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芦屋先生那里时,天色已经开始昏暗,我要乘坐的去下关的火车还不到发车时间,要一直等到半夜左右。在等待的间隙里,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东京的大街上晃来晃去,我没有朋友可拜访,也没有买东西的欲望,只是单纯地在消磨时间。
上车后,我一头倒在卧铺上,呼呼大睡,一觉到天明,而别人早就起来了。到了下关,我又换上轮渡去长崎,一路在座位上,我感到无聊极了,于是就又不由自主地想到秋子,虽然我已经无法再继续爱她。
我很担心回到幽灵塔后该怎么做。没准儿森村侦探还守着我们之间的承诺,一直等着我返回呢。只要我一回来,他肯定会逮捕秋子。到时候,我只能乖乖地对他说请把秋子带走吗?
无论如何,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也许正如芦屋先生一针见血说出的那样,我仍然没有对秋子死心。即使面对着无可否认的事实,我的辩驳已失去任何意义,可我还是不能相信事实。
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秋子被警察抓走呢?我甚至担心回去碰到她,那我该怎样开口?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那两个脸的蜡模吗?我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对她进行侮辱,咒骂她不是好女人,那等于骂我一样。这些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还是不要到处宣扬了吧。就当蜡模那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她还是纯洁的。
这么思来想去,我有些犹豫不决。后来,我猛地想到了黑川律师。他特地去找芦屋先生,还要走了蜡模的复制品,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会不会是秋子不顺从他,他准备拿蜡模胁迫她?肯定就是这样。蜡模在他手里根本没有别的作用。我不能漠然视之。看样子,我不能先回幽灵塔了,得先到黑川的事务所去一趟,弄清楚事情的真相。黑川对秋子的事了如指掌,没准儿见了他我还会有别的发现。
因此我准备先去找黑川律师。我坐车到达长崎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了。一般没人在这个时段去拜访别人,不过黑川就住在事务所里,所以只要他回家,我肯定能碰到他。我在东京芦屋先生家的镜子中,曾看见他慌慌张张地往外走,假如他辞别了芦屋后,能赶上中午那趟最快的火车,在我到达长崎前的十个小时内,他应该早就回来了。
黑川的事务所位于一个十分偏僻的地区,距离火车站很近,所以我没有乘车,一路步行,穿过那些黑魆魆的街道。当我赶到时,周围的人家早就进入了梦乡,路上也不见什么行人,僻静得很。快走到的时候,门口忽然出现一个黑影。
看样子不像是行人,可也不像是来拜访黑川的客人。这个人鬼鬼祟祟的,会不会是小偷?我特意加重脚步声,走到门口开始按门铃。
这个人听到了声音,飞速地逃走了。和他擦肩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这是个高个子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鸭舌帽使劲往下压着,戴着一副大墨镜,衣领高高地竖起,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这身装扮看着就像坏人。此时,黑川的秘书拉开了玻璃门,请我进去,于是我顾不上继续打量这人。我心里想的全是关于秋子的事,这个人到底是谁暂时也顾不上了。
我进门后,发现一双高跟鞋放在门边。这么晚了,哪个女人会来拜访黑川呢?要知道黑川并无家眷。我感到奇怪,就询问秘书事务所里是不是有人来访,可是他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地说道:“没,很正常啊……”
秘书把我带到了客厅中。少顷,黑川出来了,面带不悦之色。
“原来是北川啊,怎么这么晚找我,是有急事吗?”
看他的样子,好像并不欢迎我的到来。没准儿他还记仇呢,那时在幽灵塔的密室中,他威胁秋子,是我的出现才让他没有得逞。
“本来不想太晚来打搅你。可是有件十万火急的事情,必须见你。我刚从东京回来,直接就奔你这里了。”
“东京?你从东京回来的?”
黑川有些不解。
“是啊,我刚去拜访了芦屋晓斋先生。”
“哦,你是说芦屋先生吗?”
黑川激动得差一点就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他脸色煞白。
“对啊。我去拜访芦屋先生比你晚了一些,他把秋子的故事全告诉我了。”
“你说什么晚一些?谁告诉你我去过?”
“我在镜子里看到你的影子了,哈哈哈。而且我还知道,你从那里拿走了两个蜡模。你为什么要带走这些东西?是想以此要挟秋子吗?”
黑川一直都没吱声,只是用双眼瞪着我。过了好久,他才挤出一丝笑来,说:“如今连你都瞒不住了,看来这秘密是守不住了。你说得对,我拿了蜡模回来,就是想要威胁秋子。我一大早回来,就特地让人把它们送给了她。”
看来事情已经没有转机了。他出手怎么会这么迅速?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我心想事成了。”
黑川扬扬得意起来,他回答得十分干脆利落。
“但是黑川,你觉得这样对秋子公平吗?你就没有觉得你太没人性了吗?”
“的确有点没人性,哈哈哈。不过这全是你逼我的。如果你不出现,秋子的心就会一直在我身上,如今我别无他法,只能先做小人了。”
“难道是我把秋子的心带走了吗?”
