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汤姆放学后,他会到店里帮忙检查口袋和登记事情。他还太小,无法胜任烫衣服的工作。星期五和星期六比较忙碌。衣服一篮一篮地送来洗,有些要泡到第二天才洗,有些洗好了晾在靠近天花板的绳子上。而这都是星期一就要交给顾客的。
汤姆到店里时,把接电话当做他的工作。他接到顾客要来取货的电话,就得立即把整理好的包裹找出来,汤姆是一家人中最能胜任这个工作的人。从店铺的窗口往外看,汤姆可以看到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腿,男的、女的以及小孩儿的。他希望他们的洗衣店,能从这半地下室中迁移到地面上。
当大量的衣服送来洗的时候,一部分的烫衣工作就搬到楼上去做。汤姆和伊娃在顶楼和地下室的窗口安置了一条吊绳,只要把衣服放在篮子内,利用绳子拉上楼去,或吊送下来就可以了,免得他们搬着一堆堆的衣服楼上楼下地跑。他们还在绳子上挂了一个铃,只要摇一摇绳子,楼下的人就知道他们可以上楼去吃午餐或晚餐了。汤姆和伊娃还利用这条绳子来传达消息,例如汤姆在底层把可口可乐瓶送上去,里面放了张纸条。
“大嫂回来没有?”
绳子上的铃响一下,表示“回来了”;两下,表示“还没有”。
“问问妈我们今晚可以不可以去看电影?”
“妈妈说可以,大嫂说如果大哥也要去的话,她就跟我们一起去。”
“大哥今天晚上很忙,他叫大嫂跟我们一起去。告诉妈妈今晚的电影是威廉班狄斯主演的。”
有的时候,铃响了,伊娃送下来一个问题:
“谁暗杀了林肯?”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大嫂?”汤姆回答。
她把答案送下来:“一个中国人,杰米·王侯卫。你什么时候上楼来?”
汤姆看着父亲和大哥卷着袖子在烫衬衫、内衣、毛巾、被单、女孩子的衣服、工人的蓝色工作服和女人的丝质长裤。在冬天晚上倒还好,在夏天晚上地下室里又闷又热,一点新鲜的空气也没有。汤姆看着父亲和大哥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街上的灰尘使得他们不得不关着窗户工作,加上从熨斗上传来的热气一直在室内累积到某一程度时,才把门打开让热气传出,在工作时也不敢抽烟,生怕把烟灰沾到半干的衣服上。每隔一小时,父亲就会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靠着栏杆或坐在阶梯上,抽着他古老的烟斗。
他们的生意不错,但是他们缴房租、伙食费,加上孩子又在成长中,想储蓄一点钱实在很困难。妈妈初到此地时,就了解到这一切。但是这么多张嘴巴要吃饭,也表示有那么多双手可以工作,她这样推算着。所以她这么打算,每张嘴巴都要由自己的手来养,家里不能有一双闲手,于是楼上变成了“汤姆·冯的手洗洗衣店”的分部,由她和佛罗拉负责烫衣的工作。这是起初当他们预定星期天要去唐人街,他们必须把星期一要交的衣服赶出来的临时措施。
妈妈把这临时分部的业务扩展开来,一方面是照顾更多的生意和交货更快些;一方面也多做些额外的服务,使他们的顾客满意。她有几个做生意的原则。如果他们能在快速、干净上有好的口碑,那么生意一定会更好,唯一的限制是他们家里男男女女的体力。一般送衣服来他们店里的家庭主妇,还受了一个额外因素的影响——冯太太免费地为他们修补衣服、钉扣子。对固定的客户,如果他们要求特快地交件时,冯太太也很乐意地答应下来。她这样处心积虑地施小惠的结果,使生意越来越好了。
六月里,雷新顿大道的部分顾客离开纽约去避暑,生意就减少了很多。冯太太说:“我们已经有足够的工作了,反正在夏天工作得太辛苦也不好,一个人应该稍微休息一下,就像植物在晚上呼吸一样。”
“你难道不觉得有点难过吗?”伊娃说。
