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奔到了史兆昌房里。
“大少爷,完了蛋啦!……坏啦!……”
房里还没关灯。
史兆昌掀开被窝坐起来,把丝绵祆披上身。牙齿老是不听话地哆嗦,响得像电铃。嘴唇发了白。害怕么?——谁害怕!冷得慌,只是。
“别忙,”史兆昌声音打颤。
外面枪声响得更密。听来大概就在近处闹别扭:啪啪啪的声音仿佛是窗子外面发出来的,震得他心脏都发起疼来。
小王用着假嗓子嚷着:
“大少爷,大少爷,咱们快走!……”
“走什么!”史兆昌下了床,两条腿打战得站不住。“小王,咱们得立功。……你给我去买一件夜行服。……”
“什么?!”
他咬紧着牙,镇静地说:
“夜,行,服。侠客穿的。”
“往哪儿买呀我的少爷!……别……别……”
“怎么啦,你!”史兆昌对小王龇着牙,仿佛要把他吃下去似的。“我史大少爷不是收服你了么?你不是弃邪归正了么!……别忙,咱们得打××鬼子。……我大哥跟大师兄马上就得来辅佐我:待会儿罢,他们就得来,就得……就得就得……”
那个可没管这一套——那天生的下流胚!
“您别……您别……大少爷咱们下楼躺地板罢,别尽是……尽是……”
小王转身就跑。
窗子外面的天上涂着红烟:一会儿暗些,一会儿亮些。
枪声密得响成一片,分不出一声声的啪啪啪:就仿佛有雷似的几个嗓子在叫着“啊——!”老没有完。
隐隐地有人在叫着些什么。
“小王!小王!”史兆昌追出房门。暗暗的火光里就掠过一个模糊的影子。
小王躺在客厅的地板上。
子弹不断地叫着:叱!叱!叱!仿佛就在客厅里飞。稍为远点的,就像什么鸟叫似的——“嘻唷!”……
“少爷您快躺下,您快……”
“小王,快给我买夜行服,我得……”
“我不去我不去!枪子儿……我怕吃黑枣子。……您自个儿……您自个儿……”
“你伺候我的。我叫你就得怎么……”
“我不去我不去。我宁可……我宁可……”
忽然——天上呜呜地叫:这声音一阵逼紧一阵,逼得别人脑袋发胀。
飞机,这是!
事情越来越别扭,妈的,夜行服得赶快办!——“小王!……小王小王……”
“我不去我不去!……拿了这几个工钱,叫我拼命我可不干,我……我……”
不知怎么小王哭了起来,噢!
轰!!!
豁郎!——窗上的玻璃粉碎了。
屋子给震了一跳。客厅里陈设着的花瓶什么的全滚到了地上。别人送给史怕襄老先生做寿礼的银盾——也一个筋斗翻了下来,玻璃盒面碎成几百千小块子。
小王疯了似地尖叫一声,滚到一张沙发下面。他喘着气,哭着嚷着:
“这回可没命啦,可……可……妈呀!……”
电灯突然熄了。
史兆昌腿子一软,坐到了地板上。
一片火光的天空里,有股黑烟往上直冲。枪声里面夹着哗啦哗啦的声音,滚着潮水似的。
飞机愈叫愈起劲,仿佛就在这屋子里飞着,地板给震得哆嗦着。
“啊!”小王又尖叫了一声,从沙发下一冲出来,就往外面跑。
史兆昌跳起来拖住他。
“小王你不能去!……买夜行服……我大哥他们就得来……咱们立功……”
“我不干,我……”
“小王你不是归顺我了么。你得跟着我。我给过你两毛钱的,两毛……不是铅板,你……”
“我我我……”
“小王你别走,你……我大少爷再给你两毛!……”
可是小王把身子一扭,逃了出去。
飞机声音远了开去。接着又是一声——“轰!”
