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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线叫肆虐的狂风刮得忽上忽下,飞扬的尘土在车窗周围回旋起伏;碧的心情也跟随着这番律动,忽上忽下,回旋起伏。

“当然啦,我是应该登门拜访不错,”桑达尔在电话里说道,“打电话交代如此重要的事情本来就有悖于我的原则。可是我又担心,我的到来会让孩子们以为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倘若这次意外只是暂时的话,让孩子们担惊受怕恐怕是不值得的。”

桑达尔老先生真是又可怜来又可爱。他是一个体贴入微的人,在透露消息之前,还不忘先问她是不是坐好了;等话说完,又连不迭地问道:“你没晕过去吧,阿什比女士?”

她没有感到目眩头晕。只是久久地呆坐在原地,双腿好不容易才重新积聚力量站了起来,然后径自走入自己的房间,去找帕特里克的照片。除了一张西蒙和帕特里克十岁、埃莉诺九岁时在照相馆拍的合影外,她一无所获。毕竟,她向来不善保存照片。

她的嫂子诺拉倒十分热衷于收集自己孩子们的照片,可是不喜欢用相册,因为她觉得那玩意儿“既耗时又占地儿”。(诺拉从不浪费,好似冥冥中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一样。)她把所有照片都保存在一个破破烂烂、圆圆鼓鼓的牛皮纸信封里,封面上还写着“o. h. m. s.”[1]的字样。不论她去往何处,这信封总是不离身。自然,去欧洲度假时,她也带着它,结果在肯特海岸空难中,这信封也随之付之一炬了。

既然找不到照片,碧干脆上楼来到了那间破旧的育儿房里,好像在那儿她能更贴近孩童时的帕特里克似的,尽管她心里也清楚,这里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帕特里克的痕迹了:西蒙把所有有关帕特里克的东西都烧了个一干二净,这也是唯一让她觉得,西蒙对帕特里克的死耿耿于怀的地方。当年帕特里克的死讯一到,西蒙就离家去了学校,等他回来过暑假的时候,表现得还算正常——当然啦,在那种情况下,姑且把不提帕特里克其人其事算作正常吧。后来有一天,碧来到一处孩子们扮演“北美印第安人”的篝火地点,偶然在一处灌木林里看到西蒙在烧火,火焰中满是帕特里克的玩具和其他物品。她记得,就连练习册也被喂进了熊熊的烈火之中。遭此命运的还有书籍、儿童画以及挂在帕特里克床头那只傻乎乎的玩具马——西蒙把它们都给烧了个干净。

瞅见碧时,西蒙一脸怒气冲冲。他在碧和篝火间游走不停,有如困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终于开口,几乎是叫喊着说道:“我就是不想再看到它们了!”

她无奈地回答:“我理解,西蒙。”然后走开了。

所以那间房里不会再有任何帕特里克的痕迹了;实际上,那儿也找不见其他孩子的痕迹。年幼的碧自己也曾住过这里,当时房间简陋不堪,与世隔绝,大部分家具都来自于其他房间里的淘汰物件。房间地上铺了一个带图案的油皮毯子,还有一方碎呢地毯,房里摆着一张奇形怪状的柳条椅,一个晾衣架,一张松木桌,上头红色的棱纹桌布已是边角磨损、墨迹斑斑;洋蔷薇色的墙纸上张贴着各式彩色的印刷版画以及名家画作的赝品,还挂着一个布谷鸟自鸣钟。诺拉后来又清整了一遍房间,她先是把墙面刷成了浅蓝色和白色,然后贴了一张带有童话人物的壁纸,甚至有一个室内装潢杂志的插图就是在这里取的景。只有那个布谷鸟自鸣钟还留存了下来。

孩子们在那里度过了快乐的时光。现在,那儿已是空空如也,整齐划一,看起来就如同家具店的橱窗一样。

她只得折返到自己的房间,心中迷惘而郁闷,往小包里拾掇了几件上午要用到的东西。明天,她必须去一趟城里,直面阿什比家族历史上的又一次危机。

她曾问道:“您打从心里相信他会是帕特里克吗?”

