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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下了坡,在平坦的地面走得不多几步,便该再上坡了。因为是在峡谷,这里特别阴暗。散散落落几间草房,靠在山坡向阳这边。一道细的溪水忽断忽续从这些草房中间穿了过来。

张文安刚要上坡,有一个人从坡上奔下来,见了他就欢天喜地招呼着,可是这一个人,张文安却不认识。

这年青人满脸通红,眼里耀着兴奋喜悦的光彩,拦住了张文安,就杂七夹八诉说了一大篇。张文安听到一半,也就明白了;这年青人就是陈海清的儿子,刚到他家里去过,现在又赶回来,希望早一点看见他,希望多晓得一些他父亲的消息。

“啊,啊,你就是陈海清的儿子么?啊,你的父亲就是带着四匹驮马到前方去的?……”张文安惊讶地说。年青人的兴奋和快乐,显然感染了他了,他忘记了自己和陈海清在前方并未见过一面,甚至压根儿不知道这个人物在什么地方,“了不起,你的父亲是一个英雄!”他庄严地对那年青人说,“勇敢!……不差,当然是排长啦。”他随口回答了年青人的喜不自胜的询问,完全忘记这是他自己编造出来应付村里人的。

原来今天早上张文安信口开河说的关于陈海清的一切,早已传到了那儿子的耳朵里,儿子全盘都相信,高兴的了不得,正因为相信,正因为高兴,所以他不惜奔波了大半天,要找到张文安,请他亲口再说一遍,让自己亲耳再听一遍。

两人这时已经走近了一间草房,有一只废弃的马槽横躺在木板门的右边。陈海清的儿子说:“这里是我的家了。请你进去坐一坐,我的祖母还要问你一些话呢。她老人家不是亲自听见就不会放心的。”

张文安突然心一跳。像从梦中醒来,这时候他方才理解到自己的并无恶意的编造已经将自己套住了。怎么办呢:继续编造下去呢还是在这儿子面前供认了自己的不是?他正在迟疑不决,却已经被这儿子拉进了草房。

感谢,欢迎,以及各种的询问,张文安立即受了包围,呆了半晌,他这才看清在自己面前的,除了那儿子,还有一位老太太,而在屋角床上躺着的,又有一位憔悴不堪的中年妇人。他惘然看着,嘴里尽管“唔唔”地应着,耳朵里却什么也不曾听进去。受审问的感觉,又浮起在他心头。但终于定了神,他突然问那儿子道:“生病的是谁?”

“我的母亲,”儿子回答。

“快一年了,请不起郎中,也没钱买药吃。”老太太接口说,于是又诉起苦来:优待谷够三张嘴吃,可不够生病呢;哪又能不穿衣么,每年也有点额外的恤金,可是生活贵了呀,缝一件衣,光是线钱,就抵得从前两件衣。

“妈妈的病,一半是急出来的,”儿子插嘴说,“今天听得喜讯,就精神得多呢!”

“可不是!谢天谢地,到底是好好儿在那里,”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忽然像是展开了,显得庄严而虔诚,“菩萨是保佑好人的!张先生,你去打听,我们的海清向来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好人,我活了七十多岁,看见的多了,好人总有好报!”

“可不是,好人总该有好报!”床上的病人也低声喃喃地说,像是在作祷告。

现在张文安已经真正定了神。看见这祖孙三代一家三口子那么高兴,他也不能不高兴;然而他又心中惴惴不安,不敢想像他这谎万一终于圆不下去时会发生的情形。现在他完全认明白:要是他这谎圆不了,那他造的孽可真不小。这一点,逼迫他提起了勇气,定了心,打定主意,撒谎到底。

他开始支支吾吾编造起关于陈海清的最近的生活状况;他大胆地给陈海清创造了极有希望的前途,他又将陈海清编派在某师某营某连,而且还胡诌了一个驻扎的地名。

祖孙三代这一家的三个人都静静地听着,他们那种虔敬而感奋的心情,从他们那哆开的嘴巴和急促而沉重的鼻息就可以知道。张文安说完以后,这祖孙三代一家的三个人还是入定了似的,异常庄严而肃穆。

忽然那位老祖母颤着声音问道:“张先生,你回来的时候,我们的海清没有请你带个信来么?”

张文安又窘住了,心里正在盘算,一只手便习惯地去抚摸衣服的下摆,无意中碰到了藏在贴身口袋里那一叠钞票,蓦地他的心一跳,得了个计较。当下的情形,不容他多考虑,他自己也莫明其妙地兴奋起来,一只手隔衣按住了那些钞票,一只手伸起来,像队伍里的官长宣布重要事情的时候常有的手势,他大声说:“信就没有,可是,带了钱来了!”

老祖母和孙儿惊异地“啊”了一声,床上的病人轻声吐了口长气。

张文安胀红着脸,心在突突地跳,很艰难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一叠票子来,这还是半月前从师长手里接来后自己用油纸包好的原样。他慌慌张张撕破了薄纸,手指木僵地撂住那不算薄的一叠,心跳的更厉害,他的手指正要渐渐摸到这一叠的约莫一半的地方,突然一个狞笑掠过他的脸,他莽撞地站起来就把这一叠都塞在陈海清的儿子的手里了。

“啊,多少?”那年青人只觉得多,却还没想到多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张文安还没回答,那位老太太插嘴道:“嗯,这有五百了罢,海清……”可是她不能再说下去了,张文安的回答使她吓了一跳。

“一千!”张文安从牙缝里迸出了这两个字。

屋子里的祖孙三代都听得很清楚,但都不相信地齐声又问道:“多少?”

“一千,够半条牛腿罢了。”张文安懒懒地说,心里有一种又像痛苦又像辛酸的异样感觉。

“阿弥陀佛!”呆了一下,终于明白了真正是一千的时候,老太太先开口了,“他哪来这多的钱?”

张文安转脸朝四面看一下,似乎在找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可巧他的眼光碰着了挂在壁角的一副破旧的驮鞍,他福至心灵似的随口胡诌道:“公家给的,赔偿他的驮马。”“呵呵——”老太太突然梗咽了似的,说不下去,一会儿,她才笑了笑,对她的孙子说:“可不是,我说做好人总不会没有好报!”

床上的病人低声在啜泣,那年青人捧着那些票子,老在发楞,不知道怎么好。

张文安松一口气,好像卸脱了一副重担子,伸手捋去额角的汗珠,就站起来说道:“好心总有好报。这点儿钱,买药医病罢。”

从这一家祖孙三代颤着声音道谢的包围中,张文安逃也似的走了。他急急忙忙走上山坡,直到望见了自己的村子,这才突然站住,像做梦醒来一般,他揉了下眼睛,自问道,“我做了什么?”然后下意识地隔衣服扪了扪贴身的口袋,轻声自答道:“哦,我总算把师长给的钱作了合理的支配了!”又回头望了下隐约模糊的陈家的草房,毅然决然说,“我应当报告师长,给他们查一查。”于是就像立刻要赶办“速件”似的,他一口气冲下坡去,巴不得一步就到了家。

1943年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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