰出。对她来说,书面功课相对来说比较困难,不过勤能补拙,她通过努力也学得很好。她是模范好学生,也是学校的光荣和骄傲。只可惜刚才表现失误了,肯定是她太焦虑了。这样的情况在学生中时有发生,起因通常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来也真是令人费解。”
“劳斯刚刚说的‘像凯尼恩一样’是什么意思呢?凯尼恩就是迪斯特罗替代的那个学生,对吗?”露西问。
“对,没错!你真聪明,居然还记得。凯尼恩就是一个焦虑所致的典型范例。有一次,她突然认定自己无法保持平衡了。而在那之前,她的平衡性一直都好得出奇,大家也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毫无缘由地失去平衡了。她在练习动作时,一开始是身体摇晃不定,后来中途从杠上跳下来,跌坐在平衡木上,再也没能站起来。当时她就那样坐着,像个受惊的小孩一样紧紧抓着平衡木不放,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哭。”亨丽艾塔说道。
“她的恐惧来源于某种内心上的空虚。”露西说。
“确实如此,让凯尼恩觉得恐惧的并不是平衡木本身,不过我们还是得送她回家休养。我们都希望她经过一段长时间的休息后,能重新再回来完成训练,她以前在这里过得很开心。”亨丽艾塔说。
她开心吗?露西在心里想着,开心的话还会心理崩溃?一个原本擅长平衡木的女孩变成了抓着平衡木发抖大哭的可怜泪人儿,这背后究竟有什么原因呢?
眼前的学生们正在平衡木上练习,可怜的凯尼恩之前就是因为它跌入了人生低谷。露西换上一种新的心情来看学生练习,她们两两一组翻身跃上高高的平衡木,转身分坐两侧,然后从平衡木狭窄的边缘凸起处缓缓站起身来。先慢慢抬起一条腿,绷紧的腿部肌肉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各自的手臂做出特定的动作。她们的面孔冷静从容,专心致志,肢体不断调整着以维持平衡。平衡动作做完后,她们蹲下身来,上身挺直,放松地坐在脚踝处,随意伸手去抓平衡木,然后转身再次侧坐,身子往前翻了一个跟头,最后着地。
没人出错也没人失手,整个过程堪称完美,连弗茹肯都觉得找不出任何破绽。露西突然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她坐了回去,深呼吸了几下放松自己。
“她们表现得真棒。我们俩以前学校的平衡木比这个矮多了,是吧?所以那时并不觉得多刺激。”露西说。
亨丽艾塔看上去很高兴。“有时候我进来体育馆,就是专门来看平衡木练习的。好多人都喜欢看更加壮观、花样多点的项目,比如跳马这种类型的运动,不过我倒是觉得,看人们在平衡木上能精准地控制着平衡,让人觉得心满意足。”
说到跳马,那确实是相当精彩。在露西眼里,跳马器械是个令人心生畏惧的东西,她看到就觉得害怕。然而她不解地发现,学生们脸上却都是欢欣雀跃的神情,看来她们都喜欢跳马。她们喜欢把自己置身于虚无的状态,或翻转或跳跃地腾空越过跳马器械,最后平稳着地。那一刻,迄今为止所有束缚着她们的规矩似乎都消失了,她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活力,个个都喜笑颜开,像是用肢体在诠释生命的美好和内心的喜悦。露西惊奇地看到,之前在简单的单杠项目中频频失手的劳斯,在这个需要极大勇气、超强控制力和娴熟技巧的跳马项目中,却表现得神乎其神,简直完美。(亨丽艾塔说得没错,劳斯在体力项目中果然很杰出。毋庸置疑,劳斯肯定也是个优秀的竞赛选手,她对时机把握得非常之好。然而,露西还是没法用“杰出”来形容劳斯,在她看来,“杰出”应该用来形容像宝儿这样肢体发达、心理健康、精神昂扬全面发展的学生。)