可桑达尔先生也不能给她一个准信。

“他倒不像是在伪装,”他字斟句酌地说道,“可如果他不是帕特里克,又是何方神圣呢?阿什比家族的人长得都异常相像。何况他这一代也没有其他的男娃了啊。”

“可帕特里克怎么着都会写信吧?”她辩驳道。

这一点她反复思量过。帕特里克是不会让她在这些年里一直沉沦在痛苦和怀疑之中的。帕特里克一定会写信回来。所以这个人不可能是他。

可是,假如他不是帕特里克,又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一直在她脑海里忽上忽下,回旋起伏,不可断绝。

“对此,你最有发言权,”桑达尔先生说道,“在那些还在世的家人里,你才是最了解那个孩子的人。”

“还有西蒙。”她回答说。

“可西蒙那时毕竟还是个孩子,孩子多忘事,不是吗?而你当时已经成年了。”

因此,她已经感到重任在肩。只是她又如何知道事情的真相呢?虽说她的确疼爱帕特里克,可也着实记不清帕特里克十三岁时是怎样一副音容笑貌了。这对她来说,会是怎样的一次考验呢?

或者,她有没有可能一眼就看出他就是帕特里克——抑或不是呢?

如果他明明不是,可还咬定自己就是,那该如何收场?他会要求在财产里分一杯羹吗?会一纸诉状、对簿公堂?或者把他们拖到聚光灯下,成为媒体每天鼓噪追逐的对象?

如果他确是帕特里克,那西蒙该怎么办?他如何接受这么个“起死回生”、有八年未见的哥哥?当然,那份遗产也会与他失之交臂。这样一来,不论幸运或是不幸,西蒙都会欣然接受吗?还是会对这个哥哥咬牙切齿呢?

显而易见的是,成人礼必须延后再办了。他们如今已是捉襟见肘,下不了任何定论。只是,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推迟呢?

不过,噢,倘若奇迹出现,他或许真是帕特里克,她也就能够摆脱萦绕在自己脑海中多年的梦魇——这孩子当初是悔之晚矣,再无力气游上岸了。

在她爬科瑟诺律师事务所的楼梯时,心情仍然忽上忽下,回旋起伏。

“哎呀,阿什比女士,”桑达尔迎接道,“实在是个令人震惊又叫人为难的处境啊。几乎找不到任何先例——先请坐。想必你一定累坏了。对你来说,这一定是一次可怕的考验。坐,坐。默瑟,给阿什比女士泡些茶来。”

“他有没有说自己这些年来为什么没有写信?”她急切地问道。这个问题在她心中是一等一的要事。

“他说过‘也许还不如死了’之类的话。”

“哦。”

“无疑,他心理有点儿问题。”桑达尔先生带着安慰的口吻说道。

“那你相信他就是帕特里克吗?”

“我的意思是说,他那句‘也许还不如死了’的话,毫无疑问跟他当时出走一样,源于同样一种心理问题。”

“好吧,我明白了。我想也是。毕竟——这太不像帕特里克了,我是说不写信这回事。”

“出走也不像帕特里克的行为方式。”

“是啊,就是这个意思。他的天性肯定不是那种会离家出走的孩子。不错,他确实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可也十分勇敢。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她静坐片刻,接着说道,“可现在他又回来了。”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

“在你看来他还算正常吗?”

“正常得很。”桑达尔先生回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干涩。

“我四处找帕特里克的照片,可找不到比这张更新的了。”她拿出那张照相馆的合影,“孩子们每三年就会去照相馆拍一次人物照片,从他们还是婴童时开始。这张是最后的合照,本来是要在比尔和诺拉去世那年夏天拍摄新的合影;可那年帕特里克——失踪了。他当时还只有十岁。”

她注视着桑达尔先生,后者正研究着照片上那个幼小而稚嫩的脸庞。

“不行,”他终于搭上话来,“单凭一张如此久远的照片根本没法儿说明问题。我刚才就说了,家族成员之间长得是非常相像的。在那个年纪,他们都不过是阿什比家的孩子,不是吗?还没有任何属于个人的长相特点呢。”他放下照片继续说道,“我希望在你亲自见过那个男孩——就那个年轻人——之后,你能立马判断他身份的真伪。毕竟,这也不完全事关长相,凭性格特点也能瞧见些端倪,不是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气质。”

“可,可如果我也不能确定呢?如果我也拿不准,那该如何是好?”

