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老通宝的儿子阿四回家了。他并没借到钱,但居然带来了三斗米。
“吴老爷说没有钱。面孔很难看。
可是后来他发了善心,赊给我三斗米。他那米店里囤着百几十担呢!怪不得乡下人没饭吃!今天我们赊了三斗,等到下半年田里收起来,我们就要还他五斗糙米!这还是天大的情面!有钱人总是越拌越多!”
阿四阴沉地说着,把那三斗米分装在两个甏里,就跑到屋子后边那半旧的猪棚跟前和老婆叽叽咕咕讲“私房话”。老通宝闷闷地望着猪棚边的儿子和儿媳,又望望那两口米甏,觉得今天阿四的神气也不对,那三斗米的来路也就有点不明不白。可是他不敢开口追问。刚才为了小儿子多多头的“不学好”,老通宝和四大娘已经吵过架了。四大娘骂他“老糊涂”,并且取笑他:
“好,好!你去告多多头迕逆,你把他活埋了,人家老爷们就会赏赐你一只金元宝罢!”老通宝虽然拿出“祖传”的圣贤人的大道理——“人穷了也要有志气”这句话来,却是毫无用处。
“志气”不能当饭吃,比南瓜还不如!但老通宝因这一番吵闹就更加心事重了。他知道儿子阿四尽管“忠厚正派”,却是耳根太软,经不起老婆的怂恿。而现在,他们躲到猪棚边密谈了!老通宝恨得牙痒痒地,没有办法。他远远地望着阿四和四大娘,他的思想忽又落到那半旧的猪棚上。这是五六年前他亲手建造的一个很象样的猪棚,单买木料,也花了十来块钱呢;可是去年这猪棚就不曾用,今年大概又没有钱去买小猪;当初造这棚也曾请教过风水先生,真料不到如今这么“背时”!
老通宝的一肚子怨气就都呵在那猪棚上。他抖簌簌地向阿四他们走出,一面走,一边叫道:
“阿四!前面听说小陈老爷要些旧木料。明天我们拆这猪棚卖给他罢!倒霉的东西,养不起猪,摆在这里干么!”
喳喳地密谈着的两个人都转过脸儿来了。薄暗中看见四大娘的脸异常兴奋,颧骨上一片红。她把嘴唇一披,就回答道:
“值得几个钱呢!这些脏木头,小陈老爷也不见得要!”
“他要的!我的老面子,我们和陈府上三代的来往,他怎么好说不要!”
老通宝吵架似的说,整个的“光荣的过去”忽又回到他眼前来了。和小陈老爷的祖父有过共患难的关系,
(长毛窝里一同逃出来,)老通宝的祖父在陈府上是很有面子的;就是老通宝自己也还受到过分的优待,小陈老爷有时还叫他“通宝哥”呢!而这些特殊的遭遇,也就是老通宝的“驯良思想”的根基。
四大娘不再说什么,撅着嘴就走开了。
“阿四!到底多多头干些什么,你说!
——打量我不知道么?等我断了气,这才不来管你们!”
老通宝看看四大娘走远了些,就突然转换话头,气吼吼地看着他的大儿子。
一只乌鸦停在屋脊上对老通宝父子俩哑哑地叫了几声。阿四随手拾起一块碎瓦爿来赶走那乌鸦,又吐了口唾沫,摇着头,却不作声。他怎么说,而且说什么好呢?老子的话是这样的,老婆的话却又是一个样子,兄弟的话又是第三个样子。他这老实人,听听全有道理,却打不起主意。
“要杀头的呢!满门抄斩!我见过得多!”
“那——杀得完这许多么?”
阿四到底开口了,懦弱地反对着老子的意见。但当他看见老通宝两眼一瞪,额上青筋直爆,他就转口接着说道:
“不要紧!阿多去赶热闹罢哩!今天他们也没到镇上去——”
“热你的昏!黄道士亲口告诉我,难道会错?”
老通宝咬着牙齿骂,心里断定了儿子媳妇跟多多头是一伙了。
“当真没有。黄道士,丝瓜缠到豆蔓里!他们今天是到东路的杨家桥去。老太婆女人打头,男人就不过帮着摇船。多多头也是帮她们摇船!不骗你!”