“预备法宝!”史兆昌冲进自己房里。
预备法宝,等大哥和大师兄一来,就一块去打鬼子。只是十三妹没工夫找她。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盒子,里面有二三十颗金丹。这是他师傅给的:
“徒弟,这金丹是我太极真人跟九天玄女娘娘炼的。徒弟你一吃,他妈妈的就不怕水火枪刀。要是有人断了气,这金丹能起死回生。”
就这么回事。
于是史兆昌把一颗金丹塞在嘴里:软的,甜的,还有股香蕉味儿。
枪声稀了些,夹着人嗓子的叫喊。一会儿忽然有敲木鱼似的声音把屋子都震得跳起来:戛戛戛戛戛戛戛戛戛……
近处远处都是——叱,叱,叱!……
史兆昌咬紧着牙,一点不怕。他只打了个寒噤,肩膀抽动一下,就慢慢找着他那把师傅给他的剑:很小,扳出剑锋来也不过半尺来长。他还擦根火柴看看有没有拿错。
火柴一亮,我们就瞧得见剑上有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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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柄上还绕着一道红线。
“唔,没错儿,”史兆昌把它连那盒金丹放在袋里。
怎么办呢:他得等大哥和大师兄来。他四面瞟一下,又打了个寒噤。要是他一个人去立功,那可对不起他俩,也对不起师傅。
还少了一件夜行服:原有的一件已经绷破了不能用。穿着破衣裳那才失身份哩。
还少了一个十三妹。
他颤着抽了一口气。也许太极真人会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得叫大哥和大师兄送个十三妹来,还带一件夜行服。他得跟十三妹手挽着手……
叱!
哗啦!
史兆昌惊得差点没摔倒。他顾不了正派人的步子,只赶紧抢出房门。他仿佛怕有人闯进来,一个劲儿挨在客厅的门后面。可是过了五六分钟他就记起吞过金丹。
“呵呵,不怕你!”——用着正派人的步子踱出来。
忽然一个人冲进来,和史兆昌撞了一下。
“谁?!”
“我,”——小王
“怎么……?”
“跑不出去,”小王伏在沙发上哆嗦着,震得弹簧楞楞楞地响。
轰——哗啦!……
屋子像要倒下来似地摇着。
“怕什么!”史兆昌咬着牙喘着气。“待我一去,那些个炮弹炸弹全没用。我得……我得……”
可是他老不出去:他得等大哥和师兄带十三妹来。
可是别人老没来。
他眼珠子发干,上眼皮像锤子似地尽往下面掉——使上怎么厉害的功夫也撑它不起。几天来晚上他都没好睡:那天刘昭要他捐钱他就耽心了一整晚。跟救国女侠翻脸的那天他恨了一整晚。得罪了十三妹之后又想了一整晚。现在他可就……
一屁股倒到了沙发上。
小王吓得跳起来,可是过了五六秒钟又安静地伏下去。
外面枪声密了会儿又稀下去,不久又听见戛戛戛地叫,混着——叱,叱,叱。
兆昌闭着眼。他觉得他身子飘了起来。他似乎瞧见枪口射出来的子弹在街道里乱飞。忽然他眼面前一块黑东西一掠:呵,原来一个人拼命地在逃。他想叫他别怕,可是叫不出声音来。
那逃着的黑轮廓渐渐发了亮,变成了五颜六色的身躯。脸子也显了起来:噢,救国女侠!
“让她吃点儿苦罢。”
“大英雄快来救我啦!”——她哭丧着脸。
“你是邪道,你你……我还有五十块钱在你……”
“我已经弃邪归正啦,”女侠举着手给他瞧:手里提个脑袋——那什么死陶的。
“你……你你……”
忽然救国女侠坐到了他大腿上,把脸子偎着他:他闻到了檀香粉混着鳖鱼肝油的味儿。他旁边坐着大哥和大师兄。
“二弟,师傅来了,”大哥规规矩矩站了起来。
师傅坐在云端里,用手指揉着他那双红眼睛:
“徒弟,快去立大功,许多人等你去杀鬼子。”
“徒弟马上就去,”他一跳往外面跑。
可是他前面跪着一圈人挡住了他:刘六先生,刘太太,刘昭,史兆武,史太太。
“史兆昌兄,”刘昭磕着头,“你千万救救百姓,你看有这许多人等你去……救救我们罢,我们决计不要你捐钱。……”
对呀,他们后面还跪着几十万几百万人。
“好,我就去。……小王,拿我的夜行服来!”