“至于这个嘛,我倒是有个法子。昨晚我跟我那个年轻的朋友凯文·麦克德默特吃了餐饭。”

“就是那个王室法律顾问[2]?”

“没错。当然啦,我当时十分苦恼,然后就把自己的难处告诉了他。他向我保证说鉴别身份其实是小菜一碟,这让我得到了极大的宽慰。他说只要比照一下牙齿就好。”

“牙齿?可帕特里克的牙齿又没什么出格的地方。”

“是啊,是啊。可他总看过牙医吧,牙医会有顾客的牙印记录。当然啦,大多数牙医都有一种视觉记忆,我知道的,他们花了个把月才练就了这门本事——一种冷冰冰的直觉——只要一看牙齿,立马就能认出这个人来。可有了牙印记录,一切就都不言自明了——”他瞥看了一眼碧,顿了顿声,接着问道,“怎么啦?”

“孩子们是去哈蒙德那儿看的牙。”

“哈蒙德?是吗?那问题就简单了,对不对?如果你也说不准那孩子是不是帕特里克的话,我们只要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哈蒙德!”他突然恍然大悟,轻声叹道,“噢!糟了!”

“是啊。”碧无可奈何地应和着桑达尔先生。

“我的天,真不走运,真是太不走运了!”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桑达尔先生不无忧虑地说道:“我想有必要告诉你,凯文·麦克德默特觉得那男孩在撒谎。”

“麦克德默特又如何晓得?”碧有些生气地说道,“他连见都没见过他!”见到桑达尔先生兀自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她又紧追不舍地问了句:“不是吗?”

“这不过是凯文自己的猜测罢了。”

“我知道,可他凭什么这么猜测呢?”

“他只是说什么‘直接去找律师简直就是骗子的行径’。”

“胡说八道!这样做分明再合理不过了。”

“是啊。那只是他的想法而已,他只是觉得这事儿叫那孩子给办得太合乎情理,又太妥帖了。凯文说所有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太过严丝合缝了。他还说一个出走多年又重返家园的孩子怎么说都应当先回家看看。”

“那就是他不了解帕特里克了。这恰恰是帕特里克的作风:先到家庭律师那儿把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他总是这么一个考虑周全、毫无私心的人。我可不认为麦克德莫特的分析高明到了哪里去。”

“我只是觉得有必要对你知无不言罢了。”桑达尔先生只得打了个圆场,模样煞是可怜。

“是啊,没错儿,”碧温和地说道,已经没有再发脾气,“那你告诉麦克德莫特先生帕特里克——那个孩子还记得那次在奥林匹亚哭脸的事情吗?我是说,他可是自己主动提出这茬事来的。”

“嗯哼,我说了。”

“那他还觉得男孩是在撒谎吗?”

“这也是他认为‘太合理’以至于不敢苟同的部分。”

碧轻轻地哼了一声。“他在想些什么呢!”她说道,“我看他是把这当成法庭办案了吧。”

“他不过是个理性与感性相互剥离的人罢了。总不能像我们一样感情用事吧。话说回来,我们也不应当让感情介入判断中来。”

“是,这是当然,”碧冷静地说道,“好了,既然那个可怜的老哈蒙德帮不上我们的忙——他们再也没找着他,你知道吗?一切都被炸成了灰烬。”

“是啊,是啊,我是这么听说的,可怜的人哪。”

“既然我们没有了任何物证,我想,大概也只能根据男孩的故事做判断了。我的意思是,要查证查证。我觉得这方法是可行的。”

“哦,那倒相当容易。毕竟有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查起来不是什么难事。凯文也是这么想的——是啊,是啊。当然可以查证出来。我的确也觉得能查个水落石出。想必他也不会信口雌黄的。”

“那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是啊,我——不会再犹豫了。”

碧双臂抱胸。

“那么,还得要多久你才肯安排我跟他见面呢?”