阿四被他老子追急了,也就顾不得老婆的叮嘱,说出了真情实事。然而他还藏着两句要紧话,不肯泄漏,一是帮着摇船的多多头在本村里实在是领袖,二是阿四他本人也和老婆商量过,要是今天借不到钱,量不到米,明天阿四也帮她们“摇船”去。
老通宝似信非信地钉住了阿四看,暂时没有话。
现在天色渐渐黑下来了,老通宝家的烟囱里开始冒白烟,小宝在前面屋子里唱山歌。四大娘的声音唤着:
“小宝的爷!”阿四赶快应了一声,便离开他老子和那猪棚;却又站住了,松一口气似的说道:
“眼前有这三斗米,十天八天总算是够吃了;晚上等多多头回来,就叫他不要再去帮她们摇船罢!”
“这猪棚也要拆的。摆在这里,风吹雨打,白糟塌坏了!拆下来到底也变得几个钱。”
老通宝又提到那猪棚,言外之意仿佛就是:还没有山穷水尽,何必干那些犯“王法”的事呢!接着他又用手指敲着那猪棚的木头,象一个老练的木匠考查那些木头的价值。然后,他也踱进屋子去了。
这时候,前面稻场上也响动了人声。村里“出去”的人们都回来了。小宝象一只小老鼠蹿了出去找他的叔叔多多头。四大娘慌慌忙忙的塞了一大把桑梗到灶里,也就赶到稻场上,打听“新闻”。灶上的锅盖此时也开始吹热气,啵啵地。现在这热气里是带着真实的米香了,老通宝嗅到了只是咽口水。他的肚子里也咕咕地叫了起来。但是他的脑子里却忙着想一些别的事。他在计算怎样“教训”那野马似的多多头,并且怎样去准备那快就来到的“田里生活”。在这时候,在这村里,想到一个多月后的“田里生活”的,恐怕就只有老通宝他一个!
然而多多头并没回来。还有隔河对邻的陆福庆也没有回来。据说都留在杨家桥的农民家里过夜,打算明天再帮着“摇船”到鸭嘴滩,然后联合那三个村坊的农民一同到“镇上”去。这个消息,是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告诉了四大娘。全村坊的人也都兴奋地议论这件事。却没有人去告诉老通宝。大家都知道老通宝的脾气古怪。
“不回来倒干净!地痞胚子!我不认账这个儿子!”
吃晚饭的时候,老通宝似乎料到了几分似的,看着大儿子阿四的脸,这样骂起来了。阿四咂着嘴巴不开腔。四大娘朝老头子横了一眼,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
这一晚上,老通宝睡不安稳。他一合上眼,就是梦,而且每一个梦又是很短,而且每一个梦完的时候,他总象被人家打了一棍子似的在床上跳醒。他不敢再睡,可是他又倦得很,他的眼皮就象有千斤重。朦胧中他又听得阿四他们床上叽叽咕咕有些声音,他以为是阿四夫妇俩枕边说体己话,但突然他浑身一跳,他听得阿四大声嚷道:
“阿多头,爹要活埋你呢!——咳,你这话怕不对么!老头子不懂时势!可是会不会弥天大罪都叫你一个人去顶,人家到头来一个一个都溜走?……”
这是梦话呀!老通宝听得清楚时,浑身汗毛直竖,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他撑起上半身,叫了一声:
“阿四!”
没有回音。孙子小宝在梦中笑了起来。四大娘唇舌不清地骂了一句。接着是床板响,接着又是鼾声大震。
现在老通宝睡意全无,睁眼看着黑暗的虚空,满肚子的胡思乱想。他想到三十年前的“黄金时代”,家运日日兴隆的时候;但现在除了一叠旧帐簿而外,他是什么也没剩。他又想起本年“蚕花”那样熟,却反而赔了一块桑地。他又想起自己家从祖父下来代代“正派”,老陈老爷在世的时候是很称赞他们的,他自己也是从二十多岁起就死心塌地学着镇上老爷们的“好样子”,——虽然捏锄头柄,他“志气”是有的,然而现在他落得个什么呢?天老爷没有眼睛!并且他最想不通的,是天老爷还给他阿多头这业种。难道隔开了五六十年,
“小长毛”的冤魂还没转世投胎么?——于是突然间老通宝冷汗直淋,全身发抖。天哪!多多头的行径活象个“长毛”呢!而且,而且老通宝猛又记起四五年前闹着什么“打倒土豪劣绅”的时候,那多多头不是常把家里藏着的那把“长毛刀”拿出来玩么?“长毛刀”!这是老通宝的祖父从“长毛营盘”逃走的时候带出来的;而且也就是用这把刀杀了那巡路的“小长毛”!可是现在,那阿多头和这刀就象夙世有缘似的!