史伯襄老先生可突然现到了眼前,用手摸着史兆昌的脑顶:
“到今天才知道你有这么大能耐。你一出马——天下歹人才除得净,天下才能太平。兆武是没出息的。你能立功,赚大钱,我养你花那么多钱——这利息可大哩。”
“爸爸,你到今儿才明白……”
爸爸并不是爸爸:是十三妹。
忽然救国女侠伏在他肩膀上抽咽起来,告诉他她爱他,不用他再花一个子儿。他没言语,只在她腮巴上闻了一下,就跑了出去。
火线上!
“我史兆昌来了!”
枪乱响着,可是子弹一射到他身上就转了弯。
“看剑!”他把手里的剑飞了出去。
鬼子兵像一堵墙塌下来似地躺到了地上。
他的剑到处飞着,一颗颗的脑袋在路上滚。他得杀尽那些歹人:不信神道的,不知上下的,男男女女乱来一气的。还有是那天在戏院门口募捐的两个家伙。还有是那天不要铅板毛钱的车夫。
不知怎么一来他杀到了鬼子的国度里。他们的大皇帝都是花脸,脑顶上插野鸡毛。他们跪在史兆昌跟前。
“大侠客饶了我,大侠客……”
“你服我史兆昌么?”
“小人是……”
忽然四面有成千累万的人叫了起来:
“史兆昌万岁!……史兆昌万岁!……”
史兆昌可有点不高兴?干么称呼也不加一个,就直喊他名字。
外面爆竹响了起来。
一颗颗的爆竹飞到他耳朵边,他一跳——
“噢!”
他还是在客厅里沙发上。
大亮了。窗子外射进一抹青灰色的光。
大哥和大师兄还没来。十三妹也没来。这儿就只他跟小王俩。小王仰天睡在地板上,腻腻的唾涎打嘴角流到腮巴子那里,鼻孔哼着。
四面静静的,只是偶然有一声两声枪响。
“还不来呀,”史兆昌嘟哝着,打了个呵欠。
只要他们一来,他就得照梦里面的行事。
他腿子发麻,站起来几乎摔了一交。
“往外面瞧瞧罢。”
门一开,一阵冷。他打了个寒噤。
胡同里像没人的世界,只远远的瞧见有些背包袱的在奔着。他埋怨大哥和大师兄干么还不来,不然的话——那些个逃难的早得了救。可是这一晚上冤枉了多少性命!
这是天数,噢!
可是——
“到明儿还不来的话,我可得……”
那他可得一个人去立功。
可是腿子老没劲儿,牙齿也尽打战,震得腮巴子没命地颤动着。心跳得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他拼命地镇静自己,可是没一点用。忽然他想到这劲儿也许就是所谓“心血来潮”。
“老这么心血来潮,妈的!”
也许大哥和大师兄就得来。也许是十三妹有难。
他叹了口气。这“心血来潮”可有点难受哩。
“去救十二妹罢,”他喃喃地说。
腿子一软,他赶快靠着墙。手扶到额上——滚烫的。
“饿啦。叫小王打碗片儿汤……”
还靠着墙不走。他希望小王也能那么心血来潮一下,知道大少爷肚子空着,给打好了片儿汤等着。
小王倒真是心血来潮:小王跑了出来。
“大少爷,赶这时候……快,大少爷,咱们快走!”
“我不走,我得打鬼子,我得救……”
“那……那……那……鬼子打来怎么办,咱们……”
“我不走,”大少爷声音发颤。
“您不走——我可得……我可得……”
“你也不能走!”
“您……您……”小王哭丧着脸。“我的命……”
“你走喽,谁给我打片儿汤……别怕,有我。我……”
可是那个不理这个碴,拔腿就跑。
“小王!小王”史兆昌把假嗓子都叫了出来。“妈的,妈的!”
忽然天地都打起旋来。史兆昌闭着眼定一会神,慢慢走回家去。
“大哥大师兄还不来。十三妹还不来。夜行服也没有。”
史兆昌坐上沙发,可是屁股一溜,顿到了地板上。眼前滚着一道道黑色的花纹,像剃头店门口的三色柱子。接着就有流星似的一颗颗东西,兴高采烈地在打旋。
他嚼着一粒金丹:甜的,软的有香蕉味儿。可是他舌尖上感到有点苦涩。
“我怎么办,我?我得……我得……”
不知道怎么一来——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流星和花纹逗得他脑袋发胀。身子仿佛在半空里飘着。他在云端里,他脚踏在五颜六色的水蒸气上。他瞧见……
“噢,师傅!”