“嗯——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可我觉得,嗨,根本就不应当事先安排。”

“你说什么?”

“我倒是想——如果征得了你的同意和配合的话——咱们直接上门去找他。不必事先通知就去看他。这样你就能见着他本来的面目,而不是他想摆出的那副样子。如果我们在这办公室约他的话,他会——”

“好吧,我明白了。我能理解。我也认同这个做法。那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马上就动身。”桑达尔的语气带了些苦涩,正是律师在没有理由拒绝的时候,才会流露出的无可奈何,“当然,也有可能他不在家。不过我们好歹可以先去看看。噢,你的茶来了!默瑟会要辛普森告诉威利特去叫辆出租车,在此之前你先喝点茶好吗?”

“你这儿就没有劲儿大点的饮料?”碧问道。

“很遗憾,没有,没有。我还没有养成在办公室里放酒的习惯,那毕竟是大洋彼岸的规矩。可威利特兴许能给你带些——”

“哦,不必了,谢谢。没关系。我就喝茶好了。总之,听人说茶香更加持久。”

看上去桑达尔先生想要拍拍她肩膀,好让她抖擞抖擞精神,可终于还是因为拿不定主意而放弃了。碧心里想,他的确是个非常和蔼的好人,但——但就是够不上可以依靠。

“他解释过自己为什么要用‘法拉’这个化名吗?”她俩坐在出租车里时,碧问道。

“他什么都没说。”桑达尔又用那种干巴巴的语气回答道。

“你觉得他是不是流年不利?”

“他没提钱的事儿,可看起来他穿得还挺不错的,只是跟英国流行趋势有些微不同。”

“他没说要借钱什么的吧?”

“噢,没。天哪!没有。”

“那他就不是因为破产才回来的。”碧一边说,一边感到些许宽慰。她往后靠了靠,心里面也放松了一点儿。说不定整件事的进展都能够一帆风顺、水到渠成。

“我还真想明白,为什么皮姆利科会衰败成这副模样,”就在他们沿着那装点得花里胡哨的小路前行时,桑达尔先生打破了车上沉默的气氛,“这儿道路还算宽敞,交通也还顺畅,也不比邻近的街区脏乱。可为什么有钱人都放着这块地儿不住,要去贝尔格莱维亚区[3]住呢?真叫人捉摸不透。”

“恐怕是从众心理在作祟,”碧说话的时候尽量以一种闲聊的口吻应和着他的话题,“当地的第一夫人无意间开了迁出的先河,余下的人,按照社会地位降序排列,也纷纷效仿了她;而后,穷人就如潮水般涌入,填补了那些人留下的空白……就是这地方吗?”

她看着面前颓败的房屋,沮丧失望的心情再次溢上心头;这儿油漆斑斑驳驳,水泥墙肮脏不堪,窗户上挂着各种土里土气的窗帘,门廊久欠拾掇,门柱破败可怖,上面吊着个模糊不清的门牌。

前门是开着的,于是他们走了进去。

走廊边每个房间都张贴着不同的卡片,也就是这栋房子的每个房间都是单独出租的。

“地址写的是59k,”桑达尔说,“我猜k代表的是房号。”

“号是从一楼开始往上排的,”碧说道,“我这边是b。”于是,他们开始往楼上走。

“h,”碧瞟了一楼另一个门说道,“k应该就在楼上。”

二楼就已经是顶楼了。他们一块儿站在漆黑的楼梯口,除了一片寂静什么也听不到。她想,他出门了,肯定是出去了,以后不得不再跑过来一趟。

“你带了火柴吗?”她问。

“i和j。”她读着两个前门的号码。

接着是后面的一张门。

他们就这样眼睛盯着这张门,在一片漆黑中站了好一会儿时间。终于,桑达尔笃定地走上前,敲了下门。

“进来!”一个声音说道。这个声音低沉,似男孩;跟西蒙那稍显老成的声音不大一样。

高出桑达尔先生半个头的碧能够从前者的肩头看过去,让她大吃一惊的是,与其说这个男孩长得像帕特里克,倒不如说他更像西蒙。她的内心萦绕着帕特里克的图像:都是些模糊不清的样子,她只得费尽心力地打磨清晰,才能跟眼前这个成年人的形象作比较。她整个人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都叫帕特里克弄得心神不宁。

