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重吗?”
“不,不重。”
“那还好。是第一次受伤吗?”
“不,已是第二次了。”
伊林摇了摇头,骂起德国人来:“我们一直让他们活着当俘虏,可是他们却向妇女扔手榴弹……”
自从部队开始反攻、向西挺进以来,伊林路经之处,看到满目疮痍,人们陷于深重的苦难之中。虽然我军节节胜利,德军节节败退,但苦难毕竟还未能消除。郁积在伊林心头的怒火,这时都在这两句话里迸发出来了。
扎瓦里欣悄悄地走进屋子。他走到他们身边,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
伊林首先回过头来,看到了扎瓦里欣。
“有时我一提到他们,心情就无法平静。”伊林说。从他说话的口气来看,好象在等待扎瓦里欣反驳他的意见。
然而扎瓦里欣并没有反驳,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有时也这样……”说罢,和辛佐夫拥抱了一下,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吃晚饭吧,”伊林说。
“我不想吃。没胃口。”
“那就喝茶。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
“老头儿的话证实了吗?”
“完全证实了。”
“你们怎么花了这么多时间?”伊林问。
“四一年,老头儿把他掩埋时,拿掉了他身上的证件。起先,老头儿想把这些证件留在自己身边,后来怕担风险,就把它们放在士兵用的饭盒里圳在尸体附近。可是,找到尸体是一回事,要找到饭盒又是另一回事了。”
“尸体还完整吗?”
“已经三年了,还能完整吗?……”扎瓦里欣叹了口气说。“衣帽倒还残留了一部分,还能看到军装、制帽和一段帽圈。当时老头儿让他的两只手按教徒入殓的姿势交叉放在胸前,现在仍旧这样搁在军装上面。当然,只剩下了骨头。”
伊林转身向莫名其妙地听着他们谈话的辛佐夫说:“我还没告诉你。我想,事情还没得到证实,何必先讲呢。他,”伊林用头朝扎瓦里欣一摆,说,“花了半天功夫,同叶甫格拉福夫在处理一件特殊的事情。昨天夜里,有一位看森林的老爷爷来找我们。他本人不是护林员,护林员被德国人吊死在松树上了。他是护林员的父亲,年纪已经很大,战前就退休了。他来报告说,战争初期他那儿发生战斗时,他在树林里发现一位将军的尸体。只有一个人。躺在林边,离一辆被烧毁的‘kb’型坦克三百步左右的地方。两腿齐膝烧焦了,大腿以上的身躯还是完整的。不知道是战士们看到他还活着,把他拖进密林藏起来的,还是所有的人都牺牲了,他自己爬进去的。不管怎么样,德国人终于没有发现他。老头儿把他掩埋了。这会儿他来告诉我们说,他能找到这位将军掩埋的地方。我说得对吗?”伊林问扎瓦里欣。“你同他谈得比我多,你了解得更清楚。”
“对,”扎瓦里欣肯定地回答。
“所以他就同特派员一起去处理这件事,”伊林用头朝扎瓦里欣一摆。“这件事谁也不知道,是老爷爷从树林里出来告诉我们的。首先告诉了我们两人。”
“在挖掘的时候我问过他,”扎瓦里欣说,“‘恩托斯爷爷,这件事您为什么不去通知游击队?’”
“他是怎么回答的?”伊林问。
“他说,他的儿子生前去找过游击队,回来后嘱咐他说:在我们的大部队没有打回来之前,对谁都不要说。等大部队打回来以后,再把这件事讲出来。”
“他等了多长时间啊!”伊林说。“是少将吗?”
“是少将。一个领章已经腐烂了,另一个领章上的星徽还在,只是完全生锈了。‘红旗’勋章上的珐琅甚至还没有剥落。”
“证件也找到了吗?”伊林问。
“问题就在于找到了,”扎瓦里欣说。他这话说得使人很难理解,似乎找不到这些证件反而倒好。然后,他压低嗓音,说出了这位将军的姓名。这个姓名伊林和辛佐夫在四一年就听到过了。那时,这个姓名曾经出现在一份大家都记得的通令中。通令宣称,此人弃军投敌。还有人传说,他不但投敌,而且还是开着坦克去的。
看来,关于坦克的传说有着部分的真实性。但是,除此以外,全都是某个只顾自已逃命而把别人弃之于患难之中的家伙捏造出来的。可是,由于真相不明,这种捏造后来竟变成了一纸通令,使死者声名狼藉。
“他可能从胸部受伤致死的。两腿烧坏了,胸部有伤痕,”扎瓦里欣说。“老头儿说,他在掩埋尸体时看得很清楚。医生会检验的。从卫生营和野战医院派来了由几名医生组成的检验委员会。叶甫格拉福夫的首长从军部来到了现场,别列日诺依也来了。一共五辆汽车,可真热闹!”
