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
林语堂先生戴着“幽默大师”的纸糊帽子游来游去,这一商标,似乎为社会人士所公认:可是他自己心里明白,鲁迅先生曾经讽刺过他,说林大师是最不懂得幽默的。他的正确封号应该是“闲适大师”,而不是“幽默大师”
林大师之以“幽默”标记出现,乃始于《论语》半月刊。那一刊物初刊行时,曾组有编辑委员会,李青崖、邵洵美、温源甯——诸兄都是委员之一。记得还有章衣萍先生,因为论语社约有“不说我的朋友胡适之”一条,暗中在讽刺他,所以一开头就不参加工作。这个合股公司,何以一变而为林记独家经营,局外人自然无从推测了。后来林大师转为“闲适”派大师,另编《人间世》半月刊(非桂林版《人世间》),想把《论语》的衣铱传给陶亢德,邵洵美兄不答应,彼此拆伙,陶亢德转入《人间世》,(《论语》半月刊改为由邵洵美兄主编)“幽默”与“闲适”,各开门户,河水不犯井水,彼此没有关涉了。《论语》这个刊物,挂出“幽默”的招牌,真正的“幽默”货色并不多,其中有一篇是讽刺刘海粟大师的参观记,乃是杰作,可惜大部分读者看不懂,这一篇却是李青岸兄的手笔。与林记无涉。到了后来,这家幽默公司一变而为翻版的笑林广记,原先那些作家,一个一个都离开去,只留下了林大师一个人;其后出现在读者而前的,有大华烈士,姚颖诸先生,而大华烈士的西北风尤为著称。林大师灵机一动,于是宇宙风、西风,滚滚而来,而陶亢德为其哼哈二将之一。他们这群人,既出“幽默”而入“闲适”,于是周作人成为继公安派的大宗师,连林大师也惟其鼻息之斯仰了。
《论语》周年纪念刊上,有着鲁迅先生的纪念文,劈头就说:“论语社所提倡的,都是我所不赞成的。”这句话,刺痛了林大师的心;后来,林大师提倡闲适的个人情调。周先生更明确地表示反对,说把小品文当做小摆设来玩弄,乃是对小品文的谋害(见《小品文之危机》)。于是林大师自称为“言志派”,把大白社芒种社这些人算作“载道派”。载道派认为文学必须反映社会人生,有听为而作,也就被林大师看做大逆不道,时常称之为左派,这便是林记辞典中的“广义的左派”。—不管看官们明白不明白。我的交待即以此为限。
什么叫做“幽默”呢这是“humour”一种的音译。最初出现于《语丝》周刊,当时林大师这么译出,鲁迅先生嫌这两字容易被误解为“静默”、“幽默”,曾表示异议。后来李青崖兄译之为“语妙”,唐相侯译之为“谐穆”。“谐穆”最为适当,“谐”代表一面,“穆”又代表一面,合之恰可代表“humour”全义,可是社会上已流行了“幽默”的译名,也就无法改正了。自从“幽默”风行,社会上就把一切“滑稽”“俏皮”的都当作“幽默”,以为引人发笑的笑料都是“幽默”;歧义一出,本义晦暗,论语的读者满天下,而“幽默”的知己无半人,也可说是论语派的悲哀。
“幽默”和“滑稽”、“讽刺”的境界本不十分相同:人与人之间,彼此发现了“愚蠢”,不觉失笑,这是“滑稽”,受了命运的播弄,而不能反抗,只好冷笑一下,这是“俏皮”;不肯屈服,而又无力反抗,只好苦笑一下,这是“讽刺”:看穿了人生的悲剧,寄予无限的同情,乃是“幽默”。鹤见佑辅说:“懂得幽默,是由于深的修养而来的。这是因为倘若目不转睛正视着人生的诸相,我们便觉得倘没有幽默,即被赶到仿佛不能生活的苦楚的感觉里去。悲哀的人,是大抵喜欢幽默的。这是寂寞的内心的安全瓣。泪和笑只隔一张纸;恐怕只有尝过了,才懂得人生的笑的心情。”又说:“使幽默不坠于冷嘲,那最大的因子,是纯在真的同情罢,同情是一切事情的础石;幽默不怕多,只怕同情少,以人生为儿戏,笑着过日子的是冷嘲,深味着人生的尊贵不失却深的人类爱的心悄而笑着的是幽默罢。……靠着嫣然的笑的美德,在我们萧条的人生上,这才也有一点温情流露出来。”在这个标准下的幽默和林大师的“闲适个人情调”是正相反的,所以他永远不懂得“幽默”。凡是深入社会,体味人生,他自己认为是左派的事,他自己就否认“幽默”。
衡阳大刚报日前曾刊载张弦先生的一篇杂感,他认为曹某人自以为林大师骂他,乃是阿q型的作风。他设想林大师一定“幽默”地说,那回讲演全与曹某无干,曹某岂不是自讨没趣,谁知林大师偏不幽默,一到桂林,就自认那回讲演特别提到曹某,到了衡阳,又特别提出曹某和鲁迅是一道,坚定我们是“左派”,倒使张先生扑了一场空,这即是林大师不懂幽默之明证。原来林大师这一回回国,第一件大事,就是写曹某一场,以报我所写那篇“林语堂胡说八道”遂行文的旧仇:那回讲演,转弯抹角,主旨只有“左派反对读古书,不懂得东西文化”一句话。(其言外之意,我上回总算交待了一点,张先生还看不清楚,我不交待时,连郭沫若先生也以为“意在沛公”。)唉,气度偏狭的朋友,除了谩骂,别无武器,叫他如何懂得“幽默”呢。
或问:你讲了这么多,我还不懂得究竟什么是“幽默”呢?好,就让我来引一个现成的例子吧:
某君:“林大师说你是左派,不是民族,你怎么说?”
笔者:“是的,我若是要民族的话,早该携妻带女到纽约去。”
其君:“究竟什么是左派呢?”
笔者:“林大师的好榜样在,大概住在美国吃面包的是右派,而我们留在中国,吃平价米的都是左派。”
某君:“他将来还要回国打狗呢?”
笔者:“我想他一定还记得起刘半农先生画的《鲁迅打狗图》吧。”
林大师如能看见我这一段话,他心头定十分了然,一别七年,故人无恙,曹某顽皮如旧,大师也不心摇头叹气了吧。