可眼下却是个跟西蒙长得十分相像的人。

男孩从刚才坐着的床边上站起身来,接着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把套在左手上正在缝补的袜子放在一边。她很难想象西蒙补袜子会是怎样一幅景象。

“早上好。”他开口道。

“早上好,”桑达尔先生接话说,“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给你带了位访客。”说完,他走到一边好让碧进来。“你知道她是谁吗?”

碧与男孩那明亮而镇静的目光交会在一起,眼看着他认出自己,心里怦怦直跳。

“你换了发型。”他说道。

是啊,当然啦;现在的头发式样肯定跟八年前今非昔比了;他自然能够看出其中的不同之处。

“那你是认出她来咯?”桑达尔先生问道。

“当然啦,她是碧姑姑嘛。”

她等着男孩过来跟他打招呼,可他却一动也没动。过了一会儿,他转身为她找了个座位。

“真不好意思,我这儿只有一张椅子。假如你不往后仰,坐着还没事儿。”他一面说,一面搬来一把黑色的弓形靠背椅,还拿来有个小破洞的皮革坐垫。碧欢喜地坐下了。

“你介意坐在床上吗?”

“我站着就好,谢谢你,我站着就好。”桑达尔先生赶忙回答说。

她暗自想,他脸上的细节倒完全不像西蒙;她注视着这男孩小心翼翼地在袜子上穿针引线。给人大体感觉就是他俩长相如出一辙;可一旦你仔细瞧,那原本令人啧啧称奇的相似点却又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家族成员间大致上的相像。

“阿什比女士在我办公室里就已经等不及了,所以我把她带到了这儿,”桑达尔先生说道,“你看起来并不特别地……”他故意欲言又止,由着这话儿余音绕梁。

男孩用一种友善而不苟言笑的语气说道:“我拿不准你们会不会欢迎我。”

这是一张令人好奇、一动不动的脸,就像是小孩子的画。她现在也想起来了,他脸上的每个部分都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正确的地方,可就是少了些生气。就连嘴巴都紧锁成一条直线,像小孩子画的那样生硬顽固。

他走过去把袜子放在桌子上,她立马看出他瘸着腿。

“你伤着腿了吗?”她问。

“我把腿摔断了。那是在美国的事了。”

“可如果你这么四处走,腿不会疼吗?”

“噢,已经不疼了,”他答道,“只是短了一些而已。”

“短了!你是说,永远就这样短一截了?”

“貌似是这样。”

她察觉到,他的嘴唇因为很薄,因此显得很敏感,常常还没开口,要说的话就已跃然唇边。

“总有法子治好的,”她说道,“应该只是治疗不力的原因。我想你没找着个好一点儿的外科医生吧。”

“我记不清是哪个外科医生了。也许我那会儿晕过去了。他们做了该做的事:往腿上吊重物,诸如此类。”

“可是,帕——”她开口想叫他名字,但是停住了。

就在这当口,他反倒先说:“等你确认了所有的事情以后,再叫我的名字也不嫌迟。”

“他们现在的外科手术可神奇了,”为了掩饰尴尬,她继续说道,“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说不准。大约两三年前的事情吧。”

除了有些音节还带着美国口音外,他说起话来倒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嗯,我们还是得想想有什么可以补救的地方。是从马儿身上摔下来的,对吧?”

“是啊。我当时反应不够快。你怎么知道是从马儿身上摔下来的?”

“你告诉桑达尔先生你在马场工作过。你还喜欢那里吗?”碧想让这次对话尽可能地像火车上的闲聊。

“那是我生命中唯一莫大的享受。”

她再没把它当作闲聊,而是高兴地问道:“真的吗?那些个西部的马儿,它们够得上骏马吗?”