老通宝什么都想到了,而且愈想愈怕。只有一点,他没有想到,而且万万料不到;这就是正当他在这里咬牙切齿恨着阿多头的时候,那边杨家桥的二三十户农民正在阿多头和陆福庆的领导下,在黎明的浓雾中,向这里老通宝的村坊进发!而且这里全村坊的农民也在兴奋的期待中做了一夜热闹的梦,而此时梦回神清,正也打算起身来迎接杨家桥来的一伙人了!
鱼肚白从土壁的破洞里钻进来了。稻场上的麻雀噪也听得了。喔,喔,喔!全村坊里仅存的一只雄鸡——黄道士的心肝宝贝,也在那里啼了。喔喔——喔!这远远地传来的声音有点象是女人哭。
老通宝这时忽然又朦胧睡去;似梦非梦的,他看见那把“长毛刀”亮晶晶地在他面前晃。俄而那刀柄上多出一只手来了!顺着那手,又见了栗子肌肉的臂膊,又见了浓眉毛圆眼睛的一张脸了!正是那多多头!
“呔!——”老通宝又怒又怕地喊了一声,从床上直跳起来,第一眼就看见屋子里全是亮光。四大娘已经在那里烧早粥,灶门前火焰活泼地跳跃。老通宝定一定神,爬下床来时,猛又听得外边稻场上人声象阵头风似的卷来了。接着,锽锽锽!是锣声。
“谁家火起么?”
老通宝一边问,一边就跑出去。可是到了稻场上,他就完全明白了。稻场上的情形正和他亲身经过的光绪初年间的“闹漕”一样。杨家桥的人,男男女女,老太婆小孩子全有,乌黑黑的一簇,在稻场上走过。
“出来!一块儿去!”他们这样乱哄哄地喊着。而且多多头也在内!而且是他敲锣!而且他猛的抢前一步,跳到老通宝身前来了!老通宝脸全红了,眼里冒出火来,劈面就骂道:
“畜生!杀头胚!……”
“杀头是一个死,没有饭吃也是一个死!去罢!阿四呢?还有阿嫂?一伙儿全去!”
多多头笑嘻嘻地回答。老通宝也没听清,抡起拳头就打。阿四却从旁边钻出来,拦在老子和兄弟中间,慌慌忙忙叫道:
“阿多弟!你听我说。你也不要去了。昨天赊到三斗米。家里有饭吃了!”
多多头的浓眉毛一跳,脸色略变,还没出声,突然从他背后跳出一个人来,正是那陆福庆,一手推开了阿四,哈哈笑着大叫道:
“你家里有三斗米么?好呀!杨家桥的人都没吃早粥,大家来吧!”
什么?
“吃”到他家来了么?阿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杨家桥的人发一声喊,已经拥上来,
已经闯进阿四家里去了。老通宝就同心头剜去了块肉似的,狂喊一声,忽然眼前乌黑,腿发软,就蹲在地下。阿四象疯狗似的扑到陆福庆身上,夹脖子乱咬,带哭的声音哼哼唧唧骂着。陆福庆一面招架,一面急口喝道:
“你发昏么?算什么!——阿四哥!听我讲明白!呔!阿多!你看!”
突然阿四放开陆福庆,转身揪住了多多头,一边打,一边哭,一边嚷:
“毒蛇也不吃窝边草!你引人来吃自家了!你引人来吃自家了!
阿多被他哥哥抱住了头,只能荷荷地哼。陆福庆想扭开他们也不成功。老通宝坐在地上大骂。幸而来了陆福庆的妹子六宝,这才帮着拉开了阿四。
“你有门路,赊得到米,别人家没有门路,可怎么办呢?你有米吃,就不去,人少了,事情弄不起来,怎么办呢?——嘿嘿!不是白吃你的!你也到镇上去,也就分到米呀!”