师傅左边站着十三妹和救国女侠,右边紧紧挨着大哥和大师兄。
“怎么!”史兆昌带着九成鼻音。“男左女右,怎么这俩娘们儿倒站在左边?”
救国女侠飞到了他大腿上:
“这是新道德啦。”
一阵流星一飞,什么人也没瞧见了。
十三妹可在他身边。她举着倒把鼎——两手撑在地上,两个粽子似的脚对着天花板。她瞧着他,他就流水似地告诉她——也自己的故事。他说得怪费劲,仿佛嗓子里有块铁梗着不叫他发出声音来。十三妹一直没言语,她还是那么个倒把鼎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专心听着他的。
这故事可不短:说了好些时候才住嘴,其实故事还得“且听下回分解”,只是嗓子里那块铁越胀越大,一点音发不出。舌子也僵得像石头。……
史兆昌昏睡着。外面枪声炮声闹得正起劲,可是史兆昌昏睡着。一直到晚上他也没动。
天快亮的时候炮火可厉害了。史兆昌忽然狂叫起来,手在地板上乱抓着。接着他跳起来在屋子里四面奔着:从窗子边冲到门口,又从门口斜冲到对面的墙上。脚踹着地上的碎花瓶摔了一交,他才完全清醒。
腿子站不住。他扶着墙走到沙发边坐着,一个劲儿喘着气。
外面到处是火光。
轰!——哗啦!
屋子摇着。
史兆昌舐舐嘴唇:嘴唇是苦的。
“他们还不来……”他闭着眼。
轰!——轰!……戛戛戛戛戛戛……
接着飞机的声音从远到近。
“待我去救……”史兆昌轻轻动着嘴唇。“可是等……”
突然——像世界都爆破了似的那么一大声。
屋子翻了个筋斗。
史兆昌从沙发上给弹到了地板上,耳朵里尖叫着:呜呜——
黑烟打窗子外冒进来。
他爬起来就往外面跑。他什么也没瞧见,一口气跑了几条路,才渐渐放慢步子。
前面倒着一座墙,他就仿佛上床似地——爬到那堆砖瓦上躺着。他全身像洋蜡烤了炉子怎么也撑不起硬劲来。
史兆昌躺了四五个钟头。
“有个老百姓睡在这里!”
“喂,喂!”
“伤了么?”
“我没……我没……”史兆昌喃喃着。
“喂,喂!”有人扶起史兆昌。
“怎么!”史兆昌睁了眼。
呵,躺在这么个地方!
倒了的屋子,断了的墙,砖瓦,烟,焦木头,一些兵和老百姓跑来跑去的。前面一片砖瓦堆上躺着些兵,枪对着外面,可不开火,只和自己弟兄们谈笑着。再前面一块断墙边蹲着一架机关枪,几个兵往外面张望着。对方枪不断地响,子弹叱叱叱地飞过来。
“干么这边老不开枪?干么……干么……”
可是什么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似的那么迷糊,怎么也想不上来。两条腿仿佛踹在棉花上,踏一步就得把脚陷了下去,身子也往下沉,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也不知该要干些什么。他身子给揪住了走。似乎有什么法力制住了他,他挣扎不了——不对,他压根就没想到要挣扎开。
眼睛可给他睁开了。
史兆昌瞪着眼一瞧,忽然全身发了一阵冷。
看错了么?没。的的确确是那个……
跟前这三个老百姓他可认得,没看错,他怎样也忘不了他们的脸子——怎么,这正是那天在戏院门口跟他打架的那几个邪道家伙!那个侯……候……
那个候长春正瞧着他!他想要摆桩子可给揪住了不能动。
邪道家伙也上火线!怎么,他史兆昌去救邪道家伙,去跟这些万恶不赦的混蛋在一块儿!
“我不干。……我得我得……”
对面枪弹更密,下霰子似的。扶着他的人拼命拖开他,他就趁这当儿打算动手,马上摆桩子。可是膝踝一软,身子往下沉,幸得旁边两个邪道家伙撑住了他。
“邪道家伙……斗法……师傅救我!……”
前面鬼子兵一步一步往这儿移,枪口子不断地射火。
陡地断墙边的机关枪狂吼起来:戛戛戛的声音震得人五脏都发麻。
史兆昌喊着些什么,可是给枪声压住了一点也听不见。他脸上突着青筋,嘴一张一张的,像是哑片电影。
砖瓦堆上伏着的兵都跳起来冲过去。
“杀!杀!”