妈妈微笑了。“多多少少有一点。”她承认,“我的阿芭可以看出我的心了。”
秋天来临时,生意又从八月的最低点,迅速地增加起来。他们的话题会兴奋地讨论避暑归来的顾客。
“帕克大道九︱五十号的顾客回来了!”妈妈会高兴地叫着。她记着顾客的地址,那是因为顾客的名字对她来说是太难了。她认识阿拉伯数字,所以她就把顾客的地址牢牢地记在心里,她有时候会宣布:“我们的顾客有远住在九十街的了。”
她的另一个简单的说法是:“我们现在洗到九十街了。”他们的生意也向南扩展。有一次一位老顾客把围裙送来洗,冯太太在口袋里发现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她叫汤姆把钱送还给她。
“我母亲叫我把钱送还你,并向你问好。”汤姆对这个女士说。
她震惊了好半天,然后替“冯妈妈洗衣店”义务宣传,没多久,她的邻居、朋友都变成了冯家的顾客。
“现在我们洗七十九街的二百七十七号,和二百七十九号。”
打烊后,冯妈妈把已洗或未洗的衣服放到一边去,又扮演起贤妻良母的角色。洛伊和大嫂必须在晚上放松一下,他们也许去看场电影,可是汤姆从来没发现母亲显露出疲倦的样子。晚餐的时候大家都聚在一起,但吃过饭又分头工作去了。等打烊后父亲和大哥上楼来,一家人才聚在一起。汤姆对他的住处环境也熟稔起来了,他喜欢这里。对于窗户、厨房、黑暗的楼梯、天井、阳台等都熟悉得彷佛他就在这儿出生的一样。
二
星期一和星期二下午,汤姆放学后就把洗好的衣服送到顾客家里。他并不希望伊娃跟他一起,尽管她能帮忙拿一些衣服,可是她走起路来实在是太慢了。只有偶尔汤姆有事的时候,伊娃才去替他分送衣服。
这是汤姆的新经历,伊娃通常负责分送附近顾客的衣服;而汤姆则负责较远的地区,如易斯特河附近的,以及九十街的几家顾客。他们大多数的生意,还是以雷新顿大道以及帕克大道为主。汤姆到顾客家时,总会与那些公寓的守卫、电梯服务生、管理员、女仆、有钱的主妇和一些单身女郎接触。有些女仆和家庭主妇,一看到汤姆明亮的眼睛就会跟他谈一谈,问问他的年龄、他上不上学等问题,然后给他两毛五分或一毛钱的小费。有一个住在雷新顿大道一幢公寓顶楼的女画家,经常请汤姆进去吃些饼干,然后问他各种有关中国的问题。还有一个单身女郎,住在七十九街的漂亮公寓里,常穿着长褛来开门,看到是他就说:
“喔!汤姆!进来吧!”
她要洗的东西永远都不事先准备好,汤姆会进入她的卧房替她把要洗的东西塞在袋子里面。她有的时候还会把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交给汤姆,汤姆从来就不敢抬起头来看她。她的房间所布置的家具都很漂亮,只是乱糟糟地没有稍加收拾。纸张、珠宝和其它的东西零落地放着,床也没收拾。汤姆还看到玻璃桌上的烟盒、白色的灯,以及厚厚的地毯。有一次汤姆收完要洗的衣服,抬起头来看到她光着背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然后丢出几条脏兮兮的毛巾。
“汤姆,”她在浴室门口说,“把这些东西和床上的睡衣拿去,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
汤姆的脸胀得通红,连忙冲出卧房离开这里,他的心狂乱地跳着。他回到家仍然觉得很兴奋,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他一点都不了解美国女孩,她们似乎丝毫都不在乎别人看到她们光着身体。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女人穿得那么少,而且这和看影片完全不一样。他觉得有种模糊的需求在他内心深处翻搅着。他渴望能再看到那个女人一眼,这是他最大的秘密。
