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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上给月光照成青灰色,几艘小艇子摇进了烟雾里。

桑华站在窗子跟前瞧着湖心:月亮影子在一晃一晃的。有时候水里咕咙一声响,水面上就滚着无数的同心圆。

她颤着嘘了一口气,渺渺茫茫地想着:

“文侃现在在哪里呢?”

六姐又点了一支烟,站到了她旁边。

“过去的事——你不愿意告诉人,嗯?”

桑华侧过脸来,对六姐抱歉地笑了一下。她一只眼里一泡泪,给月亮映得发光。

沉默。

风吹动六姐的头发,可没吹动桑华的头发——她头发叉上十来个铁东西给坠得重重的。远远的昆曲又给风带了进来。六姐就微笑着:

“黄六先生真是何苦:这么大热天榨得满头大汗。”

“嗯,他爱唱,”桑华用手绢揉揉眼睛。

“而且他老是这么一套:永远是惨睹里面那几折。”

“惨睹?”桑华似乎吃一惊。可是马上又把脸色还了原:那种“惨睹”跟她是没相干的。

六姐把烟灰拍到窗子外面,瞅了桑华一眼,桑华刚才卖关子卖得一点不放松,她就更想要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他们的接近是为了革命?她从前是革命者?

于是六姐说着大儿子跟一个女同学相爱的事:她不象是在叙述,只是把这当做一个问题在讨论着。然后谈到一般的恋爱,她问桑华:恋爱和事业有没有冲突,这所谓事业,革命当然也在内的。

桑华没表示意见。

“嗯,这问题我没有想到过,”她轻轻地说,象故意要叫别人听不见。

别人可坐到了椅子上,把右腿搁在左腿。吐了一口烟,她又说到李思义:这位堂妹夫她还没见过面。她用种试探的口气谈到一般的结婚生活,于是问到桑华自己。

“你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象一般人的……”

“嗯,我爱他,我一直爱着他!”桑华发命令似地说。她脸上发烫。

可是六姐当然不知道李思义那种劲儿:挺着个大肚皮,突出一排牙,用右手无名指搔暑头发。桑华的嘴上腮巴上似乎已经触到了他那冷冷的牙齿,肩上堆着他那双肥厚的膀子。他越对她讨好,她那种吃了蓖麻油似的感觉就越浓。

“干么要这么想!”她在肚子里压制自己。“我爱他,我爱他。的确的,我爱他:我一直爱他!”

“他最近有信没有?”

“有。”

“那边情形怎样?”

“嗯,那边——那边——现在想着法子,不然……”

“我听马先生说……”六姐站了起来,瞧着桑华的脚。“要是不能够限制橡皮的生产……”

要是限制不了,橡皮价钱再往下跌,李思义的买卖就得完了蛋。桑华不愿意想到这上面去。

“别说了罢,别说了罢,”她勉强笑一下。

两个都不言语,这沉默有点叫人难受。桑华咬着舌尖,眼睛不安地瞧瞧这样,又瞧瞧那样:避着六姐的视线。

这么着过了七八分钟,桑华忽然给谁推醒了似的:她把脖子一扭,偷偷地嘘一口气,就用华尔兹的步子旋到了六姐跟前,她两手搭在六姐肩上,腰板轻轻弯着:眼睛往下面扫一眼自己身上那优美姿势和那滑溜溜的曲线,就象小孩子那么爱娇着,带着九成鼻音说:

“六姐,我们弄个小划子去划划好不好?还带两瓶酒去,嗯,两瓶酒。……就去就去:不去可不行!……”

作于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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