“杀呀,丢那……!”
“杀!”
可是史兆昌给拖开得远远的。
“妈,妈的!”
那几个邪道的家伙还紧紧地挟住他,脚也不停步:直奔着。
糟:他给邪道的家伙掳去了!
“师傅!……师傅!……”
史兆昌一挣扎,从他们手里脱了开去。他摇摇的老要往下倒,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事不宜迟。可是他脑袋发了麻,耳朵边呜呜呜地叫着:不知道到底是枪响,还是他自己害了耳鸣症。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胆子突然就大了起来。管他妈的,快使飞剑!他糊里糊涂地从衣袋抽出那把小剑,颤着嘴唇念了些什么“飞!”把剑摔了出去。
好家伙!这回那些××鬼子,那些掳他的邪道混蛋,可都得遭殃。
他把冷冰的手贴在滚烫的额上。
劈!……剑落到了他自己跟前。
史兆昌没瞧见。他只拼命爬起来,一晃一晃的。他抬着手:等飞出去的剑回到自己手里。
可是老半天没回来。抬着的那只手哆嗦着直发酸。史兆昌可又昏糊起来……他自己也记不起干么要把这只手抬得高高的了。怎么回事呀?
叱!
他身子像龙虱似的那么一摇,又倒到了地上。
“土遁到鬼子国京城去罢。……遁……遁……”
又是黑色的花纹。又是一些流星在打旋。又是什么都想不上来。
肩膀上流着血,丝绵袄上一块红的。
“这家伙中了流弹!”
“来!”
史兆昌睁开眼睛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真给那几个邪道的家伙掳着走——往哪儿?天知道。也许到个什么妖僧的……
中了邪,准是。他什么也不能想,只昏昏沉沉地闭着眼。
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多少时辰。他任那俩邪道家伙抬着走。他一点知觉也没有。
这位大侠落了难!师傅一直没心血来潮,也就没掐指一算,也就没差大哥和大师兄来救他史兆昌。
史兆昌第二次张开眼,哼了一声。
阳光亮得耀眼。
“这是……?”
这是什么地方?他躺在一张床上。床边站着几个人:穿着白盔白甲。
“妖洞……妖洞……”——他给那两个邪道家伙掳到了妖洞里,这儿不单只他一个,一连排着许多床。白被白褥子,一张床上躺一个人。“师傅救我!……师傅……”
他要跳起来,可是没一些力气。左肩发疼:呵,给用白带子捆住了。
把眼睛再抬高点儿——一个满面和气的女子正在瞧着他。
穿白盔白甲的那些家伙嘟哝了一会儿,瞅他一眼,慢慢走了开去。
他向那女子伸着手,可是左膀子给捆住了伸不出,只有一条右臂:
“白衣观音……白衣观音……”
也许是她是九天玄女呢。他用劲地瞧着她,改了口:
“玄女娘娘救我,玄女娘娘……我给邪道……他们——旁门左道……他们……”
那位玄女娘娘什么也不言语,只拿一柄通明透亮的玻璃短剑往他嘴里一塞。
“玄女娘娘……”史兆昌嘴里衔着半截玻璃剑,说起话来就怪含糊的。“我发过誓,我……关圣帝君跟前……我的老子没用,他……史兆武这……我师傅教我……辅佐……大哥大师兄都辅佐我……救国女侠……十三妹……刘昭他们……”
史兆昌请玄女娘娘救他,可是有位穿白灰白甲截眼镜的男人——算就了史兆昌命里注定要等一个多月才能脱去灾星。
“总要一个多月才能……”他对史伯襄先生说。“危险倒没危险:施了手术以后体温并不高……”
史伯襄老先生叹了一口气,埋怨这大儿子太糊涂:要不是史兆昌喃喃他说了刘六先生的住址,医院派人去找他老子,这位老先生简直就不知道儿子落了难。
他掏出那条折成长方形的手绢来,没命地把嘴上五六根胡子抹几下,又叹了口气,就出门坐黄包车到一所屋子里。