“那么,叶甫格拉福夫在哪儿?”伊林问。
“他随他们去了,”扎瓦里欣忧郁地说。“他们把尸体和找到的东西都装进了汽车,把老头儿也请去了。我以为他们也会叫我去,但他们免了我这份差使。只要叶甫格拉福夫一个人就够了。”
“你怎么啦,”伊林抬起头来看了扎瓦里欣一眼,“好象出了什么坏事似的。依我看,这不是一件坏事,而是一件好事。过去传说他投奔德国人了,而现在查明,他原来是在战斗中牺牲的。死得光明磊落。”
“对啊,”扎瓦里欣说,“不过,我不知道,现在这份通令该如何处理。人家可能不愿意再回过头去重新审核了。你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性吗?”
无论是伊林还是辛佐夫都不愿意往这方面去想。但他们听到这个问题后都默不作声,因为他们都不能回答说没有这种可能性。
“对于这件事,我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扎瓦里欣说。“就我本人来说,我不愿意跟任何人谈起这件事——找到了谁,找到了什么东西,什么证件,证件上写的是谁的姓名,等等。我只告诉你们两人。找到了,移交了,就完了。下文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听你这么说,我感到奇怪。平时不管谈什么,你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清楚。”
“不管你奇怪不奇怪,事情正是这样。平时是一回事,目前这种情况是另一回事了。”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要是照我的意思来办,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通令中的有关段落撤销,”伊林说。“这样做对谁有坏处呢?”
扎瓦里欣什么也没回答,但辛佐夫认为伊林说得对。应该照他说的那样去办。辛佐夫突然想起了谢尔皮林在一九四一年突围时的情景。那时,谢尔皮林负了重伤,但战士们还是抬着他冲出重围。他躺在军大衣上,军装上的一个菱形标志上的珐琅已经剥落,另一个则是用制帽的帽箍做的,胸前佩戴着“红旗”勋章,就象今天被找到的这位将军一样……为什么有的人在战争中能够逢凶化吉,而另外一些人却不能摆脱灾难,虽则他们一直同样竭尽全力试图把事情办好?在战争中,象谜一样不可解的事情是很多的,有些事我们甚至根本就想象不到。这位刚被挖掘出来的将军的遭遇就是如此。这些谜,就同延发地雷一样,埋藏得很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暴露出来……
“而且,到头来能不能全部得到正确的解答,也是一个问题,”辛佐夫想。他的思路不知不觉地从现时转入未来。在那未来的年代里,已经不在人世的那些人仍会占有一定的地位。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他们留下来的某种因素会保存到未来。显然,他们生前的某种力量和道德品质并没有同他们的肉体一起死去,而是继续存在着,现在对辛佐夫的思想产生了影响——影响他对于自己的未来以及世界的未来的看法,使他认为,战后的一切应该是完美的、公道的,而战争初期使他内心感到烦恼的一切,在战争结束之后不应该再存在,也不会再存在了。
他对此深信不疑。这种信心,部分地来自他对已经逝世的谢尔皮林的永不消逝的信心。
三个人仍旧沉默不语。伊林又给自己倒了半杯茶。
“他现在改喝茶了,”扎瓦里欣朝伊林扬了扬头,说。“他的水果汁在一星期前就喝完了。”
可是伊林没说什么话。他没有心思打趣。
“中校同志,”远处传来了杜德金的叫声,“二营营长来电话,请您亲自接。”
伊林去接电话了。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讲话声:“好。我都知道了。”
他的话讲得并不响,但听得很清楚,使人顿时感到,夜是多么的宁静。四周一片沉寂,连远方也听不到枪响。
直到现在,辛佐夫才突然感觉到,他将来还会拿起笔来,描写这次战争。他会自己动手写。甚至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产生了这个想法。也许是由于他今天在团部碰到了集团军报的一位记者,这位记者在战斗结束后就立即来到这里,可能现在还在某个地方摸黑走访战士,了解人们战斗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