伊娃从十三岁开始,就和妈妈一起睡觉,她从来没想过人是如何出生的神秘问题。她所发现的最古怪事情之一,是这个国家的十︱十二岁的小孩,仍然不知道人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汤姆听他的玩伴说起送子鸟与卷心菜,和小孩出生的关系,听起来就像那些未开化的人在解释雨和麻疹的起因一样,只是迷信,一点都不可信,完全是幼稚和天真的说法。我们怎能否认父亲的角色?美国人的双亲在隐瞒些什么?美国的小孩怎么可能只看到地,而没有看到天?他们如果不知道他们的生命是来自父母,怎么会孝顺父母?中国的孝道很明白地指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中国,小孩子们很早就知道这点。这当然是有关“性”的问题,这个问题多多少少有点好玩,可是中国小孩都不会因这个问题而困扰不安。那只是长大后好玩的事情之一。这其中并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跟你父亲在一起,就怀了孕生下你。”这是生命起源的问题。
“妈妈,美国小孩都有一种迷信,他们相信小孩是从卷心菜里头蹦出来的,有的人还相信小孩子是从麦西之家来的。”有一天爸爸、妈妈、佛罗拉和伊娃都在场,汤姆就这样跟母亲说。
这是他在了解美国时,所发现的最奇怪的事情。到美国两年后的某一天,他突然注意到,他从来没看过美国的母亲公开地给她的宝宝吃奶,而在中国这种情形常可以看到,不管是在家庭的客厅中,还是在街上,母亲哺乳幼儿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美国是最可笑的一个民族。你可以在银幕上看到男女躺在床上亲密地接吻,可是就看不到母亲哺乳她的幼儿。那么当母亲要让孩子吃奶时,她要躲到哪里去呢?她们难道就要像做什么猥亵的事,把自己锁在房里吗?事实上这是最自然、最无邪也是最美的母性在流露。美国人渲染、夸示性的乐趣并以此来赚钱,他们在任何东西上都画上了女人的乳房,但是他们却羞于看到母亲哺育幼儿。公开展示女人的裸体不算猥亵的事,但是母亲哺育幼儿反而被认为见不得人。汤姆的结论是:美国人并不以性为耻,而是以婴儿的出生为耻。
三
一天下午,汤姆拿着放衣服的大袋子,经过一条街时,看到一群男孩子在玩印第安人的游戏。他从这些男孩子群中走过去。可是有个小孩突然用水枪将水射到汤姆的脸上。汤姆不想理他,当他发现包在洗好的衣服上的包装纸弄湿了,赶紧拿出手帕来擦。
“喂!你是洗衣工人,对不对?”
汤姆一句话也不说。这群男孩子都笑了,他匆匆跑开在街角停了下来,检查包裹上的水迹,希望它不至于太湿了。他向公寓走过去,那是他要去的顾客家。
“兰其太太,”他对开门的女人说,“我真是抱歉极了。这些衣服我想是有点湿了。我从街那边走过来,有些小孩在玩水枪就把它给弄湿了。你把它打开来看看,如果情况太糟,我可以把它拿回去重洗一遍。”
“哦,我不会这么做的!那些小孩跟野蛮人一样,我来看看湿到什么程度。”
她打开包裹,只有最上面的一件衣服,有几处水迹。
“没有关系!”兰其太太说,“我打电话去的时候是你接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汤姆!我是汤姆·冯的孩子。”
“很好!汤姆你真是个好男孩!你要阻止那些无赖的小鬼们,不要再让他们对你喷水枪了。”
第二个星期,他又碰见这群男孩子,由一个穿着红黑格子夹克,大约十三四岁的粗野男孩带头。他们聚在一堆小声地说话,不知打什么鬼主意,还不时听到他们得意的狞笑声。汤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许上个星期他不那么跑开就好了。
“嗨!中国佬!你的包裹中装了些什么脏物?”这个首领说,“你被捕了。”
其它的男孩子围了过来。
“拜托!里面只是一些洗好的衣物。”
“衣服!啊?所以你是一个洗衣工啰!”
“这有什么不对?”