“正是。原本秋子是打算嫁给我的。你不是不知道,要是没有我在中间周旋,秋子早就死在监狱里了。她能变成野末秋子,开始崭新的生活,全靠我全力相助。因此,她成为我的妻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她对我只有感恩之情,提到结婚的事,她就把话题岔开了。
“我知道爱情需要两厢情愿,因此我并没有强迫她,而是一直在小心地照顾着她,希望有一天她会回心转意。然而没想到半路上出现一个你,秋子的心一下子就扑到你身上了。若能预料到这些,打死我也不会把她带到你舅舅家。如今我真是后悔莫及啊。”
听了黑川的话,我心里再也不能平静了。黑川的言外之意,秋子对我是动了真情。虽然我已经了解到她的过往,却还是感到很宽慰。我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再去爱她,可我还是没法掩饰自己的欣喜。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热,不过我可不想让黑川看出端倪来,因此我就装出一副十分气愤的表情。
“即使真的如此,可你借此去威胁一个弱女子,是卑鄙可耻的。这不是个男人该干的事!”
“少来教训我。现在我们首先要弄清楚的,就是秋子到底归谁,这个必须事先讲好。”
“这难道是我们俩能说了算的吗?”
“我只需要你一句话。你快说,你已经了解了秋子的过往,那你还想不想继续娶她?”
这还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很惭愧,我不能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要娶秋子。
“你究竟怎么想的?你敢不敢告诉你舅舅,就是这个女人杀死了铁婆,并且后来成功越狱,但你可以不管名誉地位,一定要娶她为妻?”
黑川咄咄逼人,我只好亮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我虽然不能娶她,但我会继续爱她。芦屋先生所说的那些,让我知道我们俩不可能在一起了,但是于我而言,没有了秋子,生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说话,你不肯娶她,那你就不能继续爱她,是你先不要秋子的。我可不能像你这样,只要秋子答应我的求婚,那我就会光明正大地告诉各位,婚礼也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即使我因此被人们唾骂,甚至失去我如今的地位,我也不会后悔。你应该知道,我和你对爱情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不对,你怎么能这样不顾羞耻呢?不要忽略了道德,秋子会被警察捉拿归案的。怎么会……”
我们俩正吵得厉害,突然我感觉到有什么声响,回头一看,一下子呆在那里。没有想到,旁边屋子的门此刻正开着,秋子就在门口,她的脸色惨白,眼中含着泪水,一脸幽怨地看着我。
原来门口的女鞋是秋子的。早知道她在旁边屋里的话,我肯定不会大声把蜡模的事说出来,当然也不会说那些知道了她的身世后,不再会娶她的话。
我们在激烈地争吵时,秋子就在旁边的屋子里,她忽然闯出来,是因为她想阻止一切。
此时的秋子,已经浑身无力,她把着门框,摇摇晃晃地,随时都可能摔倒。
“啊,秋子!”我大叫一声。与此同时,秋子瘫软在地,昏了过去。
“你起来,你不是不想要秋子了吗?别再用你的脏手去碰她!我会照顾她的,请你到一边去!”
黑川发疯般地大吼大叫着,他跪在地上,把秋子散乱的裙摆弄平,又拿下沙发上的靠垫,垫在她的颈下,然后无比怜惜地抚摩着秋子,低声喊着她的名字。
黑川这些举动,一下子让我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了。秋子即使昏迷过去,依然是那么楚楚动人,让我心动。
这样的她会狠心杀死自己的养母,还从监狱中越狱?打死我也不能信。即使有无数个证据摆在那里,可是你一旦看到她那张纯洁无瑕的脸,就不会怀疑她。她要是万恶不赦的话,就是做了整容手术,脸上也会露出恶气来,因为再怎么姣好的面容,都无法隐藏人心中的邪恶。
秋子的面孔,一直是温和、美丽的,并不曾被污染过,每个人见到她只会觉得她美得不可方物。
我盯着秋子的面孔,后悔不迭。黑川的举动强烈地刺激了我,他怎么能把秋子当作私有物品,如此肆无忌惮呢?
“黑川,我错了。刚才说不要秋子完全是我一时头脑发热,秋子是我的,你不能占有她,请你让开。”
说完,我跪在秋子面前。我对秋子一片深情,然而没想到黑川比我还癫狂。
“怎么,后悔了?男人说话可不能出尔反尔。现在你没有资格拥有她了。这样吧,你不是很想知道那个秘密吗?喏,就在这里,你睁大眼睛好好瞧瞧!”
黑川一边说着,一边把秋子左手拉到面前,取下一直戴着的手套。
秋子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掩藏她手腕上的秘密。之前,长田长造看见她的手腕后胆战心惊,三浦荣子杳无音信之前,也曾见过她的手腕。
秋子一直隐藏着的秘密,现在黑川却全要给我看,而且还非看不可。
无奈之下,我只好瞧了一眼。天啊,那伤痕也太瘆人了。就在秋子的手腕上面,有一道弯弯的月牙形伤痕,深到骨头里,谁看了都会感到惊悚。毫无疑问,这一定是她谋害铁婆的时候,被铁婆伤到的,那缺失的月牙就是被铁婆咬下的。
我实在没有胆量继续看下去,把脸转到一旁,心还在怦怦直跳。
“看看吧,口口声声说你爱着秋子,但是你看到了伤痕却是这副嘴脸。我对这道伤痕却深有感情,就是它让我与秋子结下不解之缘,我也因此一直在为秋子奔走,想让秋子被无罪赦免。
“本来芦屋先生是可以把这疤痕去掉的,然而我不同意。当时我甚至扬言说要是这疤痕被消除了,那我就不给他付报酬。我很清楚,如果这疤痕不存在了,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借口去支配秋子了。
“于我而言,这道疤痕拯救了我,只有它,才能让我与秋子走得那么近。没准儿你看它难看无比,在我眼中却正好相反,它如一朵鲜花一样开放在我心上,我钟爱它。”
黑川可能觉得光说还不过瘾,他又抬起秋子的胳膊,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忘乎所以地亲吻起那道缺失的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