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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施蛰存与罗黑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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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施蛰存名字,与罗黑芷这名字放在一处相提并论,有些方便处。

一,这两人皆为以被都市文明侵入后小城小镇的毁灭为创作基础,把创作当诗来努力,有所写作。

二,两人的笔致技巧的某一方面得失有相近处。

然而实在也可以说,因两人各异其趣,创作中人物中心表现的方法完全不同,对照的论及,可以在比较中见出两人各在创作一面的成就,以及其个性所在。

以被都市物质文明毁灭的中国中部城镇乡村人物作模范,用略带嘲弄的悲悯的画笔,涂上鲜明准确的颜色,调子美丽悦目,而显出的人物姿态又不免有时使人发笑,是鲁迅先生的作品独造处。分得了这一部分长处,是王鲁彦,许钦文同黎锦明。王鲁彦把诙谐嘲弄拿去许钦文则在其作品中,显现了无数鲁迅所描写过的人物行动言语的轮廓;黎锦明,在他的粗中不失其为细致的笔下,又把鲁迅的讽刺与鲁彦平分了。另外一点,就是因年龄体质这些理由,使鲁迅笔下忧郁的气分,在鲁彦作品虽略略见到,却没有文章风格异趣的罗黑芷那么同鲁迅相似。另外,于江南风物,农村静穆和平,作抒情的幻想,写了如《故乡》《社戏》诸篇表现的亲切,许钦文等没有做到,施蛰存君,却也用与鲁迅风格各异的文章,补充了鲁迅的说明。

略近于纤细的文体,在描写上能尽其笔之所诣,清白而优美,施蛰存在这方面的成就,是只须把《上元灯》那个集子打开,就可以明白的。柔和的线,画出一切人与物,同时能以安详的态度,把故事补充成为动人的故事,如《上元灯》中《渔人何长庆》、《妻之生辰》、《上元灯》诸篇,作者的成就,在中国现代短篇作家中似乎还无人可企及《栗与芋》,从别人家庭中,见出一种秘密,因而对人生感到一点忧愁,作风近于受了一点周译日本小说集中之《乡愁》、《到纲目去》等暗示而成。然作者所画出的背景,却分明有作者故乡松江那种特殊的光与色。即如写《闵行秋日纪事》,以私贩一类题材,由作者笔下展开,也在通篇交织着诗的和谐。作者的技巧,可以说是完美无疵的。

以一个自然诗人的态度,观察一切世界姿态,同时能用温暖的爱,给予作品中以美而调和的人格,施蛰存君比罗黑芷君作品应完全一点。然而作者方向也就限制到他的文体中,拘于纤细,缺少粗犷,无从前进了。作者当意识转换,在《上元灯》稍后,写了稍长的短篇以革命恋爱作题材的《追》时,文字仍不失其为完全,却成为一个失败的作品的。写农村风物,与小绅士有产阶级在情欲或其他行为中,所显示的各种姿势,是作者所长,写来从容不迫,作者作品有时较冯文炳尚为人欢喜。写新时代的纠纷,各个人物的矛盾与冲突,野蛮的灵魂,单纯的概念,叫喊,流血,作者生活无从体会得到。这些这些,所以失败了。作者秀色动人的文字,适宜于发展到对于已经消失的,过去一时代虹光与星光作低徊的回忆,故《渔人何长庆》与《牧歌》都写得很好,另外则是写一点以本身位置在作品上,而又能客观的明晰的纪录一种纤细神经所接触的世界各种反应的文章,如象《扇》、《妻之生辰》、《栗与芋》,即无创作组织,也仍具散文的各条件,在现代作者作品中可成一新型。

然而作者生活形成了作者诗人的人格,另外那所谓宽泛的人生,下流的,肮脏的各特殊世界,北方的荒凉,南方的强悍,作者的笔是及不到的。

同样有一个现代人对新旧时代接近的机会,使自己从生活各面的棱中,反映出创作的种种,罗黑芷君因为生活年龄体质各样不同,作品整个的调子,却另走一路问世了。属于文体,由于一则直接受了日本文清丽明畅的暗示,一则间接受了暗示使自己文体固定在相近的标准上,两人作品有时可以并论。可是作品的发展,凡是属于施蛰存君的长处,罗黑芷君几几乎完全失去了。《上元灯》所有的组织风格,从罗黑芷君的《春日》里没有发现的机会。《春日》集子里全是忧郁气分,然而由《上元灯》一个集子中《扇》同《栗与芋》表现的忧郁,是一个故事,《春日》集中《客厅中之一夜》、《或人的日记》、《遁逃》、《不速之客》,皆只有一个叹息,一点感想。《乳娘》一篇还是不象故事,虽然作者已经就尽了极大的力,在组织上是不成其为可赞美的故事的。集中最后一篇《现代》,应当算是故事了,但抒情描写的部分太少,感想纠纷太多,仍然缺少一种艺术创作成立的条件。