“史老太爷何事来得这么迟?”——第一个迎着他的是一位光头,眼睛给上眼皮盖得不能往上翻,嘴呀鼻子的也全部向下面拉。这一瞧就认得是大师兄半尘子。
一个厅拥上着许多人,可是静静的。胡根宝对史老先生笑一笑打招呼,弄得满脸都是皱纹。接着马上又绷着脸,规规矩矩站着,紧瞧着上面的桌子,连出气也轻轻的不叫有一点儿声音。
蒯十六和烧火胡子站在桌边,抓着一根丁字形的棒,在沙盘上乱画一气。
他们请问吕祖——看上海的战事什么时候才得收场。
太极真人恭恭敬敬站着,眼盯着沙盘。有时候可得瞟别人一眼,有时候就拿黑色长指甲去挖眼角上那些水渌渌的眼屎。
这么着过了一个钟头,史伯襄就跪在桌子跟前,问大儿子什么时候脱灾难。
丁字形的棒在沙盘上格察格察一阵响:
“七七四十九,瓮中有老酒。九九八十一,涂满退光漆。”
不懂。
可是太极真人懂得。
“意思很明白,他妈妈的瞒不过我太极真人不过……不过……不过天机不可泄漏。……它无非是说四十九天,再不然就是八十一天,总得……总得……”
史兆昌总得过了一个多月才能脱灾。在这时期里大概不会出什么事故:我们就让他休息休息罢。用句小说里的术语:“按下不表”。于是——诗曰……
不。史兆昌睡着的时候还记得一些人物,他老说着梦话:
“救国女侠弃邪……弃……十三妹您快来,您……刘昭要捐钱,要我……史兆武这混蛋,老是……他娘可真……可真……”
对啦,你们这些人物近来怎么样,譬如十三妹?
十三妹——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正像武侠故事的结尾那么“不知所之”。大哥胡根宝也忘了那回事似的没去打听一下。
救国女侠还是那么着:跟些汉子们谈摩登新道德。一个人总要讲求新道德啦,她最近还编了个歌剧啦,叫做《美女大破××人》啦,这是交关好的啦。
至于刘昭呢,他可不再打算叫史兆昌捐钱,只是每晚到晒台上往北瞧瞧,指指火光,跟人说说笑笑。其余的时间就打打牌:跟刘六先生,刘太太,史太太。
“史伯母,来八圈吧。”
史太太一上了牌桌总得仔细瞧瞧那三个的脸色——疑心他们会抬她的轿。她全神注意牌上。可是老有些事情叫她分心:
“妈,哥哥扭我……”
“太太,您瞧二少爷——他抢走我的兜肚儿……”
史太太就大声叹口气,摇一摇脑袋,马上把摇开的头发拈来挡住太阳穴上的紫色疤:
“兆武!兆武!……伯襄!……真是,他又跑出去了。你叫我还打不打牌呀,这种闹法!奶妈也真是,怎么一会又自己保不住裤子,一会又保不住兜肚。不过你也太……太……为什么要打四妹呢?动手就打,好,打罢:打一个好的给我吃吃,我这里老是不上张子,还是乱七八糟的。手气真不好。手气不好就乱打,这也难怪。手气坏的人总是乱打,不过你总不该打四妹呀,你应当去打××人呀。不过呢,他今年还没掌兵权,是不是,呃刘太太,你说。这牌还叫我打不打呀,真是!把我吵糊涂了,唵,真糊涂。动不动就打四妹,你看糊涂不糊涂,比兆昌还糊涂。兆昌这孩子——你们别看他是二三十岁的大男人家,还是有许多道理他不懂得,哈哈哈哈哈,真笑死我,他有一天……他有一天……哈哈哈噢!真笑死了。哈哈噢!真好笑,你看打了一对南风,你看好笑不笑。今天手气真不行,平素手气倒还好,从前在学堂里的时候,哼,打牌总是赢,赢得呀,差不多家里不要出学费了。我们英文老师也常打牌,他说美国皇帝也提倡打牌哩,提倡是提倡,我们老大他不打牌,他只打墙壁,打拳,打坐,打起仗来也不走,现在——现在你听牌没有?刘太太?我还没听,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