“你是个中国佬。”他紧抓住汤姆的手臂。现在汤姆真的是生气了。他想防御,可是他又必须保护他的包裹。
“放开我!”他想把周围的人推开。
“没有那么快,你被逮捕了。”
“你又不是警察,而且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难道不是吗?”汤姆引述了他常听到的一句话。
“这条街是我们的。我们不要让补衣匠从这里过。”汤姆不管三七二十一,举步就往外面冲。这等于是给他们一个攻击的讯号,有些男孩开始用力拖走他的包裹,想把包裹撕开。汤姆把包裹紧紧地抱在胸前,所以他只有挨打的份儿。这时有个男孩去拉汤姆的腿,汤姆一跤摔了下去,把包裹也弄掉了。这些男孩扯开了包裹,把里面的东西抖在地上。汤姆流着眼泪把衣服捡起来,这些野孩子把衣服踢向他时,说:“这就是衣服,嗯?你被释放了,可是你记住不要再从这边过了。”
“我们赶快走吧!省得待会儿警察来了。”
那些人一哄而散。这些衣服全都弄脏了,汤姆把它们捡起来拿回店里头,脸上带着淤伤和污泥。
“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问他。
汤姆一五一十地告诉父亲,他听完后勃然大怒。
那天晚上,餐桌上一片热烈的讨论声。
“我担心以后还会发生这种事情。”妈妈说,“那些野孩子一天到晚,带着枪玩抢劫的游戏,也没有人管管他们。”
二哥突然回来了,听了这件事情,就用英文问道:“那些孩子有多大?”
“不很大,个子和我差不多。”
“唯一的方法是跟他们打。我告诉你美国人喜欢好闯的人。你不回手他们就不会尊敬你。”
“我不喜欢打架,有什么好处呢?这是愚蠢的行为。”
“可是你无法避开他们,不要从那条街走了。”洛伊这么说。佛罗拉在旁边专心地听着。
“他并不是非得走那一条街。”妈妈用中国话说,“我不要让人家看到我的孩子在街上打架。这是不光荣的事。”
“可是在这里就是这样,你必须保护自己。”二哥也用中国话反驳妈妈的看法。
妈妈很严厉地向二哥说:“你希望汤姆长大以后变成什么?强盗还是军人?”
“妈妈你不懂这个国家。你没看过电影吗?美国的父母教小孩脱掉外套,跟欺负他的人对打。”
“我们中国人不是这样的。我的汤姆长大后要做一个学者,而不是流氓!”母亲很坚决地说。
父亲开口了:“为什么要这样小题大作呢?如果这条街不好,不要从那里走就是了。这不是很简单吗?美国人有美国人的方法,我们中国人也有中国人的方法。这就是我们生存的方式,也是我们中国人的待人处世之方。想当初在西海岸的时候,我们的情况更糟糕。”
“爸爸,我听说他们杀人、抢劫、偷窃,没事还要揍中国工人。”汤姆说。
“是呀!日子真是难过。可是我还是捱过来了,不是吗?如果倒霉的话,早就被杀了,可是我们都还活着。”
父亲的声音很平静,他很喜欢诉说他以前的故事。“我在夜里穿过后面花园的篱笆逃走了,白天就躲在树叶里,利用夜里赶路。我逃走了,但是跟我一起的老杜格却被逮到了,他们发现他躲在一幢小屋的屋角里,身上还盖着一条毯子。他们把他拖出去,放火烧了小木屋。他们三四十个人面对面站成两列,把他夹在中间,每个人轮流踢他,他们拳打脚踢地打了一阵后,把他丢在河里想让他自行淹死。可是他并没有死,他现在还活着。”
“他在哪里?这个老……他叫什么名字?”
