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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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镡津文集卷第十六

藤州镡津东山沙门契嵩撰

非韩下

第十四

韩子为赠绛州刺史马汇之行状曰。司徒公之薨也。刺臂血书佛经千余言。期以报德。又曰。其居丧有过人行。又曰。愈既世通家详闻其世系事业。从少府请。掇其大者为行状。托立言之君子而图其不朽焉。马汇者盖北平郡王司徒马遂之长子也。司徒公之薨者。乃其在父之丧也。刺臂出血书佛经者。在韩子当辩。乃从而称之。韩子殆始识知乎佛经欤。夫父母之德昊天罔极。而孰可报之。今曰期以报德。韩子其乃知佛之法有所至乎。曰其居丧有过人行。是亦高其能行佛之事也。曰掇其大者以为行状托立言之君子而图其不朽焉者。韩子亦欲人皆劝而从事于佛乎。吾考韩子为行状时。其年已三十四五。立朝近作博士御史矣。韩子自谓。素读书著文。其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其心。至此乃善汇为佛氏之事。岂韩子既壮。精神明盛。始见道理。乃觉佛说之为至耶。其后之虽稍辩佛(如辨佛骨事也)将外专儒以护其名。而内终默重其道妙乎。不然何彻至老以道理与大颠相善之殷勤而如彼也。夫佛乃人之至大者也。其可毁乎毁之适足以自损。于佛何所伤也。虽然原道先摈佛。何其太过。而行状推佛。何其专也欤。韩子固亦不恒其德矣(注韩子为进学解。谓其阳斥佛老矣故其作原道最在前)。

第十五

余读唐书见其为韩子与李绅争台参移牒往来论台府事体。而见愈之性愎讦言词不逊大喧物论。及视韩子论京尹不台参答友人书而其气躁言厉争之也。噫韩李皆唐之名臣。何其行事之际乃若此。唐之典故御史台则掌持邦国刑宪典章。以肃正其朝廷也。京兆府虽所管神州畿县。其实乃一大州牧之事体耳。以其台府较则台重于府矣。韩乃兼御史大夫。李正中丞。然大夫固高于中丞而韩李互有其轻重也。此所以发其诤端矣。韩子见几初当避而让之可也。不然姑从朝廷之旧仪。何乃使之辄争。春秋时滕侯薛侯朝鲁而争长。孔子恶其无礼书之。遗左丘明而发其微旨。圣人岂不因前而戒后乎。绅愈纵不能见几稍悟。岂不念春秋之法而惧之耶。然李氏吾不论也。韩子自谓专儒。毅然欲为圣人之徒。是亦知儒有爵位相先者。久相待远相致者。在丑夷不争者。又曰。君子矜而不争者。韩子与公垂平生相善。始公垂举进士时。韩子乃以书称其才而荐诸陆员外者。及此正可推让以顾前好乃反争之。喧哗于朝廷。而韩子儒之行何有。故旧之道安在。使后学当何以取法。假令朝廷优于韩子。诏独免其台参。韩子自当以不敢亏朝廷之令式。固宜让第恭其礼貌日趋于台参。彼李绅识者。岂不愧且伏也。彼欲嫁祸于二人者。岂不沮其奸计而自悔。岂不归厚德称长者于韩子耶。是岂独当时感愧乎逢吉而已矣。亦垂于后世士大夫之法也。惜乎不能行诸以成就其德。岂韩子力不足而识不至耶。昔廉颇不伏其位。居蔺相如之下。宣言欲辱之。而相如至每朝时尝称疾。不欲与颇争列。余尝爱相如有器识临事守大体。太史公谓退让颇名重丘山。宜其有重名也。较此其贤于韩子远矣。汉孝景之时。窦婴与田蚡交毁而相争朝。既出而武安侯怒御史大夫韩安国不专助己。安国因责蚡曰。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而归可。曰臣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也。如此则上必多君有让德。今人毁君。君亦毁之。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韩子当时虽幸无御史之责。今其垂之史书而取笑万世之识者。其又甚于安国之让也。慎之哉。慎之哉。