多多头喘着气对他的哥哥说。阿四这时象一尊木偶似的蹲在地下出神。陆福庆一手捺着颈脖上的咬伤,一手拍着阿四的肩膀,也说道:
“大家讲定了的:村坊里谁有米,就先吃谁,吃光了同到镇上去!阿四哥,怪不得我!大家讲定了的!”
“长毛也不是这样不讲理的,没有这样蛮!”
老通宝到底也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就轻声儿骂着,却不敢看着他们的脸骂,只把眼睛望住了地下。同时他心里想道:好哇!到镇上去!到镇上去吃点苦头,这才叫做现世报,老天爷有眼!那时候,你们才知道老头子的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罢!
这时候,杨家桥的人也从老通宝家里回出来了,嚷嚷闹闹地捧着那个米甏。四大娘披散着头发,追在米甏后面,一边哭,一边叫:
“我们自家吃的!自家吃的!你们连自家吃的都要抢么?强盗!杀胚!”
谁也不去理她。杨家桥的人把两个米甏放在稻场中央,就又敲起锣来。六宝下死劲把四大娘拉开,吵架似的大声喊着,想叫四大娘明白过来:
“有饭大家吃!你懂么?有吃大家吃!谁叫你磕头讨饶去赊米来呀?你有地方赊,别人家没有呀!别人都饿死,就让你一家活么?嘘,嘘!号天号地哭,象死了老公呀!大家吃了你的,回头大家还是帮你要回来!哭什么呀!”
蹲在那里象一尊木偶的阿四这时忽然叹一口气,跑到他老婆身边,好象劝慰又好象抱怨似的说道:
“都是你出的主意!现在落得一场空!有什么法子?跟他们一伙去罢!天坍压大家!”
不知道从那里弄来的两口大锅子,
已经摆在稻场上了。东村坊的人和杨家桥的人合在一伙,忙着淘米烧粥。清早的浓雾已散,金黄的太阳斜照在稻场上,晒得那些菜色的人脸儿都有点红喷喷了。在那小河的东端,水深而且河面阔的地点,人家摆开着五六条赤膊船,船上人兴高采烈地唱着山歌。就是这些船要载两个村庄的人向镇上去的!
老通宝蹲在地上不出声,用毒眼望住那伙人嚷嚷闹闹地吃了粥,又嚷嚷闹闹地上船开走。他象做梦似的望着望着,他望见使劲摇船的阿多头,也望见哭丧脸的阿四和四大娘——现在她和六宝谈得很投契似的;他又望见那小宝站在船梢上,站在阿多头旁边,学着摇船的姿势。
然后,象梦里醒过来似的,老通宝猛跳起身,沿着那小河滩,从东头跑到西头。为什么要这样跑,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只觉得心口里有一团东西塞住,非要找一个人谈一下不可而已。但是全村坊静悄悄地没有人影,连小孩子也没有。
终于当他沿着河滩从西头又跑到东头的时候,他看见隔河也有一个人发疯似的迎面跑来。最初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那人头上包着一块白布。但在那四根木头的小桥边,他看明白那人正是黄道士的时候,他就觉得心口一松,猛喊道:
“长毛也不是那么不讲理!记住!老子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的!到镇上去吃苦头!他们这伙杀胚!”
黄道士也站住了。好象不认识老通宝似的,这黄道士端详了半晌,这才带着哭声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告诉你,我的老雄鸡也被他们吃了,岂有此理!”
“杀胚!——你说一只老雄鸡么?算什么!人也要杀呢!杀,杀,杀胚!”
老通宝一边嚷,一边就跑回家去。
当天晚上全村坊的人都安然回来,而且每人带了五升米。这使老通宝十分惊奇。他觉得镇上的老爷们也不象“老爷”了;怎么看见三个村坊一百多乡下人闹到镇里来,就怕得什么似的赶快“讲好”,派给每人半斗米?而且因为他们“老爷”太乏,竟连他老通宝的一把年纪也活到狗身上去!当真这世界变了,变到他想来想去想不通,而多多头他们耀武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