“老杜格。他就在纽约,住唐人街。我看看什么时候带你去看他,他现在大概七十岁了。”
这个故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反而把他们原先讨论汤姆遇到麻烦的事情给忘了。那件事情的结论是父亲说的:“如果那条街不好,不要从那里过就是了。”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
从此以后,汤姆送兰其太太家的包裹时,总要绕上一点儿路。
四
当初来到美国的铁路工人,还活在世界上的,大概就算老杜格的年龄为最老。他的故事在唐人街,就像神话一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现在已经很少人能看到他,一年里他也才出门一两趟。老杜格所属的那氏宗亲会中,成员很多,他们义不容辞地负起了照顾老杜格的责任。老杜格没儿没女,可是那氏家族的人都是他的亲戚,每个人都管他叫叔公。
听说他到过阿拉斯加、温哥华、波特兰等地方。他还带领了一队铁路工人横越怀俄明州,他们一路上躲躲藏藏、打打斗斗的,等到达伊利诺伊州时,人数只剩下了一半,他们就在芝加哥南部安定下来。他大约在五十八岁的时候到纽约。他一向是以过人的勇气而闻名,可是当他到纽约时,已经变成了精明而又充满智慧的老人,看起来好像他已阅历了中国三千年的历史。据说:他三十五岁时开始研读中国古文;在芝加哥时碰到孙中山先生;一九一一年中国革命成功后,孙中山先生还来函邀他到中国政府机构中任职,可是他拒绝了。各种慈善活动的发起委员会,都会找他支持;那些杰出的中国籍律师,都常听听他的意见;纽约市的警察也都赞扬他的合作精神;中国人所组成的结社,若发生了争执,他是调解的最佳人选。有人说在禁酒令时期,他使唐人街变成了一块干净之地,而包卫里那边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地下酒吧。而老杜格不允许这种情况存在,他采取行动之后,连警察也不得不自叹弗如。在婚礼上他是不可缺少的宾客,满口广东的诙谐话,使得宾主尽欢。尽管他装戴了一只玻璃珠的义眼,但他仍是唐人街最受欢迎的领导人物。但是老杜格年岁大了以后,他不再工作了,他把他的钱分散给需要的人。他已经退休养老几年了,人们也很难得再碰到他。
汤姆坚持要他父亲带他去看老杜格。
父亲带着他上了一道黑暗的楼梯,来到设立在二楼的一座庙里。庙前面的墙上,开了格子状的窗子,外面的光线投射进来,显得阴森可怕。古老、褪色的红色神案上,瓷制的香炉中,插着几根点燃的香。神案上的神像居中的是王母娘娘,右边是战神也是正义之神,左边的是药神。神像的前方,贴着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用金色的丝线,以及黑线绣着中国图案。横幅的下方结着丝穗,把这些面目庄严的神像,遮住了半个脸部。
汤姆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猫叫声,使他吓了一大跳。
“爸爸,老杜格在哪里?”
“不要叫他老杜格,你应该叫他杜格叔公。我想应该先让你看看这座庙,他就住在里面。整个冬天他都躺在床上。”父亲指着红色吊帘。
汤姆想象着,一个独目的老人,把他的头从神像小间伸出来的情景。猫又叫了一声,汤姆注意到这个声音离他并不很远。
“爸爸,我……我不想看他了。”
“嘘!他可以听到你说话的声音!记住,他是爸爸的老朋友之一。我们一起从阿拉斯加到温哥华的。”
“是你吗?汤姆·冯?”老人的声音从神像后面传了过来。
“是我没错。”爸爸回答。
“为什么不进来呢?”
“我让我的儿子先看看庙。他是来向你表示敬意的。”
“他在哪里?”汤姆小声地说,他紧紧地抓着父亲的手臂。汤姆听到神像后面,传来一声敲击木板的声音,然后就看到红色的吊帘在摇动。
“跟我来!”爸爸说。
他带着汤姆从楼梯口附近的门进入庙后头的房间。他们好像踏入了一个隐士的房间。一股昏暗的光线,从房中唯一的半掩的窗户照进来。床上坐着一个老人,下半身盖着被子,身上穿的是中国的短袄,长着一脸灰白的胡子,双眼紧闭着。汤姆等着他把眼睛张开来,看看他的玻璃眼珠,可是当他张开眼睛时,汤姆分辨不出哪只是玻璃眼珠,哪只是真的眼睛。
“去!去跟叔公握握手。这是我的儿子汤姆。”汤姆挨近了些,两眼直瞪着他看。
“过来一点儿,让我看看你。”
老杜格满脸皱纹,从他的躯干可看得出,他年轻的时候相当魁梧。汤姆无法确定这个老人究竟看到他没有。他的眼皮睁大些,冷冷地注视着汤姆。
老杜格拉着汤姆的手,在花白的胡子中,显出了一个微笑。
“很好!我很高兴你来看叔公。汤姆,你父亲和我是很好的朋友。”
汤姆温顺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你最近都好吧?”父亲问。
“跟往常一样。”老杜格有气无力地说。原来坐在他胸前打盹儿的猫,忽然蠕动了一下。他抚摸着牠。“牠是一头好畜生,牠使我觉得很暖和。”
当老人说“跟往常一样”时,他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是说他已经活得过久了。
“叔公!你平常都做些什么事情?”