第十六

韩子为鳄鱼文与鱼。而告之世。谓鳄鱼因之而逝。吾以为不然。鳄鱼乃昆虫无知之物者也。岂能辨韩子之文耶。然使韩子有诚必能感动于物以诚即已。何必文乎。文者圣人所以待人者也。遗虫鱼以文。不亦贱乎。人哉文之。其人犹有所不知况昆虫欤。谓鳄鱼去之。吾恐其未然。唐书虽称之。亦史氏之不辨也。

第十七

韩子与孟简尚书书曰。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奉释氏者。传者之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要自以为难得。因与往来。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与之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噫韩子虽强为之言务欲自掩。岂觉其言愈多而其迹愈见。韩子谓大颠实能外形骸而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也者。韩子虽谓人情且尔。亦何免己信其法也矣。夫佛教至论乎福田利益者。正以顺理为福。得性如法不为外物所惑。为最利益也。韩子与大颠游。其预谈理论性。已厕其福田利益矣。韩子何不思以为感。乃复云云。吾少时读大颠禅师书见其谓。韩子尝问大颠曰。云何为道。大颠即默然良久。韩子未及谕旨。其弟子三平者遂击其床大颠顾谓三平何为。三平曰。先以定动后以智拔。韩子即曰。愈虽问道于师。乃在此上人处得入。遂拜之。以斯验韩子所谓以理自胜者是也。韩子虽巧说多端欲护其儒名。亦何以逃识者之所见笑耶。大凡事不知即已。不信即休。乌有知其道之如此。信其徒之如是。而反排其师忍毁其法。君子处心岂当然乎。大颠者佛之弟子也。佛者大颠之师也。夫弟子之道。固从其师之所得也。韩子善其弟子之道。而必斥其师。犹重人子孙之义方而轻其祖祢。孰谓韩子知礼乎。又曰。积善积恶殃庆各自以其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此韩子未之思也。夫圣人之道善而已矣。先王之法治而已矣。佛以五戒劝世。岂欲其乱耶。佛以十善导人。岂欲其恶乎。书曰。为善不同。同归于治。是岂不然哉。若其教人解情妄捐身世。修洁乎神明。此乃吾佛大圣人之大观。治其大患以神道设教者也。其为善抑又至矣深矣。广大悉备矣。不可以世道辄较也。孔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义也者理也。谓君子理当即与不专此不蔑彼。韩子徒见佛教之迹。不睹乎佛教圣人之所以为教之理。宜其苟排佛老也。文中子曰。观极谠议知佛教可以一矣。此固韩子之不知也。又曰。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云云。此乃韩子疑之之甚也。既未决其类君子小人。乌可辄便毁佛耶。其闾巷凡庸之人最为无识。欲相诟辱也。犹知先探彼所短果可骂者。乃始骂而扬之。今韩子疑佛。未辨其类。君子之长小人之短。便酷诋之。不亦暴而妄乎哉。几不若彼闾巷之人为意之审也。谓佛为大圣人。犹不足以尽佛。况君子小人耶。虽古今愚鄙之人。皆知佛非可类夫君子小人。而韩子独以君子小人类佛。又况疑之而自不决乎。诚可笑也。又曰。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夫天地神祇诚不可诬。固如韩子之言。但其欲赖天地神祇不令鬼作威福。此又韩子识理不至也。苟自知其所知诣理。理当斥斥之。理不当斥则不斥。知明则不待外助。理当则天地自顺。吾辈于事是非抑扬。特资此矣。不类韩子外引神祇以为咒矢而赖之也。易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韩子之徒。何尝仿佛见乎圣人之心耶。刘昀唐书谓。韩辈抵排佛老于道未弘诚不私也。史臣之是非不谬也矣。