“戴克丝!把放在器械上的左手移开!你以为是在爬山吗?”弗茹肯教训道。
“我不是故意要放那么久的,老师,真的不是故意的。”戴克丝说。
“可以理解,但这并不代表你不用受到斥责,跟在玛修斯后面再跳一次。”弗茹肯说。
戴克丝又重新跳了一次,这次她总算能及时放开她那双不听使唤的手了。
“好耶!”戴克丝高兴地说,她对自己这次的成功表现甚是开心。
“确实很棒!”弗茹肯赞同地露出了微笑,“关键在于协调,所有动作要领都在于协调。”
“学生们都很喜欢弗茹肯呢。”露西对亨丽艾塔说道,学生们开始收拾着体育器械。
“所有教员都深受学生喜欢。”亨丽艾塔说,她的语气像是回到当年她担任级长的时候。“无论一个教员多么出色,如果她在学生中不受欢迎,那么学校都不会聘用她。另一方面,教员们也要让学生对自己有适度的敬畏之心。”她微笑着,做出一副开玩笑的样子,要知道亨丽艾塔可是不轻易开玩笑的,“弗茹肯、勒珂丝和勒费夫尔夫人都以她们各自的方式,深得学生的敬畏。”
“你说勒费夫尔夫人?让学生见到就觉得两腿发抖那不叫敬畏,应该说是惧怕才对。”露西说。
“等你熟悉玛丽亚之后,就会发现她为人其实很和善,她喜欢把自己塑造成学院的传奇人物。”
露西心想着,勒费夫尔夫人和那个“厌恶鬼”吸尘器是学校的两大传奇,都有着各自显著的能力,既让人觉得惧怕又不禁为之着迷。
学生们站成一纵队,一边高高抬起手臂再放下,一边深呼吸放松。五十分钟的集中训练到此结束,她们一个个都面颊绯红,脸上都是充实、胜利的喜悦神情。
亨丽艾塔起身准备离开,露西也随之起身,她转身的时候发现弗茹肯的母亲就坐在她们的后排。这是位胖胖的妇人,头发全部绾在脑后,露西看到她便想起了诺亚方舟玩具模型上的那个诺亚夫人。她对着弗茹肯母亲弯腰致意,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由于语言不通,人们通常都会用这种笑容来缩短彼此的距离。这时露西想起,尽管这个妇人不会说英文,但也许她会说德语,于是她试着说了一句德语,妇人听后神情立马变得愉悦起来。
“萍小姐,能和你说话我真是太开心了,就算用德语跟你说我也乐意。我女儿跟我说,你十分优秀,是个声名显赫的人。”她说。
露西则用德语表示,她确实取得了一点小小成就,不过遗憾的是,她那点名声还算不上声名显赫,她告诉弗茹肯母亲,自己很欣赏弗茹肯的训练成果。亨丽艾塔由于念书的时候只学过些古代文字,不太知晓现代语言,所以插不上话,只能光听着露西她们用德语交流,然后领着她们下楼梯。露西和弗茹肯太太走出观众席来到体育馆外面时,学生们也正从对面的门出来,有的奔跑着,有的悠闲地踱着步,穿过廊道往宿舍走去。劳斯最后一个才出来,露西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算准了时间走出来,好与路过的亨丽艾塔偶遇,要不然的话,她干吗落在其他学生后面那么远。露西心想着,劳斯一定是瞥见了亨丽艾塔,知道亨丽艾塔正往门那边走去,要换成是她自己,一下课早就跑得没影了,而劳斯却还徘徊着不走。露西因此而越发不喜欢劳斯了。
亨丽艾塔追上劳斯,停下来和她说话。露西和弗茹肯太太经过她们身旁时,她看到劳斯仰着她那长满雀斑的脸,听取着亨丽艾塔的至理名言。她想起从前在学校时,大家管这种人叫作“谄媚奉承的马屁精”。而劳斯比马屁精还更会阿谀讨好,她在心里鄙夷地想着。
“我脸上也总是爱长雀斑。”露西遗憾地说。
“抱歉,你说什么?”弗茹肯太太用德语问道。
然而,雀斑这种话题没法恰如其分地用德语来讨论。露西想着,要真用德语来说雀斑,说出来的各种复合词及词组都够写本厚书叫《雀斑的含义》了。她觉得还是要用法语说才比较恰当,用法语里一些浮夸的溢美之词和友善的反讽说法来形容雀斑一定再合适不过了。
“这是你第一次来英国吗?”露西问。她们没有和其他人一同进入屋内,而是穿过花园朝前屋走去。