“我做些什么事情?孩子,我都在想,在回忆。”
“叔公,你不寂寞吗?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会不会害怕?”
“有什么好害怕的?这个地方很好。”他举起手来敲敲床边的木板。“我跟天堂难得这么近,王母娘娘就在这里,关公又在她的旁边。”关公是中国历史中的一个军人楷模,死后变成战神,保护正直的人,谴责那些残酷不诚实的人。当老杜格把他的钱都分送别人以后,他只希望能住在这里,只因为他是如此地崇拜关公。
“我听说你带了一队工人,从西部到东部来,这是真的吗?”汤姆已经不怕他了。
“是真的,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哇!是真的呢!可是那不是要走上好几千里路吗?”
“孩子!那个时候太平洋铁路系统已经建立起来了。我们可以免费搭车。”
这个老人的精神突然地振奋起来,他开朗地笑了。
“你们可以免费搭车?”
“没错。那些有钱买卖和无钱买卖的同时搭上车子。那些日子多好玩啊——我们睡在干草上,夜里从马肚子下面探出头来,看着繁星满天的天空。”
“你们跟马一起睡觉吗?叔公,你们不怕马会踩到你们身上吗?”
“不会的。马也是好畜生。牠们是人类的朋友,而且牠们是不睡觉的。当你想把空间弄大一点时,你只要推推牠的腿,牠就会把腿跨开一点。我睡觉的时候,都用一只手抓住马的膝盖,牠们就一动也不动地生怕把你弄伤了。马是人类的好朋友、孩子。是的,那真是伟大的日子啊!”
汤姆的心中,充满了他对老人的崇敬。
老杜格开始问冯老二,有关他的家庭的情况。
“我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儿子。这都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没有结婚啊!当你点燃了一个火焰,如果想让它继续亮着,你就必须在它熄灭之前,点燃另一个火焰。冯老二,你真是幸运,有这么一个聪明的儿子。”
他又转过来跟汤姆说:“孩子,要孝顺你父亲,并且把冯家的香火传下去。这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你、我,还有你父亲在这个国家里,只能算是客人而已。你喜欢这个国家吗?”
“当然喜欢,我看到了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事情。”
“是的,这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你很幸运能到这儿来,又可以在这里读书、学习。”
汤姆听到这里觉得很惊讶。“叔公!你真这么以为吗?他们不是揍了你,又几乎把你弄死吗?”
“是呀!可是他们杀不死我,他们能吗?”老杜格笑着说,“你瞧!孩子你还年轻,你不会懂得这些。我一天到晚坐在这里想着,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坏人。”
“连那些想杀你的人,都不是坏人吗?”
“每个国家里都有害群之马,可是这些害群之马也不是真正的坏人。世界上是没有坏人的,没有人是坏的,所有的人都很相似,只是有一些稍微坏些,有一些人比较好一点。就像有些人比较有钱,有些人比较穷,可是他们的本质都差不多。人们被生下来,长大、结婚,活个五六十年以后,又得走了。你知道吗!我和洛克菲勒一样富有:我所想要的,我都有了。你不会懂得这些。”
“你为什么说这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叔公?”
“我大半生都住在这里,所以我知道。我十八岁那年来旧金山,我一直眼看着这个国家在成长、茁壮。当时他们没有摩托车、没有电影、没有无线电、没有铁路,他们仅仅只建立了太平洋干线,也没有电灯,一无所有,只有土地和穿着棉布夹克的人。西部充满了穿棉花夹克、佩戴着枪枝骑在马背上的人。那时候女人非常少。人们打起架来就像狗一样,也像狗一样地被杀死了,比较壮的赢了。可是我看着他们改变了。他们现在有了法律,而且只要你遵守法律,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你可以免费受教育,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你不需要害怕别人,可是你得激励自己。孩子!使你的父亲以你为荣,你要使你们的姓得到光彩。”
汤姆离开的时候非常兴奋,他看到父亲的脸上闪着光,好像他真的以他为荣。汤姆问他父亲:谁照顾叔公。他父亲说,楼上的那家人受到那氏宗亲会的委托,常去看老杜格需要些什么,任何事情都不需要老杜格来费一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