第十八

昔阳城以处士被诏迁谏议大夫。久之其谏争未见。众皆以虚名讥城。谓其忝也。而韩子遂作谏臣论非之。其意亦以城既处谏官。而使天下不闻其谏争之言。岂有道之士所为乎。逮城出守道州。以善政闻。而韩子为序送太学生何坚还城之州。又特贤城所治为有道之国。特比汉之黄霸为颖川时。感凤鸟集鸣之贺。余小时视此二说。怪韩子议论不定。而是非相反。夫是必是之。非必非之。何其前后混惑如此。古今所论。谓圣贤正以其能知人于未名之间。见事于未然之时也。昔王浚有大志。其未效之时。人皆笑之。唯羊叔子谓其必堪大事。而善待之。而浚果立功于晋。唐征淮西之时。李光颜初碌碌于行伍。人未之识。独裴中立称其才于宪宗。不数日奏光颜能大破贼兵。晋时戴睎少有才惠。人皆许以有远政。唯嵇侍中谓其必不成器。其后睎果以无行被斥。故唐晋书称其知人。而稽羊裴晋公三君子之美。灼灼然照万世矣。韩子贤者。其识鉴人物固宜如此也。使贤城果贤。方其谏争未有所闻之时。韩子当推之以质众人之相讥。岂前既不贤。其后因时之所美。而随又贤之。若是则韩子称其有道无道。是皆因人乃尔。岂韩子能自知之耶。余视唐书。见阳子素君子人也。非其贤为太守而不贤于谏官。乃韩子自不知阳耳。韩子谓。亢宗居谏官之职。而欲守处士之志。乃引易蛊之上九与蹇之六二交辞。以折其行事。此阳氏居官。自有王臣謇謇之意。而韩子不见。按唐书。正(避后讳)元之初。谏官纷纷竞言。事细碎者无不闻达。天子益厌苦之。然当此亢宗自山林以有道诏为谏列。固宜相时而发。乌可如他谏臣龂龂遽骋口舌以重人主厌恶。详亢宗在官而人不见其谏争者。非不言也。盖用礼五谏之义。而其所发微直自有次序。不可得而辄见。其五谏也者。曰讽。曰顺。曰窥。曰指。曰陷也。讽谏者。谓知祸患之萌而讽告之也。顺谏者。谓出词逊顺不逆君心。窥谏者。谓视君颜色而谏。指谏者。谓质指其事而谏。陷谏者。谓言国之害而忘生为君也。然其事未至亡国大害于政。则未可以指陷也。指陷谓言直而气厉。激怒于人主。失身多而济事少也。魏文正曰。臣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忠臣纵杀身有直谏之名。而不益其事。更彰君之恶。若是则讽谏果优隐于直谏。直谏岂不为不得已而用之耶。故古之圣贤多尚讽谏。孔子曰。吾从其讽谏乎。礼曰。为人臣之礼不显谏。又曰。事君欲谏而不欲陈。此岂不然乎。阳子盖如此之谓也。及裴延龄辈用事。邪人为党。倾覆宰相。大害国政。亢宗不得已。遂与王仲舒伏阁下。一疏论其奸邪。天子果怒欲加罪诛城。会顺宗适在东宫。解救仅免。然城谏争法。经紧缓乃随其事宜。始城与其二弟日夕痛饮。客苟有造城欲问其所以。城知其意即坐客强之以酒醉客。欲其不暇发语。此足见阳子居官其意有在。虽寻常之士。亦可以揣知阳子之意。韩子何其特昧而遽作论譊譊。辄引尚书君陈之词而曰。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是又韩子不知经也。若君陈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维我后之德也。呜呼臣人咸若时惟良显哉。其所以呜呼也者。盖慨叹凡臣于人者咸皆顺行此入告顺外之道。岂不为良臣大能昭显其君之德也。孔安国传之亦然也。如此则入则谏其君。出不使外人知者。何独在大臣宰相者乃得行之耶。阳子立朝为谏议大夫。其位岂甚下。其官岂甚小。入则谏出则不使人知。岂不宜其所行。孰谓不可耶。夫谏争自古罕有得其所者。汉之善谏者袁盎汲黯。而言事尚忤触人主所不陷其身者。赖文武贤主而纳谏。其后薛广德朱云刘辅辈。激怒天子又其甚矣。方阳氏之谏争。师经有法。在韩子固当推之以教后世可也。更沮之。谬论如此。不亦易乎。

第十九

韩子读墨谓。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及与孟简书。乃曰。二帝三王群圣之道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韩子何其言之反覆如此。惑人而无准也。