弗茹肯太太表示,这确实是她第一次来英国,而且她对人们把房子建在这么漂亮的花园中间感到大为惊奇。“当然,我指的不是这栋房子。”她说,“这栋旧式建筑非常好看,一定是鼎盛时期留下来的,对吗?不过,坐火车和出租车上看这些建筑的话,便觉得和瑞典建筑一比差远了。千万不要觉得我这种思维像俄国人,那个……”
“你说俄国人的思维吗?”露西问。
“是啊,俄国人愚昧无知,十分自大,觉得自己国家最好,任何国家都比不上他们。我刚刚说英国建筑不如瑞典建筑好看,只是因为我习惯了看赏心悦目的现代建筑而已。”弗茹肯太太说道。
“等你看到英国的膳食,可能也会对英式烹饪有同样的感慨。”露西说。
“那倒不会。”弗茹肯太太觉得惊奇地说道,“我对英国食物不是那样想的,我女儿跟我说过,学校里边的膳食都是按照健康养生法来做的,所以不算是正宗的英式食物。”——露西觉得用“依据健康养生法”这几个字来形容这里的饭菜,实在绝妙——“她还说,这里旅馆提供的伙食同样也不正宗。不过她假期的时候在当地人家里住过,觉得英国菜很美味,但也不是所有英国菜她都喜欢,就跟并非所有人都喜欢吃我们瑞典的生鲱鱼片一样。总之,刚出炉的烤肉,涂了奶油的苹果馅饼,还有新鲜柔嫩的火腿冷盘,这些美食都是最让人喜爱的,简直欲罢不能!”
此时此刻,两人正漫步穿过夏日花园。露西发现自己脑子里想的全是吃的:蘸着麦片的油炸鲱鱼片、麦片姜饼、德文郡的开花面包、火锅、细薄肉片还有其他各个地方的美食。她故意略过了猪肉馅饼,因为在她看来,猪肉馅饼有点野蛮暴力的味道。
她们拐弯往前门走去的时候,经过一扇敞开的教室窗下,里面的高年级学生们正专心致志地听着勒珂丝讲课。教室窗户开得很大,从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教室里面的一举一动。露西随意地瞥了一眼里面的学生。
露西将目光收了回来,这才意识到,教室里的学生们完全换了一副神情,和她十分钟前在体育馆看到的大不一样!她又往里面看了一眼,觉得十分震惊。学生们都疲累不堪,无精打采,之前脸上那种兴奋激动、因运动而泛起的红润、还有满足的成就感全都荡然无存,就连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青春朝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不是所有学生都这样低迷。哈瑟特依然保持着她惯有的从容淡定,宝儿纳什好看的脸上依旧神采飞扬。然而,大多数的学生看上去都状态不佳,极其困倦。露西看到,座位最靠窗的茵内斯的脸上有一条明显的印子,从鼻尖一直延伸到下巴,那条印子实在没必要留着。
刚才教室的一幕让露西觉得有些沮丧不适,就像一个沉浸在喜悦中的人突然遇到了一件不快的事一样。她转过头,最后路过教室的时候看到了劳斯。露西看到劳斯脸上的神情后觉得非常吃惊,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华博维克阿姨来。
为什么自己会想到华博维克阿姨呢?
劳斯脸上长满雀斑,而她那令人畏惧的阿姨一点雀斑也没长。
所以肯定不是因为这样!
那她为什么……等等!露西明白了!她想到的不是她阿姨,而是她阿姨家的猫!她刚才看到的劳斯的神情,跟她在阿姨家里用装牛奶的小碟子装满奶油时,看到的猫的神情一模一样。那种神情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自鸣得意!
露西想着,一个刚才连常规体育项目都做不好的学生,有什么值得她自鸣得意的。此刻,露西心里对劳斯的最后一丁点好感都烟消云散了。
注释
[1] 卢尔德和枯耶都是著名的心理学家。
[2] 1英石=14磅,1磅=0.45359237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