“当然了,大部分都平淡无奇啦。我想,毕竟大多数好马只要能够胜任自己的工作就行了。可偶尔你也会邂逅很有血性的马儿。其中一些就是骏马。它们可比我记忆中的英国马更——更有个性。”

“恐怕在英国,我们把它们的个性一一‘打磨’掉了。我忘了问你,你有自己的马儿吗?”

“有的,我有一匹,叫‘烟儿’。”

她注意到他说话时声调的改变。听起来有如破钟的闷声。

“一匹灰马?”

“是啊,一匹暗灰色带些黑点儿的马。颜色也没那么暗,不是那种铁灰色,你明白的。是一种柔和的烟灰色。等他发起脾气来时,他跑得就像一道卷集旋转的烟云。”

嗯,一道卷集旋转的烟云,她好似都看见了一样。他一定是个爱马如命的人,才能有这番见地。而其中,他肯定最爱这匹叫“烟儿”的马。

“‘烟儿’后来怎么样了?”

“我把他卖掉了。”

碧没有追问下去。非常好,她也不想对这件私事穷追不舍。也许他摔断了腿以后就不得不把马给卖了。

她开始极力希望这个人果真是帕特里克。

这个念头使她重新回到刚才那个立场全失的处境当中。于是她含含糊糊地看了看桑达尔先生。

桑达尔先生捕捉到了她目光中的游移,于是说道:“毫无疑问,阿什比女士是要准备给你担保了,不过你得明白,这件事还需要进一步查证。如果整件事只是像浪子归乡那样简单的话,你姑姑大可接受你,让你重新回到这个家庭中来。可如今,事情牵涉到了财产,关乎整个家业的最终归属。法律上规定,你要拿出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确凿证据,这样才能继承那份属于帕特里克·阿什比的财产。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们的立场。”

“我完全能够理解。我会——当然啦——一直待在这儿,恭候你们的询问,直到你们满意为止。”

碧满眼嫌恶地看了看房间四周,又眺望着窗外林立的烟囱,说道:“可你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比这儿差得远的地方我又不是没住过。”

“是吧,可那也不是你待在这儿的理由。如果你需要钱,我们可以给你一点儿,你懂的。”

“我哪儿也不去,谢谢你的好意。”

“你是不是只是想要独立?”

“不,我图这儿安静,还很方便,不受打扰。如果你住过满是床铺的房子,你就知道隐私是多么可贵的了。”

“那好吧,你就先待在这儿吧。有什么其他我们可以——可以帮到你的地方?”

“要是能再有一套衣服就好了。”

“很好。如果有任何需要,只管跟桑达尔先生讲,他会为你准备的。”话音刚落,她立马意识到,如果他去了阿什比家的裁缝那儿做衣服,恐怕会引发不小的轰动,于是她补上一句,“桑达尔先生会把他裁缝的地址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去沃尔特那家裁缝店呢?”男孩问道。

她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他们搬走了吗?”

“噢,不,他们还在。可到了沃尔特那,你就得多费些口舌解释了。”她必须把持住自己,毕竟任何人都可以查出阿什比家的裁缝是谁。

“噢,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她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我们还没有把你的事情跟家里人说,”她边说边准备走,“我们是想,最好先不要告诉他们,等——等到事情如桑达尔先生所说,都弄清楚了再说也不迟。”

一丝狡黠的光芒闪过男孩的眼睛。有那么一刻,他感觉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私心里笑而不语。

“我懂。”

她转身告辞,然后朝门口走去。他则站在房子中央目送她离去。桑达尔先生护送着她,模样疏远而又孤单。她心里想:“如果他真是帕特里克,也就是说帕特里克又回家了,而我就这么离开他,好似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似的——”一想到男孩形单影只的孤独寂寥,她再也把持不住了。

她走回到他的身边,隔着手套轻轻抚起他的脸颊,又亲吻了一下,说道:“亲爱的孩子,欢迎你回来。”

* * *

[1] 全文:“on his/her majesty's service”,意即“为女王/国王陛下效力”。多用于政府部门通信信件的邮资标识,一般有此标志即可不再张贴邮票。

[2] 英文原文king's counsel,简称k. c.,若统治者为女皇,则称queen's counsel。

[3] 伦敦的上流住宅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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