第二十

韩子序送高闲曰。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缪。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韩子为此说。似知佛之法真奥有益人之性命焉。夫一死生者。谓死犹生也。生犹死也。在理若无其生死者也。既见其理不死不生。则其人不贪生不恶死也。夫解外谬者。自其性理之外男女情污嗜欲淫惑百端。皆其谬妄也。缪妄已释。死生既齐。故其人之性命。乃洁静而得其至正者也。老子曰。清静为天下正。斯言似之。夫性命既正。岂必在闲辈待其死而更生为圣神为大至人耶。即当世自真可为正人为至行既贤益贤不善必善。而韩子不须与闲之言。其原道乃曰。绝尔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静寂灭也。夫清静寂灭者。正谓导人齐死生解外缪妄情著之累耳。以全夫性命之正者也。韩子为书。不复顾前后。乃遽作原道。而后生末学心不通理。视之以谓韩子之意止乎是也。遂循手迹以至终身。昧其性命而斐然傲佛。不识韩子为言之不思也。就使从闲而言自闲释氏之所由。非欲推其道为益于世。意苟有益于世而君子何不称之。孔子曰。大人不倡游言。盖言无益于用而不言也。谓韩子圣贤之徒。安得为无益之言耶。将韩子虽谓文人于道尚果有所未至乎。吾不知也。

第二十一

唐人余知古与欧阳生论文书。谓近世韩子作原道。则崔豹答牛享书。作讳辩则张昭论旧名。作毛颖传。则袁淑大兰王九锡。作送穷文。则杨雄逐贫赋。作论佛骨表则刘昼诤齐王疏。虽依倚若此愚未功过。然余生论不足校其是否。其送穷文谓穷有鬼。穷鬼盖委巷无稽自谀。韩子为文。此纵然如其鬼相睹何其怪乎。韩遂托斯以自谕。何取谕之不祥也。若韩子之智知学文(知或之字)与其文乃资鬼而为之。韩子岂自谓诚明人乎。君子之言法言也。谓可以教人而君子乃言也。不可以教人君子不言也。故孔子曰。大人不倡游言。韩子如此何以教人耶。语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韩子果穷尤宜以君子固守。乌可辄取陋巷鄙语文以为戏耳。

第二十二

韩子为欧阳詹哀辞。谓詹事父母尽孝道。仁于妻子。又曰。其于慈孝最隆也。而唐人黄璞传詹。谓其以倡妇一动(一作恸字)而死。而讥詹不孝。乃引孟简哭詹诗曰。后生莫沉迷。沉迷丧其真。璞詹之乡人也。评詹固宜详矣。檀弓曰。文伯之丧。敬姜据床而不哭。以文伯多得内人之情。而嫌其旷礼也。况以妇人之死而遗其亲之恨者也。韩子称詹之孝隆。不亦以私其党而自欺乎。不亦不及敬姜之知礼乎(注詹之所以死者亦见于太平广记)。