同样在文字上都见出细雕的努力,施蛰存君作品中人物展开时,仿佛作者是含着笑那样谦虚,而同时,还能有那暇裕,为作品中人物刷刷鞋子同调理一下嗓子。就是言语行动,作者也是按照自己所要求的形式出场的。罗黑芷君这方面有了疏忽,比许多中国作者都大。许钦文能在一支笔随便的挥洒下,把眼底人物轮廓浮出,似乎极不费事。冯文炳小气似的用他那干净的笔写五句话,一个人物也就跃到纸上了。罗黑芷是不会做这个工作的,他努了力还是失败,这是什么原因?在这方面,作者是过分为所要写的感到的愤怒,又缺少鲁迅的冷静,所以失败了。

能用不大节制的笔,反复或大方的写,不吝惜到文字的耗费,在中国现代作家中,茅盾是一个,另外是丁玲、郁达夫等等。茅盾在男女情欲动摇上,能作详细的注解,丁玲能以进步的女子知识阶级身分,写男女在恋爱互相影响上细微的感想和反应。郁达夫,则人皆承认他那支奔放的笔,在欲望上加以分析,病的柔软感情,因体质衰弱,一切观念的动摇,恣肆的写来,得了年青人无今无古的同情,罗黑芷君文字的刻划,比起这几个人来又是不同的。

把故事写来,感想奔赴于脑内,热情同忧郁烘焙到作者,一面是斟酌字句的习惯,作者的文体,变到独成一格,却在这文字风格上,把作者固定,作品不容易通俗了。

作者作品内,那种貌似闲静却极焦躁的情形,在《客厅中之一夜》可以看得出,在其他篇章,如《遁逃》、《不速之客》、《醉里》也看得出。安详的看一切,安详的写出,所谓从容,是《上元灯》作者的所有,却是罗黑芷君所缺的。在描绘景物上,作者同施蛰存能在一样从容不迫情形下工作,一到人物制作,便完全不同了。作者的烦躁,便是诚如其题,说明了作者在创作时期的“动”。其所以使作者性格形成,从作者其他友人中所提及的作者生活较有关系。这一点,《或人的日记》,或者即可作为作者所记录自己的一个断片看。另外可注意的,是作者产生作品的地方,与那时代。民十到十六年,是作者作品产生的时期,作者所在地是长沙。这五六年来,湘人的愚蠢与聪明作战,新与旧战,势力与习惯战,没有一天不是在使人烦躁情形中。作者在这情形下,作品的形式,为生活所范,也是当然的事了。人虽是湘人,如写过《雹》的黎锦明君,写过《招姐》的罗暟岚君,关于在时间不甚差远的情形下,所有创作,尚多乡村和平的美,以及幻想中的浪漫传奇式的爱,是因为这两人离开了湖南,作品的背景虽不缺少本籍的声音颜色,作品却产生于北京的。知道了作者作品产生环境,再去检察《遁逃》、《烦躁》、《醉里》各篇,拿来与茅盾《野蔷薇》中各篇,同载录于《现代中国短篇小说选》中之《泥泞》一对照,以相似的篇章,互相参校,便觉得《春日》作者文字是在雕琢中失败,而组织,是又因为产生地使作者灵魂扰搅不堪,失去必须的一切静观中的完全,所以也失败。茅盾君,却在另外一种比较平定生活中,以及习惯的情形下,文章写得完全许多了。

苦闷、恍惚、焦躁,罗黑芷君想要捉到的并没有在作品的“完全”上作到,却在作品的“畸形”上显出,这一点,是应当用茅盾作为比较,方可分明的。

为修词所累,使文字如自己的意思,却渐离了文字的习惯性与言语的习惯性越来越远的,罗黑芷同叶绍钧有同样的情形。

为愤怒(生活的与性格的两面形成),使作品不能成为完全的创作,对于全局组织的无从尽职,沈从文一部分作品中也与之有同样的短处。

然而罗黑芷君作品上所显示的这一时代的人格,是较之施蛰存君为真切而且动人的。《上元灯》是一首清丽明畅的诗,是为读者诵读而制作的故事,即如《追》,也仍然象是在这意义下写成。《醉里与春日》,是断句,是不合创作格律的篇章,是为自己而写的,作者的力在愤怒感慨上已经用完,又缺少用描写充实故事的习惯,我们只能从作品上看出一点或许多东西,就是不完全的灵魂的苦与深。或者这苦与深,只能说是“作者”的人格,而并非“作品”的人格。

在一切故事里,罗黑芷君的作品,文字也仍多诗的缥缈的美。若抽去了作者的感慨气分,作者能因生活转变而重新创作,得到了头脑的清明,以《客厅中之一夜》作检察,作者的风格是最与施蛰存君的所长相近,而可希望能因生活体念较深,产生更完全作品的。但人已于一九二七年死去,所以留下的作品,除了能给人一个机会,从这不纯粹的艺术中发现作者的人格外,作者的作品,在现代中国小说作品中,是容易使人遗忘的,即不然,也将因时代所带来的新趣味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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