第二十三

韩子为罗池庙碑。而唐史非之。宜非也。其事神在韩子当辩。乃从神之而张其说。何其好怪也。语曰。子不语怪力乱神。而韩子乃尔。岂不与孔子相悖耶。

第二十四

韩子为毛颖传。而史非之。书曰。德盛不狎侮。又曰。玩人丧德。玩物丧志。韩子非侮乎玩耶。谓其德乎哉。

第二十五

韩子论佛骨表。以古之帝王运祚兴亡其年寿长短校之。谓无佛时其寿祚自长。事佛则乃短。指梁武侯景之事。谓其事佛求福。乃更得祸。以激动其君也。当南北朝时。独梁居江表垂五十年时稍小康。天子寿八十六岁。其为福亦至矣。春秋时。杀其君者谓有三十六。彼君岂皆祸生于事佛乎。韩子不顾其福而专以祸而诬佛。何其言之不公也。自古乱臣窃发。虽天地神祇而无如之何。岂梁必免耶。此韩子未识乎福之所以然也。夫祸福报应者。善恶为之根本也。佛之所以教人修福其正欲天下以心为善。而不欲其为恶也。犹曾子曰人之好善福虽未至去祸远矣。人之为恶。凶虽未至去祸近矣。佛之意正尔。但以三世而校其报施者。曾氏差不及佛言之远也。故其祸福之来。自有前有后。未可以一世求。苟以其寿祚之短谓事佛无效。欲人不必以佛法为则。洪范以五福皇极教人。合极则福而寿。反极则祸而凶短折。如汉之文景最为有王之道。何则孝文为天子才二十三载。年四十七而死。孝景即位方十六载。年四十八而死。其历数也。皆未及一世。其寿考也。皆未及下寿。岂谓孔子所说无验而即不从其教耶。呜呼圣人为教设法。皆欲世之为善而不为乱。未必在其寿祚之短长也。韩子谓。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国命来朝。陛下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可直入宫禁云云。此韩子蔑佛之太过也。佛虽非出于诸夏。然其神灵睿智。亦真古之圣人也。又安可概论其舍利与凡秽之骨同校也。虽中国之圣人如五帝三皇者。孰有更千岁而其骨不朽。况复其神奇殊异。有以与世为祥为福耶。此韩子亦宜稍思而公论也。昔有函孔子之履与王莽之首骨者。累世传之。至晋泰熙之五载。因武库火遂燔之。夫大善者莫若乎孔子之圣人也。大恶者莫若乎王莽之不肖也。前世存其迹而传之。盖示不忘其大善也。留诫其大恶也。古今崇佛灵骨者。其意盖亦慕乎大善也。若前所谓不过礼宾一设者。是乃示其不知礼而待人无品也。借令佛非圣人。固亦异乎异域之众人者。安可止以一衣一食而礼之也。昔季札由余入中国。而中国者以贤人之礼礼之。彼季札由余第世之人耳。未必如佛神灵而不测者也。至使其君待佛。而不若乎季札由余者也。孔子曰。事君欲谏不欲陈。谓不可扬君之过于外也。假或唐之天子以佛而为恶也。韩子乃当婉辞而密谏。况其君未果为恶。乌得讦激而暴扬其事乎。昔魏征能谏。不能忘其言。书之以示史官。而识者少之。马周垂死命焚其表草。曰管晏彰君之过。以求身后之名。吾弗为也。而君子贤之。若韩子之谏比魏征。则未必为当留其表。使世得以传其为谬。固又过于征也。而全君之美。不及马周之贤远矣。又况君之所为未至为恶。而暴表论之。乃见斥流放抑留其说以自影其识智肤浅。播极丑于后世也。呜呼。

第二十六

韩子上于頔书。称頔若有圣贤之言行。乃曰。信乎其有德且有言也。乃引杨子云言曰。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信乎其能灏灏而且噩噩也。然与頔列传相反。不亦谀乎。

第二十七

韩子斥潮州。其女拏从之。商南层峰驿遂死。其后移葬。韩子铭其圹。恨其路死。遂至骂佛。因曰。愈之少为秋官言。佛夷鬼其法乱治。梁武事之。卒有侯景之败。可一扫刮绝去。不宜澜漫。夫华夏有佛。古今贤愚虽匹夫匹妇莫不皆知佛非鬼。知其法不教人为凶恶以乱政治。而韩子独以为鬼乱治。韩女自毙。何关乎佛。而韩子情泥私其女。至乃戾古今天下之人。亵酷乎不测之圣人。诬毁其法尤甚。列子谓。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非此谓三王五帝三皇之言圣者也。宋文帝谓其群臣何尚之等曰。佛制五戒十善。若使天下皆遵此化。朕则垂致太平。韩子丛蔽而固不省此言也。又其作诗送澄观而名之。词意忽慢如规诲俗子小生。然澄观者似是乎清凉国师。观公谓诗词有云。皆言澄观虽僧徒。公才吏用当今无。又云。借问经营本何人。道人澄观名籍籍。或云。别自一澄观者。夫僧儒于其教名以道德。道德尊故有天子而不名高僧。唐之太宗以公称玄奘是也。传曰。盛德之士不名。太宗岂用此法耶。然春秋书名。非善之之意也。既赠之诗。特名呼而规刺之。岂其宜乎。纵非清凉国师已不当然。果在观公益不可也。若观法师者。自唐之代宗延礼问道。至乎文宗乃为其七朝帝者之师。其道德尊妙学识该通内外。寿百有余岁。当其盛化之时。料韩氏方后生小官。岂敢以此诗赠之。是必韩子以观公道望尊大。当佛教之徒冠首假之为诗示其轻慢。卑抑佛法之意气。而惑学者趋尚之志耳。非真赠观者也。韩子虽漫然不顾道理可否横斥于佛。殊不知并其君与其本朝祖宗而辱之也。礼不敢齿君辂。马蹴其刍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过君之车乘即下。尊敬其君故也。适韩子乃特慢忽其君之师。天子尝所礼貌之者。其于礼义何若也。如德宗皇帝诞圣节赐辈延之内殿谈法广敷新经。帝时默湛海印朗然大觉。诫于群臣曰。朕之师。言雅而简。词典而富。扇真风于第一义天。能以圣法清凉朕心。仍以清凉赐为国师之号。然法师道德位貌若此尊严。可侮而失礼君师之德义乎。不唯无礼其君师与朝廷。抑又发乎后生小子轻薄之心。吾知而今而后天下不遵礼义。忽慢道德之士。其轻薄之风自韩子始也。

第二十八

韩子答崔立之书曰。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以至云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吁韩子所谓作唐之一经过也。古之立书立言者。虽一辞一句必始后世学者资以为法。其言不中则误其学者。周书。武成出于孔子之笔序而定之。其曰。血流漂杵。孟轲犹不取而非之。谓其不当言而言之过也。夫孔子作春秋六艺之文。尚不自谓为之经。称经特后儒尊先圣之所作云尔。昔杨雄作太玄经。以准易故也。而汉诸儒非之。比之吴楚僭号称王者也。今韩子辄言作经。何其易也。使韩子德如仲尼而果成其书。犹宜待他辈。或后世尊之为经。安得预自称之。虽其未成比之杨雄。亦以过僭矣。其曰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者。此乃善善恶恶褒贬之意。盖韩子锐志欲为之史耳。及视其外集答刘秀才论史书。乃反怯而不敢为而曰。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必有天刑。乃引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楚。卒不遇而死。齐太史兄弟几尽。左丘明纪春秋时事以失明。司马迁作史刑诛。班固瘦死。陈寿起又废卒亦无所至。王隐谤退死于家。习凿齿无一足。崔浩范晔亦族诛。魏收天绝。宋孝王诛死。足下所称吴竞亦不闻身贵而后有闻也(一本止略引司马迁范晔左丘明等三人)然以此为尤。韩子何其勇于空言而怯于果作可笑也。诚前所谓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而发斯狂妄耶。

第二十九

韩子谪潮阳。与方士毛于姬遇。遂作毛仙翁十八兄序谓。于姬者察乎言。不由乎孔圣道。不犹乎老庄教。而以惠性知人爵禄厚薄寿命长短。发言如驶驷。信乎异人也。然兄言果有征以至云。即扫厅屋候兄一日欢笑。韩子乃信其说。谓果若如兄言。即扫厅屋候兄者。即以兄事之。自列于门人也。当此韩子何其不知命而易动如此也。纵于姬之言果验如神。在众人当听而奇之。韩子自谓专儒颉颃为圣贤之士。固宜守圣人之道也。语曰。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此谓君子。明故不惑。知命故不忧。勇于义故不惧。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盖亦皆推乎圣人性命之道。无俟于苟也。乌得不顾此而辄如众人惑于毛生乎。韩子自顾为学圣贤之儒如何耶。苟其道不至。安可以学圣贤自负乎。韩子前作谢自然诗而讥斥神仙异端者。语句尤厉。今方降为郡乃自衰变动尤惑。兄事仙翁异人。帖帖然愿欲伏为其门人。扫洒厅宇以候之。凭其言而望脱去迁谪。以酬其待用之志也。中庸曰。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韩子于圣人中庸。得无愧乎。

第三十

余观韩子之书。见其不至若前之评者多矣。始欲悉取而辩之。近闻蜀人有为书而非韩子者。方传诸京师。所非谓有百端。虽未睹乎蜀人之书。吾益言之。恐与其相重姑已。刘昀唐书谓。韩子其性。偏辟刚讦。又曰。于道不弘。吾考其书验其所为诚然耳。欲韩如古之圣贤从容中道。固其不逮也。宜乎识者谓韩子第文词人耳。夫文者所以传道也。道不至虽甚文奚用。若韩子议论如此。其道可谓至乎。而学者不复考之道理中否。乃斐然徒效其文而讥沮佛教圣人。大酷。吾尝不平。比欲从圣贤之大公者。辩而裁之。以正夫天下之苟毁者。而志未果。然今吾年已五十者。且邻于死矣。是终不能尔也。吾之徒或万一有贤者。当今天子明圣朝廷至公。异日必提吾书贡而辩之。其亦不忝尔从事于吾道也矣。

镡津文集卷第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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